我有時候很羨慕六師兄，他有一個沉鈺，

總是肯疼他、憐他、護他的沉鈺。

而我十二萬年不過遇到一個孟澤，卻是棄我、傷我、折騰我。

我在大梵音殿養了一個月的傷，其間，師父將我耳后和眉心的針都取了出來。初初那些日子，覺得那半顆心可真是疼，吃飯喝水都能牽著疼一陣，后來疼著疼著也便習慣了，如此真真切切的痛感，時刻提醒著本神君還是個活著的神仙。師父對我十分上心，藥也是他親自煎，只是半月前師父匆匆忙忙又出過一次大梵音殿，回來時候默默囑咐了我一句按時服藥便閉關了。

大梵音殿殿階上的紋繪，殿墻上的壁畫，都還是我萬年前畫的。養傷的這一個月，我？吃？喝睡懶覺曬太陽之余，也抱個蒲團，拐個馬扎，調個色彩，將大梵音殿那些佛畫一一補畫了一番。我沒忘了找兩個小沙彌做徒弟，將我畫佛畫的手藝傳給他們。倘若三年后本神君果真兩腿一蹬蒙眼去了，也不至于梵音殿連個畫佛畫的人都沒有。

跟我學畫的一個小沙彌十分崇拜長訣天尊，許是那晚見過一面，一個月了，至今念念不忘，常常問我天尊大人什么時候再來一趟大梵音殿。本神君那向來不若一般姑娘敏銳的直覺破天荒萌動了幾下，那萌動了幾下的直覺告訴我，長訣天尊是不會再來了。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晚，我對他說“我既然有千萬個情郎，也不缺你一個，你也走吧”的時候，他面如死灰，轉身卻走得十分瀟灑決絕，不沾一片云彩。

七月上旬，夏景迤邐，暖風和煦，十分眷顧梵音殿四周。

我坐在大梵音殿殿頂，握了暖煙玉畫筆，畫完殿脊上的紅蓮之后，順手蘸了朱砂泥，給自己涂指甲。清風徐徐，日光繾綣，照得我身心舒暢。

遠處仙桃碩碩，枝繁葉茂，綠瑩招搖，可人得很。我有些想念小鳳了，不曉得這一個月六師兄可曾照顧好它，不知道它可曾長高可曾長壯。

我沒有轉頭，盯著遠處的桃樹，對身后學畫的小沙彌說：“你改日將小鳳領來給我解解悶。”

身后傳來淡淡一聲：“嗯。”

我瞇眼，想起來小鳳見到長訣天尊那日，欣喜若狂撲上去一親芳澤的模樣，突然涌上來幾分感慨，令心頭一痛一緊，緩了緩方道：“小鳳卻不怎么同我親了，它也看上了長訣天尊你曉得不？”

身后的小沙彌沒有回答我，可我思至此竟有些惆悵，望著遠處道：“你們都去喜歡長訣天尊了，且是上趕著喜歡他，而本神君管了好幾萬年神仙姻緣，到了臨死竟然還是個孤家寡人，天道不公。”

身后的小沙彌悠悠回我：“你也可以隨他們一同喜歡那長訣。”

我捏著著暖煙玉畫筆蘸了紫墨，在手背上順手畫了朵紫菀花，笑道：“我一個活不過三年的小神仙，哪里配得上他三十五天的九上天尊。”

說罷就想故意打趣一下這個仰慕天尊的小沙彌：“你若是喜歡長訣天尊，我倒是可以去給師父求情幫你還俗呀！”緊接著歡喜轉頭……

霜衣墨發的公子，云袍絕塵，廣袖盈風，若睡蓮迎霧，夜梅初雪，只是微微有些清瘦。

“長、長訣天尊？”

他手執玉笛，微微一笑：“你剛才要幫誰還俗？”

我起身，顫了顫道：“您聽錯了吧……”

他伸出手將我拉進懷里，微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脖頸，我聽到他說：“你不會只活三年的，小玉，有我在。”

可是此時，我聽這句話已經沒有什么感覺了。

就在昨夜，六師兄提著兩壇花雕酒來見我，他那個悲愁模樣，像是來為我送終的。我也是從他口中曉得，之前師父用尋引術尋到的唯一一瓣心臟，也就是妖君拂靈手上的那枚紫玉，是取不回來了。六師兄十分難受地同我講，說有一位十分厲害的神仙，去找拂靈討那枚紫玉，卻被那紫玉傷了情魄，困在妖界姑瑤之境半月，差點殃及性命。

我十分震驚，打死我也不信自己那半顆心化作的紫玉能有這么大能耐，于是道：“能被一個化成紫玉的死物傷成這樣，那神仙想必也不是很厲害吧？”

六師兄：“可它居然傷了天……”

我抬頭看他，他卻突然改了口：“傷了天上的神仙。”

我灌了口酒，笑道：“你又不是不曉得，連你這種修為的神仙都能在天庭混個差職，安處府邸，天上的神仙又能厲害到哪里去。”

六師兄惶惶望了我一眼，紅著眼眶道：“這個酒，你看著我喝就好，你現在不能喝酒。”

我實在看不得他這副模樣，奪過來一壇酒，豪爽道：“我窩了一個月，想酒想得厲害。你就是放開讓我喝，我還能喝幾回？”

六師兄抬手愣了很久，終于拂上我的眼角哽咽道：“小九，你都哭了，裝得真差勁。”

我裝得確實差勁，所以還能流眼淚。

我不信，這四海八荒有誰可以在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年時，還可以瀟灑度日，且還是像本神君這樣，還沒個夫君情郎、沒經過巫山云雨的。

六師兄抖了一抖：“你這個模樣，像是遺憾自己沒個情郎共度良宵……”

我連忙塞給他一壇酒道：“佛門圣地，六師兄可不要胡說。”

他望了我一眼，低頭哽咽道：“拂靈手中那枚紫玉，五萬年來她深諳個中機巧，所以能使它傷了諸多神仙，特別……特別是對你有情義的那些。小九，倘若我們都不能替你要回來，你該怎么辦呢？”

我揩了把鼻涕，順手拍了拍他煙青色衫子，囑咐道：“把我葬在男兒國，活著見得不多，死后聊以自慰。”

六師兄那悲苦的眼淚被我這句話生生憋了回去。

既然這枚紫玉要不回來，那么現在天尊大人對本神君說的話，與扯淡無異。

但我還是裝作欣喜地點點頭：“有天尊大人罩著良玉，良玉自然要多活幾年！”

他捧起我的臉，眉心緊了緊道：“小玉，我要同你長長久久。”

我抖了一抖，旋即嬉皮笑臉問：“你打算娶了我？”

“你若是在乎這個程式，現在便去畫扇子，我們今日成親也好。”

這句話落在心上，即便我再傻也能瞧出長訣天尊對我這吊著半條命的神仙有意思了。可我也知道，就算他娶了我也不能長長久久，仙路里的這個劫數我怕是過不去了，到時候我一死容易，他豈不成了鰥夫？

天尊大人扶額搖了搖頭：“你這副模樣，終究還是在猶豫。也罷，你曉不曉得三十五天……”

我卻是怕他再提三十五天“既是我的也是你的”這一茬，趕忙道：“天尊大人也多日未見小鳳了吧？不如同我一道去趟丹穴山瞧瞧它？”

他望了我一陣，終究是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微點頭。

大梵音殿十丈高的殿頂之上，我瞧著月余未見的天尊大人，總覺得他有些清瘦疲乏，不知看沒看錯。臨走時候特地囑咐了為師父守關的小沙彌，待師父出來給我捎個信兒。

丹穴山來了位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為何，明明是第一次望見那妃色身影，心中卻驟然泛起萬箭穿心般一陣痛。小鳳凰木立在殿門口，不大的身量怯怯將她擋在殿外，讓人十分心疼。

我連忙奔下云頭想去安撫一下小鳳，卻被長訣天尊一把扯回來藏在了身后，我聽到他憤然喊了一聲：“拂靈。”

我一驚，原來她便是拂靈！她便是握著本神君那唯一一枚尋到蹤跡的心臟的妖君拂靈！

殿門口的小鳳樹枝戚惶惶搖了搖，反應過來后吭哧吭哧蹦跶過來，一把薅住我的裙子，像是一刻也不想松開我。杉杉碧葉依然瑩嫩討人喜歡，只是月余未見，我瞧著小鳳凰木這副模樣，竟有些動情，趕忙捋了捋它的小枝條，安撫一番。

百里丹穴，紫菀叢生。那妃色身影緩緩轉過，仿佛十萬年光景一霎襲來，帶了刺穿心臟的疼痛。

我終于瞧清楚了她的模樣。

妖者，媚也。可眼前這身著妃色綃綢披風的妖君，卻是眉眼柔融惹人憐的模樣，清亮之感不像是妖，倒像是端居天宮的仙子，一顰一笑皆是秀麗。清風攜一兩片紫菀花吹起她的額發，她杏眸輕綻，帶起清淺柔弱的模樣，喚了一聲脈脈深情的——“長訣哥哥。”

本神君被這聲“長訣哥哥”激出來幾層雞皮疙瘩。

縱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女，但我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對這一副看著清麗可人的模樣生出一陣厭惡，只是看著她唇角含笑的模樣，直想上去給她一巴掌，為琉璃報仇。

這個想法讓我渾身一震！

琉璃……琉璃是誰？

小鳳像是被我這副模樣嚇到了，所有樹枝一瞬炸開，樹身驚得一下子跳起來。長訣天尊趕忙拈了清風撫上我的眉心，清明之感鉆入印堂穴，帶給我幾分安寧，我始明白，方才自己中了瘋魔。長訣天尊將我和小鳳緊緊護在身后，言辭凜凜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拂靈婉婉一笑道：“看樣子你已經好了許多，這樣我便放心了。”

“本天尊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她笑了會兒，側著腦袋望了望我，道：“拂靈來拜訪一下良玉神君，畢竟她的一枚心臟落在拂靈手中。”

我怔了怔，瞬間將昨夜六師兄說的話忘了個干凈，邁到她跟前，激動道：“那妖君可否還給我？”

她杏眸微波，像是聽了極大的笑話，卻斂了斂笑容，道出兩個字：“不可。”

本神君如今看到她這副理所當然、就是不還的樣子，免不了心里一陣怒火燒過，開口欲同她理論，長訣天尊卻手執玉笛剎那襲來，扯清風為障護住我同小鳳，生生逼得那拂靈后退十步倒在紫菀花叢上。

長訣天尊居高臨下，語氣染了怒火道：“本尊且不殺你，不過是為了你娘親、本尊的姑母，你當真以為本尊舍不得你不成？”

拂靈凄笑幾聲站起來，道：“長訣哥哥，你別忘了，我身上的紫玉可以修補我們之間的情緣。上次如果不是因邈不請自來，你同我早就是夫妻了。”

小鳳凰木有些害怕，一動不動，死死抓住我的裙子。我卻是驀然僵住，昨夜六師兄同我說的，那個被我那化成紫玉的心臟傷了情魄的神仙，莫非、莫非是天尊大人？！師父匆忙奔出大梵音殿，莫非、莫非是去搭救長訣天尊了？！

仙障外的長訣天尊冷了臉色，道了聲：“滾。”縱然只有一個字，卻讓我端的生出一陣寒意。

拂靈嫣然一笑，杏目深深望了我一眼，只覺淡淡語聲傳入靈臺，我猛然抬頭看她，卻見她披風一展，妃色翩躚之中隱身遁了。

長訣天尊眉頭深鎖，看見小鳳凰木呆愣不知所措的模樣，隔空傳言問我：“她方才同你講了什么？”

我一怔，隨即笑著搖搖頭，道：“你餓沒餓？我去給你和小鳳煮荷包蛋。”

小鳳凰木終于緩過神來，嘩啦啦搖起所有樹枝，儼然欣喜若狂的模樣，小樹身掛在我身上，親密不已。長訣天尊卻是皺了皺眉將小鳳薅下來，囑咐小鳳道：“你暫時不準親近她。”

我納罕：“為什么不能親近我？”

他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小鳳，腹語傳音道：“你還在養傷。”

“……哦……”

小鳳一連吃了六個荷包蛋，抬起小樹枝想要同我親一親，結果將將舉起枝條便被天尊大人抬手撲下去。它委屈地將兩根枝條端搭在一起絞了絞，樹冠微動，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尊大人，然后怯生生指了指我的肚子，呼呼啦啦撲到天尊大人懷里，害羞地將腦袋埋在他懷里。

我不明所以，卻見天尊大人難得眉眼舒展若春風拂面，于是給他添了花茶道：“天尊大人曉得小鳳的意思？”

長訣天尊轉頭望著我，眸光璀璨，面若桃花：“它以為你懷了我的孩子。”

本神君被一口花茶嗆住，驚恐道：“喀喀，你趕緊給它解釋一下哇！”

他撫了撫我的背，歡愉道：“左右都是早晚的事，我為何要給它解釋。”

我狠狠咳了幾聲，終于忍住了沒同他理論。因為，我還有事要求他。

你一定好奇，拂靈走的時候同我說的話。

她說：“最傷人者莫過于心。你的一瓣心在我手里，凡是對你有情意者皆可被我傷，你若是想見識一下，本君可以給你露一手瞧瞧呢。”

本神君自是不怕去會她一會，反正心窩窩里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已然要作廢了，三年之后我灰飛煙滅并不足惜，但若是連累身邊對我有情義的師父、師兄，連同如此關懷我的長訣天尊一同入了仙土，如此罪過便大了。而小鳳，我已經無力再養，放在六師兄那里，萬一被他養成個小娘娘腔的模樣怕是不好；放在大師兄處，萬一被他養成個酒缸大漢怕是也不好。而面前這位三十五天的尊神有本事統領四海八荒花木興謝，儼然是個養花種草的好手，小鳳托付給他我最放得下心，將來長成他這副模樣，起碼找個媳婦是不難。

想到這里，我施了個法術令小鳳入了眠，起身便拜了拜霜衣凜凜的長訣天尊，客客氣氣奉了他一杯上好花茶，道：“看小鳳如此仰慕天尊大人風姿，您能否在三十五天給它尋塊地方，讓它跟了你？”

長訣天尊接過花茶，完全找不到方才對付拂靈時候臉上的凌厲，悠閑自在若打量我一眼，一語破的道：“你是打算將這鳳凰木托付給我？”

我訕訕點了點頭：“天尊大人有什么要求良玉若是辦得到，自然會盡力還上這一樁人情。”

他挑眉：“那你打算如何還這一樁人情？”

我抬眼認真道：“這要看天尊大人缺什么……”

他卻一把將我撈進懷里，帶倒的花茶灑在玫瑰桌上，本神君還沒反應過來，唇上便覺一沉，冰涼卻漸柔的觸感裹著清寧香氣和微微血腥襲入，顫抖從口中一路纏綿至心臟，帶起繾綣一陣痛。那近在咫尺的絕代容顏，一瞬熟悉至斯，重重煙霧不由得漫上來，電閃雷鳴之中，蔚藍色海子揚起七丈水浪，從天而降的碩大銅壺壓過來，他的唇終究遠離，一把折扇襲來，將我推至水浪之中……

此時，面前的長訣天尊緩緩抬起頭，低啞著聲音魅惑道：“我缺這個。”

我怔怔望了他一眼，那熟悉的感覺漸漸遙遠，我才恍然發現方才、方才自己竟被天尊大人親了！面上忍不住火燒一片，從他懷里跳出來，伸手指著他，渾身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卻是輕松挑了挑眉毛：“你莫要把小鳳托付給我。小玉，你還有救，三十五天的崆峒印下，夜泛紫光，那里……可能有一枚你的心臟。”

三十五天的崆峒印下，夜泛紫光，那里……可能有一枚你的心臟。

這句話驟然激起內心一痛，我抬眸望他，震驚不已。

崆峒印，牽扯著沉鈺的一世英名。所以長訣天尊同我講，崆峒印下可能有我另一瓣心臟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了沉鈺。這便又要扯到五萬年前。

今日看來，五萬年前那些事，一樁一樁，盡是劫。本神君這個丟了半顆心、泡了仨月忘川海這一樁還算是幸運的，比以身祭了崆峒印的沉鈺水君要幸運。因為從忘川海出來，我還是一個活的神仙。

師父曾說，我擔著這姻緣神君的職位，憑的也有幾分造化和緣由，那便是本神君這顆不同尋常的心，裝著情緣，如今想來我那化作紫玉的左心能修補仙人姻緣也是與此有些關聯。丟了的那半顆不曉得之前裝的是誰的情緣，而如今的右心里，裝著曾經我所見過的六師兄同沉鈺那些糾纏，從不曾忘。

其實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九州花木一瞬凋謝是為長訣，彼時，我甚至不知道長訣天尊這號人物。只知道，我從忘川海被撈出來后，過了三年，九州花木才重新抽芽生長，八荒不再蒼黃，四海不再死寂。諸神都以為大劫終于過去，三十五天的崆峒印卻突然移位，其上九龍原身畢現，盤旋三十五天上空，天地浩劫只在一瞬。

其實，這場浩劫，我印象并不深，因為有個英雄，在大劫之前挽救了眾生。我這樣的小神，每日所經歷的，無非是在大梵音殿吃藥，流鼻血，如此循環。

沉鈺來找我的時候，正是本神君從忘川海撈上來第三年，補藥吃得正猛、鼻血流得正勤快的時候。那期間，我隱約從大師兄口中得知他同六師兄鬧別扭，別扭之中的沉鈺爺爺連六師兄都不怎么去見，何況是我。是以，本神君“出海”后三年那次見面，我印象極深，到現在我還記得沉鈺瞧見正流鼻血的本神君時候的第一句話——

“丫頭！你這是欲火攻心哇！”

我被這“欲火攻心”一詞激得鼻孔一癢，一個噴嚏應景而出，招呼了他一臉血沫子。

那日，他其實是來找我畫扇面的。那時，我早就忘了自己之前還是個姻緣神君，沉鈺興高采烈地從懷里掏出一把梨花木折扇，也并沒有同我提姻緣扇這一茬，只是開口同我道：“你扇子畫得好，你給爺爺我畫個扇子，就畫我跟月月。”

我抬手摸了把鼻血，瞥了他一眼悶悶道：“我為什么要給你畫！”

他輕蔑地笑了笑：“如今七月，北海的蝦蟹肥美，正是做海鮮火鍋的好時候。”

我登時兩眼放光，顛顛兒給他的梨花木折扇畫了扇面，扇面上煙青色綢衫的少年絕塵飄逸，墨色華服的公子英挺俊朗。這幅扇面令沉鈺爺爺十分開心，還沒等我開口同他要海鮮火鍋，他便一騎絕塵躥出十里，那個方向，是奔向天庭司命府。

我日夜盼著沉鈺挽著六師兄回來，順道從大梵音殿接我出去，然后我們仨一同奔向北海，其樂融融地吃一頓海鮮火鍋。大師兄默默給我廂房里塞了一壇上好南燭酒，壇子底下塞了紙條，其上八個大字醉歪歪的——若有火鍋，勿忘師兄。我才知道，大師兄也十分惦記北海那里的蝦蟹。

可是我們苦苦等了十日，卻等來天帝一道昭告四海八荒的天旨。具體內容我記不得，卻是牢牢記住了一句話——水君沉鈺，功德無量，賜昆侖冰域圣境安存仙體。

我始知，那個挽救蒼生的英雄，是沉鈺。大師兄和我，再沒有等來他的海鮮火鍋。

亂世出英雄。按理說這樣的浩劫輪不上沉鈺這種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兒出頭當英雄的，而這公子哥兒并非一般的吊兒郎當，他的“英勇事跡”在四海八荒傳了幾萬年，用“紈绔子弟”一詞形容他，怕是不足以名狀。譬如說他將瑯琊臺元君家的幺女拋棄，那小姑娘出家做了仙姑；譬如說他將南極仙翁脖子上掛的長壽鎖搶了來嵌在司命府的大門上，仙翁自此躲他唯恐不及；譬如他在天后掌管的瑤池里養蛤蟆，瑤池宴時蛤蟆聽他的指揮紛紛揚揚往赴宴的仙人臉上跳；又譬如他同他爹爹斗智斗勇數萬年，練就了一副十分扛揍的身板兒。

沉鈺的父親，相傳是四海八荒之中最勇猛的一只戰蛟，戰守四方水域二十萬年，四海不曾出現大動蕩。他不僅是蛟界聲名赫赫的主兒，且是在神界也是令人敬重尊崇之輩。許多神仙以為，沉鈺那廝是靠了他父親才混到北海水君的位子，顯然是對事情有些偏見。

這等神仙通常只看到沉鈺吃肉，從未看到過沉鈺挨揍。

本神君三生有幸，曾見過沉鈺挨他老爹揍的場景。那是沉鈺同他爹坦白要娶六師兄為“妻”那回。沉鈺的老爹戎馬倥傯一輩子，三十五萬高齡才想著娶個媳婦兒生個娃，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在五萬歲時候就領回來了個媳婦兒，且這媳婦兒竟然是個男人。對，縱然六師兄長得比女人美，但他也是個男人。沉鈺的老爹想到自己的后人恐怕要斷送在他這余桃之流的兒子手里，他老爹當場氣得滿臉漲紅、胡須亂顫，一聲怒吼震得北海水宮晃了三晃，他祭出離魂鞭抽了沉鈺三個時辰，差點將沉鈺的魂魄打碎，旁人連勸都勸不得。

那時候沉鈺的娘親跪在北海大殿，匕首抵住脖頸，面上一派平靜道：“當年，你擔著四海之主的尊位，縱不論北海荒涼，但說北海水君一職，明明只要你開口，鈺兒便能輕松坐上這個位子。那時你偏偏要設個戰場，打贏了的才能擔這一職。鈺兒不過兩萬歲，單挑諸神三十日，從戰場勝利歸來已是血肉模糊，這一樁，我不怪你；當年，鈺兒看上了北海西海交界處的一柄玄鐵古劍，恰好那西海四殿下也看上了，他二人公平相斗，四殿下身手不及鈺兒，落了傷，你卻將鈺兒打得半死不活送去給那西海龍王請罪，這一樁，我不怪你；如今，他瞧上了司命星君，實屬孽緣造化，你不去怪老天爺給鈺兒設的這場劫數，偏偏要來怪鈺兒。你把鈺兒打死吧，這一樁，我也不怪你，你且讓我去陪他。”

他老爹才住手，帶了他娘親離了北海，發誓此生不再過問這個兒子的事。

沉鈺自此才落得自在，性子越發不拘起來。他遺憾沒有早早帶我六師兄見爹娘，遺憾沒有早早挨他爹爹一頓揍，否則日子早就好過了。

哦，你可能要問，為何本神君會看到這幅場景。因為，那一次跟他見爹娘的“六師兄”是本神君假扮的，沉鈺挑了一麻袋海蝦送到大梵音殿我的廂房，讓我扮成他的月月去見未來的公婆。沒錯，當年的本神君就是這么仗義。

而我六師兄本人，自始至終，直到沉鈺身歸崆峒印，他也沒有隨沉鈺去過北海水宮見沉鈺的爹娘。

這著實是一樁憾事。

沉鈺活著的時候，我也曾問過六師兄，他為什么遲遲不肯答應同沉鈺在一處。那時候六師兄寫命格簿子的手顫了顫，瞪著我的那雙眼里嗖嗖放冷箭：“我可是堂堂一個男人！”

“那你若不是個男人，是不是早就跟沉鈺成親了？”我問。

六師兄總是咬牙切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這樣幫那流氓說話，你到底吃了他北海多少海鮮火鍋？”

“……”

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六師兄，他有一個沉鈺，總是肯疼他、憐他、護他的沉鈺。而我十二萬年不過遇到一個孟澤，卻是棄我、傷我、折騰我。

只是時間未曾眷顧一分姻緣，劫數卻總是如期而至。

長訣天尊替我別好發上的玉渠發簪，他身上清遠孤絕的香氣漸漸溫容：“我們先去睡一覺，待晚上，我與你一同去那崆峒印處。”

我抬頭。紫霞為城，碧玉為閣，玉宇綿延，千里不絕，花木繁盛卻錯落有致，一霎恍惚起來：“這是哪兒？”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笑道：“你一路上心不在焉不曉得都在想什么，如今到了三十五天連神也沒緩過來。”

他拉起我的手，手心傳來微微一陣涼。我點點頭，突然想起小鳳來，我記得正午時候長訣天尊扛著小鳳凰木拉著我一起出了丹穴要來三十五天，遂趕忙拉住他道：“小鳳呢？”

他遙遙一指遠處碧玉池中一棵閉著花苞的子午蓮，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碧玉池畔，我家小鳳凰木嬌羞羞地伸出一條小綠枝，輕悄悄觸了觸那子午蓮鵝黃的花苞，又“唰”地一下縮回來，樹簾子“嘩啦”一聲都羞蔫兒了。

我尚在震驚之中，長訣天尊已然拉著我繞開碧玉池往別處走，聲音輕若初雪，裹了空靈笛音似的：“它可能瞧上那棵子午蓮了，讓那鳳凰木在那處多待一會兒，待會兒讓清微宮的人將它領回去。”

他說小鳳可能瞧上那棵子午蓮了？！

小鳳今年不過兩百歲，它竟然有了心上人？！

我絲毫未察覺長訣天尊牽著我的手走得這樣輕松自然的模樣，心中隱隱泛起一陣微痛，我十分擔憂道：“小鳳凰木這是早戀了吧！你說會不會不利于它身心成長？”

天尊大人，挑眉笑道：“我覺得它這樣尚好，若是到了你這個年紀再談情愛，著實太晚了一些。”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遂狠狠點頭、痛心疾首道：“確實不該像我，打了十二萬年光棍，太寂寞。談戀愛要從娃娃抓起。”

天尊大人但笑不語，攥緊了我的手繞著青石板鋪就的蜿蜒小路往前走，穿過清寧迷人的紛紛花木，穿過清泉淙淙的精致水榭，這場景令我身心舒暢。偌大的三十五天，碰到仙娥仙侍并不多，個個卻十分有禮數，從三丈開外就行禮，走了十幾步回頭還沒見他們起來。

我不由得贊嘆：“你這三十五天的人禮數真周全，你教得真心不錯。”

他卻并未在意：“是蘇苒教出來的。”

“蘇苒？”

他微微一愣，看了我一眼，回我道：“清微宮的尚儀女官……你曾經見過，或許忘了。”

繡闥雕甍，神霄絳闕，長訣大人的清微宮果真非我等小神的府邸所能比。可能也怨我近萬年未曾多出來走走，見的世面有些少，自以為大梵音殿在這神界算是最恢宏壯麗的，沉鈺那北海水晶宮排第二，縱然孟澤那廝是個混賬，但他那玄魄宮卻實實在在在本神君心目中排第三。如今看了長訣天尊這住處，玄魄宮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從本神君心中除去了，這令我十分開心。

“殿門口立著的女官就是蘇苒，平日里小仙都喚她一句姑姑。”長訣天尊低頭道。

我“哦”了一聲往那處瞄去，殿門口確實立著一位女仙，雖看不清面容，但從她的裝束來瞧，紫綺上襦端莊典雅，湘妃羅裙不失婀娜。打量之中，長訣天尊已經拉著我走進殿門，只見她微微頷首喚了句“尊上”，聲音雅潤，卻有幾分別于那些小仙娥的干練威儀。她始抬頭看向我，朱唇善目的端莊模樣映入眼簾，令本神君吃了一大驚！

這蘇苒女官顯然也認出了本神君，和藹一笑，躬身行禮道：“良玉神君。”

本神君縱然面皮上勉強把持住，恭恭敬敬回了她一句“蘇苒姑姑”，內心卻早已波濤洶涌，淚水匯成滄海。

于是，本神君戰戰兢兢受了蘇苒姑姑一場熱情的招待，從午膳到沐浴到伺候本神君睡下，她面上始終掛著和藹的微笑，言辭也拿捏得十分親切自然。若不是本神君心里有鬼，那定是讓人瞧著如沐春風的笑容，那也定是讓人身心舒暢的話語。可憐就可憐在本神君心里這鬼上。

這午睡在心驚膽戰中，自然是睡得昏昏沉沉不怎么踏實。

這不怎么踏實的夢里，我自然是夢到了當年同孟澤的一樁混賬事。

彼時，腦子被豬啃了的我剛決定同孟澤那廝成親，也就是大梵音殿那間廂房走水之后不久。那是我迷戀海鮮火鍋到極致的時候。那時候單純的水煮蝦蟹已經不能滿足我日益挑剔的味蕾，對火鍋底料的要求已經十分高。悲劇的是大梵音殿除了后山桃花開得好之外，連棵提鮮去味、火鍋必備的茴香都沒有。更悲劇的是，那時候所有植物都能在三十五天上找到，且三十五天那里長的植物都是九州最好的、質量最上乘的。

總之是偷一回，必然要偷這世上最好的、質量最上乘的茴香苗。彼時，孟澤是個有種的少年，他身旁的本姑娘也并不是膽小怕事之輩。于是，我倆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一拍即合，準備去三十五天偷茴香苗。

我們倆窩了兩個麻袋英勇無畏地出了大梵音殿，一路唱著浩歌直奔三十五天。

且說那晚三十五天十分寧靜，方圓十里不見人影，天時地利，我們十分順利地找到了茴香苗，毫不客氣地挖了兩麻袋。

可誰也沒通知我們，那一天是天上最隆重的瑤池宴。天庭上那群神仙也實在能折騰，這瑤池宴一直折騰到那日晚上；更沒有人告知我們，他們天上有個規矩：凡是天庭大宴，必定要來三十五天祭拜一下長訣天尊。

沒錯兒，我是打那晚深深記住了長訣天尊這號人物。他一個死了一萬多年的神仙，還能鉆進一個規矩里磨煉我，我十分敬重他老人家。

于是，九重天上所有的神仙浩浩蕩蕩從四面八方涌上三十五天，其陣仗之巨、聲勢之大，已經用言語無法形容，我只記得自己右心生生地疼。我跟孟澤扛著麻袋立在那里，相顧無言，舉步維艱，唯有淚兩行。

這時候，有位舉著琉璃荷花宮燈的女官突然出現，我只記得那明媚的燈火映照下，一位十分端莊貌美的女仙，朱唇善目，我至今難忘。她見著我倆，當即引術滅了琉璃燈的光，明月清輝裊裊鋪上，我覺得她比佛書上繪的觀音大士還要美。

她怔怔望著我，語氣卻染了幾分顫抖：“良玉……”

我還沒有搭話，孟澤那廝搶先問我：“你認識她？”

我顫抖著搖搖頭。做賊心虛，莫過于此。

天庭諸仙眼瞅著就要過來，她當機立斷替我們收了那麻袋，使術扔向不遠處的仙木叢里，荷邊袖一揮，我已經變成一個著了藕荷宮裙的小仙娥模樣，孟澤變成了一個身穿云青衫子的小仙侍的模樣。她掌邊的琉璃荷花宮燈重新燃起，秀步端寧，言辭尊禮，帶著我跟孟澤一起拜見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諸位神仙。

神仙們也十分客氣，連鶴發雞皮的廣元老神都恭恭謹謹喚了她一句“姑姑”。彼時，我同孟澤除了感激涕零，也十分佩服這位貌美的姑姑，她真是個有本事的主兒。

最終祭奠完長訣天尊的諸位神仙浩蕩而去，這位姑姑才放心地將我倆變回來。孟澤那廝趕忙跳到仙木從里去找那兩麻袋茴香。我雙掌合十給她拜了兩拜：“謝姑姑救命之恩。”

她斂了笑容，目光深沉道：“良玉，你不認識我了？”

我當即嚇出一身冷汗，趕忙推辭道：“姑姑怕是認錯人了吧？”

她眸子里沁出水霧，身邊的琉璃燈因著她顫抖的身子晃了幾晃：“當年天尊大人明明是去找你，卻再沒回來……你一定知道個中緣由對不對？”

我心里一抽一抽，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這句話，不遠處的孟澤已經扛著兩個麻袋同我打了招呼，我顫抖留下一句“姑姑，后會有期”，便跟著孟澤跑了。腦子立馬刮過一陣風：后會有期便是死期了，姑姑，偷茴香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三生有幸可別再碰見你哇。

后來我戰戰兢兢過了數日，沒有神仙找上大梵音殿的門來同我算賬，才放下心來。

今日我看著三十五天，向來不大好的記性，早已忘了曾經來偷過茴香苗了。只是姑姑那相貌從眼中一過，往日同孟澤做的那場偷竊的混賬事便一霎涌上心頭，羞愧萬分當如是。

恍一睜眼，窗外已是烏金西沉，晚霞染上三十五天。

我深深嘆了口氣，這一場夢做得心驚膽戰，口中有些燥，心窩里微微疼。我挪下床披上外衫想去找點水喝。卻見回廊深處、修竹旁邊，蘇苒姑姑提了食盒，目光焦灼，在同長訣天尊講些什么，長訣天尊手中握了一只玉碗，不知道盛的是什么。

我反反復復做了許久心理斗爭，終于下定決心：這墻腳話本神君還是要聽的，如若蘇苒姑姑告訴了天尊大人我偷茴香苗那件事，我也好快些逃跑。

夕陽余暉穿過檀木回廊照在天尊大人的霜衣上，灑下一道暗金色的光，他廣袖之旁一片竹子，招搖過輕悠悠幾道風。翩翩詩袖惹清風，長訣天尊，站哪兒都是一道風景。

他捏著玉碗將里面的湯汁一飲而盡，蘇苒姑姑接過來，又從食盒中端起另一只玉碗遞給他。我隔著老遠，雖然能使個順耳術聽他們講話，卻看不清他這一碗接一碗飲的是什么，恰好聽蘇苒姑姑開口道：“這個紫蘇蜜茶多少能緩一緩方才的那藥的腥苦。”

我一愣，原來是藥。想來，拂靈手中的紫玉，確實將他傷得很深。多年不曾覺得自己愧對誰，如今，我卻真真實實欠了長訣天尊的。思及此處，不由得想到拂靈，她若真是看上天尊大人想同他成為神仙眷侶的話，怎下得了這樣重的手。逼婚這種行徑，不論男女，本神君還真是看不慣。

咬咬牙心中默道：天尊大人，等良玉拿到崆峒印下的紫玉，定要好好去會一會這妖君，替您報仇雪恨哇！

入眼處，長訣天尊溫和一笑，接過那只玉碗飲畢道：“本尊這般歲數的，怎么會怕腥苦。下次不用煎這送藥的茶湯，只送藥即可。”

蘇苒姑姑小心收了玉碗，面色卻不若長訣天尊那樣放松：“尊上，容蘇苒多話，傷了情魄非一年半載不能補全，這番再去那崆峒印，怕是有些傷身。”

長訣天尊垂眸望了望蘇苒，側身觸了觸身旁的竹葉，道：“本尊這么多年都沒什么好怕的，當初被壓在九黎壺下五萬年，也沒有怕過什么，我知道自己仙壽長得很，總能出來。”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目光望向本神君廂房這處，我趕忙往房內退了幾步，還沒站穩便聽他道：“但是，蘇苒，我現在卻很怕自己能活太久而她卻活不過三年。”

這句話從腦海一過，我只覺胸中驀然揚起一陣抽痛，扶著墻壁蹲下身子緩了緩。我年少時候曾對一些情話十分動容，后來自己成了姻緣神君，常常替別的神仙寫姻緣文示，寫的情話多了，最終也便無痛無癢。如今聽了長訣天尊說的這句話，竟不覺濕了眼眶，他是四海八荒的天尊，他當與這山海同存同生的。

“尊上，良玉此時身上也帶著重傷，你若是帶她去崆峒印底，怕是對她也不好……”蘇苒姑姑擔憂道。

我撐起身往那處打量，入眼處天尊大人眸光璀璨，朱唇展笑：“我本就未打算將她帶到印底，她只消辨認那紫光是不是她的心臟化成的紫玉所映出的，至于取回來，本尊自己動手就好。蘇苒，她這些年的修為遠不及你，今晚你同我們一起去，到時候務必將她帶回清微宮。”

“……如若阿玉不肯隨我回來呢？”

他挑眉，從袖袋里掏出一條軟金鎖鏈遞給蘇苒：“將她捆回來。”

我撤了術，抹了一把眼淚：除了那句“她這些年的修為遠不及你”令我稍尷尬之外，這墻腳聽得很值。

用了晚膳，廣寒初上，月光灑進殿中，捎了清遠的花香。

這一趟禍福難測，我本想交代小鳳凰木幾句，卻聽當值的小仙娥說，小鳳一下午都蹲在碧玉池畔，守著那株小睡蓮守得十分認真、十分動情，連專門煮給它的荷包蛋都沒顧上啃幾口，方才那株睡蓮終于綻開了，它更不舍得回來了。我扶額揩了把汗：小鳳沒準是哪個情圣轉世，別的生靈尚在撒尿和稀泥的二百歲年紀，它已然成了一個癡情坯子。

我默默囑咐了那小仙娥一句：“今晚且讓它在那里待著吧，送一鍋荷包蛋給它的小心上人嘗一嘗。”

天尊大人捏著紫玉笛，月輝映著他淺淺一笑：“那株睡蓮恐怕不愛吃荷包蛋。”

我訕訕應了句，便隨他朝三十五天的崆峒印走去，蘇苒姑姑在前面為我們掌燈領路。路上，我暗暗打量，她把那軟金鎖鏈藏在何處，卻是如何打量也沒尋出個蹤影。

小路蜿蜒，花木叢生，我只顧瞧著前面的蘇苒，幾次被那高高低低的樹植羈絆，幸而長訣天尊在身旁時不時拉我一把，方不致栽跟頭。

突然感覺腰間一緊，我一下貼近他身上，微慍的聲音自頭頂壓來：“你再這番魂不守舍盯著蘇苒，我倒要吃醋了。”

我一愣，渾不知什么情況，蘇苒姑姑回頭望了我一眼，莞爾一笑，雖沒說旁的，我卻覺面皮上一陣荒火燒過，火辣辣燃到耳根。

上古崆峒百丈方印，其上九龍金玉文身，穩居三十五天玉清境，印身望洪荒四面，印頂聚天地方圓。四周圍著擎天仙木，仙木東南方千丈高處，蔚藍色玉清海傾然而下，揚起霍然水瀑，直掛東南，扯開一道屏障。恐因這里是崆峒印這等神物安息所在，雖有擎天仙木迎風招搖，千丈水瀑霍然揚下，望著是恢宏壯闊之景，卻聽不到任何聲響，大有猛虎嗅薔薇之姿。

這便是沉鈺殉身的地方，我雙掌合十認真拜了兩拜。

長訣天尊將我藏在身后，御了清風帶著我和蘇苒姑姑一同到了崆峒印底。他面上雖然是泰然自若的模樣，我卻曉得他已經開始防著我不讓我靠近崆峒印了。

崆峒印底，是廣闊的白玉鋪就，這白玉面上卻并不平整，其上兩道猙獰溝壑尤為顯眼，一路延伸至印底。蘇苒姑姑手中的宮燈一照，那兩道溝壑之中摻雜著的淋淋血跡，已然滲進白玉之中，不曉得是不是當年沉鈺流的血。

長訣天尊低低道了句：“來了。”

只見崆峒印底、白玉之上緩緩淌出一條紫光，繞過前面的長訣天尊、繞過蘇苒姑姑，靜靜流到我身邊。我第一次見這種光，顏色越流越淺，幾近虛無；心窩處隨著這紫光流動，似緩緩淌過一陣暖流，隨那光的顏色變淺，心中的暖流也歸于細微，直至冷淡。

暖流拂過心窩的瞬間，眼前百里冰海驟然消融，云蒸霞蔚之中，仿佛有霜衣翩翩的公子捏著一柄折扇靠近，好奇地問我：“你在干什么？”那聲音若冬夜雪、枕邊夢，噙了窸窣清香。我正欲抬頭看他的模樣，心中的那暖流卻消失殆盡，眼前再無景象。

“小玉！”

我晃了晃神，看腳下的紫光緩緩縮回印底，想要追上去卻被長訣天尊橫腰攔住。我抬頭認真道：“那光是認得我的！它在我的心里有影像，我感覺得到。”

長訣天尊右臂緊緊箍住我，阻止我進一步靠近崆峒印：“小玉，你冷靜一點。”他抬手拂了拂我的額發，抬頭望了一眼蘇苒，意識到他那望向蘇苒的眼神里的意思，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他眸光溫和，泛著暖意，道：“你這番太過慌張，隨蘇苒先回清微宮吧。”

“那你呢？”我明知故問，卻偏偏還是想聽一聽他到底打算如何誆我。

他淡然一笑，溫言道：“我閑來也無事，待會兒去印底瞧一瞧那枚紫玉落在了何處，順便取回來，權當消食。”

他大爺的，好一個閑來無事，權當消食。

若真如消食一樣輕松，當年沉鈺就不會掛在這里了。

心中又狠狠罵了他一句，我明知道他這是要讓蘇苒帶我走，他欲單身一人去印底替我找那瓣心臟，卻還是裝作聽了他話的模樣，斟酌道：“小神確實有些慌亂，怕是待在這里也是給你添麻煩。”轉頭又同蘇苒客客氣氣道，“勞煩姑姑前方帶路，我記性不大好，自己怕是回不去了。”

蘇苒姑姑和藹一笑，執著宮燈輕輕松松便帶我走出了這崆峒印，一路上時不時同我講幾句話，介紹一下小路兩旁的花木，步子邁得極是輕松，面容也極是自然。

“這一棵樹是優曇波羅，其花三千年一現，乃佛界靈瑞，聽說尊師是因邈佛祖，神君想必見過。”她纖手一指，回眸笑得潤雅，走了兩步，宮燈下移，她又特意照了照旁邊一片草地，道，“這一片都是佛甲草，想是沾了個佛字，得了佛祖不少眷佑，易栽也易長。”

夜色幽寧，月光潺潺，蟲聲唧唧，三十五天花木清香四溢，身旁還有端莊貌美的仙女為我掌燈，給我介紹各種花草，如若不是聽了下午那墻腳，本神君怕是要顛顛兒樂得不能自已。但此時看著蘇苒姑姑同長訣天尊那樣輕松，裝得一副愉悅的模樣陪著我，我心中十分難受。

費力應了兩聲，趁蘇苒姑姑往前面走，左手暗暗往袖袋伸過去，握住袖袋里那顆云界珠牢牢攥在手心。這珠子還是幾日前大師兄給的，他覺得我現今這副身子骨，也打不過幾個神仙了，若日后惹了厲害角色，還能用這云界珠化作的結界罩住自己，讓揍我的人束手無策。縱然這樣十分沒面子，但這結界堅固無比、好歹能保全我這條小命。我便欣欣然揣兜里了。

如今看來！當日大師兄這顆珠子送得何其未卜先知，何其英明絕頂！

正準備動手，忽覺身后有幾束金光倏然射過來，將那片佛甲草照得金葉通透。我猛然轉身，崆峒印處萬丈金光如火如炬直逼三十五天上空，原本蔚藍的天幕似燃起熊熊金火，周圍滾滾金色云浪奔騰澎湃、翻涌不息！

可明明是這樣震懾人心的場面，這里卻偏偏聽不到一絲驚心的轟響，此處蟲聲依然清揚，我卻是無端地生出一陣冷汗，掌心濕膩，云界珠差點奪手而去。我回頭，蘇苒姑姑亦是一副震驚模樣，卻在接觸我眸光那一霎迅速斂了神色，上前挽了我的胳膊笑道：“尊上曉得崆峒印的訣語，也一直把這崆峒印當個玩物，不曉得今晚又要怎樣折騰它，且由尊上去吧。夜里寒涼，神君身上有傷，先隨蘇苒回宮歇一歇吧。”

好一個權當玩物！

我穩住身子，猛然推了蘇苒姑姑的胳膊，趁她尚在詫異之中，縱身而起念出訣語，云界珠從手中飛出，青色云界憑空綻開，朝蘇苒姑姑兜頭罩去。

身后金光似利箭直直打在云界上，云界之中蘇苒姑姑手中握著的軟金鎖鏈還沒來得及施展。我不忍心多看她震驚的面容，慌亂道了句：“得罪姑姑了！”御風朝身后崆峒印疾行而去。

姑姑，良玉欠你兩樁情誼了，他日定負荊請罪，連本帶利一同還上。

崆峒印頂，金光驚夜，晃得我睜不開眼。我顧不得許多，直往下沖，氣澤翻滾絞得胸口銳痛，我拔了發簪，祭出玉渠劍，狠狠斬了這金光，急速下沉。

那巍巍金光直壓壓刺過來，眼中刺出來的淚水愈見洶涌，我卻來不及擦，玉渠劍身被金光沖得顫抖，我咬牙恨恨想道：長訣天尊，你若是敢先我一步進了印底，我必定日夜守印等你出來，親口罵你一聲不夠仗義。

萬丈光芒之中，我終于瞧見了那白玉之上的兩道猙獰溝壑，其上的血跡鮮艷斑駁，揪心刺目。恍然收劍，身子重重跌在白玉之上，肺腑咸腥突然涌上喉頭。我踉蹌起身，以手支劍順著那兩道溝痕往前面飛奔，其間數次跌倒，數次起身，飛奔之中五臟肺腑、渾身上下竟都在顛簸顫抖。

當年，沉鈺那能抵得住三個時辰離魂鞭的結實身子都沒能逃出崆峒印一劫，長訣他縱然是九上天尊、縱然是修為高深，卻是因著拂靈手中的紫玉傷了魂魄。左右是我的心臟，我該自己去取回來，萬不該再連累他的。

金光穿身而過，痛得渾身一凜，我卻真真切切聽到了長訣天尊的聲音，莽莽光束之中，那霍然震驚的聲音從頭頂蓋過來：“小玉？！”

我順著聲音騰身而起，縱然已看不清任何東西，卻狠狠向上扯住了一片衣服，下定決心，除非他砍斷我這只手，否則本神君絕不放手。

冰涼卻有力的手堅定地握過來將我往上一提，衣袍綢緞環身而過，他將我緊緊裹在懷里，手掌護住我頭頂，沉聲道：“別怕。”

我此刻說不出一句話，臉頰緊緊貼在他胸膛上，身旁金光凜冽，他身上香氣清寧。

恐怕這種感覺，便是安心。

我曾經問過隨大師兄出征的阿云，待在驍勇善戰的東荒戰神身旁是什么感覺。阿云同我說：“四周是電光火石，驚天動地之盛，但你靠在他胸膛上，身旁便是凡間江南三月，柳靜花濃正好。這便是心安。”

彼時，我覺得阿云說的這句話很玄很矛盾，站在英勇無畏的大師兄身邊，深處電光火石之中，應該拔出刀劍，同大師兄一起死命拼殺，如何能想得到凡間江南三月。我活了十二萬歲了，如今才第一次覺得安心這種感覺，確實很玄，卻讓我心頭一暖。

我舒了舒身子，抬頭道：“我們是不是快能進去了？”

他點點頭又將我按回懷里，沒有將我拋下的意思。萬丈金光打在他的霜衣上，燦然奪目。

我輕聲念了收起云界珠的訣語。

天尊大人已經打算帶我進去，這會兒工夫蘇苒姑姑肯定趕不過來了。心中正欲再對她道一句抱歉，卻見四周金光轟然炸開，四下飛躥而去！印身周圍虛空一片，茫茫氣澤之中辨不清任何東西，大白若辱莫過于此！

長訣天尊的聲音幾乎被這虛空打散，我只聽得到一句“小玉你方才怎的念了這樣的訣語”，便覺渾身虛浮，原本令我安心的胸膛驟然散去，我想抓住卻什么也抓不到。耳邊傳來一道刺音欲穿破耳膜，直逼靈臺，神智一下被沖散，我渾然失去知覺。

混沌之中，覺得身子虛浮，有冰涼刺骨的水浪一波一波拍過來，許多灌進口中，十分腥苦。我想睜眼，卻覺眼皮千斤重，怎么也睜不開，索性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