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階級(1)
書名: 呂著中國通史(全集)作者名: 呂思勉本章字數: 5917字更新時間: 2017-11-16 19:23:55
古代部族之間,互相爭斗;勝者把敗者作為俘虜,使之從事于勞役,是為奴隸;其但收取其賦稅的,則為農奴;已見上章。古代奴婢之數,似乎并不甚多(見下)。最嚴重的問題,倒在征服者和農奴之間。
國人和野人,這兩個名詞,我們在古書上遇見時,似不覺其間有何嚴重的區別。其實兩者之間,是有征服和被征服的關系的。不過其時代較早,古書上的遺跡,不甚顯著,所以我們看起來,不覺得其嚴重罷了。
所謂國人,其初當系征服之族,擇中央山險之地,筑城而居。野人則系被征服之族,在四面平夷之地,從事于耕耘。所以(一)古代的都城,都在山險之處。國內行畦田,國外行井田。(二)國人充任正式軍隊,野人則否。參看第八、第九、第十四三章自明。上章所講大詢于眾庶之法,限于鄉大夫之屬。鄉是王城以外之地,鄉人即所謂國人。
厲王的被逐,《國語》說:“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然則參與國政,和起而為反抗舉動的,都是國人。若野人,則有行仁政之君,即歌功頌德,襁負而歸之;有行暴政之君,則“逝將去汝,適彼樂土”,在可能范圍之內逃亡而已。所以一個國家,其初立國的基本,實在是靠國人的(即征服部族的本族)。
國人和野人之間,其初當有一個很嚴的界限;彼此之間,還當有很深的仇恨。后來此等界限,如何消滅?此等仇恨,如何淡忘呢?依我推想,大約因:(一)距離戰爭的年代遠了,舊事漸被遺忘。(二)國人移居于野,野人亦有移居于國的,居地既近,婚姻互通。(三)征服部族是要削被征服的部族以自肥的,在經濟上國人富裕而野人貧窮;又都邑多為工商及往來之人所聚會,在交通上,國人頻繁而野人閉塞;所以國人的性質較文,野人的性質較質。然到后來,各地方逐漸發達,其性質,亦變而相近了。再到后來,(四)選舉的權利,(五)兵役的義務,亦漸擴充推廣,而及于野人,則國人和野人,在法律上亦無甚區別,其畛域就全化除了。參看第七、第九兩章自明。
征服之族和被征服之族的區別,可說全是政治上的原因。至于職業上的區別,則已帶著經濟上的原因了。古代職業的區別,是為士、農、工、商。
士是戰士的意思,又是政治上任事而未有爵者之稱,可見古代的用人,專在戰士中拔擢。至于工商,則專從事于生業。充當戰士的人,雖不能全不務農,但有種專務耕種的農民,卻是不服兵役的。所以《管子》上有士之鄉和工商之鄉(見《小匡篇》)。《左氏》宣公十二年說,楚國之法,“荊尸而舉(荊尸,該是一種組織軍隊的法令),商、農、工、賈,不敗其業。”有些人誤以為古代是全國皆兵,實在是錯誤的,參看第九章自明。
士和卿大夫,本來該沒有多大的區別,因為同是征服之族,服兵役,古代政權和軍權,本是混合不分的。但在古代,不論什么職業,多是守之以世。所以《管子》又說:“士之子恒為士,農之子恒為農,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小匡》)政治上的地位,當然不是例外,世官之制既行,士和大夫之間,自然生出嚴重的區別來,農、工、商更不必說了。
此等階級,如何破壞呢?其在經濟上,要維持此等階級,必須能維持嚴密的職業組織。如欲使農之子恒為農,則井田制度,必須維持。欲使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則工官和公家對于商業的管理規則,亦必須維持。然到后來,這種制度,都破壞了。農人要種田,你沒有田給他種,豈能不許他從事別種職業?工官制度破壞了,所造之器,不足以給民用,民間有從事制造的人,你豈能禁止他?尤其是經濟進步,交換之事日多,因而有居間買賣的人,又豈能加以禁止?私產制度既興,獲利的機會無限,人之趨利,如水就下,舊制度都成為新發展的障礙了,古代由社會制定的職業組織,如何能不破壞呢?
在政治上:則因(一)貴族的驕淫矜夸,自趨滅亡,而不得不任用游士(參看第七章)。(二)又因有土者之間,互相爭奪,敗國亡家之事,史不絕書。一國敗,則與此諸侯有關之人,都夷為平民。一家亡,則與此大夫有關的人,都失其地位。(三)又古代階級,并未像喀斯德(caste)這樣的嚴峻,彼此不許通婚。譬如《左氏》定公九年,載齊侯攻晉夷儀,有一個戰士,喚做敝無存,他的父親,要替他娶親,他就辭謝,說:“此役也,不死,反必娶于高、國。”齊國的兩個世卿之家。可見貴族與平民通婚是容易的。婚姻互通,社會地位的變動,自然也容易了。這都是古代階級所以漸次破壞的原因。
奴隸的起源,由于以異族為俘虜。《周官》五隸:曰罪隸,曰蠻隸,曰閩隸,曰夷隸,曰貉隸。似乎后四者為異族,前一者為罪人。然罪人是后起的。當初本只以異族為奴隸,后來本族有罪的人,亦將他貶入異族群內,當他異族看待,才有以罪人為奴隸的事。參看第十章自明。
經學中,今文家言,是“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養;屏諸四夷,不及以政。”謂不使之當徭役。見《禮記·王制》。古文家言,則“墨者使守門,劓者使守關,宮者使守內,刖者使守囿。”《周官》秋官掌戮。固然,因刑人多了,不能盡棄而不用,亦因今文所說的制度較早,初期的奴隸,多數是異族,仇恨未忘,所以不敢使用他了。《谷梁》襄公二十九年:禮,君不使無恥,不近刑人,不狎敵,不邇怨。
不但如此,社會學家言:氏族時代的人,不慣和同族爭斗,鎮壓本部族之職,有時不肯做,寧愿讓異族人做的。《周官》蠻、閩、夷、貉四隸,各服其邦之服,執其邦之兵,以守王宮及野之厲禁正是這個道理。這亦足以證明奴隸的原出于異族。
女子為奴隸的謂之婢。《文選·司馬子長報任安書》李《注》引韋昭云:“善人以婢為妻生子曰獲,奴以善人為妻生子曰臧。齊之北鄙,燕之北郊,凡人男而歸婢謂之臧,女而歸奴謂之獲。”可見奴婢有自相嫁娶,亦有和平民婚配的。所以良賤的界限,實亦不甚嚴峻。但一方面有脫離奴籍的奴隸,一方面又有淪為奴隸的平民,所以奴婢終不能盡絕。這是關系整個社會制度的了。
奴隸的免除,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法令。《左氏》襄公三十二年,晉國的大夫欒盈造反。欒氏有力臣曰督戎,國人懼之。有一個奴隸,喚做斐豹的,和執政范宣子說道:“茍焚丹書,我殺督戎。”宣子喜歡道:你殺掉他,“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斐豹大約是因犯罪而為奴隸,丹書就是寫他的罪狀的。一種是以財贖。《呂氏春秋·察微篇》說:魯國之法,“魯人有為臣妾于諸侯者,贖之者取金于府。”這大約是俘虜一類。后世奴隸的免除,也不外乎這兩種方法。
以上是封建時代的事。封建社會的根柢,是“以力相君”。所以在政治上占優勢的人,在社會上的地位,亦占優勝。
到資本主義時代,就大不然了。《漢書·貨殖列傳》說:“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隸,抱關擊柝者,其爵祿、奉養、宮室、車服、棺槨、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踰貴。”又說:后來自諸侯大夫至于士庶人,“莫不離制而棄本。稼穡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貨有馀”。(谷貨,猶言食貨。谷、食,本意指食物,引伸起來,則包括一切直接供給消費之物。貨和化是一語。把這樣東西,變成那樣,就是交換的行為。所以貨是指一切商品)于是“富者木土被文錦,犬馬馀肉粟,而貧者短褐不完,呤粟飲水。其為編戶齊民同列,而以財力相君,雖為仆隸,猶無慍色”。這幾句話,最可代表從封建時代到資本主義時代的變遷。
封建社會的根源,是以武力互相掠奪。人人都靠武力互相掠奪,則人人的生命財產,俱不可保。這未免太危險。所以社會逐漸進步,武力掠奪之事,總不能不懸為厲禁。到這時代,有錢的人,拿出錢來,就要看他愿否。于是有錢就是有權力。豪爽的武士,不能不俯首于狡猾慳吝的守財奴之前了。這是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轉變的根源。
平心而論:資本主義的慘酷,乃是積重以后的事。當其初興之時,較之武力主義,公平多了,溫和多了,自然是人所歡迎的。資本主義所以能取武力主義而代之,其根源即在于此。然前此社會的規則,都是根據武力優勝主義制定的,不是根據富力優勝主義制定的。
武力優勝主義,固然也是階級的偏私,且較富力優勝主義為更惡。然而人們,(一)誰肯放棄其階級的偏私?(二)即有少數大公無我的人,亦不免為偏見所蔽,視其階級之利益,即為社會全體的利益;以其階級的主張,即為社會全體的公道;這是無可如何的事。
所以資本主義的新秩序,把封建社會的舊眼光看起來,是很不入眼的;總想盡力打倒他,把舊秩序回復。商鞅相秦,“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紛華”(《史記》本傳)。就是代表這種見解,想把富與貴不一致的情形,逆挽之,使其回復到富與貴相一致的時代的。
然而這如何辦得到呢?封建時代,統治者階級的精神,最緊要的有兩種:一是武勇,一是不好利。惟不好利,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惟能武勇,故威武不能屈。這是其所以能高居民上,維持其治者階級的地位的原因。在當時原非幸致。然而這種精神,也不是從天降,從地出;或者如觀念論者所說,在上者教化好,就可以致之的。人總是隨著環境變遷的。假使人而不能隨著環境變遷,則亦不能制馭環境,而為萬物之靈了。
在封建主義全盛時,統治階級因其靠武力得來的地位的優勝,不但衣食無憂,且其生活,總較被治的人為優裕,自然可以不言利。講到武勇,則因前此及其當時,他們的生命,是靠體力維持的(取之于自然界者如田獵。取之于人者,則為戰爭和掠奪),自能養成其不怕死不怕苦痛的精神。到武力掠奪,懸為厲禁,被治者的生活,反較治者為優裕;人類維持生活最好的方法,不是靠體力取之于自然界,或奪之于團體之外,而反是靠智力以剝削團體以內的人;則環境大變了。統治階級的精神,如何能不隨之轉變呢?于是滔滔不可挽了。
在當時,中堅階層的人,因其性之所近,分為兩派:近乎文者則為儒,近乎武者則為俠。古書多以儒俠并稱,亦以儒墨并稱,可見墨即是俠。儒和俠,不是孔墨所創造的兩種團體,倒是孔墨就社會上固有的兩種階級加以教化,加以改良的。
在孔墨當日,何嘗不想把這兩個階級振興起來,使之成為國家社會的中堅?然而滔滔者終于不可挽了。儒者只成為“貪飲食,惰作務”之徒(見《墨子·非儒篇》),俠者則成為“盜跖之居民間者”(《史記·游俠列傳》)。質而言之,儒者都是現在志在衣食,大些則志在富貴的讀書人。俠者則成為現在上海所謂白相人了。
我們不否認,有少數不是這樣的人,然而少數總只是少數。這其原理,因為在生物學上,人,大多數總是中庸的,而特別的好,和特別的壞,同為反常的現象。所以我們贊成改良制度,使大多數的中人,都可以做好人;不贊成認現社會的制度為天經地義,責成人在現制度之下做好人,陳義雖高,終成夢想。
直到漢代,想維持此等階級精神,以為國家社會的中堅的,還不乏其人。試看賈誼《陳政事疏》所說圣人有金城之義,董仲舒對策說食祿之家不該與民爭利一段,均見《漢書》本傳。便可見其大概。確實,漢朝亦還有此種人。如蓋寬饒,“剛直高節,志在奉公”。兒子步行戍邊,專務舉發在位者的弊竇,又好犯顏直諫,這確是文臣的好模范。又如李廣,終身除射箭外無他嗜好,絕不言利,而于封侯之賞,卻看得很重。
廣為衛青所陷害而死,他的兒子敢,因此射傷衛青,又給霍去病殺掉,漢武帝都因其為外戚之故而為之諱,然李廣的孫兒子陵,仍愿為武帝效忠。他敢以步卒五千,深入匈奴。而且“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見《漢書·司馬遷傳》遷報任安書),這真是一個武士的好模范。還有那奮不顧身,立功絕域的傅介子、常惠、陳湯、班超等,亦都是這一種人。然而滔滔者終于不可挽了。
在漢代,此等人已如鳳毛麟角,魏晉以后,遂絕跡不可復見。豈無好人?然更不以封建時代忠臣和武士的性質出現了。過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可復燃。后人談起這種封建時代的精神來,總覺得不勝惋惜。
然而無足惜也。這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當時文臣的見解,已不免于偏狹。武人則更其要不得。譬如李廣,因閑居之時,灞陵尉得罪了他(如灞陵尉之意,真在于奉公守法,而不是有意與他為難,還不能算得罪他,而且是個好尉),到再起時,就請尉與俱,至軍而斬之,這算什么行為?他做隴西太守時,詐殺降羌800余人,豈非武士的恥辱?至于一班出使外國之徒,利于所帶的物品,可以干沒;還好帶私貨推銷;因此爭求奉使。到出使之后,又有許多粗魯的行為,訛詐的舉動,以致為國生事,引起兵端(見《史記·大宛列傳》),這真是所謂浪人,真是要不得的東西。中國幸而這種人少,要是多,所引起的外患,怕還不止五胡之亂。
封建時代的精神過去了。社會階級,遂全依貧富而分。當時所謂富者,是(一)大地主,(二)大工商家,詳見下章。晁錯《貴粟疏》說:“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俗之所貴,主之所賤;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可見法律全然退處于無權了。
因資本的跋扈,奴婢之數,遂大為增加。中國古代,雖有奴婢,似乎并不靠他做生產的主力。因為這時候,土地尚未私有,舊有的土地,都屬于農民。君大夫有封地的,至多只能苛取其租稅,強征其勞力(即役)。至于奪農民的土地為己有,而使奴隸從事于耕種,那是不會有這件事的(因為如此,于經濟只有不利。所以雖有淫暴之君,亦只會棄田以為苑囿。到暴力一過去,苑囿就又變做田了)。大規模的墾荒,或使奴隸從事于別種生產事業,那時候也不會有。
其時的奴隸,只是在家庭中,以給使令,或從事于消費品的制造(如使女奴舂米,釀酒等),為經濟的力量所限,其勢自不能甚多。到資本主義興起后就不然了。(一)土地既已私有,向來的農奴,都隨著土地,變成地主的奴隸。王莽行王田之制,稱奴隸為“私屬”,和田地都不得賣買。若非向來可以賣買,何必有此法令呢?這該是秦漢之世,奴婢增多的一大原因(所以奴婢是由俘虜、罪人兩政治上的原因造成的少,由經濟上的原因造成的多)。(二)農奴既變為奴隸,從事于大規模的墾荒的,自然可以購買奴隸,使其從事耕作。(三)還可以使之從事于別種事業。如《史記·貨殖列傳》說:“刁閑收取桀黠奴,使之逐漁鹽商賈之利。所以又說童手指千,比千乘之家。如此,奴婢越多越富,其數就無制限了。
此時的奴婢,大抵是因貧窮而鬻賣的。因貧窮而賣身,自古久有其事。所以《孟子·萬章上篇》,就有人說: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之家。然在古代,此等要不能甚多。至漢代,則賈誼說當時之民,歲惡不入,就要“請爵賣子”,成為經常的現象了。此等奴婢,徒以貧窮之故而賣身,和古代出于俘虜或犯罪的,大不相同,國家理應制止及救濟。
然當時的國家,非但不能如此,反亦因之以為利。如漢武帝,令民入奴婢,得以終身復;為郎的增秩。其時行算緡之法,遣使就郡國治隱匿不報的人的罪,沒收其奴婢甚多,都把他分配到各苑和各機關,使之從事于生產事業(見《史記·平準書》)。像漢武帝這種舉動,固然是少有的,然使奴婢從事于生產事業者,必不限于漢武帝之世,則可推想而知,奴隸遂成為此時官私生產的要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