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陽光穿過窗戶照進小小的客廳里,Lucy,這個經歷了兩百多年滄桑的女子,已垂垂老矣。她低垂著眼簾,滿頭白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她似是昏昏睡去,絲毫沒有察覺屋內進來兩個人。
顧溪影心中曾無數次想象過Lucy的模樣,在她母親對方致寧的誤會還未澄清時,她一直覺得Lucy是一個金發紅唇的妖艷女郎,如此才能勾走方致寧的心魂,令他被背叛母親。后來,秦嘉木告訴她當年不過是發生了誰也沒有料到的假戲真做,Lucy便又無端在顧溪影心中變成了一位生著黑色眸子的單純小姑娘。而今,當她真正見到這位曾經橫刀奪去母親心頭至愛的所謂“第三者”時,她心里原有的嫌惡都似乎自動清空了。
她滿臉憔悴,卻并無一絲皺紋,只是已經老邁不堪一絲風寒:她膝上蓋著毯子,緊挨爐火半臥半坐,暖融融的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室內溫暖得令顧溪影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我媽媽拒絕再接受生物技術的支持,她選擇自然老去。”方云影低聲在顧溪影耳畔說道,怕她不解,誤以為“七龍珠”還無法掌控生老病死。
“你來了!”許久,Lucy才意識到自己期盼數日的客人已經站在她眼前。
“您好!”顧溪影本能對這位衰弱的老人生出幾分敬意。在如今這樣一個時代,連死都可以豁免,老去早已沒有必要,可是,她為什么要選擇這樣做?
顧溪影正在沉思間,方云影已經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紅茶。
“我媽媽經常這樣,一會兒睡,一會兒醒。”
“為什么?”顧溪影眼中滿是不解。
“你是問我為什么會時時陷入昏睡?唉!人老了,精神自然也就越來越不濟。”Lucy雖然語聲微弱,但是顧溪影聽得出她談興卻不減。
“我媽媽很喜歡和人聊天,每天和機器人聊天還不夠,還想和左鄰右舍聊天。好在鄰居們都很貼心,時常過來陪她。”
顧溪影心中一陣溫暖,原來這顆行星還保存著人類最古老的人情味兒,再想想重華星的高冷寂寥,心中又是一陣凄然。
“我知道,你媽媽非常恨我。”顧溪影暗自一驚,心想這老太太倒是爽直得很,毫不避諱自己當年曾經插足他人情感的舊事。
“只是愛也罷,恨也罷,半點由不得人。她和我,都是一樣癡心,一樣的放不下。”
顧溪影聽得出Lucy沒有把話說完,只不過她心中當然明白,那放不下的,該是方致寧吧!
“曾經,我以為我可以真正得到他……終究是枉然。”Lucy的聲音愈發微弱,似乎當年的心傷及至今日也不曾愈合。
顧溪影明白,其實相比于母親陷于誤會而憎恨著方致寧,Lucy雖近在咫尺卻始終遠隔天涯,才是更大的悲哀,她從來沒走進過他的心。想到此,顧溪影不禁一陣心酸。
一個人癡心愛戀著另一個人,卻得到一丁點的回應,她著實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絕望。
“我和他相伴整整四年,他卻從來沒有半點逾矩。似乎我在她面前只是同事,連個朋友都算不上。”
“也或許,方先生知道,他已經辜負了我的媽媽,不忍再令你傷心,所以才……”顧溪影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已經占到Lucy這邊了,她覺得匪夷所思,作為謝露清的女兒,自己難道不應該憎恨她的情敵嗎?
Lucy絲毫沒有被顧溪影的安慰所打動,她一眼也不看顧溪影,只是癡癡望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
“是嗎?他真的是怕我傷心嗎?可是我怎么覺得,他的無情更令我難過。”
顧溪影不禁想起Bill,她何嘗沒有埋怨過Bill太過絕情,那么美好的往事,他竟然舍得全部放下,他明明有機會在回到她身旁的。想到此,顧溪影更加同情Lucy。
“以前的人常說,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我們現在擁有先進的技術,可是這些技術終究還是無法幫我們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您說呢?”
“我活了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沒有你這個小姑娘看得開,倒真是讓我慚愧了。”Lucy嘴角泛出一絲笑意。
顧溪影再看Lucy時,她又昏昏睡去。不禁和方云影對視一眼,走出客廳。她早已經熱得渾身冒汗。
“你媽媽難道是因為傷心太過才決定離開人世的嗎?”
方云影猶豫片刻才回答道:“也不全是。按照地球的時間,媽媽已經活了二百六十三歲多,她一直忘不掉方致寧,便決定要追隨他而去。”
顧溪影大吃一驚:“你為什么不阻止她?”
方云影眼中泛著淚光,嘆道:“她說自己已經決定了,如果我是真心為她想,就應該讓她實現自己的心愿。”
顧溪影一時也沒了主意,她不曾料到,Lucy竟然如此情深,即便是方致寧從來都無情對她,可她卻癡心不改。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她竟然落下淚來。
她暫別了方云影,獨自一人向前走去,直走到海邊。眼前波光萬頃,鷗鷺聲聲,海風似刀一般割在臉上。
她癡癡望著眼前的這片大海,忽又想起在地球時與Bill一起看過的圣地亞哥的海。此海,與彼海,遠隔四十光年,卻一樣波濤翻滾,一樣浩瀚無垠。地球的海水中,有多少曾是顧溪影的淚水;而此地的海水里,又怎少得了Lucy的淚水?
兩百四十多年,方致寧和媽媽曾經許下甜蜜的誓言;兩百四十多年后,Bill和自己也曾結下海誓山盟,可是如今,山海依舊,那些誓言又都去了哪里?那些本該等待媽媽和自己的幸福時光又都去了哪里?倘若人類真的有一天找到那片古往今來所有時光匯聚而成的滄海,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從海里撈出那些屬于自己和媽媽的幸福時光嗎?如果真的可以這樣,那Lucy呢?她又該到何處去尋找自己心心念念的愛人?
得到與失去,從不曾遠離人的生命,即使是在這個全新的世界里。
顧溪影呆呆站在岸邊,一任海風吹著她的頭發肆意亂舞,直到那輪小太陽告別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間,依依不舍落下西山去。
顧溪影原本想在“七龍珠”多住些日子,她想好好陪Lucy聊聊天。
但是不曾想她的個人信息中心里忽然蹦出一條余非煙的消息,她才知道閨蜜和自己一樣私自離開重華星,飛往地球。她心知余非煙一定是因為知道與秦嘉木注定無緣,所以一怒之下離去的。
按照重華星的時間,顧溪影已經離開了三天。這三天中她的“慧芯”感知到她情緒的異常,便一直屏蔽掉所有的信息。以至于顧溪影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因為自己和余非煙的這樣不管不顧不告而別,秦嘉木和元一身陷困境。她知道“解鈴換需系鈴人”,便往重華信息中心發送了一條信息,告知行星委員會,自己在“七龍珠”一切安好,不會有任何的戰爭風險。
她匆匆作別方云影,飛往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