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所注意的一種日本文學作品,仍是俳諧,這也稱作俳句,是一種古老的文學,但在現在也還有人做,而且氣勢很是旺盛。這本是日本詩歌的一種形式,我自己知道不懂得詩,況且又是外國的東西,要想懂它已是妄想,若說是自己懂得,那簡直是說誑話了,不過我對于它有興趣,時常去買新出版的雜志來看,也從舊書地攤上找些舊的來,隨便翻閱。俳諧乃是俳諧連歌的縮稱,古時有俳諧連歌,是用連歌的體裁,將短歌的三十一音,分作五七五及七七兩節,由兩個人各做一節,聯續下去,但其中含著詼諧的意思,所以加上俳諧兩字。后來覺得一首連歌中間,只要發句,即五七五的第一節,也可以獨立成詩,便成功為別一種東西了。其后經過變遷發展,有始祖松尾芭蕉的正風,幽玄閑寂的禪趣味,與謝蕪村的優美艷麗的畫意,晚近更有正岡子規的提倡寫生,這是受了寫真主義文學的影響了,但是盡管如此,它卻始終沒有脫掉“俳諧”的圈子,仍舊是用“平淡俗語”來表達思想,這是我所以覺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可是他們卻又反對因襲的俗俳,蕪村在《春泥集》序文上說:
“畫家有去俗論,曰畫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而市俗之氣下降矣,學者其慎旃哉。夫畫之去俗亦在投筆讀書而已,況詩與俳諧乎。”子規也常反對庸俗的俳人,贊成蕪村的“用俗而離俗”。子規住在根岸,稱作根岸派,發刊雜志題名“保登登岐須”,意云子規鳥,他自己生肺病咯血,故別號子規,雜志的名字或者也是這個意思吧。當時所出雜志并不單是提倡俳句,里邊還有散文部分,包括小說隨筆,子規所提倡的“寫生”亦應用于散文方面,有一種特別的成就。我還保存著一冊舊雜志,是丙午(一九〇六)年四月所發刊的,登有夏目漱石的小說《我是貓》的第十章,和他的中篇小說《哥兒》。(普通這樣譯,其實是江浙方言的“阿官”,或如普通話可以說是“大少爺”,意指不通世故的男子。)有些寫生文派的作家如長冢節,高濱虛子,坂本四方太等人的著作,又常在那上邊發表,長冢的長篇小說《土》,短篇《太十和他的狗》,高濱的《俳諧師》,坂本的《夢一般》,都是我所喜歡的,可惜我只譯出《夢一般》,也未能印成單行本,卻隨即散失了。
《夢一般》是己酉年民友社出版,菊判半截一冊,紅洋布面,定價金三十五錢。這書乃是在三田散步時于路旁一小書店中所得,甚為歡喜,曾寫入《藥堂語錄》。全書共總有九章,另另碎碎的記錄兒時的事情,甚有情趣,第一章里記故家情狀,有這樣的一節:
“我們家的后邊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著砂山,后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聲音不斷的聽到,無論道路,無論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來也全沒有聲響,不管經過多少年,木屐的齒也不會得磨減。建造房屋的時候,只在沙上潑去五六擔的水,沙便堅固的凝結,變得比巖石還要硬。在這上邊放下臺基石,那就成了。這自然是長大了以后聽來的話,但是我們的家是沙地中間的獨家,這事卻至今還好好的記憶著。家是用稻草蓋的。在田地里有梅樹,總有兩三株。竹林里有螃蟹。澤蟹很多,像是亂撒著小石子一般。人走過去,他們便出驚,沙沙的躲到枯竹葉底下去的聲音,幾乎比竹林的風雨聲還要利害。不但竹林子里,在廚房的地板上也到處爬,也在天花板上頭行走。夜里睡靜了之后,往往驚醒,在紙隔扇外邊,可不是偷兒的腳步聲么,這樣的事也不止有過一兩次,這是后來從母親聽來的話。”那時候寫的文章已經沒有存留了,故紙中找得一紙,是記釣魚的,但沒有寫上題目,其文云:
“庚戌秋日,偕內人,內弟重久及保坂氏媼早出,往大隅川釣魚。經蓬萊町,出駒入病院前,途漸寂靜,隘但容車,兩旁皆樹木雜草,如在山嶺間。徑盡忽豁朗,出一懸壓上,即為田端。下視田野羅列,草色尚青,屋宇點綴其間,左折循匪而下為大路,夾路流水涓涓然。行未十丈許,雨忽集,以雨具不足,躊躇久之遂決行。前有田家售雜品,擬求竹笠,問之無應者。重久言當冒雨獨行,乃分果餌與之使去,而自先歸。遂至田端驛乘電車至巢鴨,欲附馬車而待久不至,保坂媼請先行,未幾車至即乘之。意媼去未遠,留意覘之,見前有人折裾負包而行,呼之果媼也,令同乘。至鈴本亭前下車,雨已小霽,歸家饑甚,發食合取團飯啖之甚旨,其味為未嘗有也。未幾雨復大至,旁午重久亦返,言至川畔而雨甚,因走至羽太家假傘而歸,所持餌壺釣竿,則已棄之矣。是日為月曜,十月頃也。”擬作寫生文,而使用古文辭,似忘記了俳諧的本意,此事甚可笑,唯因可為一時的紀念,故錄于此。
上面這篇小文是庚戌(一九一〇)年十月所寫,這提醒我其時還住在本鄉的西片町,鈴本亭在這條街的盡頭,便是我們時常去聽落語的“寄席”(雜耍場)。在十一月中我們便又搬家了,這回卻搬出了本鄉區,到了留學生所極少去的麻布,那里靠近芝區,只有在慶應義塾讀書的才感覺方便,其次則是立教大學了。但其時在慶應讀書的似乎不大有人,立教則以前只有過一個羅象陶,不過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里了,雖然似乎他還在留學,卻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是龔未生陶冶公的朋友,大概也是在搞革命,民國以后聽說他因此很失意,我曾給他遺札題字,表示悼惜之意,這手札是陶冶公所藏的。其文云:
“光緒末年余寓居東京本鄉,龔君未生時來過訪,輒談老和尚及羅黑子事。曼殊曾隨未生來,枯坐一刻而別,黑子時讀書筑地立教大學,及戊申余入學則黑子已轉學他校,終未相見。倏忽二十年,三君先后化去,今日披覽冶公所藏黑子手札,不禁憮然有今昔之感。黑子努力革命,而終乃鳥盡弓藏以死,尤為可悲,宜冶公兼士念之不忘也。民國廿三年三月十日,識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