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另一只手抵在我心口，那處騰地生出一陣疼，像被棘根劃開一道口子那樣疼。

他狠狠壓了那處一下，臉頰貼近我說：

“所以，你這里以后不準再有別人了，懂嗎？”

再醒來時，只覺頭暈沉得厲害，滿目大紅燭火映得眼睛生疼，瞧著這個大殿的樣子，我便曉得自己是被孟澤擄到玄魄宮來了。費力撐了撐胳膊，又被什么東西扯了回來，我抬頭才發現自己是在孟澤那混賬的懷里。他穿著絳朱色長袍，而我竟然身披大紅綢緞，金色鳳凰從裙擺一路盤旋到右肩。

在無旁人的大殿，被千百支紅色火燭閃得彤彤妖冶，殿正首懸著丈許長的紅錦，碩大的金色“喜”字晃得我頭皮發麻。

我被這場景驚出一身冷汗，掙扎著想站起來，心窩驀地鉆出一陣銳痛。

“阿玉，你不要動，會疼的。”頭頂那聲音溫和，竟讓我生出幾絲他是為我好的錯覺。

但我畢竟活了這么多年，若還能被這種話感動便對不起我幾萬年來吃的飯了。于是忍住心上針刺的痛，掙扎起來，吸了口涼氣面對他道：“玄君怎么知道會疼？要不要本神君給你扎一針試試？”

他仍是面無表情，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整個臉上更顯得死寂得很。他開口，語氣卻依然溫和，與他這張臉極不相稱的溫和：“你不要動，等我們拜完堂，你成了我的妻子之后，我便給你取出來。”

我想都沒想給了他干干凈凈一巴掌。

這一巴掌不只把他唇角扇出了血，亦牽動了我的心口，扯出“刺啦”一陣疼。我伏在他身旁，連腰也直不起來。

他握住我的肩膀將我拉進懷里，語氣依舊是讓心智崩潰的溫和：“阿玉，乖，不要不聽話。”

我要是聽話便不是良玉了，于是顧不得心窩里的疼想掙扎起來，卻被他按住貼在他胸膛上，如何也使不出力。我一口咬上他脖頸，血腥轟然涌上額頭，他甚至連顫都未顫，按住我的手沒有松動半分。

“阿玉，我今天才想到原來是他。不過也沒有用了，你穿了我的嫁衣，要同我成親，再跟他沒有半分關系了。”他說得風輕云淡。我卻被這句話氣得不能自已，惶然收口，連牙齒都開始打戰。

他扶正我的身子，拉起袖口替我擦口中的血，我拼命躲過，咬牙道：“你這渾蛋！”

他終于不再是那副死寂的表情，扯了扯唇角問我：“本君是渾蛋怎么樣？”

我抬起胳膊想要再給他一巴掌將他扇醒，手腕卻被他一把攥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抵在我心口，那處騰地生出一陣疼，像被棘根劃開一道口子那樣疼。

他狠狠壓了那處一下，臉頰貼近我說：“所以，你這里以后不準再有別人了，懂嗎？”

我狠狠啐出口中的血，那血盡數噴在他臉上，猩紅色順著他灰白死寂的面頰往下淌。

“你這混賬！”我忍住心窩處傳來的一陣陣刺痛，一字一句罵道。

他抹了一把臉，沾滿血的手突然捏住我的下頜，他笑得詭譎：“本君往你心里刺一枚針便是混賬，那他呢，你為了他取半顆心的時候怎么不覺得他是混賬？”

我趁他逼問，大呼一聲扯過身下三尺紅綢做障，終于在他措手不及時沖出他懷抱。可這一個動作卻換來心窩更尖銳的疼，我一個不穩，隔著尚未落下的紅綢直直栽在殿中火燭上，背后一瞬撩起無數溫熱的痛，但比起心窩處來，這些燭火燎起來的痛真的不算什么。

大紅綢緞做的障子終于落下，孟澤的眸子露出來，竟比臉上染的血更猩紅幾分。

我費力翻了個身才從火燭上爬起來，內衫依舊是我自己的那一身，除了領口袖口皆沾了火苗，其他都讓我心安。

他踏過燭火朝我襲來，一路將我逼至大殿正首金色“喜”字之上，我扯下頭上的玉渠發簪，發簪隨我心，玉光一閃三尺盡現，劍鋒銳利割斷我無數散落的發絲，黑發些許紛揚落在地上燭火之中，燃起刺刺聲響。玉渠握在手中，劍身顫抖卻也能容我暫防一把。

他卻沒有祭出自己的鉞襄寶劍，雖然只是赤手空拳的模樣，卻讓我分外膽寒。但是往往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露怯的，自古都是誰先怕誰先死，若擺出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興許還能多活幾年。我調聚內息壓了壓心窩里的針，握緊玉渠劍一躍而起，劍尖飛速流轉直直朝他逼去，我今日打算同他拼一場。

孟澤那廝卻高杳地立在我面前，甚至連躲都沒有躲，只是微微勾了勾食指，我便感覺心窩處的那枚針在四處游竄，在我僅剩的一半右心里，殘忍得像是不肯給我留一分活路。玉渠劍終究還是沒有握穩，劍身飛出去刺過他左肩，直到玉渠劍跌落地上，我才發現自己的仙力已經被那銀針封住使不出半分，連自己的劍也受了牽連。而我被心上的針刺得痛不欲生重重跌在地上，翻滾之中壓斷了無數火燭。有火焰擦過我的胳膊，擦過我的臉頰，我再控制不住捂住心口全身痙攣，噴出一口血。

他踱過來俯身想要抱起我，我在火燭上滾了半周才躲過。

“阿玉，那是西華山的寶物攝冰絕魂針，你以為你還能使出半分法力嗎？”他居高臨下，冷靜道。

我掙扎著瞪了他一眼：“你信不信老娘分分鐘逼出鼻血來暈死你！”

他愣了半刻。

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蹲下看著我若魚肉在案，任人宰割卻無力還手的模樣，歡愉道：“你難道不曉得，本君已經不怕鼻血了嗎？”說罷伸出手捏死了我領口處的火苗又抬眸期待道，“你果然還是記得本君，阿玉，你還記得本君暈鼻血，你心里一定有我對不對？”

我只聽自己冷冷笑了兩聲，道：“如今倒是想忘了你都不成了！”

穿著絳朱色袍子的孟澤蹲在我面前，他背后丈許長的紅錦似血般皺起邊角，滿殿大紅色火燭燃著彤彤醉人的光，明明一幅暖融的場景，卻無端地讓人生出萬分寒意。

“阿玉，今天我們便要成親了。”

我被這句話激得又噴出一口血，他湊過來抱住我，只覺心口那枚針直直朝著他的方向鉆了一下，我整個身子都被帶得一痛撞進他懷里。他緩緩撫了撫我的背，輕聲道：“阿玉乖，睡一覺就好了。”

耳后又有一陣冰銳的刺感鉆進，倏忽間游進腦中，我再也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他一直撫著我的背：“阿玉，睡一覺就好了。”可我怎么能睡呢，我知道從耳后鉆進的針就要封住我的神智，我死死撞向他胸前，撞向地面，滾在滿殿的紅燭之中，只盼著疼痛能給我帶來一絲清醒。

可是怎么能呢。

又有一枚銀針帶著尖銳的涼意、帶著急速的殘虐穿進眉心，不遠處的孟澤臉上悲喜難辨的神情在滿目燭火中一瞬湮滅。師父不在，六師兄不在……

我這次可能真的要完了。

夢中一刻也未能踏實，耳邊一直是孟澤那混賬的聲音，一斷也不斷。我想掙扎起來，凝聚起來的神識卻如何也不能穿過靈臺，只能艱難地讓身子動一動，盼望著沖破銀針的封阻，只盼著能醒過來。

有火熱的手掌一寸寸從脖頸摩挲到心口，又從心口摩挲到腰際，越摸越不是地方，孟澤微啞的嗓音緊緊低伏在眉心處：“阿玉，不要動……”

我睜不開眼，但是心里卻清醒得很，不知道如何才能躲開他的手掌，只得死死折騰，哪怕能折騰出一個小小動作，也要讓身旁的孟澤住手。

微潮的呼吸貼在我眼睛上：“不要哭……”

黑暗中我狠狠向上碰了一下，耳邊傳進一聲痛哼，那呼吸便稍稍離遠。我竟激動不已，熱淚盈出眼眶，我能感覺得到那淌下來的溫熱。

可那聲音又貼過來，帶著些凄惶：“當年，你第一次來證親。那時候，我站在別的女人身旁，自始至終都在想，你什么時候能掏出玉渠劍來給那兩個女人一劍……或者給我一劍，讓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也好……”

我搖搖頭，使勁想挪開，挪得離他遠一點。

“可是，你自始至終都不曾難受……我想，或許等到婚宴時候，你可能才會表現出難過，然后大醉一場。可送你出去，卻發現你臉上自始至終都是安詳的，沒有誰比你更清醒，沒有誰比你更不在乎，也沒有誰比你更冷靜……”

那聲音竟漸漸悲涼蕭肅，帶著微微哭音：“再后來，我想，或許第一次成親沒有刺激到你，所以，我便不停地娶別人，不停地請你畫姻緣扇，不過是想讓你看看我，哪怕這幾十場婚禮中能看到你一次不高興，可是……都沒有，一次也沒有……”

心中漸漸冷靜，我突然有些想笑。你若是真心喜歡我，你怎么會忍心刺我三針；你若是真心想要跟我好，怎么會用這種手段擄我來這里；你說是真心要跟我在一處，一萬年前為何會那樣撇下我。我想不通，也不想再計較，此刻唯一盼望的就是能醒過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仔細尋著每根針的方位，身子已經難以再動了，可是全身血液還在流動。那么，就有辦法。

師父曾說過，你若是覺得痛、覺得苦，那么你該慶幸自己還活著，還能感受得到這些痛、這些苦。雖然我不曉得這西華山的絕魂針到底有多少陰損的能力，但是，或許我可以調積血水，反反復復沖那三枚銀針，帶起的痛感或許能將我沖醒呢……這不是個好辦法，此刻那銀針的方位并不殃及我性命，若是硬沖，銀針游走，直接刺中要害，讓老娘魂斷今日也說不定。

縱然這樣，也得試一試。

努力用血氣沖了沖從耳后鉆入的那枚銀針，我甚至能看清那銀針在血水中被沖開的針尖劃過一道銀弧，疼痛感如驚雷擊中腦袋，直直想把這項上之物炸開，可就在一瞬，疼痛息頓，四肢歸入僵硬。

這一枚針怕是無用了，正當我準備沖下一枚針的時候，耳邊又響起了孟澤的聲音。

“那三十七年里，你從未主動來找我一次。我便去找你了，我在你畫的千萬把扇子下，一躺十年。這期間，你從未想過我吧，你的大師兄告訴我你不在大梵音殿，將我哄了出來。你那時候在哪兒，你從未想要跟我見面吧……”

他手掌撫在我眉心處，我只想坐起來回問他一句：老娘那時候右心破裂差點掛掉的時候，玄君你又是在哪里？

此刻卻是顧不得他再說什么混賬話了，我又聚了氣血沖了一下眉心那根銀針，卻驚覺這枚銀針刺得十分刁鉆，牢牢扎在印堂穴，死死封著神魂，血水沖不動半分，縱然刺進來時疼痛萬分，此刻卻是沖不起半分痛感。

三枚針都要試一試，比較一下方才曉得沖哪一枚最疼，如此便可以專心沖這一枚，讓自己快些醒來。所以，匯聚血水沖向最后心窩處這一枚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多想，只是盡了全數力氣去刺激它。

可我恰恰忘了，自己右心還縫著七根銀線。于是腦海中看到血水沖擊，銀針四竄，尖銳的針尖甚至刺斷幾根銀線的場景！

那疼，比萬箭穿心恐怕更甚幾分！

我以為萬年前右心破裂已然是最疼的，卻萬萬沒想到，今日這疼幾乎要滅頂。

密密麻麻的痛感肆意撩竄，被打亂的血水帶著全身止不住痙攣。我終于被這疼給激醒！被心窩處噴薄而出的痛感帶著撞開身旁的孟澤，帶著凄慘毀滅的叫聲，一頭撞上床欄柱，噴出數口血。

“啊——”

此刻，我僵坐在床上，看自己噴出的大口大口的血，將床幃上繡的淺粉色牡丹花，染成一半妖紅、一半清雅的模樣。可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了，好在我還是醒過來了。夜風探窗而過，冷冷灌進我內衫的襟口。恍然清醒，我裹了衣衫，費力挪下床，赤腳走過玄玉地面，冰涼刺骨入心。

孟澤愣愣立在床邊，見我踉蹌走過，將我一把拉進懷里。我費力笑了笑：“你看，本神君還是有些本事的吧？”

這樣說不過是逞嘴皮子痛快，沒人比我更清楚，若是此時孟澤再給我一針，我便只能任他宰割，再無還手之力了。

赤紅窗紗翻飛，卷著冷冷夜風，吹滅了桌上的紅燭。

他顫抖地伸過手顫抖地觸及我的心口：“小玉……你、你這兒在流血……”

我大笑一聲：“你又不暈心頭血，你怕什么？哈哈，不過是小傷……”我在低頭前一瞬還在想，滴點血這種小事怎么能讓他顫抖成這樣，可當我低頭，發現心口的血不是一滴一滴涌出來，而是一股卷成血束，呼呼往外淌。紅色的內衫，從心窩處往下，劃過深淋淋的一片。

已經被這疼給麻木了，我全然是在想，血這樣流，應該是多疼的？

血流汩汩，我一瞬癱倒在地上。

恰在此時，沁涼的笛音，帶著絕頂的肅殺扯開所有窗紗，風聲陡盛，狂嘯不止。我蜷縮在地上，看霜衣墨發的公子、手執通瑩的紫玉笛踏進大殿。

透過紛紛窗紗碎片，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響的我，看到長訣天尊的口型，是“小玉”。

我不知道此時為何想哭。可能是因為最絕望的時候，他來了。我便一瞬間曉得，他來便是會救我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那晚維葉萋萋的九里香花樹上，他跳下來救我一樣。絕望之余，能出現這樣一個人，我是不是太幸運了？

六師兄說過：“小九你這副性子著實變態得很，旁人折磨你、傷害你時你偏偏硬氣得不會求饒，若是有人對你好，你曉得這份情誼之后總是心軟哭得一塌糊涂。若是你對欺負你、折磨你的那些人早早服軟地哭一場，興許他們一動惻隱，便對你下不了手了。”

他說得很對。就像，我同孟澤那混賬對峙這么久沒有屈服，如今見著長訣天尊，眼淚再也止不住了一樣。

長訣天尊霜衣凜凜，握著紫玉笛一霎襲來，帶起的怒風卷起簌簌紅紗，沖得身邊的孟澤倒退了三步。縱然面上是怒火沖天的模樣，可天尊大人握著笛子襲過來的模樣，果真是萬分帥氣、萬分瀟灑的。我以為他這個架勢是要同孟澤拼一場。

心里有些期待：本神君活了十幾萬年，還沒有看過兩個男神仙為我打過架。就連三師兄，長得不大好看的三師兄，都曾惹過兩個姑娘為了能聽他彈一支琴曲而大打出手過。那時候三師兄十分自豪，他說：“有人肯為你打架證明你長得受看，你三師兄我長得其實也不賴的。”我自認為比他好看許多，卻從未有人為我打過架，是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諸神的審美標準是向著三師兄那種的，我同六師兄這副樣子的，在別人眼中該是難看的，于是臭味相投便稱知己，我同六師兄格外親昵。

前些日子孟澤婚宴上，長訣天尊同孟澤那一場算不得對打，讓我心中頗有遺憾。是以此刻，我真挺希望他們能真的出手打一場。

可是長訣天尊卻是沖開孟澤，即刻俯身將我抱起來，施了一障堇色結界擋住孟澤，便迅速往門外奔。我窩在他懷里，開口便涌出一口血，只得嗚咽道：“你竟如此不解風情……你怎么不同他打一場……”那血水，連同心口涌出的血流，登時將他一身霜衣染得通紅，我有些抱歉道，“……染臟了啊……我給你洗……”

他瞳孔緊縮，臉上是令人心驚肉跳的孤絕，只是那語氣還溫和：“小玉，你……你先忍一忍。”

我點頭，卻見蔚然深幕的夜空里，長訣身后扯起七丈靛光，風馳電掣般襲過來。那是孟澤鉞襄寶劍在夜中的顏色。

卻覺耳后連同眉心處的銀針倏然興起，我猛然噴出一口血便暈過去，甚至來不及同天尊大人道一句小心。

暈厥之中，睜不開眼，整個世界玄黑一片，可是意識卻依然很清醒，連我自己口中涌出來的血滑過脖頸那溫熱都能感覺得清楚，連長訣跟孟澤打斗的帶起的顛簸也能感覺得到。

只是這個感覺莫名熟悉。

仿佛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顛簸甚劇，口中的血也曾這樣流過脖頸，抑制不住。那時候眼睛也是睜不開的，無數人在身旁喚我，可是有一個人不一樣，他喚我……

輕輕？

可我不叫輕輕。我叫良玉。

我是不是闖進別人的夢了？

“你若再同本天尊糾纏，小玉的性命便要斷送了！”耳邊驟起的聲音帶著陣陣威嚴和熊熊怒火，一瞬壓倒所有聲響，語落奏效，所處之處疾風陡靜，顛簸之感化作溫暖平穩，連帶著那聲聲顫抖的“輕輕”也漸漸消弭。

可就在此時，我感覺自己突然醒過來，蔚藍天幕帶著星輝向后而馳，長訣天尊緊張的面容落入眼眸，我身上一派輕松，興奮不已伸手想觸一觸他的面龐，告訴他我醒了莫要緊張，可手掌穿過他的面頰，徒留虛無一片。

我渾身一驚，嚇得直直從他懷里跳出來，慌亂之中撞到孟澤這個混賬身上，卻直接從他身體穿過去。我在原地穩了穩身形，他們二人卻自始至終未曾看見我，而長訣天尊懷里依然有昏睡中的我，他們未曾停頓，一路向西面大梵音殿奔去。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良玉，你的元神竟這般沒出息地給逼出來了……

眼睜睜看著前面兩位神仙跑得快看不見身影了，本神君難得被折騰得魂魄出竅一次，自然要好好體會一番元神出竅這個滋味，若是好玩，那日后無聊便可以弄出來玩耍一番，也算是添個樂子。所以也放棄了追上他們倆的想法，打算慢悠悠去大梵音殿，一路上望望星空、思考一下命途人生什么的。

按理說被孟澤折磨得這樣慘，路上本神君該仔細籌劃一下日后如何對那混賬扒皮抽骨。可是，幽藍的深夜做幕，繁星點點落在縹緲魂魄上，這幅場景著實幻漫幽寧，偏偏令人想不得扒皮抽骨這種血腥場面。恐是由于這個原因，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風華翩翩的長訣天尊。想他一個高高在上的天尊，為何對我一個缺了半顆心的神君這樣上心。且他明明在乎我沒有左心這件事，卻依然不曾撇下我，如今還來玄魄宮搭救我。我想不出其中緣由，但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拋下我，便讓我心懷感激。

走了不久，元神已經到了大梵音殿后山桃林之上。從上方俯瞰，郁郁桃林環繞之中，有一大片地，曾經夏日明媚，芋葉如波。如今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栽種。

不遠處月華傾瀉，照在光滑的石壁上，壁上刻著的《楞嚴經》依舊清心莊寧。我說不出多么感傷的話，卻是無比想看到晴光日暖時候，芋葉遮目，恣意躺在石壁上，唱著大膽豪放的“你是我的芋頭哎”這樣的歌的黑衣男。

我尋了一枝桃枝正想坐下，放松的整個身子卻是直直穿過桃枝，仰面落在了空地上。哦，此刻是元神這件事，竟差點忘了。我仰面躺在空地上，看明月無瑕若玉盤。睹物思人，如今身處這片原先的芋頭地中，竟控制不住地想到六師兄和沉鈺。

其實，如果沒有沉鈺這流氓整日來騷擾六師兄的話，憑借六師兄這相貌，恐怕我早早就有了六嫂。比如有一回，瑯琊臺元君家的幺女看上了我六師兄，且說那個小姑娘瞅著十分年輕可愛，雖不及我六師兄長得美，放在當下也是諸多年輕有為的神仙爭搶的對象。

我六師兄對她挺客氣上心，雖說我不曉得六師兄當年是否真的看上了這位姑娘才對她上心，還是為了激走沉鈺才表現得對她上心。但是，沉鈺那廂聽說了我六師兄有了看上眼的姑娘這件事，轉變極其劇烈，立刻寫了封恭賀書帖到大梵音殿金身佛祖臉上，那架勢像是昭告天下，祝六師兄跟這姑娘長長久久、多子多孫。其中“多子多孫”四個字專門用大紅朱砂標了出來。當時在一眾沙彌簇擁下的六師兄眼睛都要瞪出血來，一身火氣無處撒，直直奔到后山芋頭地，將十幾畝芋頭苗薅了個精光。

那時候我并不曉得六師兄為什么火氣這么大，沉鈺那些話說得極其誠懇，長長久久和多子多孫，多好的寓意嘛。

可隨后發生的事讓我徹底對沉鈺那廝改變了看法。那一陣子，瑯琊臺元君家的小姑娘已經接連半月不曾來看望六師兄了。我有些奇怪，去找六師兄問那姑娘，被六師兄轟了出來。百無聊賴，我便打算替我六師兄去瑯琊臺看一看。且見巍巍瑯琊之上，立著一位廣袖華服、高杳絕世的公子，雖然背對著我，卻看得見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那身形筆挺一絲不晃。

身旁有穿過一些瑯琊臺的小仙娥，我拉住一個打聽了一下這公子何許仙人，小仙娥十分高興：“他是我家四小姐的未婚夫呢！”

我“哦”了一聲：“你家有幾個小姐？”

“四個。他對我家四小姐可上心呢，日日來這兒同小姐告白，已經堅持個半月了，小姐昨日同我說她心里也喜歡上他了呢！”

我又“哦”了一聲，那這公子不就該是我六師兄嗎……可這段日子我六師兄被沉鈺氣得并未出過門啊……再瞅瞅前面這個，身形該比我六師兄高壯一些。我當即了悟，致了謝便上前準備會會這個搶我六師兄老婆的公子。

待我看清那廝面容，直直愣住。

這、這、這、這竟然是沉鈺那流氓！

他看到我竟十分高興：“良玉！你怎么來了！”

我祭出玉渠劍，只覺怒火沖著天靈蓋翻騰，大喝道：“姑奶奶我再不來，六師兄的老婆就被你拐走了！”

他卻是無動于衷，神神秘秘將我拉到暗處，道：“等今日，爺爺我拿到這小賤人同我的訂婚約，我就去找月月。”錦衣華服之下，他面色陰鷙狠戾，“這小賤人也不過如此，爺爺還沒費多大功夫就把她弄到手了。哼，她居然敢搶爺爺的人，看爺爺不折騰死她。”

我聽著他這話竟渾身一抖，驚悚地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再后來，沉鈺果真拿著同瑯琊臺四小姐的訂婚約來找六師兄了，對著金身佛祖和一眾小沙彌宣誓：“我自始至終都是喜歡月月你的，我前些日子所作所為只是想把那小賤人從你身邊趕走，月月，你看，這小賤人居然答應同我成親了，可見她對你并不是真心的。所以月月，你得信我。”

當時，我六師兄直接被這句話氣暈過去。

沉鈺那廝也有誠意得很，趁六師兄暈過去這段時間，將前些日子被六師兄薅干凈的芋頭又悉數補種上去。我蹺著二郎腿兒嗑著瓜子臥在石壁上，給種芋頭的他加油打氣。

至于如今為何這地里又變成這樣光禿禿的模樣，原因要追到沉鈺死后十年的忌日。六師兄親手將這些芋頭拔光了。那時候我曾擔憂地站在他身旁，看他滿臉是淚。“我吃不慣旁人種的芋頭，你若是睡過去那我便不再吃芋頭了。我會一直一直等你醒過來，醒過來給我種芋頭吃……可是十年了……沉鈺，你果真是個流氓，你至今都在耍賴，你不會醒過來了，是不是？”

彼時聽到這句話，自己竟如六師兄一樣，淚如雨落，停不下。

正傷感著，忽然聽到急切的腳步聲傳來，我起身，瞧見了墨色桃林之中走出來的長訣天尊。

我愣了愣，想都沒想就抬起爪子同他打個招呼：“天尊大人！”說出來的話卻是連自己都聽不到，我才恍悟：元神是發不出聲音的。

可面前的長訣天尊，霜衣凜凜，朝我邁過來，就要穿過我的時候，卻突然停住，怔怔朝我伸出手。我一瞬驚喜，忍不住抬手想要握住他，可手指依舊是穿過他的掌心，觸不到，握不住。

可我卻親眼看著他修長如玉的手指顫了一顫。

“小玉。”

他竟然喊了我一句小玉！

我不信他能看到我，更不信他能感覺到我在。明明幾個時辰前本神君的元神抬手摸過他的臉，后來直直從他懷里跳出來他都沒有感覺到，此時竟然能對著本神君虛乎的元神喊“小玉”？我不信。

我伸出爪子小心翼翼戳了戳天尊大人的胳膊，他沒反應；我掏爪子戳了戳他的肩膀，他依舊沒反應，仍是怔怔看著我此處的模樣。

于是本神君放心大膽起來，元神從他身體穿過去又穿出來，好好感受了一把從旁人身體里橫穿而過的樂趣。

正在玩得不亦樂乎之時，只聽頭上傳來冷颼颼一句：“那會兒幽藍的夜空為幕，竟沒有看出什么，如今在這里，才發現你的元神是堇色的。”

我瞪大眼睛，猛地低頭，果真發現自己那元神在他那霜衣映襯下灑著淡紫色的光，不仔細瞧還真是看不出來，又猛地抬頭，正對上他陡然轉冰的眸子，直覺沁骨冰寒。

“你倒是在這里耍得開心，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擔憂半分是嗎？”

……我僵了僵，本神君這次，果然是玩大了……

他轉身拂袖而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皺眉望了我一眼，語氣有些躥火：“你是還想在這兒待一會兒？”我趕緊跟上。

隨著長訣天尊穿過大梵音殿步入后室，溫暖的燭光閃爍，那光將我的元神盡數遮住。只見師父正細心地將我仙體上的涼被蓋好，他身后的孟澤仍是那身絳朱色袍子，臉色白得有些駭人，映著一雙赤紅的眼顯得面目可怖，他哽了許久終于吐出一句話：“你方才所說……阿玉右心撐不過……撐不過三年是什么意思？”

這句話若一轟天雷從頭到腳劈了我個體無完膚。

我喉嚨一緊，怔怔問身旁的長訣：“我該不會這么……這么倒霉吧……”又是說完才意識到他聽不到這件事。

殿中的燭火將我元神的淡光遮住，我看不到自己在哪兒。身旁的天尊大人，伸出手，他已經看不到我，卻做了一個握緊我的手勢，像是要給我支撐一樣，道了一句顫抖的、壓著濃重震驚的“別怕”。

我抬頭。

妖妖燭火，曳風而起，振振君子，墨發霜衣。

我一躍而過，穿進自己的身體里。胸口的傷痛“刺啦”燎上來，真真切切倒吸了一口涼氣，心窩處的窟窿已經被師父補好了，踏踏實實被身體束縛的感覺隨之而來。我睜眼，正看到師父轉身對孟澤說：“那玄君以為，縫了七根銀線又受了一枚絕魂針的半顆心臟還能折騰多久？”

我從未聽過師父這樣同人說話，習慣了師父文寧雅潤的模樣，如今這樣怒火熊熊的語氣，連我都生出半分恐意。

孟澤猛然抬頭，雙目染上了赤火扯著疾風一步沖過，攥緊師父脖頸上的佛珠，面目猙獰：“本君從不知她的心臟上縫過七根銀線！到底是誰曾令她這樣！你給本君說清楚了！”

我踉蹌起身，走到孟澤身旁毫不猶豫甩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甩他的同時，也把我自己甩到地上。

師父將我攙起來，孟澤就這么呆呆地望著我，那眼神似乎不相信本神君心上破個窟窿還能動手打他一巴掌似的。

我笑了笑：“玄君手里還有幾枚針？你看本神君受了你三針還能蹦跶幾步，要不要再刺我幾枚？”

他唇角微微顫：“阿玉，我……我不知道你右心還縫了銀線，如若我知道……”

“如若你知道，你還會以別的方式將我擄走。”我說。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它為什么縫了七根銀線？”

師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擔心我同孟澤那段往事提起來，令我更難受。

我盯著孟澤，輕笑道：“不過是因為受傷罷了，若是有好好的一顆心誰會給它縫上七根銀線呢。你曾說我畫過的千萬把扇子上的人都是良玉曾經歷過的情郎，恐是老天覺得良玉風流，便落下了一把，堪堪砸在了右心上。所幸掉下來的是一把，如若掉下來千萬把，今日也便受不到玄君這番待遇了。”

孟澤聽到那千萬把扇子，突然目露兇光，握緊雙手向我襲來，而我僅僅還能逞個嘴皮子的痛快，哪里還能跟他打一場。

師父目光凜冽，瞬間摘下佛珠，那佛珠承師父掌風朝孟澤奔去，一百零八顆菩提子一一撞在孟澤的胸膛上，帶起一百零八聲咚鳴，組成一曲連貫的佛音——慈悲咒。

揍人也曾揍出一首樂曲，且揍得如此溫文爾雅，揍得如此賞心悅目。這種境界，讓我看得有些呆。

可是孟澤，即使是被揍了一頓的孟澤，依然是當年那個十分有種，至今也十分有種的孟澤，只見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唇角的血，陰森森指了指依然在后室門口不曾挪動半分的長訣天尊，然后轉頭同我笑道：“你心上這七根銀線，該不會就是為了他吧？他在你那千萬個情郎中是占何位置？本君在你那千萬個情郎中又是占何位置？”

我方才注意到，長訣天尊立在那處，臉上驚異且微痛的神情。那神情讓我心里驀然一抽，痛又火辣辣燎上來。如今看著他們都是這副本神君欠了他們的模樣，我也很窩火，這一窩火，難免噴出一口老血。

這口血幾乎要我連那千瘡百孔的心一塊噴出來，若非師父支撐，我怕是連站都站不穩。我吊了半口氣跟孟澤講：“他在我千萬個情郎中排最后，你卻連那千萬個之一都不是。你誆我欺我這一次，本神君且不追究了，你走吧。”想了想又抬起頭，望了望站在那處一絲不曾挪動的長訣天尊，道，“我既然有千萬個情郎，也不缺你一個，你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