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府對鴉片戰爭的態度,如剛才所說,是希望盡快把這場戰爭以及它所帶來的影響消解掉,統治者希望假裝這事情沒發生過。于是,整個朝廷對這個事就不再說話了,只有少數人開始努力地去逐步了解西方。比如說梁廷枏,他有一本筆記叫做《夷氛聞記》。他通過各種渠道了解西方,從而著有這本筆記。更偉大的是魏源,他根據林則徐編纂的《四洲志》以及其他一些資料編了《海國圖志》。現在有人批評魏源沒有知識產權的概念,書成之后居然完全沒有提到林則徐的名字,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做了很大的貢獻的。做得最好的,當屬徐繼畬,他當過巡撫,編了《瀛寰志略》,這本書是當時中國人描述西方最好的著作。魏源其實還是比較馬虎的,《海國圖志》有些地方很想當然,到了《瀛寰志略》這里就很不錯了。但這樣一些努力當時都被埋沒了,他們絕對都是一些超前的人,所以他們的書在當時沒有多少人看。此前還有一個福建的士人,曾被擄掠到西方,后來寫了一本《海略》,基本也描繪了西方大致的情形,但出版以后仍然沒有多大影響,發行量非常小。當時不僅是朝廷,普通百姓也希望把鴉片戰爭給忘了,士大夫都假裝不知道。畢竟此時還只是五口通商嘛,整個內地還看不到多少洋人,也看不到什么洋貨,除了鴉片。而鴉片此前已經輸入,所以大家覺得都無所謂,從上到下競相裝鴕鳥。沒有人想辦法去改善軍備,改易軍事制度,或者學習西方造點大船——最早也有人模仿,但工藝不行,造不出來,就算了,沒人想去買一艘回來仿制。《南京條約》一簽,所有事情就過了,然后就想怎么把開放了的幾個口子重新封上。以前是一個口子,現在多了四個小口子,多了就多了唄,我還可以把它們封上。于是,隨后就發生了第二次鴉片戰爭。
第二次鴉片戰爭
第二次鴉片戰爭發生在英國人和法國人要求續約的時候。這場戰爭在國外被稱為“亞羅戰爭”,也就是由“亞羅號事件”引發的戰爭。我們的歷史書也講過,所謂的“亞羅號事件”,其實是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件,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中國船,被中國水師查了一下,然后有個中國士兵把那面英國國旗拽下來,踩了一下。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這本來就是一件小事,放到如今,完全可以通過外交交涉解決的,但在當時卻比較麻煩。首先,當時中英還沒有建交,當時中國政府還沒有承認英國外交使節的正當性,那該怎么交涉呢?其次,中國也沒有什么衙門可以和英國使節交涉,哪個部門愿意出面擔當呢?禮部不買賬,理藩院也不管,也沒有外交部,所以,最后只有兩廣總督出來交涉,但他也交涉不了。最重要的問題在于,當時的英法兩國,尤其是英國,根本就不想通過外交途徑來解決這一問題,它們不希望這一事件被簡單地處理掉,而是想以此為借口,迫使中國進一步開放。英法覺得五口通商很不夠,除了上海以外,其余的口岸都不合格,開了和沒開一樣,所以這一次必須讓中國真正地開放市場,必須要讓通商口岸擴大到沿海各處。其次,要跟中國建立外交關系,也就是讓中國政府承認外國公使的正當地位,允許其進駐北京,而且中國也必須派出使節到外國。總之,要迫使中國全面接受正在形成中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能夠不打仗當然更好。但他們確實希望利用這件事給中國政府增大壓力。如果通過談判或是恫嚇的方式能達到目的的話,就不必使用武力,但如果恫嚇不起作用的話,那就只能打了。
于是,第二次鴉片戰爭燃起了戰火,廣州淪陷,葉名琛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然后就被抓住當了俘虜,給弄到加爾各答。其實,葉名琛的行為并不是個笑話,在那個時代,葉名琛要用自己的行動表明自己是個負責任的忠臣,他能做的最多就是這樣了。他以及他所率領的軍隊的確抵擋不了英法聯軍,換誰誰也抵抗不了,只有當俘虜;當然,他可以死,但是使命沒有完成,皇帝不讓他死,是要他主持交涉的,所以只能當俘虜;當了俘虜他表現得很英勇,不食敵粟,自己帶了幾袋米到加爾各答,把這幾袋米吃完后,就絕食死了。葉名琛的悲劇實際是朝廷的悲劇,面對這樣的危機,朝廷只會裝作不知道,當鴕鳥,拒絕英法兩國的要求。但其實真能裝得了嗎?裝不了!要說真正可笑的,是京城的咸豐皇帝,道光皇帝的兒子。此時太平天國起義勢頭正勁,南方幾個省都在太平軍掌控之下,清政府已經內外交困,不行了,只得被迫答應英法聯軍的要求。事實上,中國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所簽訂的中英、中法《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相比,除了賠款數額加了一點以外,沒什么本質區別。為何會這樣呢?本來清政府已經答應了,后來英法公使進京換約,外國公使提出從天津大沽口走比較近,從大沽口溯白河這條線路進京比較方便。但清政府堅持讓他們從北塘走——咸豐皇帝已經授意僧格林沁在北塘埋伏著兵,如果公使從北塘走,就可以讓人化裝成土匪偷偷打他們一下。咸豐帝非常喜歡僧格林沁,因為他們兩個人在做鴕鳥這種想法上是一致的。
為什么咸豐帝想讓僧格林沁打外國公使一下呢?盡管當時戰局已定,只要換約完成,《天津條約》就能正式生效,但是咸豐帝對于外國公使進京這件事是非常不高興的,他寧愿多開放幾個口岸也不希望看到外國公使進京,乃至互派使節。中國人真正以駐外使節的身份出訪他國是十幾年后的事情了,當時根本沒想過要派人出去。而且皇帝不僅不想派人出去,更不希望外國人進來,哪怕外國使節只有幾個人。因為他們從不下跪,對皇帝來說,這就是大問題,以前乾隆時還能把人趕走,現在卻只能讓他們在北京城里待下來了。咸豐相信,外國公使進駐北京,而且不向他行下跪禮將是對中國禮制的重大威脅。咸豐擔心,如果外國公使見皇帝不下跪成為榜樣,那么其他臣民見他也就不會下跪了。他認為自己的統治就是建立在臣民對他下跪的基礎上的,行跪禮象征著對其統治體系及其帝國的臣服,臣服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社會道德,不能被沖擊。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公使進駐北京后,北京老百姓并沒有跟著他們學,人們都認為不下跪是洋鬼子的特例,自己還是清帝國的臣民,所以照舊向皇帝下跪。其實,傳統的帝國造反者也不是不想向皇帝下跪,他們只是想復制一個跟原有體制一樣的體系,從來都是如此。所以,外國公使進駐北京以及不向皇帝下跪并沒有引起中華禮制的崩潰。但是在當時,皇帝就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很恐慌,想盡辦法要攔住英法公使,哪怕是出損招偷襲一下人家也要攔住。后來英法公使仍然堅持從大沽口走,結果就被防守大沽炮臺的清軍襲擊了。當然,這個畢竟還能看成是外國公使不守規矩在先,如果英法公使真的從北塘走,而僧格林沁又偷襲了他們,那就不好說了。
大沽口的襲擊似乎有點理虧,是因為他們畢竟只是使節,是進京換約的。當然,這也不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全部理由。還有一種說法,英法聯軍進京后,發現此前的使團被關押在天牢里,清政府給他們定的罪名是反叛者,而且有些人受到了虐待,或被施以酷刑而被折磨致死,所以他們就很憤怒,進而燒了圓明園。其實,這些憤怒也都不能說明他們非燒圓明園不可。我覺得圓明園之被搶、被燒,與這個園子懷璧其罪多少有關。這么大的園子,有這么多好東西在里頭。在那個年代,戰爭都帶有很強的商業性質,一般軍隊在戰爭中都會公開搶劫,從歐洲封建時代后期開始就已經是這樣了。戰爭就是商業行為的延伸,先是雇人打仗,抓俘虜,然后就去要贖金;打贏了就占據某個地方,然后搶東西,這也可以看成是某種賠償。可見,當時的戰爭就是一種商業行為,對英法軍隊來講,干這種事也不稀罕。雖然說在他們國內已經有些文明人,比如像雨果這類作家,覺得做這種事很丟人,但是就當時國家整體而言,他們的道德水平就這樣。國際政治的道德水平其實是逐步提高的,那個時候還是叢林時代,叢林時代的道德規則就是弱肉強食,所以只要找個借口就能公開地搶。
最后,圓明園被搶了,皇帝跑了,條約也重新簽。除了損失圓明園,損失了藩庫的銀子,損失了大量的金銀財寶之外,條約還是那個條約,《北京條約》就是《天津條約》的翻版。而且在此期間,俄國人還趁火打劫,把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的地方全部搶走了。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地沒有人,幾乎千里無人煙。清政府認為關外是龍興之地,不許漢人往東北遷徙,所以那一帶長期無人。俄國政府借助哥薩克組成的拓邊隊,逐步往里滲透,直到把這片土地完全占據。等到失去了這片土地后,清政府才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東北長期無人的話,那么這一帶早晚會被外國勢力占據,于是才逐步開放柳條邊。今天東三省,包括內蒙古東部的人大多都是清末民初從山東、直隸以及山西遷過去的。其實漢人很早就有移民動機了,只是清政府不許而已。
中國在對西方的逐步開放過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從開小口到開大口,到正式建立外交關系(第二次鴉片戰爭后,我們正式成立了外交部,就是總理衙門),這個過程一般認為是二十年。當時皇帝及一些大臣的私念和這種必然也必須的開放是對立的,在他們看來,我們和西方建立外交關系,進入西方的世界體系簡直就是大逆不道、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們所想的最佳方案是什么呢?西方的世界歸西方的世界,我的天下仍是我的天下,互不干涉,我不再說自己是天下中心了,我不想去管你,你也別來管我,即使你管我了,在你來的時候,能不能假裝不管我。咸豐講了,只要公使不進京,或者不當著朝臣的面不向皇帝下跪,哪怕多賠點銀子,多開放幾個口岸都是可以的。在他看來,維持面子最重要。所以同治時期,進駐北京的外國公使第一次覲見皇帝后,清廷讓他們從邊門走,而不是讓他們從朝臣常走的正門,即東華門走。中國人很高興,我們終于贏得了一次外交勝利,羞辱了他們啊。其實外國人并沒什么感覺,我見了你的皇帝就行了啊,而且故宮那么多門,他也搞不清楚哪個是正門哪個是偏門。在東西方的交往中,不少人常常因為這種禮儀上的占便宜而沾沾自喜。也就是說,這種意淫的觀念,這種跟面子相關的所謂的禮儀,在一些人的頭腦中已經根深蒂固。實際上,當你發現占了很多小便宜時,可能你已經吃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