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敷竹史拼命地跑著,順著櫻田大街往北,向警視廳方向拼命地跑著。他像抱著一個橄欖球似的抱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裝著一千萬日元。
剛過晚上九點,大街上行人還不少。他不想讓任何人察覺他是抱著一千萬日元在街上奔跑。
跑到芝琴平町,沿著外堀大街右拐,右側有一個賣香煙的小商店,商店旁邊有一部紅色公用電話,電話鈴正急促地響著。他狂奔過去,一把抄起聽筒。由于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說話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到啦?刑警先生。”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從聲音判斷不出對方有多大歲數。十幾歲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肯定不超過五十歲。
“到了!”
吉敷竹史總算說出了兩個字。他怒火沖天,怒火沖天加上疲憊不堪,他不想多說話。
“你肯定知道,你那里是外堀大街,朝著新橋方向一直跑下去,就能到達內幸町十字路口。”沙啞的聲音好像帶著點兒關西口音。
吉敷竹史默默地聽著。那個十字路口距離警視廳不到一公里,用不著對方如此詳細指點他也知道。
“你到了內幸町十字路口往左拐,奔日比谷公園,沿著日比谷公園外側繼續往前……”
“什么?還要讓我跑嗎?”
“少廢話!那孩子死了你無所謂是嗎?”
吉敷竹史沉默了。
“左側,是地鐵日比谷站的入口,進去以后下了樓梯,有個紅色公用電話。現在是九點零六分,整整五分鐘以后,也就是九點十一分,那個電話鈴就會響,只響五下,過了五下想接你也接不著了。聽明白了?快跑吧!”
電話被對方掛斷了。
吉敷竹史緊咬著嘴唇狂奔起來。與此同時,外堀大街對面停著的一輛白色本田小轎車也開動起來。這是吉敷竹史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的。
他依然將黑色的皮包緊緊地抱在懷里。
大街上突然沒有車了。吉敷竹史跑上了馬路。白色本田立刻減速,并且為了防止后面來車而停在了靠中線處。
吉敷竹史瞥了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搭檔小谷,覺得自己好像在參加一場橄欖球比賽。打橄欖球的時候,同伴總是這樣保護抱球奔跑的隊員。
朝著新橋那個方向,吉敷竹史沒命地奔跑著。雖然已經九月了,可是還熱得很。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掉在馬路上。
從一家水果店前跑過去的時候,他聽見水果店屋檐下的收音機里傳出棒球比賽現場直播解說員的聲音和觀眾的歡呼聲。那一定是巨人隊和阪神隊在比賽。
巨人隊主力投手川口的第七個孩子,于九月九日,也就是昨天,被綁架了。綁匪給川口家打電話,讓他們準備好贖金一千萬日元,裝進皮包里,于次日晚上九點在港區芝西久保櫻川町的田中居民公寓前等候指示,并且跟其他綁匪一樣威脅說,不許報警,否則孩子性命難保。接到綁匪電話以后,川口夫婦猶豫再三,還是報了警。于是,吉敷跟搭檔小谷以及警視廳一科的同事開著那輛白色本田趕到附近把車停好,由吉敷抱著那個裝有一千萬日元的皮包來到了田中居民公寓前。
田中居民公寓入口處有一部紅色公用電話,吉敷剛來就注意到了。晚上九點零一分,紅色公用電話的鈴聲響起,公寓的門衛滿臉疑惑探出頭來打算接聽。是否應該制止門衛,吉敷一時沒拿定主意,因為他并未提前告訴門衛自己是來這里執行任務的刑警。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門衛接了電話。門衛應對了幾句之后,還是滿臉疑惑地把聽筒遞給吉敷。
吉敷默默地接過電話。
“刑警先生吧?”電話里的聲音有些沙啞,是一種很有特點的聲音。
吉敷倒吸了一口涼氣,但依然保持冷靜,沒有立刻答話。在這種情況下,綁匪總要使用這種詐人的手段,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表現出自己是個經驗豐富的刑警。自己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普通市民,是代替那個離不開棒球場的川口前來送贖金的,應該用一種緊張甚至害怕的聲音說話。
“我不是刑警。”吉敷說。
誰知對方根本就不吃這一套。電話里傳來低沉的、陰險的笑聲:“行啦行啦,刑警先生,不要演戲啦!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刑警啦!”
吉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下意識地做好了準備格斗的姿勢。
“你是個刑警,應該相信自己的體力吧?那我就考驗一下你!你們這些當刑警的不是每天都伸胳膊踢腿地鍛煉嗎?我現在就考考你練得怎么樣。你是代替那個職業棒球運動員過來的,所以也請你當一回運動員吧!你背朝那座公寓,右側應該是櫻田大街,你現在就朝警視廳那個方向跑,跑到虎之門,也就是跟外堀大街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在那里往右拐,拐過去以后馬上就能看見一個賣香煙的小商店,那個小商店旁邊有部紅色公用電話。限你五分鐘之內跑到那里,我在那個電話里給你下達第二個指令。記住,電話只響五響,五響以內必須接電話,否則我就把孩子殺了!好了,快跑吧!”
咔嚓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了,吉敷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他手握聽筒愣了一下,撒腿就跑。
吉敷往左拐過內幸町那個十字路口以后,氣喘不上來,胸口發悶,痛苦至極。他想起了警察學校時代的橄欖球集訓。白色本田緊靠著便道緩緩前行。
一股不安的情緒從吉敷心里涌上來。我這是在干什么?綁匪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賣拉面的攤子擺出來了,跑過拉面攤的時候,又聽到了棒球比賽現場直播的聲音。已經是第八局的后半局了,巨人隊是攻擊方。東京人都在通過收音機收聽或者通過電視觀看職業棒球比賽,沒聽也沒看的大概只有刑警們——吉敷一邊跑一邊想著。
今天巨人隊的投手不是川口。另一個主力投手小松打到第七局,兩人出局,在一壘三壘被阪神隊上壘的情況下,換上了替補投手山本。但是川口一定也在替補席上。吉敷在白色本田里通過車上的收音機聽到山本出場。那時候是八點五十分。后來,他從白色本田上下來,步行去了田中居民公寓。
川口的家在橫濱市旭區。傳說那是價值一億五千萬乃至兩億日元的豪宅,去年年底剛建好。兒子在附近的小學上學,放學回家的路上被綁架。川口現在雖然身在棒球場,心恐怕也不在棒球上。
終于跑到了地鐵日比谷車站的入口。吉敷順著樓梯往下跑的時候,看見了樓梯下面那個紅色公用電話,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一響,兩響,三響,吉敷一邊跑,一邊冷靜地數著電話鈴響過的響數。
這時,從地鐵小賣部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慢慢走到電話邊,伸手要摘聽筒。
“別動!”吉敷大叫一聲撲過去,險些摔倒在電話旁。在第五響鈴聲響起的時候,吉敷把聽筒拿在了手上。
他并不想被對方聽到自己那狼狽的喘息聲,可是他無法做到。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我到了。”吉敷終于在喘息中擠出三個字。
“到了?刑警先生,辛苦啦!”也不知道綁匪的電話是從哪里打過來的,還是那個有些沙啞的聲音,“讓你休息會兒吧,你好像氣都喘不上來了。”
吉敷沒吭聲。說實在的,吉敷打心底里感謝綁匪這句話。他把右手撐在右膝上,彎著腰調整呼吸。
身體在休息,腦子可沒休息。綁匪到底想干什么?還要耍什么花招?下一步還會提出什么樣的要求?
“歇過來了嗎,刑警先生?”綁匪在電話另一頭問道。
“沒歇過來呢,只不過能說話了。喂!怎么辦?我是說這錢,到底應該怎么辦?”此刻吉敷說話的語氣儼然就是一個刑警。他雖然意識到了,卻無法控制自己。隨著身體的疲憊,情緒也暴躁起來,難免摻雜到說話的語氣里。
“早著呢早著呢,早著呢!刑警先生,你以為這就算完啦?這才剛剛開始呢!”
吉敷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剛剛跑過的樓梯,在心里叫道:小谷!你給我下來!
“從現在起才夠你戧呢。別出聲,好好給我聽著,接下來可是能叫你心臟破裂的運動!”
吉敷心里緊張起來,隨后涌上來一股爭強好勝的情緒。
“刑警先生,你應該知道吧?你所在的位置,是東京最直的一條地下通道的端點。”
什么?——吉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從你所在的日比谷站,經過有樂町站和二重橋前站,到大手町站,是一條全長一千五百米的筆直的地下通道。”
吉敷抬起頭,朝大手町站方向看去。
確實如綁匪所說。這里是日比谷大街的地下,沿著皇居護城河,是一條長達一千五百米的筆直的地下通道,通道沿線有好幾個地鐵站。
一眼望去,并不能直接看到大手町站。通道多少還是有一點彎度的,這彎度讓吉敷感到好像坐在地鐵的車廂里。
原來如此!綁匪早就計算好了,他就是要把我引進這條筆直的地下通道里來——吉敷心想。
知道了,綁匪是要把我累個半死。他要讓我順著這條通道跑,讓我的體力逐漸下降。等我的戰斗力下降到零,連站著的力氣都快沒了的時候,他再從埋伏好的地方突然出現,把裝著一千萬日元的皮包搶走。肯定是這樣!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呀!
可是,明明看穿了綁匪的詭計,吉敷卻沒有對付的辦法。這樣下去,肯定被綁匪毫不費力地把錢搶走。搭檔不在身邊,自己一個人很難應付。
綁匪把我引進地下通道的目的很明確。搭檔的車進不來,就切斷了我們協同作戰的可能,從而把我徹底孤立起來。
綁匪繼續說道:“你站的那個地方是起跑線,終點呢,在大手町站檢票口旁邊,那里并排擺著三個紅色公用電話,說不定有人占著,不過總不會都有人占著。你也累了,這回就不五分鐘了,八分鐘吧!”
“等等!還讓我跑啊?”吉敷叫道。
不行,不能就這樣被綁匪擺布,得想個辦法,這樣下去只能掉進綁匪設置的陷阱,最后唯唯諾諾地被綁匪把錢拿走。得想在綁匪前面!
想到這里,吉敷說起軟話來:“不行了,一點兒勁兒都沒有了,腿腳不聽使喚,一步也跑不了了。”
“隨你的便!不跑也行。不跑的話,川口的孩子就只能是死路一條!行啦,別啰唆了,九點二十,大手町地鐵站檢票口旁邊的紅色公用電話鈴聲就響了!快給我跑!”
電話被掛斷了。這時,吉敷看見小谷貼著墻,小心謹慎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太好了!吉敷心中一陣欣喜。
“大手町地鐵站!快去那邊等我!”吉敷沖小谷喊了一聲,轉身向大手町地鐵站跑去。
也許綁匪不會在地下通道動手——吉敷一邊跑一邊想——不管怎么說,地下通道人比較多,綁匪搶錢的時候如果我大喊一聲“抓住他”,很可能有人響應。對于綁匪來說,在地下通道動手是在冒險。如果綁匪考慮到這一點的話,也許讓我從大手町地鐵站重新回到地面,決戰將是那以后的事情。所以綁匪讓我跑到大手町地鐵站去接電話。
吉敷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著,在被熒光燈照得雪亮的地下通道里奔跑著。時而分開人群,時而跳過那些躺在地上的臟兮兮的流浪漢,沒命地奔跑著。汗水把頭發黏在額頭上,流進眼睛里。
奔跑著的吉敷絲毫沒有放松警惕。很難說綁匪不會從哪里躥出來搶走皮包。即便現在不躥出來,下次接電話的時候把錢搶走,謊稱根本沒有拿到錢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綁匪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吉敷在地下通道中間跑,每當兩側有人出現的時候,他都會抱緊皮包,做好格斗的準備。
綁匪到底讓我跑了多少米了?吉敷感到心跳加速,肺葉疼痛,膝蓋酸軟,兩腳多次險些絆在一起。
這個時候,地面上雖然還是車水馬龍,地下卻已經開始變得安靜起來,行人也不是很多。吉敷奔跑的聲音被墻壁和天花板反射,發出很大的回音。他已經跑過兩個地鐵站了,慢慢走在地下通道的行人無一例外地被奔跑的聲音驚動,奇怪地扭過頭來看吉敷。
吉敷喘著粗氣,朝向大手町地鐵站,跑著這條叫人發瘋的一千五百米直線。
有樂町站過去了,二重橋前站也過去了,遠遠看見了大手町站的檢票口。在檢票口一側,的確有三部紅色公用電話,可是都有人占著。兩個工薪階層模樣的男人和一個白領模樣的女人,每人使用著一部。可是,就在吉敷喘著粗氣跑近那三部紅色公用電話的時候,兩個男的幾乎同時掛斷電話,轉身離去。
簡直就像是在等著他們掛斷電話似的,最右邊的紅色公用電話的鈴聲響了。
用左邊的紅色公用電話通話的女白領吃了一驚,她不再說話,而是看著響起鈴聲的那部公用電話發起愣來。
吉敷倒吸一口冷氣。他離電話還有相當一段距離,能不能在五響鈴聲之內跑到呢?他用精神的皮鞭抽打著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拼盡全力奔跑起來。
雖說是拼盡全力,但比晨練的人們跑步的速度也快不了多少。一響,兩響,三響,鈴聲無情地響著。
第四響鈴聲響起的時候,吉敷兩腿發軟,身體向前傾倒下去,差點兒摔了一個大馬趴,臉上的汗珠灑落在地上。
第五響鈴聲結束的同時,吉敷摘下那個紅色公用電話的聽筒,貼在了耳朵上。他想說話,可是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肺部劇痛,從肺臟底部冒出一股令人惡心的臭氣,心臟狂跳,全身又酸又麻又疼。怒火滿腔。
“我說刑警先生,跑得挺快的嘛,啊?”電話那頭的綁匪好像是聽了一會兒吉敷喘氣的聲音以后才開始說話,也好像是在通過喘氣聲判斷自己給吉敷規定的時間是否合適。
“不過這回你可夠懸的。我讓你五響之內接電話,你可是第五響響完了以后才接的。你要是再晚一秒鐘,川口的孩子小命就沒了。太懸啦,以后可要注意喲!”綁匪心情很愉快,似乎沉浸在耍弄刑警的樂趣之中。
吉敷喘不過氣來,想說話也說不了。他想擦把汗,去兜里找手絹,然后捂在臉上。臉很熱,有些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