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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三十六(二)

  • 憶西樓
  • 淇之瀾
  • 2677字
  • 2020-05-07 21:01:00

秦老爺已先往京城備下宅院,娘仨離開廬水時行李并不多,秦夫人又不想麻煩娘家,因此拒絕了兄長準備的大船,另選定一艘六槳客舫。初十這天正過三江口,這是鳳江、龍口河匯入長江的要緊所在,一行人險險渡過,當晚停在白沙渚,泊船過夜。因白日駛船時神經繃得緊又下了不少力氣,秦夫人給船工發放了賞錢,并特許他們去幾里開外河村打酒開葷。船上其余人隨便吃過安定下來,都覺疲倦,于是紛紛睡下。

月上中天,四周一片悄寂,唯有江水輕輕拍打著船舷。睡在內艙的秦宛月醒了,她大睜兩眼,呆望著月光下朦朦朧朧的艙板,腦里回想方才的夢境,只覺滿心煩躁,睡意全無。她輾轉幾次,爬起來小心推開艙門,摸索著上了甲板。甲板上幾如落霜,一輪皎月當空投下光華,舷外江水粼波閃爍。秦宛月看得發怔,呆立了一刻,回轉身正要進艙,卻見不遠處幽幽地閃著一團亮光。她定睛看去,見船尾搭跳板的舷板上坐著個人,熟悉的身形讓她一眼便認出,那是哥哥秦桓。

她慢慢走過去,叫聲“哥哥”,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秦桓手中那團銀光一抖,秦宛月隨即看清,他手里拿著的是那枚玉玦。

秦桓飛快立起,將玉玦放回腰間荷包,看她一眼道:“怎么不睡覺,出來做什么?”

“我睡不著……哥哥不也沒睡么?”秦宛月說著,趴上欄桿極目遠眺,回眸笑道:“哥哥是來看江景的么?果然好看,若是這江再寬一點,是不是就跟詩里說的一樣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是吧?”

秦桓低低應了一聲,踟躕一刻重新坐下,卻不防秦宛月也過來在他身旁坐下了。兩人挨得很近,臂肘相貼,隔著寢衣,可覺到對方的溫熱。秦桓眉頭不自覺地蹙起,側首一瞥,恰恰撞上秦宛月小心窺視的眼眸。陡然被撞破,她慌忙垂首,兩手緊張地絞在一起,之前的夢境陡然又在腦海中閃現。

她自從兩個月前無意中得知家中舊年秘密,心里一日日越發不安。她經常不由自主地偷偷觀察哥哥,留意端詳他的面貌舉止,漸漸發現了許多從前被自己忽視的細節:與家人一起的沉默寡言,獨處時身影的孤寂,眼底縈回的淡漠……原來哥哥竟一直是孤獨隱忍的,他在秦府中,相比長公子的身份,分明更像一個寄人籬下的宿客!她不由想起母親口中的“蘇氏”,當年發生了什么事?哥哥的生母因何獲罪?為何自己四歲前壓根不知還有個兄長?

秦桓冷眼看看滿眼糾結一臉心事的女孩,淡聲道:“夜里涼,回艙里去罷。”

突然響起的低沉語聲打斷了秦宛月紛雜的思緒,她惶惶抬頭,一眼對上了秦桓幽深的眸子。哥哥對我還是好的,她想道,這些年阿爹阿娘對哥哥再冷淡,哥哥對我卻是真心友愛的……

“哥哥,你那枚玉玦從哪得的啊?”她鬼使神差般輕聲問道。

秦桓眸色微動,敷衍道:“在府城里隨便看見,覺得新奇便買了。”

秦宛月躊躇片刻,決定還是別再追問,遂彎起眼眉一笑,道:“哥哥,咱們馬上就到京城了,哥哥考會試一定能高中!若是中個狀元衣錦還鄉,二堂哥他們肯定就不敢欺負你了!”

“欺負我?……”秦桓眼眸倏然一凜,轉而看著她溫聲道:“阿月,二堂兄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宛月的甜笑滯在臉上,腦中忽掠過一個念頭:壞了,哥哥怕是愛面子——她立刻慌張否認:“我不知道啊……我只是隨口說的……”她越說越心虛,惶惶垂眸避開秦桓的目光,未注意到秦桓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鷙。

“阿月……”

“哎!”她忙答應,匆匆看一眼哥哥又低下頭,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秦桓緊盯著秦宛月,又低聲問道:“你知道多久了?”

“……兩、兩個月而已。”秦宛月小聲說著,見秦桓眸色一暗,忙又鄭重道:“哥哥,我跟誰都沒說過!一個字都不曾!……哥哥——你比堂哥他們都厲害,等你會試高中了,看誰還敢亂講!而且,蘇……蘇伯母若是有知,也定會歡喜的……”

“夠了!”秦桓驀地喝道,一記冷眼掃去,嚇得秦宛月立時收聲,她從未見哥哥如此聲疾色厲過。懵眼看著秦桓緊抿雙唇,霍然起身就要往前艙走,她心里一慌:我惹哥哥生氣了……她忙跟著爬起來,緊緊扯住秦桓衣裾,睜大澄澈純凈的眼眸,輕輕說道:

“哥哥,你別傷心啊,阿娘……阿娘心里還是有你的……我偷偷聽見阿娘說,莫管蘇伯母做過什么,左右……左右已經獲罪,沒有母罪子承的道理,況且那時哥哥還小,再有錯,也怪不到你身上——”

話沒說完,秦宛月被秦桓甩開手用力一推,踉蹌著倒退幾步,后背重重撞在船欄上,頓覺一陣生疼。未等她反應過來,秦桓沖上前狠狠扼住秦宛月的喉嚨,登時一股窒息感涌上頭頂,驚懼中,她本能地兩手猛然抓住那對手腕,瘋狂地亂扯,腳下也登個不住,船板被踢得悶響連連,在靜謐的江上聽來格外瘆人。

秦桓手下微微放松,眼里充滿恨憎,湊前啞聲道:“‘沒有母罪子承的道理’,說得真是大義!你母親,是想要我為這一句假惺惺的話對她感念孝順吧?怎么可能?!——當年阿娘分明就是被她逼死的!”

秦宛月長喘一口氣連連咳著,邊斷斷續續道:“……哥哥,你別……阿娘,阿娘不是……故、故意的……”

“當年他們做了些什么,我比你清楚!十二年了,我阿娘的冤魂……”秦桓的面孔扭曲起來,手下漸漸發力,秦宛月驚恐交加,拼力掙扎,想是踢到秦桓膝蓋,他悶聲一哼力道松懈,秦宛月趁此一把掙開,大口喘著,只覺眼前陣陣眩暈,腳下一軟,身子當即失衡朝空無遮攔的舷板倒下去,落水的一剎,她驚叫著一把扒住了船板。

秦桓走過來,冷漠地看著懸在半空苦苦掙扎的女孩,緩緩蹲下俯身在她跟前,掛墜流絳垂落下來,拖曳在他腳邊。

“都說你聰明……”他冷笑著低聲道,“可惜心思太干凈。但凡你多個心眼,把知道的都自己藏著,爛在肚里不往外說,也不至于走到眼下撕破臉的地步。”

秦宛月連驚帶怕手上氣力漸盡,只得徒勞地扒著船板,試圖抓住秦桓衣擺,她眼中噙淚帶著哭腔道:“哥哥,你別這樣……哥哥,你拉我一把啊!我——我一直當你是親哥哥的!”

秦桓滿臉譏諷地看著她,“親哥哥?……我可從來沒拿你當妹妹看。”

沒拿我當妹妹看?秦宛月抽噎著,眼中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她再忍不住眼淚,哭求道:“哥哥……我到底哪兒做錯了?”

“你沒做錯什么……你的出生本身就是錯。”

秦宛月心里似乎被抽去了什么,痛徹骨髓。她下意識地松開一只手,四處亂揮亂抓,似是觸到了秦桓光滑的衣裾,當即狠狠揪住。她已無力掙扎,只是絕望地看著他陰鷙面龐,僵持半刻,瘦弱的臂膀再難承受一個八歲孩子的重量,疲憊感轟然席卷上來……

秦桓眼看著小小的身子倏地掉入江水,下墜的剎那,他只覺腰間一緊,等下意識地探手摸去,同時看見了秦宛月手中緊緊攥著的垂絳,以及絳上系著的荷包。

月如霜,浪似雪,依稀傳來下游江河匯聚處的轟鳴聲。一切都沉寂得可怕,秦桓眼里閃過一抹慌亂,他霍然立起,沿船欄幾步沖到船尾,緊盯著月下江水中起起伏伏的女孩身軀,時值夜半,河口吹起冷峭的風,秦宛月纖弱的身影在夜潮暗流推送下,很快便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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