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眼見地里的莊稼又快到了秋收,金老漢就覺得日子像刮風一樣不經混。收了秋,吃了新糧,美來就又長一歲,對象還是沒有影,真愁人。
晌午在村東金萬壽大哥家喝喜酒,他們家三小子結婚。金老漢今天起大早天剛放亮就過去了,和幾個本家親戚一起幫忙,趕在太陽升起之前把迎親的喜帖貼上,從村前鳳凰河橋頭開始,一溜兩趟,對應著貼雙不貼單,直貼到大哥家門前,喜氣就像當空升起的太陽一樣普照門廳四方了。喜帖上頭的毛筆字還是美來前些日子回來幫寫的哩,都是些“花好月圓”“百年好合”之類的吉利話。
頭些年講究破舊立新那會兒,結婚不興吹喇叭、擺酒席,新人在一起,給毛主席像鞠個躬,找上個頭面人物把結婚證詞一念就成了。有一回趕上魏司令來到軍營里,聽說村里辦喜事,就把手一揮,說:“結婚還是要搞熱鬧一點兒好嘛!”他叫手下戰士用紅紙寫了喜帖送去,都是“紅心向黨”“保衛祖國”等當時那些紅色口號,像標語一樣貼在喜家門前,喜慶紅火。那以后誰家結婚都照樣。改革開放這些年來,辦喜事的樣式也多了,但這一條規矩家家都保留著,貼的路程還越來越遠,內容也越發豐富,喜帖的下方還請堂三奶精心剪上鴛鴦圖案。
金老漢這會兒順著貼滿喜帖的路往家走。吃酒時新人特意給他敬酒,還夸美來寫的帖子漂亮,大家又夸美來有出息。
金老漢聽著心里又甜又苦澀。人家新媳婦才二十出頭,可美來,都三十多了。
唉!他一想這些就心里急,一急大腦就興奮、膨脹,連晌覺也不想睡了。看看蘋果該打最末一遍藥了,到了家他就直接進了廈子,拿出家什,去后山給果樹打藥。剛打完兩棵,忽然一陣惡心,胃里也翻攪著往上反,頭也開始眩暈,不等吐出來,一頭摔倒,迷糊了過去……
美來中午在食堂吃過飯直接回了辦公室,拿過桌上一大堆申請小額貸款的資料翻著。他們信貸科上午開了個會,科長簡單總結了下當前工作,就給美來安排了一項任務。一開始也并沒安排給她。今年上面有政策,要扶持一些企業下崗的職工和貧困的個體戶,為他們自謀職業發放小額貸款。這一政策項目已經啟動半年多,具體工作還沒實施進展。科長為此被行里批評了。具體負責人員稱忙不過來,這段時間又身體不好,老是心跳,睡眠也不好,頭暈得厲害,等等。科長聽后想了想就說,那調一調吧。他掂掂手里一摞早就報上來等待審批處理的申請,先給了一個老同志。那老同志連聲說,手里正在忙的那些事都顧不過來了,再給耽誤了怎么辦?科長就又轉給另一位,那人也連聲說了一堆“不行不行”的理由。科長這時才大概意識到,這任務輕易是無法安排下去的。他把開會的人挨個掃了一便,就看著美來。美來一想自己還要籌備競賽,哪有時間?趕緊轉頭躲開。
“那就——小金接了吧,年輕人多辛苦點兒。”科長的話像是會拐彎,緊跟著抓到了她。美來就搖頭說:“科長,我眼下哪有……”不待講完,科長就接過去說:“知道你現在手頭活不少,還要參加競賽。這樣,你就拿去先看看這些申請資料,實在忙不開再說,不行我給你打下手也行!”不待美來再說,科長已走到她跟前,把一大堆材料重重放到她手上。
她此刻一份份看著那些資料,都是些小金額,所涉領域復雜瑣碎,逐一核實審批,履行起來的確又費工又費時。
快到上班時間,她聽到走廊遠遠響起胡娜“咔咔咔”的皮鞋聲。胡娜推開門,一進來就說:“我一看門開著就知是你,加班呢吧?活該!上午為什么不堅決推回去?明擺著嘛,這個忙那個病的,誰不知道誰呀?打麻將喝酒怎么都有時間。這要是有嚼頭的大項目、大企業貸款,削尖腦袋爭還來不及呢。這種光出力又沒油水的麻煩事就都往后縮,往外推。科長心里明鏡似的,不說壓給他們,反倒推給你?這不是挑軟柿子捏嗎?還說他幫你。笑話!他不抓你幫他寫這總結、那匯報的就不錯了。”
胡娜開機關槍一樣,“突突突”上來就沖美來一通嚷,見美來不吱聲,又說:“你看你,怎么頭都不抬,聽到沒有?你現在要準備參加競賽,這是行里的大事,就這一個理由就夠了,行里都說了要保證你們時間,不行找行長去。平時見你也沒那么低眉順眼呀?據理力爭不是你的強項嗎?今天怎這么軟柿子,現在還啞巴了呢?”
她見美來還是木頭一樣低頭盯在材料上,就伸出手指,“嗒嗒嗒”敲著桌面,彎腰一看:“你這兩眼怎么還紅紅的?”
美來抬頭看她,領情地點了點頭,又把手中一沓材料推到她眼前。胡娜見是一個叫“熊向進”的三十三歲男人,先后共遞上三份申請資料,想貸一萬塊錢開個賣燒雞的門店,還附了封懇請盡快審批的說明,說他原是機械廠工人,因工傷,靠一點點撫恤金回農村老家生活,家中所有土地上的農活全靠年邁的父母。他說前年正趕上秋收回到老家,見彎腰駝背的父母每天天不亮上山,天黑透了摸索回家,就拄著拐杖到山上幫忙收苞米。一大早寒風刺骨,地上凍著冰碴,苞米稈和枯葉上掛著霜花,他跪在地里一棵棵掰苞米棒子,手磨裂了口子,磨出了血泡,皮一層層脫落。一個秋天,他才真正知道,父母一年年到底吃了多少苦,有多不容易。他說腿斷了沒掉過眼淚,那時卻哭成淚人,因為父母已經老了,他卻沒體能幫他們,將來到父母干不動那一天,他怎么養老人?怎么養自己?“所以,求求你們,體諒一個殘疾人的難處,幫幫我……”
胡娜也不作聲了。“你再看看這一個。”美來又把另一份材料推給她說,“這是個四十歲的婦女,男人突然車禍去世了,剩她一人拉扯兩個兒女,就想在服裝一條街租個攤位賣服裝,供孩子繼續上學念書。胡娜,這點兒要求高嗎?說真的,上午科長把話說到了那份上我也并沒想接受,我這時間也確實緊。可一看這些申請,胡娜,個個都是平頭老百姓,都是兩手空空,抱著一大堆困難,他們就想做一點兒針頭線腦的小生意,養家糊口,供孩子上學,眼巴巴等著,怕錯過政策扶持的好機會。我就想,胡娜,你說國家出錢,有政策扶持,不該在我們這些干這個活的人手里擱淺了吧?不過辦辦手續而已,有那么難嗎?哪怕加加班也就多出點兒力,可對這些人,那就是多了一條活路啊!胡娜你沒在農村長大,你不知道。算了,也別推來推去再拖了,說到哪兒去,這也是分內的事,對不對?”美來說完,雙手托在腦后,目光望著窗外。
胡娜點點頭,又搖搖,低聲說:“我也知道,是這個理,不該擱淺,而且,你說人生又有多少時間經得起耽擱?可我就是氣不過,就是不平,憑什么有人就只為好處干活,沒油水就推三阻四?怪不得人家糾風辦總結出一套詞說,很多機關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我看咱銀行就是這德行,一塊壞肉連累滿鍋湯,何況還不止一塊!”
胡娜說著,忽然提高嗓門,風鈴一樣轉動了幾下眼睛:“你說人家國外,多好?要是在人家國外,就肯定不會讓壞肉有機會進鍋里熬湯。不行不行,我還是得想辦法出國,去國外,哪怕嫁個老外,只要能出國。”
“對,出國,你這就趕快出去吧。不過國外呀也不見得哪兒都好,沒準還有你更吃不消的呢。”美來一邊笑著說胡娜,一邊把桌上散亂的材料整理好,準備下午就著手開始辦理。她起身活動一下坐了一中午有些發酸的腰肢,打開雙臂向上用力伸了伸,覺得松快很多,便拿起水杯,倒了水喝。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傳來的是村長王向陽上氣不接下氣的喊聲:“美來,不好了,老金大叔,你爸他,昏過去了,在后山,果園打藥,可能是中毒了,中毒了,正往鄉里送……”
撂了電話美來手都涼了,哆嗦著慌忙收拾東西請假往回跑。胡娜急忙幫她向行里要好了車等在門口。“唉,你說你這國事家事的,大叔不會有事的,別緊張。”胡娜邊推她上車邊說。
坐車往回趕,美來細想,果樹現在是打最后一遍藥,用的應該是生石灰水,怎么會中毒?就催司機師傅再快些,直接截住他們拉縣城,不去鄉醫院,別耽誤了。
廣信行的面包車剛到大王鄉,就遠遠望見從一道溝青云嶺后面鄉路拐出一輛手扶拖拉機。看見駕駛座上的一團紅色,就知是王向陽親自送老爸來了。
王向陽大美來兩歲,上小學就同班。二年級那個夏天,她跟村里男孩挖豬菜,回來時河流忽然下來了山水,她走到河心,水已快到肩膀,腳底不聽使喚地發飄,人順著水流就歪倒著被沖走了。多虧王向陽一猛子扎到跟前,把她硬拉上了岸。兩個人的菜筐都被水沖走了。在四道溝上初中時,村里孩子天天結伴一起上下學,王向陽還發明了雙鉤鐵環,走平道和上下山坡都能滾跑。每天早晚,十幾個孩子人手一個鐵環,風一樣翻山越嶺,上下學路途忽然就有趣了。美來也學會了滾鐵環。男孩子個個跑馬戲一樣的身手,可是誰也超不過美來。她一個女孩天天領跑。后來才知道,是王向陽對所有男孩下令,誰也不準超過她。他是怕男孩子們都如野馬脫韁般在前,剩美來一人落單。后來他應征入伍,當兵后就開始給美來寫信,試著表達感情,一再被婉拒,卻一再堅持不放棄。美來上了大學,他主動放棄了追求,但兩人一直還是很要好的朋友。王向陽至今未娶。他當年從部隊復員回鄉就當了村長,那時美來民辦教師的職位也剛好被人頂掉,回隊干活。帶著遠行過的目光和見識、一心要改變家鄉面貌的王向陽,讓美來組織一個學大寨宣傳隊,參加全縣會演,他親自登臺吹奏雙管,獲了一等獎。演出前他拿了兩件服裝問美來穿哪件好,美來說:“還是紅夾克吧,精神!”他從此就盯上了紅夾克,一有登臺機會必穿。那支獲獎的《草原之夜》也成了保留曲目,不論演出還是平時,常常會在白天或夜晚,像背景音樂一樣徐徐響起。紅夾克也漸漸不分臺上臺下,如今他一年四季的日子都融入了紅色,冬天穿紅滑雪衫,春秋穿紅夾克,夏天穿紅背心,以至于鄉親們都忽略了他姓王,叫起“紅村長”來了。即使現在書記村長一肩挑,鄉親們也不習慣喊書記,還是叫“紅村長”。
他們會合后,美來直接拉老爸去正陽城醫院,經查懷疑是腦出血,需立即轉院救治,又連夜趕到距正陽兩百多公里的渤海市醫院,確診為腦出血,需要手術。手術需要從省城請專家來做,最快要在次日下午才能排上,且最多有百分之七八十成功的把握,還需先預交八千元的住院手術和治療等費用押金。
“那就明天下午手術。”她看著昏迷的老爸,捏住兜里僅有的三千多塊錢,硬著頭皮說,費用絕沒有問題。來的時候,經行長特批借了兩千,自己及幾個同事包括“紅村長”帶來的人湊了湊,還有正準備到佳木斯出差的廖強臨開車前聞訊又送過來的幾百,加起來還差五千!把現有的先交了,院方好歹答應她明天上午必須全部交齊。她幾乎一夜都沒合眼,第二天一早打電話回去,行長這會兒偏去省城開會了,沒人能批。拖一天,百分之八十的希望就會變成百分之二十,甚至為零。她焦慮地看著腕上分秒向前的手表指針,仿佛在看一枚定時炸彈,細細的汗珠從額頭滲出。她下意識地四下張望,見身穿白大衣的高個子護士雙手插兜又向她走來。從昨天到現在,她第三次來催款了。
“放心,”美來對高個子護士一笑,點頭說,“請盡管準備手術,錢馬上就到!”她生平第一次說這種謊話,不知道往下該怎么辦,但現在她必須這樣說。
在醫院肅靜的走廊里茫然站著,她腦海中忽然閃現一絲光亮:渤海市廣信銀行。原來自己和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還存在著這樣一種宏觀上的關系。像一個落入無邊海浪里的人看見了陸地,她不由分說直奔渤海市廣信行而去。
光澤柔滑的蠶絲緞像清晨一片片色彩斑斕的云霞,被設計師裁剪成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等各種幾何形狀的款式,經售貨員姑娘的巧手,在柜臺上空結成一朵朵絢爛的花。
西裝革履的林嘉偉站在柜臺前,仰頭看得眼花繚亂。選一條滿意的絲巾,居然比地質斷代還要難!他瞇起黑色鏡框后面有點兒細長的眼睛瞄來瞄去,腦海中想象著一幕幕不同款式襯托美來的婀娜姿態,覺得哪一條都“絕了”漂亮,以至于拿不定主意,挑花了眼。
一想到馬上要見到美來,他不禁有些緊張興奮。自上次答謝她后,美來的品質和她超凡脫俗的美一樣令他著迷。能和這樣的女孩交談是一種享受。他一直渴望也創造過機會,都碰了軟釘子。他知道這位恬淡優雅中透著清高的姑娘沒有合適理由是不會應邀的。
作為從小就生長在西方文化環境中的華裔,他也接受了很好的東方文化的熏陶。除學過漢語課,父母也一直對他有言傳身教的東方影響。特別是他那高中畢業又酷愛中國傳統戲曲的母親,到了國外雖生活優裕,可遠離親人、朋友,丈夫又常為生意奔波在外,一個人打發孤寂的日子時,伴隨她的是一張一張壓縮著祖國傳統戲曲的老式電木唱片。年復一年,悠悠音韻在家里的客廳綿延回響。她喜歡的劇種又多,京劇、評劇、越劇、黃梅戲,甚至是豫劇、秦腔、山東呂劇等,她都愛聽。這些凝聚東方故國傳統文化精髓的戲曲,也雨露一樣濡染滋潤著他的心神。父親還給了他一本厚厚的漢語詞典,給他講成語故事。小時候,背成語就像喝咖啡、吃面包,是他每天的必修課,以至于成語成了他漢語表達的拐棍。可以說,他骨子里似乎東方文化的土壤更厚,但對中國大陸當今的情況并無更多了解。對經營企業、打理生意,他并不精通,也無興趣。地質研究才是他從小到大一直鐘情、追逐的人生之夢。他已經得到了這門學科的博士學位,且在這個領域嶄露頭角。但作為林家偌大產業的唯一繼承人,他被迫聽從了父親的安排。正陽開發區的LGV公司是父親在國內改革開放后回國投資興辦的一個轉產企業,也是交給他的一個練兵場。父親后悔沒在早年給他選定經營方面的專業和培養他對經商的興趣,而是依了他去學什么地質。不過父親一向認為,真正的企業家可以不懂具體經營,就如軍事指揮家可以不會打槍。
問題的關鍵是他對必須繼承經營這份家業,像同性相斥一樣感覺無趣和麻木。面對企業管理有如失戀者面對寂寞長夜,能帶給他異性相吸與戀情般燃燒感受的是那些洪荒時代地殼變遷、火山爆發的轟鳴回蕩中衍生出的千姿百態的地質地貌,是八方周游、勘探尋覓的驚喜發現和精準考證推敲的學術成果。
如今,打理企業的擔子無奈已注定落在他肩頭,但他從不肯割舍理想,放棄對地質專業的研究。剛來大陸時,在運作一樁生意的關鍵時刻,聽說當地沿海一個村落發現了古人類文化遺址,正在挖掘論證,公司只接到一個“辦點兒事”的電話,這人便就地蒸發了。一周后回來,公司職員匯報說生意吹了,損失大筆款項,他卻舉著手里的資料和幾塊石頭沒頭沒腦地說:“有收獲,有收獲。”
他從地質學角度不但收集了珍貴資料,還為考古方提供了地質斷代方面的佐證。這件事讓父親進一步看出,這個戴著深度近視鏡、學者氣十足的兒子先天就沒有經商的細胞和熱情,于是讓嘉偉在省城的表哥許佩茂當了他的助理。嘉偉樂得有人幫忙張羅,心思更少往公司放,常常借故待在省城辦事處翻資料,躲進他的地質天地里,但整個人還是像在浩渺湖面上游蕩翻飛的蜻蜓,找不到可以安寧棲息的落腳之處。他一再試圖說服父親回心轉意:“我是學地質的,在地質領域我是個博士,在商海,我連資格證書都沒有,也不會拿到,您這樣等于浪費我的生命!”
父親對他的申訴不以為然:“你父親我也沒專門學過什么經商!這其實是一種天賦,一種謀生的本能。”他倒背著雙手,在嘉偉面前緩慢踱著步子,“你用心進入角色,只要有思考和運籌決斷力就足夠了。”還說,“你必須明白,繼承家業,也是生命的價值所在。”
他只能繼續在湖面上無處著陸地徘徊。昨晚,意外接到遠在加拿大的最賞識他也最了解他的恩師M教授打來的越洋電話,通知他回去參加地質學術年會,并說他有論文獲獎了。M教授還說,他正進行一個地質學方面的課題研究,希望嘉偉能參與。接到恩師電話,他像驍勇善戰的斗士迎上了戰機,立即通知省城辦事處為他訂了今晚飛加拿大的機票。
他要在出發前去見見美來,當面辭行,再送個小禮物,一切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當然,他想送更貴重的禮物,只是美來不會接受,想來想去,這種近乎文化禮品的絲巾還算合適。可惜來不及邀請她吃個告別飯。
從商場一出來,嘉偉就徑直奔去銀行。到了三樓辦公室,見到的不是心中念念期待的那雙攝人心魄的大眼睛和迷人的淺淺一笑,只見胡娜向他揚手打招呼,滿臉笑容迎上來。她噴了過量發膠的頭發看上去像剛出殼的雛鳥的羽毛一樣,油油亮亮。嘉偉笑了笑,禮貌地點頭回應,問她美來在嗎。
“美來父親突然病危,昨天就送去渤海市醫院了,現在還不知情況怎么樣呢。”胡娜給嘉偉讓座倒水。她的話,像隨西伯利亞寒流飄來的雪花,飄得他心頭一陣空涼。
美來這時正像熱鍋上的螞蟻,擠在去市廣信行的公交車里。她的腦海中飄忽著十多年前的晨霧。那是個蒙蒙亮的初冬早晨,她和老爸一前一后舉著火把走在上學路上。
他們走到七道溝黑豹嶺時,霧好像稀薄了些,遠處隱約傳來陰森的低吼聲。“有狼。別怕!”老爸一步跨到美來身邊,把手中火把遞給美來,要她站著別動,自己握住手中用來助行的木棍,貓著腰,瞪大眼睛搜尋。果然發現來路方向不急不慢跟上來一只灰蓬蓬的狼。美來渾身倏地炸了毛,一陣寒栗。
“好,露頭了就好,叫它跟著走吧,別怕。”老爸沉著地叫美來在前頭走,自己在后,不時回頭掃一眼動靜。狼跟在后面,你快它就快,你慢它就慢,隔他們大約有二十米。到了一個陡坡前,老爸說上坡不易防衛,一旦狼猛沖上來,人在半坡斗不了狼。他們就在坡底高舉火把和棍棒站定。狼在走近他們七八米的樣子時停下,不進也不退。就這么面對面對峙著,天色逐漸大亮,迷霧退去,狼慢慢低下頭轉身走向山林。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老爸掂了掂手中的木棒說:“可惜是根糠木頭,要不我今天就削斷它的腿。”原來老爸居然演了一出空城計。美來抹去額頭的冷汗,忽覺得老爸真是個智勇雙全的英雄。
美來一直因為曾學過一點兒拳腳,老躍躍欲試想自己走。這一次遭遇令她知道了平時和戰時的區分,關鍵是要像老爸一樣有冷靜的頭腦和膽魄。
可生命竟如此莫測,她不敢相信,昏睡在床的就是鐵骨錚錚的老爸。
原來,市廣信行領導也去省城開會了。美來只覺腦子“嗡嗡”變大,手腕上的定時炸彈“咔咔咔”向前趕著,再也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了。走出銀行大門,面對川流不息的大街,她孤獨無助地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在臺階上落淚。就老爸一個親人了啊!她哭著,忽想起了老爸當年的空城計,立刻又像被打足了氣,一骨碌爬起來,她必須馬上回去唱空城計,無論如何,要讓老爸把手術先做下來。
她滿頭大汗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院長不在;又去值班主任辦公室,告訴主任說,錢馬上就到了,手術務必照常進行。主任說,你父親的手術就排在下一個,但現在還交不上費用,我們只能順延先給下一個患者手術了,人家已經交足費用,你就是找院長,也沒有辦法,這是規定。
空城計沒演成,她只覺陷進泥潭里一樣,兩腿沉重,倚里歪斜著回到病房門口。怎么辦?半天,她推開門,一步步挪到老爸床前,俯下身子,握住那雙蠟黃枯槁的手,焦急,恐懼,慚愧,難過的淚水吧嗒吧嗒掉下來。
突然見那個高個子護士笑盈盈走進來,說:“真是太及時了,醫院已告訴我通知順延下一位患者了,只差那么一步,林先生正巧趕到,費用全交上了,還富余很多。手術照常進行。你男朋友吧?可真帥!這么大方有派。”
美來一聽,心頭倏忽閃過一個身影。這時,果然就見風度翩翩的林嘉偉從外面走進來,專注的目光正凝視著她。他的助理許佩茂手捧花籃,緊跟在后。
美來從心底長出一口氣,忽覺頭重腳輕,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到現在她還沒吃一口飯。
嘉偉一步上前,扶住她站穩了。“您沒事吧?”他關切地問。
美來站定,搖搖頭。嘉偉轉身接過花籃送上前。
美來心頭忽如打開窗戶一樣敞亮,激動得什么話也說不上來,接過花籃,見燙金彩條上寫著“祝金老伯父早日康復”“健康吉祥”“福如東海”等詞句,一看就知是嘉偉自己的措辭。她心頭一熱,把花籃放好,感激地看著嘉偉,依舊想不出能說什么。大恩不言謝,沒有切身經歷,真是不能體會這話的實情。
美來把嘉偉他們請到走廊外,在探視休息區坐下。
“林先生,老父當此危難之際,多虧您長途趕來,解燃眉之急,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相救之恩。”坐下后,美來還是鄭重說了這番話。
“應該的,您不必客氣。”嘉偉語氣非常誠懇。
“這錢,我一時怕也還不齊,所以想先寫個借條,請許助理給我紙筆。”
“密斯金!”嘉偉道,“我這也不過是一時救急,您若能接受,我會很欣慰。并且,”嘉偉頓了頓接著說,“您說過,換了誰也會這樣做,現在,您何苦不給我這一點兒報答的機會?”
美來看著他專注的目光,說:“這是兩回事,林先生,我已經接受你所幫的如此大忙,這錢必須還。”
“小金同志,董事長今天可是放棄回加拿大開會領獎的機會專程來的呀!”坐在一邊的助理許佩茂笑著接過話去。他一說話就笑瞇瞇的,還習慣用手做喇叭狀半掩在嘴邊,貼近對方耳根,若距離遠就把脖子伸長,很體己的樣子。
美來聽了,問道:“林先生今天還要飛加拿大?”
“是呀是呀!”許助理就把嘉偉要回加拿大參加地質年會、得知情況后又改了行程趕來探望的這些過程說了。當過供銷員的表哥早覺出他的董事長表弟對這個金女士不單單只是報恩的意思。他也知道,表弟此番回國,企業又要放由他打理,很希望美來能領嘉偉這個情,日后對他們企業也好多一些關照。
美來內心一震。此前嘉偉的一些自然情況她曾聽說一些,卻不知他經商以外還有這么精通的專業。她如今的工作雖然常和一些企業界的商人接觸,骨子里卻一直有一種傳統成見,倒是嘉偉這并不緊盯生意賺錢、并不純粹為商的狀態讓她對他刮目相看,也對經商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耽誤了您的大事,真是抱歉。”她并沒有表達更多,但十分鄭重地看著嘉偉說道。
“那小金同志,您就別再推辭董事長的一片心意了。”
“您自己決定吧。”嘉偉知道美來的個性,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秉性難移”,擺手示意許助理不要再勉強她。
于是許助理從公文包里取出紙筆。公司財務那面嘉偉已出過手續,他就寫了個可有可無的收條遞過來請美來簽字,想回頭附在一起。
美來也并沒細看,隨手簽了名字,她不過要表明自己還款的意思罷了。
但這時的美來、嘉偉,包括許佩茂本人,誰都不會想到,這一紙收條日后給他們之間的關系、各自的命運帶來怎樣的波瀾。
美來如釋重負,看了看表,建議嘉偉說,如果立即取道渤海這邊,也許還來得及參加明天的年會。“錯過去實在是太可惜了。”她依舊抱歉著,已經站起來準備送他們。
嘉偉搖頭。他說參不參加會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必須回省城帶上參與恩師項目研究所需要的資料。“再說,”他把兩手叉在腰間,就像面對自家的事一樣躊躇著,“我不放心您一個人,我現在決定,等伯父手術后再走。”
“這個絕對不行!”美來堅定地說,“林先生,不管從哪里走,您必須現在走,要不,我就沒法安心了。”
“那,留下許助理在此照應好嗎?”嘉偉退了一步。他擔心手術后一旦有什么需要,美來需要有人幫助。
“這也不用,如果需要的話我還有別的辦法,您就放心回去好了。來,我送你們。”美來知道嘉偉是真心實意的,不由分說送他們往外走。
嘉偉不再堅持,他又在內心重復一遍“秉性難移”,跟在她后頭一同走出醫院大門。
聰明的表哥早一個人先行遠遠地走到了前頭停車場。
在長長的林蔭甬道上,嘉偉和美來并肩走著。“您不會笑話我像小貓釣魚吧?對學術不專一,對眼下的公司也不專一。”
嘉偉心里有許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緊張中好容易問了這句。他是想知道美來對職業方面的一些觀念和看法。剛問出口,又覺得此刻不是談這些話題的時機,便收住話頭一笑,改口道:“好了,今天沒時間討論這些,您別再送了,我們就此告別!”
說著他停下腳步,站在和煦的陽光里,內心柳絮般揚起的千言萬語全都無從說起了。一大早就去百貨大樓選的絲巾,因為確定不了哪一條更好,干脆買下了一打整整十二條,現在也覺得不是時候拿出來。一陣微風吹亂了他黑亮整齊的頭發,發絲在光亮的額頭上來回拂動。他看著她的眼睛,依依不舍,說了聲:“請千萬,保重!”就慢慢轉身離去。
“一路順利!”美來目送著回頭擺手的林嘉偉,揚了揚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