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兔子坡(中英雙語兩冊套裝)
- (美)羅伯特·羅素
- 5703字
- 2025-06-06 17:48:39
第一章 新人要來啦

整個兒兔子坡都沸騰了。四面八方不斷傳出嘰嘰喳喳、交頭接耳的聲音,以及尖叫聲、口哨聲,動物們都在議論這件天大的新鮮事。在這些聲音中,“新人要來啦”這句話出現(xiàn)了一遍又一遍。
小喬治打著滾兒奔下了兔子洞,氣喘吁吁地發(fā)布這個消息。“新人要來啦,”他喊道,“新人要來啦,媽媽——爸爸,大房子里要來新人啦!”
兔媽媽正在攪拌一鍋稀湯寡水,她抬起頭來。“是啊,大房子里也該來新人了,早就該來了。我真希望他們是那種會種地的人,而不像上一批人那樣什么都不會。這地方已經(jīng)三年沒有一個像樣的花園了。儲存起來過冬的食物總是不夠,去年冬天是這些年里最糟糕的。天曉得我們該怎么渡過這個難關,如果新來的人不會種地,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什么活路,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到處都找不到一片菜葉,除了去馬路對面的胖男人家,可是那兒有胖男人和他的看家狗什么的守著呢,而且要去那兒找吃的,每天要穿過黑馬路兩趟,我真是沒轍了。我真是沒轍了,我真是沒轍了——”兔媽媽是個特別愛操心的人。
“好了,親愛的,”兔爸爸說,“不妨試著用一種更為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問題。喬治帶來的這個消息,可能預示著一個較為豐饒和富足的時代即將來臨。也許,我應該稍事放縱,在周圍略作一番閑逛,給這則令人欣喜的謠傳尋找佐證。”兔爸爸是一位南方紳士,說話總是這副腔調(diào)。
說完,他就動身穿過荒蕪已久的花園。暮色中,那座大磚房子黑黢黢、孤零零地聳立著。窗戶里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在活動,看上去非常陰森。房頂上的瓦已經(jīng)變形、腐爛,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下來。在小路和車道上,微風吹得枯草擦過地面,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正值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節(jié),此情此景更令人感到沮喪。
兔爸爸惆悵地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時候,兔子坡的狀況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那時的草坪翠綠欲滴,像鋪著厚厚的地毯,田野里長著茂密的苜蓿。菜園子的蔬菜十分富足。他和兔媽媽以及家里數(shù)不清的兔寶寶生活得無憂無慮,其他所有的小動物也都過得很好。
那些日子,大房子里住著好人,還有一些小孩子,傍晚一起玩捉迷藏。每當臭鼬媽媽領著嚴肅地排成一路縱隊的小家伙們,煞有介事地穿過草坪時,孩子們就會高興得尖叫起來。曾經(jīng)有過一條狗,一條西班牙母獵犬,上了年紀,體形肥胖,總是沒完沒了地跟土撥鼠們吵架,聲音拔得老高,卻從沒聽說她傷害過任何人。而且,有一次她撿到一只丟失的小狐貍,還把他跟自己的小狗崽放在一起,給他喂奶,撫養(yǎng)他長大。算下來,當時的那只小狐貍應該是狐狐的叔叔,或者是他爸爸?兔爸爸記不清了,那似乎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后來,兔子坡倒霉的日子就開始了。那些好人搬走了,搬來的人自私、懶惰,根本不體諒別人。田地里長滿了漆樹、楊梅和毒藤,草坪都被野草和雜草覆蓋,菜園子壓根兒不存在了。去年秋天,就連這些人也搬走了,只留下了空蕩蕩的房子和荒涼的、黑洞洞的窗戶,百葉窗在冬天凜冽的寒風中啪啪地扇動。

兔爸爸從工具棚旁走過,昔日,一袋袋種子和雞飼料總是讓饑腸轆轆的田鼠一飽口福。工具棚已經(jīng)空了許多年,在這幾個艱苦的嚴冬,里面的每一粒糧食都被搜刮殆盡。動物們都不再往這兒來了。

土撥鼠肥仔在草坡上,正饑餓地在斑斑駁駁的雜草間找食吃。他的皮毛像是被蟲子蛀了,身體十分消瘦——跟去年秋天那個胖乎乎、走路搖搖擺擺的肥仔完全不一樣,當時他費了半天勁兒才擠到他的地洞里去冬眠。現(xiàn)在,他正在努力把損失的時間補回來。他每吃一口,都會抬起腦袋,左右張望一下,嘴里嘟嘟囔囔,然后再猛地叼起一口。因此他的嘟囔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看看這片草坡,”他憤憤不平地抱怨,“看看吧——啊嗚,啊嗚——里面一片苜蓿的葉子都沒有,只有馬唐草和卷耳草——啊嗚,啊嗚——確實應該來新人了——啊嗚,啊嗚——早該來了——”兔爸爸禮貌地跟肥仔打招呼時,肥仔停下來,坐直了身子。
“晚上好,肥仔,晚上好。再次相見,不勝欣喜。我相信你已安然度過一個舒適的冬季,在這個令人愉悅的初春傍晚身體健碩。”
“說不好,”肥仔嘟囔著說,“健康可能沒啥問題,但是我別提多瘦了。天曉得,光吃這些勞什子,怎么可能長膘呢?”他厭惡地朝雜草叢生的田地和斑駁的草坡?lián)]了揮爪子。“上一批人都是些懶鬼,沒錯兒,懶鬼。整天什么事兒也不做,什么東西也不種,什么心也不操,就由著一切衰敗下去。幸虧他們走了,總算擺脫了,要我說,確實該來新人了,確實該來了。”
“這正是我希望向你請教的話題。”兔爸爸說,“我獲悉一些傳聞,涉及可能會有新人到來,不知你是否得知有關此事的任何確定的事實。有無明確的證據(jù)證明我們這里將出現(xiàn)令人欣喜的新鄰居,抑或這些只是道聽途說?”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肥仔有點不能確定地說。他撓撓耳朵,若有所思地吐了口唾沫。“好吧,我告訴你吧。我聽說兩三天前,那個搞房地產(chǎn)的家伙帶兩個人去了大房子,里里外外轉(zhuǎn)了個遍。我聽說那個木匠,名叫比爾·希基的,昨天上這兒來了,對著房頂、工具棚和雞窩指指點點,還在一張紙上算來算去。我聽說那個瓦匠,名叫路易·柯斯道克的,今天上這兒來了,在那些石墻和坍塌的臺階那兒又踢又踹,探頭探腦,也在計算著什么。我還聽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猛地湊過來,爪子重重砸向地面,“真的非常重要。我聽說蒂姆·麥格拉斯——你知道,就是住在岔路口那座小木屋、整天耕地種田的家伙——我聽說他今天下午過來了,仔仔細細地看了這里的舊菜園、草坪和北牧場,也在不停地算呀算的。怎么樣,你對此有何高見?”
“我認為,”兔爸爸說,“這些聽起來對我們非常有利。新人即將來臨似乎毫無疑問,而且似乎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們是耕種人家。周圍有了擅長干農(nóng)活的人,我們就能有好光景了。一大片誘人的藍草1——”兔爸爸許多年前從肯塔基州過來,他三句話離不開藍草,已經(jīng)有點兒令人生厭了。
“藍草在這兒長不好,”肥仔打斷了他的話,“在康涅狄格州長著,不會長得像在肯塔基州那么好。至于我嘛,只要有一片像樣的苜蓿和梯牧草,我就很滿足了。梯牧草和苜蓿,或者再加上幾種體面的草坪植物——還有一個菜園子。”想起菜園子,他的眼睛濕潤了。“一些甜菜纓子,也許還有一些豌豆,再來點馬鞭草就更完美了——”他突然又開始瘋狂地扒撓那些稀稀拉拉的雜草。

兔爸爸繼續(xù)漫步,心情比剛才愉快多了。畢竟,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太艱難了。他們的許多朋友都離開了兔子坡,結了婚的孩子們也都找了別的住處。兔媽媽看上去真的瘦弱憔悴,而且似乎越來越焦慮了。大房子里住進了新人,說不定能把過去的好光景帶回來——

“晚上好,先生,祝你好運。”灰狐貍很有禮貌地說,“我聽說,要來新人了。”
“祝您夜晚愉快安寧,先生。”兔爸爸回答道,“似乎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了這件令人快慰的事情將要發(fā)生。”
“我得感謝你啊,”狐貍繼續(xù)說,“昨天早晨把那些狗從我身后引開。我當時狀態(tài)不好,沒力氣跟他們周旋。你知道,我去了趟韋斯頓,大老遠地帶回來一只母雞——最近這周圍很難撈到什么吃的。來回整整八英里哪,而且她是個很難對付的老姑娘,身子死沉死沉的。那些狗朝我撲來時,我全身一點勁兒都沒有了。你對付他們的手段非常高明,非常,我對你不勝感激。”
“哪里哪里,我的孩子。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兔爸爸說。“我一向酷愛追逐獵狗。你知道,我是有童子功的。啊,當年在藍草之鄉(xiāng)——”
“是啊,我知道。”狐貍趕緊說道,“你是怎么對付那些狗的?”
“哦,帶他們到河谷里遛了遛,穿過幾片長滿荊棘的田地,最后把他們弄到了吉姆·科萊的電圍欄那兒。沒腦子的畜生,對付他們實在沒什么可夸耀的,級別太低。當年在藍草之鄉(xiāng),那些獵狗可都是純種的。啊,我還記得——”
“是啊,我知道。”狐貍說著,就鉆進灌木叢不見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灰松鼠正在地里刨來刨去,神情十分絕望。他總是記不清楚自己把堅果埋在了哪里,而且去年秋天可埋的堅果少得可憐。
“晚上好,先生,祝你好運。”兔爸爸說,“不過,似乎你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好運。”他看著松鼠刨來刨去沒有結果,不禁笑了。“老伙計,請恕我直言,你的記性可是大不如以前啦。”
“總是想不起來,”松鼠嘆著氣說,“總是想不起來把東西放在哪兒了。”他停下來休息,眺望著遠處的河谷。“別的事情我倒能記得,還記得很清楚。你還記得當年嗎?咱這坡上光景很好,有好人家住在這兒的時候?還記得每年圣誕節(jié)快到時,那些小家伙們給我們布置的圣誕樹嗎?就是那棵云杉樹,只是當年要小一些。上面掛著小彩燈,還有給你們的胡蘿卜、卷心菜葉和芹菜,給鳥兒們的種子和牛脂(我自己也經(jīng)常弄點兒嘗嘗),給我們的堅果,各種各樣的堅果——全都漂漂亮亮地掛在樹枝上,記得嗎?”
“當然記得,”兔爸爸說,“我相信,那段歲月深深地留在我們大家的記憶里。但愿我們所期待的這些新人的到來,能在某種程度上復興舊日好時光。”
“新人要來啦?”松鼠很快地問道。
“有這樣的傳言,而且最近的動態(tài)似乎也顯示了這種可能性。”
“太好了。”松鼠說著,又開始尋找他的堅果,“我沒聽說——最近只顧到處亂找。我的記性真是糟糕得一塌糊涂——”

田鼠威利一路奔到鼴鼠坎的盡頭,用尖厲的嗓音嚷嚷起來。“鼴鼠,”他喊道,“鼴鼠,快上來。有新聞,鼴鼠,有新聞!”
鼴鼠把腦袋和肩膀從泥土里探出來,把一張瞎眼的臉轉(zhuǎn)向威利,尖尖的鼻子不住地抖動著。“喲,威利,喲,”他說,“什么事這么激動?你說的新聞是什么新聞?”
“特大新聞,”威利氣喘吁吁地喊道,“哦,鼴鼠,爆炸性新聞!每個人都在議論這事兒。新人要來啦,鼴鼠,新人要來啦!大房子里,要來新人……大家都說他們是會種地的人,鼴鼠,說不定工具棚里又會有種子啦,除了種子還有雞飼料。雞飼料會從縫隙漏下來,夠我們吃一個冬天的,簡直就像夏天一樣。而且地窖里會有暖氣,我們可以貼著墻挖地洞,重新享受到溫暖和舒適。沒準兒他們還會種郁金香呢,還有綿棗兒和雪光花。哦,如果此時此刻有一個美味的、脆生生的郁金香球莖,要我拿什么去換都行!”
“哦,又是那套球莖的老把戲。”鼴鼠輕聲笑著說。“我知道。刨土的事兒都歸我,你就順著地洞跟過來,把球莖吃掉。你倒是合適了,我得到了什么?除了責罵沒別的,這就是我的報償。”
“哎呀,鼴鼠,”威利說,顯得非常委屈,“哎呀,鼴鼠,你這么說可就不公平了,真的。你知道我們倆的關系有多鐵,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哎呀,鼴鼠,我感到很意外——”他輕輕吸了吸鼻子。

鼴鼠大笑起來,用長著厚皮的大爪子拍拍威利的后背。“好啦,好啦”——他笑著說——“別老是這么敏感。我只是開個玩笑。哎呀,沒有你,我可怎么活呢?怎么知道周圍的情況呢?怎么看得見東西呢?我想看東西的時候是怎么說來著?”
威利擦了擦鼻子。“你說,‘威利,做我的眼睛。’”
“沒錯,我就是這么說的,”鼴鼠熱切地說,“我說,‘威利,做我的眼睛。’然后你確實成了我的眼睛。你告訴我東西是什么形狀,什么大小,什么顏色。你說得別提多好了。誰都不如你說得好。”
威利委屈的神情一掃而光。“我還告訴你哪兒放了鼴鼠夾,是不是?哪兒放了毒藥,還告訴你他們什么時候要推平草坪,是不是?不過這片草坪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人來推平了。”
“是啊,你確實幫了我。”鼴鼠大笑著說,“確實幫了我。現(xiàn)在擤擤鼻子,快跑吧。我還要給自己尋摸午飯呢,最近這附近的小蟲子太少了。”他又縮回了地洞里,威利注視著土壟在草坪上慢慢向前延伸,最后,那頭的泥土隨著鼴鼠的挖掘而顫動起伏。威利跑過去,敲了敲地面。“鼴鼠,”他喊道,“他們來了,我就做你的眼睛。我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你。”
“你肯定會的,”鼴鼠的聲音被泥土弄得有點發(fā)悶,“你當然會的——到時候有郁金香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臭鼬唷喂直立在松樹林的邊緣,看著下面的大房子。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接著紅公鹿在他身邊出現(xiàn)了。“晚上好,先生,祝你好運。”唷喂說,“新人要來啦。”
“這我知道,”公鹿說,“我知道,確實該來新人了。說實在的,我自己倒不是特別在乎,我到處游蕩。但是對一些小家伙來說,這山上的光景實在是太凄慘了,太凄慘了。”
“是啊,你到處游蕩,”唷喂說,“但你肯定愿意時常吃到菜園子里的蔬菜,是不是?”
“沒錯,是的,如果就在手邊的話。”公鹿承認道。他輕輕嗅了嗅。“我說,唷喂,勞駕,能稍微挪動一點嗎?往背風的地方站站?好,這就行了。非常感謝。就像我剛才說的,我確實愿意偶爾吃到一些綠色蔬菜,比如一排萵苣,或者幾顆嫩卷心菜,要很嫩的——老的讓我消化不良——當然啦,我真心渴望的還是番茄——許多的番茄。要是有一顆成熟的、鮮嫩多汁的番茄,那簡直——”
“你留著吧。”唷喂打斷了他的話,“就我個人來說,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愛種地的人,當然啦,為你們其他人考慮就另當別論了。在我的生活里,菜園子沒什么用。我心心念念盼望的是他們的垃圾。”
“你的品味真夠低的,唷喂。”公鹿說,“嗯——話說,風向好像改變了——勞您大駕?好,這就行了,謝謝。我剛才說到——”
“什么品位低不低的,”唷喂憤憤地回答,“你根本不懂垃圾。垃圾跟垃圾不同,就像人跟人截然不同一樣。有些人的垃圾簡直不配——哼,簡直不配被稱作垃圾。可是還有一些垃圾,啊,沒有什么比它們更美妙了。”
“有啊,”公鹿一口咬定,“比垃圾美妙多了。換個話題,我順便說一句,狐狐一心指望會有雞,甚至有鴨也說不定。你應該也會感興趣。”
“雞倒是不錯——小雞仔,”唷喂承認道,“鴨子也不錯。可是再回頭來說垃圾——”
“哦,哎呀,”公鹿叫苦不迭,“風向又變了。”于是,他鉆回林子里去了。
寒冷的地面上還留著一些霜花,而在地底深處,切根蟲2老爺爺打開他臟兮兮、灰土土的身體,伸展伸展僵硬的關節(jié)。他的聲音低弱沙啞,但足以把他的成千上萬個子子孫孫都從冬眠中喚醒。
“新人要來啦,”他嘶啞著嗓子說,“新人要來啦。”這聲音在懶洋洋的切根蟲們中間傳播開去。慢慢地,一絲顫抖掠過他們丑陋的全身,慢慢地,他們展開身體,開始在黏乎乎的泥土里往上爬。他們要爬好久,趕在植物的新芽萌出時,在地面做好準備。
消息傳遍了整個山坡。灌木叢里,高高的雜草叢中,不斷出現(xiàn)動靜,傳來沙沙的聲音,小動物們奔走相告,對這件大事議論紛紛,做出各種推測。松鼠和金花鼠腳不沾地在石墻上奔過,大聲叫嚷著這個新聞。在黑乎乎的松樹林里,貓頭鷹、烏鴉和藍鴉為此大聲地爭吵。在下面的地洞里,不斷有客人來串門。在這一切喧擾之上,反復回蕩著一句話:新人要來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