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了幾天，終于瀝瀝地下起雨來?？諝鉂駶櫍瑵M心滿脾，到處都是那種香沁沁，使人神清氣爽的雨腥味。天上雖是灰蒙蒙的，卻也沒有沮喪郁郁的氣氛，倒有不少千回百轉(zhuǎn)，聲聲如剪的鳥鳴，和在細碎的雨聲中。

一剪人影沿了碎石小徑，從雨幕中走出來。她舉一把水粉色的竹傘，雨水順著繪有合歡花的傘面流下，滴落在她裙邊。前面荷塘旁一座小小的假山，頂上面覆滿碧青蒼苔的青石間，露出半個觀景亭，翠青景藍的亭子尖，被一株極大的合歡所覆蓋，原本繁盛的花兒大半被打落了，殘留的一些稀稀朗朗地散著，在朦朧的雨霧里愈顯凌亂。

她拾級而上，小心避開石階上的水坑。合歡繪傘，淡粉衣衫，繡鞋輕盈踏在落花上，無處不透露著她十七八妙齡女兒家的嬌俏，而她心里卻是酸楚的。她看著亭子里長身玉立的男子，攬衣步入，輕喚道：“表哥……”

“夢華啊……”他看著她，似笑非笑，“怎么樣，那天我跟你提的那位魏公子，可還喜歡？”見她一臉心緒煩亂的神情，便又道：“表妹，能遇上個對你真心的，不容易。人家為了你，等了三年，你也別太無情了?！?

“我……”沈夢華喉嚨里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隱隱發(fā)脹。這些天來，她在家思前想后，暗自傷懷。別的親事都不曾對她有什么影響，唯獨那日柳明昭親口對她提的這門。她不由地想，這三年來自己的一片癡心，究竟是不是錯付了？難道表哥壓根就沒察覺出來？

柳明昭緩緩道：“舅父舅母一心想著將你嫁入望族，好以你為榮，恢復(fù)沈家，但咱們這種門第攀不起。表妹，還是趁年輕，找個對你有情的，嫁了吧?！?

一字一句，刀子似地斫在她心上，汩汩地流血。“我……我不喜歡魏文錦！”她一時沒忍住，喊了出來，一狠心，索性把下半句也一并說了:“我喜歡你！”

柳明昭看著她，他的眸子里安詳如常，令她翻騰的心緒也安穩(wěn)下來。

“我……我喜歡你?！彼p輕重復(fù)了一遍，“表……表哥……”

“夢華，你是表妹，我也一直把你看作表妹，并無其他?！绷髡哑届o地回道。

沈夢華垂下雙眼，只覺胸腔里空蕩蕩的，心底尚存的那線希望，一瞬間消逝得沒了蹤影。她狠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僵了片刻，她抬頭直直看著柳明昭，顫抖地道：“你……你說魏文錦為了我，等了我三年，你讓我找個有情的嫁了……你可曾想過我？我為了你，更是悄無聲息地等了三年！你可知我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雜言里記著，喜黃不喜綠，我服飾改了。你喜歡合歡，我便也喜歡。你彈古箏，我也磨著父親找人教我古箏。你可知道我練得多苦？就是想讓你贊一句好！每次在你面前，我都盡力做到最好，你可曾正眼看過我一次？我為了你，不惜一切，你呢？卻反過頭來要我嫁人。你難道竟一點未覺到我對你的一片真心？！”說到最后，她聲音不由高起來。

雨勢漸大，從小亭的飛檐上連珠般滾落。柳明昭依舊漠然，微一笑，淡淡道：“原來那年偷進了我屋子的人，是你?！?

“是！……是我。”

他緩緩走到她跟前，眼眸中盡是清冷。

“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心思卻如此縝密?！彼f著，“表妹，你所做的太完美了。太完美的東西，反而喪失了它獨有的光彩。你于我而言，就像個錦繡端妍的絹人。我不可能喜歡你，你這片情意，我受不起。你好自為之吧。”他回身抄起斜倚在亭柱下的紙傘，頭也不回，快步轉(zhuǎn)身出了亭子。

沈夢華急促呼吸著沖出去，站在雨中，亂雨被風卷著，不出一刻，她整齊梳起的發(fā)鬟便被澆濕，重重地堆在腦后，臉上濕漉漉一片，已分不清是淚是雨，唯拼力睜大雙眸，在雨霧中追逐著那片淡青傘面，卻見它漸行漸遠，她再忍不住，嘶聲叫道：

“柳明昭！”

她在越下越大的雨里茫然地亂走，眼前除了愈發(fā)密集的雨珠，什么都看不見，只覺一腳踩空，尖叫一聲，身子歪歪地墜下去。

“小姐！小姐！”

“……小姐！您怎么了！小姐！”

“哎呀小姐！您快醒醒呀！”

“??！……”她猛地睜開眼，驚恐不已，合碧的臉格外大，又白，一對眼珠瞪著，很驚悚的感覺。沈夢華連連喘了幾下，自覺臉上濕漉漉的，還有淚滴從眼角滑落。

“小姐醒了……小姐，沒事的，只是魘住了。”合碧手忙腳亂地遞上一碗涼茶，暗自慶幸沒驚動了老爺夫人。

“是夢……是夢……”沈夢華強打起精神，喝了一口，頓時覺得好多了。是夢而已?！笆裁磿r辰了？還早吧？”她疲弱地問，掙起來，望著灰暗的窗紙。

“不早了呢。下了雨，天陰著?！焙媳袒氐?。

“雨……”她心里陣陣后怕，迫使自己丟開不想，懨懨地起身洗漱。

去二姑家的路上，沈夢華心里很不舒服。一切場景，跟方才的夢境一模一樣。當她進了院門，得知因祖母身體不適，表哥告假在家侍奉時，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老太太剛吃過藥睡下。沈夢華低著頭快走，不偏不倚，正好迎面撞上柳明昭。一見著他，她便手足無措，只想避開，就怕夢里的一幕成真。天不如愿，柳明昭舉了一把青傘，溫潤地笑道：

“夢華，我正找你呢。怎樣，我那天跟你提的那位魏公子，你可曾想過？”見她一臉惶遽，他便又正色道：“夢華，人生一世，能遇上個對你真心的，很是不易。魏公子等了你三年，癡情可鑒，你說呢？”

“我……”她垂下睫毛，心狠狠地揪起來。

“夢華，我知道舅父舅母一心想讓你嫁個富貴人家。”柳明昭娓娓勸解，“但這是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要草率了。”

夢境和現(xiàn)實不停地在沈夢華眼前交替轉(zhuǎn)換，一忽兒是夢里的柳明昭，冷笑著，一臉不屑；一忽兒是現(xiàn)在的表哥，溫潤和藹，負手站在石欄旁。

“我……我不喜歡魏文錦……”她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捺住紛亂思緒，喃喃地回復(fù)道。

她這句話很是出乎柳明昭的意料，他驚異地看著她，問：“為何？你對魏公子并不熟悉??？”

“因為……”沈夢華心里突然明朗了：那只是夢，說出來，就算他拒絕了，也不留遺憾，以后便不會后悔。

柳明昭吃驚地發(fā)現(xiàn)，表妹臉上那份堅定，是從來沒有過的。

沈夢華癡癡地看著柳明昭，“表哥……”

“小姐！小姐！”喊聲由遠而近，“大喜了！恭喜啊小姐！”

合碧手遮雨絲，頭發(fā)凌亂地跑過來。“見過表少爺?！彼掖倚辛藗€禮，轉(zhuǎn)向沈夢華，一臉歡喜，“小姐，夫人派了人來，接小姐回去呢！小姐大喜，夫人給您許了婚了！”

沈夢華定定地看著合碧，又轉(zhuǎn)頭看看隨后趕來笑呵呵的二姑?！笆钦l？”她只覺自己猶如飄懸空中，渾身沒有半點氣力，手中竹傘緩緩垂落。

“奴婢也不甚清楚，好像是禮部一位官人，年輕有為的，家世極好，姓秦?！?

“秦桓，是嗎？”柳明昭一旁問道。

沈夢華回首茫然望著他，“你……認識？”

“嗯，見過幾面?！绷髡蜒劢薨氪梗槐骓Z聲安然，“的確是好人家，桐山府氏族，去年會試文章冠絕，自入禮部，一路攀升，且極得丞相看重，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他說著抬眸，看向沈夢華，露出一個誠摯的笑，說出的話語卻似一支支利箭，直戳入她心底?！扒毓游牟上嗝捕际前倮锾粢坏摹羧A，你好福氣，表哥恭喜你了?！?

二姑看著沈夢華，心里有些不安，忙走上去笑道：“夢華啊，走，快告訴奶奶去。奶奶知道了，一定高興，沒準病就好了！”

沈夢華凄慘地露出一個笑容，轉(zhuǎn)身望著柳明昭，那目光里，有絕望，有悔恨，有怨忿。她只覺渾身冰冷，不由歪到合碧身上，“表哥……”還有什么話好說？事已至此，他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表哥……”她喃喃地，又叫了聲，“你恭喜我？我……那我，多謝了……”沒等他回答，由著合碧小心翼翼地攙扶，踉踉蹌蹌，拖著傘往回走。二姑沒來由地一陣心虛，躲避著兒子的疑惑目光，尋個借口，追著沈夢華匆匆離去。

石徑上只剩了柳明昭一人。他站在那兒，不知該做些什么。他看見前面不遠，水坑里有一片粉色的東西，便上前撿起。是一片傘面上的紙，不知怎么給刮下來，落在水里泡得糜爛開，依稀能分辨出一朵合歡的影子。他似被觸動，信手將那片紙團起來一丟，回身快步向假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