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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 杜陵序
  • 珮頔
  • 4290字
  • 2025-06-26 13:02:06

公元前九十一年,大漢征和二年。

七月流火,盛暑漸消。

轉涼的天氣慢慢接近了人心的溫度。

戌時未至,日影已漸漸隱沒于宮墻之外。

“住口!”大門緊閉的太子宮含丙殿中驟然響起一聲厲喝。沉寂良久,那聲音又遲疑道:“少傅的意思是……父皇……可能被軟禁了?”

“太子殿下仁厚,不愿作非常之想。可是往年圣駕赴甘泉宮,最多一個月便會回鑾,而這次已經三月有余。何況,圣上出京是為了避暑,現下長安城中暑氣盡消,甘泉宮那邊只怕已是秋涼了,卻遲遲沒有準備接駕的旨意下來,這難道不可疑嗎?”

太子劉據啞然:“可是蘇文說……父皇染疾,不耐舟車勞頓,故而……”

少傅石德步步緊逼:“那么敢問殿下,您到甘泉宮請見了這么多次,可曾親眼看見圣上纏綿病榻?若圣上果真染疾,為何不見宣召太醫?甚至連半張藥方也未曾傳回?若圣上當真圣體違和,豈會不召殿下親侍湯藥,榻前盡孝?”

這一連串詰問讓劉據無言以對。蘇文身為未央宮宦者令,與他素有舊怨。此番父皇去甘泉宮休養,正是蘇文伴駕左右。什么圣體染恙,不過是蘇文用來搪塞他的借口罷了。這些日子以來,同樣的疑慮早在他心頭盤旋了千萬遍,但他始終不敢深想,更不敢宣之于口。就在剛剛,石德告訴他,他手下截獲了丞相劉屈氂(máo)與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密信——他們竟然膽大包天,欲率兵圍困甘泉宮!這對聯姻多年的兒女親家一向沆瀣一氣,此番的目的更是昭然若揭:逼父皇下旨易儲,改立李廣利的親外甥、皇五子劉髆(bó)為太子。方才石德甫一說出“逼宮”二字便被劉據厲聲喝止,但石德身為太子少傅十余載,事事為他籌謀,他哪里是不信他,只是不愿面對這詭詐的人心罷了。五弟劉髆小他十七歲,在他記憶中,劉髆始終還是那個受了欺負也只會拽著他衣角哭著告狀的小弟弟啊!

“……五弟遠在昌邑,或許……或許對此事并不知情。”

石德無奈地合眼暗暗嘆了口氣。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人家與他以命相搏,他卻還在念及兄弟之情。生在帝王家,脈脈溫情便是殺人最快的刀。石德撲通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再猶豫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入宮請皇后下中宮懿旨,宣布昌邑王勾結丞相、貳師將軍,意圖弒君謀逆!再執皇后金令去城外調兵,拱衛皇城!如此方是上策啊!”

“不可!”劉據斷然否決,“若五弟并未身涉其中,你要他如何去擔這謀逆大罪?更何況,李廣利手握五萬精兵,若他們知道計劃敗露,必會孤注一擲向甘泉宮發難,挾父皇為質,到時父皇便危在旦夕!”

“殿下!存亡之際,豈能優柔寡斷!”石德抬頭,眼中含淚,“賊子之心早有端倪!公孫丞相滿門血案猶在眼前,殿下難道忘了嗎?”

劉據聞言不禁攥緊了拳頭。前丞相公孫賀被人誣陷行巫蠱,被判族誅,滿門抄斬。公孫夫人衛君孺乃是他的親姨母,其子公孫敬聲是與他一同長大的表兄。為了救他們,他去父皇跟前跪過,求過,哭過,卻終究無力回天。緊接著,皇后嫡女陽石公主、諸邑公主、衛長公主之子平陽侯曹宗、衛青之子衛伉、李廣之孫李禹……一個接一個倒在江充等人羅織的罪名之下。母后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一病不起。他除了在母后床前守著,竟什么也做不了。這一切就像一場風暴,而他就站在風暴中心,眼看著狂風圍著他肆虐,吞噬一個又一個至親,卻無計可施。他知道,終有一天,這風暴也會將他連根拔起,撕扯,咬碎,然后一口吞沒。

劉據伸手扶起跪在地上苦苦相勸的石德,沉聲道:“少傅放心,我不會坐以待斃。我現在就去見母后,請皇后金印調兩宮衛士。若能在他們發覺之前接回父皇,便可化解這場危機!”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既能保父皇周全,又可免五弟死罪。劉屈氂和李廣利所謀之事并未實施,就算父皇事后怪罪,至多削去五弟幾城封地而已。

“萬萬不可!殿下此時離開京城,萬一圣上有何不測……”

“少傅慎言!”劉據厲聲打斷石德的話,“本王心意已決!”

“殿下!殿下!”石德剛要開口再勸,卻聽見殿外有人高呼。

“何事?”劉據問道。

“啟稟殿下,繡衣使者江充帶兵闖宮,說是‘奉旨滅巫’,小人們實在攔不住啊!”

石德面色驟變:“殿下,前車之鑒啊!”

劉據強壓著心中的怒火:“放心,我不會給他機會故技重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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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殿前影壁,劉據帶著宮人和侍衛來到太子宮馳道上。只見江充正指揮著一群兵卒舉著火把掘地三尺,腳邊已然堆了十幾個沾著泥土的小木人,顯然是剛“挖”出來的。

“爾等大膽!竟敢擅闖太子宮!”劉據一聲震喝,嚇得兵卒們紛紛扔下手中的工具,跪伏在地,噤若寒蟬。

江充卻似早有準備,上前略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劉據道:“回太子殿下,微臣奉旨在宮中各處……挖——蠱——滅——巫!”他將最后四字拖得極長,眼中滿是挑釁。

劉據冷哼一聲:“江充,本王知道你的能耐,當年僅憑一己之力就廢掉了趙王太子劉丹。你與本王有怨,大可直接沖著本王來,何必牽連無辜!”

江充臉上笑容不減,拱手作揖道:“微臣惶恐,臣不過是奉旨辦差,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貌似隨意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小木人,“自有圣上明斷。既然事已辦妥,微臣這便去復旨了,改日再與太子殿下敘話。”江充轉身欲走,又忽然挑著眉毛陰陽怪氣道:“若是太子殿下今夜得空,倒是不妨好好想想,明天該如何應對御史們的詰問。微臣告退。”

劉據眼中寒芒閃動,右手緩緩按上劍柄,對著江充幽幽道:“你說,若本王明日步了公孫丞相后塵,這血海深仇,又該由誰來報呢?”

江充從沒見過這樣冷冽的劉據,不禁心中一悸,面上卻強作鎮定:“那些人本是殿下親族,好在圣上英明,并未牽連殿下。可殿下若還是心存怨懟,那可就是有負圣恩了。”

劉據向著江充踏前三步,一字一頓:“好——好一個‘有負圣恩’!”話音未落,寶劍驟然龍吟出鞘,劍尖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弧。轉瞬間,一道血柱映著劍光從江充的脖頸噴涌而出,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江充在驚恐中倒地,至死都不相信劉據竟敢斬殺了他這個繡衣使者、圣上欽使……

眼前的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跪伏在地的兵卒與劉據身后的侍衛宮人,全都僵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出。

劉據凝視著血泊中的江充,又掃過面前瑟瑟發抖的兵卒,緩緩平復心緒。他舉起仍在滴血的寶劍,厲聲喝道:“佞臣構陷忠良,謀害皇儲,意圖謀反,其罪當誅!主犯現已正法,爾等若愿歸順,可免一死。附逆之徒,絕不寬宥!”

這些兵卒面面相覷,他們雖是跟著江充來的,卻不過奉命行事而已。什么反不反的,那都是上位者的事,跟他們這些小卒有什么干系!更何況眼前這位可是當朝太子,大漢的儲君,未來的天子!

“太子殿下饒命!”兵卒們紛紛叩首,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

江充已死,除惡務盡。

劉據當即入宮求得了皇后金印,皇帝不在京中,憑皇后金印即可調派兩宮衛士。劉據派出一隊人馬分別圍住丞相府和將軍府,控制住劉屈氂和李廣利的家眷;另一隊則去緝捕按道侯韓說(yuè)和御史章贛(gòng)。這二人素來與江充狼狽為奸,在御前顛倒是非。若不先捉住此二人,難保這件事到了御前會被描繪成什么樣。

誰知章贛當晚恰在韓說府上做客,如廁歸來時,正撞見韓說被一劍穿喉。章贛嚇得魂飛魄散,躲在暗處直到眾人離去,這才慌忙從韓說身上摸出按道侯令牌,連夜叫開城門逃出長安。奈何他被嚇得腳軟,夜路又難行,跑到甘泉宮時天已大亮。

年逾六旬的天子劉徹斜倚在軟榻上。他才剛起身,就看見章贛連滾帶爬地撲到自己跟前,哭訴他九死一生的遭遇,直指太子刺殺朝臣,意圖謀反。

皇帝神色平靜地聽著,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發怒。章贛心中忐忑,這反應完全出乎意料。一旁的宦者令蘇文卻心下了然,他朝章贛微微搖頭,章贛也是個有眼力的,立刻噤聲。

劉徹眼看著章贛唾沫橫飛又聲淚俱下地控訴太子,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現在好不容易停下,劉徹緩緩開口:“你們幾個,整日跑到朕跟前,說太子這也不好、那也不對,聽得朕耳朵都起繭子了。”劉徹斜睨地白了章贛一眼,“如今倒好,又說他殺人,還要謀反?”

劉據是皇后衛子夫為劉徹生下的第一個兒子,也是嫡長子,從七歲被立為皇太子算起,已經做了整整三十年的儲君。兒子的性情劉徹再清楚不過了:寬恩厚德,仁恕溫謹。雖然劉徹并不是特別喜歡這樣的性子,但終究是他唯一的嫡子、自小傾盡心力培養的國儲。這些年,劉徹前前后后“巡幸”“封禪”搞了多少次,一走就是幾個月甚至大半年,每次都是太子監國。最近幾年,太子處事愈發穩重,劉徹也有意將政事逐漸交托到太子手上。在劉徹看來,以太子這樣的性格,開疆拓土是指望不上了,但能做個守成的仁君也不錯。所以無論旁人如何進言,有時生氣歸生氣,但自己的兒子終究還是要回護的。

“朕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總與太子作對。太子縱有不足,但他終究是儲君,爾等當盡心輔佐。若太子事事皆能,還要你們這些臣子做什么?”劉徹停了一會兒,直了直身子,“依朕看吶,定是你們把太子逼得太緊,才會鬧到這般地步。好了,蘇文,你去長安傳太子來見朕。朕要親自問個明白。”

“唯。”蘇文伏地領旨,踏著細碎的步子退出了泰時殿。

不過一個多時辰,蘇文便狼狽不堪地沖回泰時殿。他滿頭大汗,衣冠不整,宮服上沾滿污泥,幘冠也不知去向,連頭上的抓髻也散了一半。可是誰又知道,這一身的污垢卻沒有一點兒是在去長安的路上沾染的,全是他剛才繞著甘泉宮跑圈時故意在泥潭里面摔的。

“陛下——大事不好!”蘇文連滾帶爬地撲到御前,嚎啕大哭,“太子!太子反了!”

劉徹猛地坐直身子:“你說什么?”

“太子起兵謀逆,長安城中已亂作一團!小人幸好遇上貳師將軍,這才撿回一條命啊陛下!”

話音未落,貳師將軍李廣利已大步進殿,單膝跪地:“末將參見陛下!太子假傳圣旨欲調動京北駐軍,被末將識破。末將擔心陛下安危,特來救駕!”

還未等劉徹回過神來,殿外又傳來通報:“丞相到!”

劉屈氂不等宣召便直入殿中,跪在李廣利身側:“陛下!太子擅殺朝廷重臣,欲自立登基!臣冒死逃出京城,特來稟報!”

“報——”

劉徹甚至沒有一刻喘息的機會,只見一名身著鎧甲的年輕將領風風火火闖進大殿:“啟稟陛下!太子已接管京城各門,現正親率兩宮衛士向甘泉宮進發!”

劉徹瞇起眼睛:“你是何人?執金吾(yù)渠中翁何在?”

“回陛下,渠將軍已被太子所害!末將乃是渠將軍帳下校尉劉敢,營中三千騎兵已在甘泉宮外集結待命,聽候陛下調遣!”

劉徹一言不發地怔在原地,雙手不自覺地越攥越緊。

殿內一片死寂,時間被拉得無限長。劉屈氂和李廣利的額上隱隱滲出冷汗,蘇文和章贛更是緊張得連頭都不敢抬。

他們在等,等一個信號……

“咣當!”銀杯被劉徹狠狠砸在地上,跪在地上的幾人卻同時松了一口氣。

“逆——子——”劉徹怒喝一聲,掙扎著要起身。蘇文忙上前攙扶,卻被劉徹大臂一甩丟回地上。劉徹踉蹌著走到劍架前,抄起赤霄劍,目光如刃般掃過地上跪著的四人,最終將寶劍擲于劉屈氂面前。

“丞相聽令,朕命你即刻緝拿太子!”

“臣遵旨!”

太子率眾與丞相大軍激戰六日,最終寡不敵眾。

一代賢王,半生皇儲,頃刻間,身死,族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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