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動力:基于五大發展理念的中國民營經濟大展望
- 王忠明
- 4416字
- 2019-01-05 05:22:10
民營企業的“可怕”與可敬
歷史,有時禁不住頻頻回顧。原來那些曾讓全國上下從民間到廟堂草木皆兵如臨大敵的宏大事件,現在看來也不過是輕描淡寫。比如,對民營企業的恐懼。
對民營企業的恐懼從時間深處無聲發散出來。早在計劃經濟時代,“割資本主義尾巴”是一種革命行動,恨不能對所有商業活動都斬草除根,足見社會忌憚之深。
不過,對民營企業的恐懼并非只限定在經濟層面的討伐。有時,政治與經濟的距離連一墻之隔都不存在,經濟曲線很容易與政治曲線復合混同。甚至經濟理論認為行得通的事物,也不一定能在政治上行得通。過分強調意識形態,凡事必然更多地出自政治視角。因此,寥寥數字的文章引發鋪天蓋地的喜惡紛爭,實際上脫離了經濟本體的主旨,很容易變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泛化爭論。
意大利思想家馬基雅維利曾經如此告誡,“追求夢想的人們啊,已經付出就要準備付出更多?!泵駹I企業從誕生之日起,就因為背負著社會對其根深蒂固的恐懼,而不得不準備付出更多。且不提改革開放之初民營企業突破恐懼意識流時的艱辛與無奈,即便到2004年,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進行至第26個年頭,人們對民營企業的恐懼也沒消散多少。
特殊語境下的滄海橫流,會顯出不同本色。2004年春夏,郎咸平連續撰文,炮轟國企改制中的中飽私囊,著名的“郎顧之爭”拉開帷幕,對民營企業乃至市場經濟的討伐便也開始大張旗鼓。
郎咸平主要揪住三個企業不放——TCL、海爾和格林柯爾。他認為TCL股權改革的實質是稀釋國有股權,股權激勵是幌子,證券市場是渠道,使國有資產逐漸流入個人腰包才是目的。他對海爾提出質疑,“當初成立海爾投資的時候,到底是通過何種程序讓海爾投資擁有了海爾商標專利權?又是通過何種程序將零部件的供應權轉讓到海爾投資的手中的。如果是海爾集團正式通過了這些資產的轉讓,那么這就是明顯的內部人員利益輸送,除非海爾集團能證明董事會成員從未在海爾職工持股會擁有股權。如果董事會成員確實持有職工持股會股權,那么這個董事會決議明顯就是通過利益輸送,集體侵吞國有資產?!?img alt="郎咸平指導其學生曾振宇等完成.成立海爾中建意在曲線MBO海爾變形.http://busi-ness.sohu.com/20040802/n221311303.shtml"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46679/11263410203280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500839-R7ei8Ss0AqmObaaXXe5s4xBZzewRHwdI-0-e6c7533071ecdf421172755045cecf3c">他對格林柯爾的抨擊更為尖銳,直接炮轟“民企參與國企重組”,指責顧雛軍利用一些地方政府急于加快國企退出,將收購與改制打包在一起,玩一把互惠互利的雙贏游戲。
針對郎咸平的炮轟,TCL和海爾表現得心平氣和,以“不予評價”輕輕帶過,使來勢洶洶的質疑反倒討了無趣。而性情暴躁且自負的顧雛軍卻坐不住了,要單挑郎咸平。顧雛軍的反擊恰好把自己置身于放大鏡下,使并購時一些在法律與道德邊界徘徊的灰色行為暴露無遺。2005年8月1日,終于以涉嫌提供虛假財會報告罪、虛假出資罪、挪用資產罪被刑事拘留,盛極一時的“資本神話”灰飛煙滅。
郎咸平以討伐出名而得到很多人的熱情支持,有些學者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標榜自己為“新左派”予以聲援;幾乎所有的媒體也都倒向郎咸平,指責經濟學家為什么“集體失語”??磥?,對民營企業可能會侵吞國有資產的判斷,豈止郎咸平一人!
一個擅長財務分析的學者引發人們對并購行為嚴加規范的重視,顯然是有價值的,問題在于如果由此放大為對“民企參與國企重組”的全面否定,從而演變為對國企改革路徑的懷疑和中國市場化改革正確方向的動搖,這樣的效果難道是郎咸平能夠心安理得的嗎?而改革進程明顯由此受阻、滯緩,其實又表明全社會對民營企業的恐懼并未真正消失。
2005年,郎咸平以《人吃人的中國亟待和諧化》為題撰文提出,“中國社會在以簡單的經濟發展為綱的改革開放下,整個土壤變壞了,變成了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才是最令人擔憂的。舉例而言,我在2004年提出‘國退民進式的國企改革讓少數國企老總暴富,而同樣貢獻的職工卻被賤價買斷工齡’這種社會不公現象時,主流經濟學家的答復令我感到震驚。他們認為民企比國企更有效率,所以應該進行改革,就算改革中出現一些腐敗問題也是可以接受的?!边@樣的表述以偏概全,直指改革的必要性,很能培植“恐懼”的土壤,激起民粹主義的情緒。一些主張市場化取向的經濟學家備受質疑,甚至被指控為“被利益集團收買”。
民營企業,真的那么可怕嗎?
2002年11月召開的黨的十六大早就指出,“堅持和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必須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必須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和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眰€體、私營等各種形式的非公有制經濟在支撐增長、促進創新、擴大就業、增加稅收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如果還要再喋喋不休地論證民營企業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恐怕又是老生常談。
當然,不可否認,縱觀民營企業的發展版圖,其中也不乏負面形象。欺詐公眾的行為時有發生,那些毒牛奶、毒大米、毒豇豆、毒床墊、毒校服等等,也大多出自民營企業之手,整個群體的復雜性表現在既可“好事做盡”也存在“壞事做絕”的風險。因此,有些人被戴上“為富不仁”的帽子也不冤枉,所謂“民企侵占國有資產”也存在真實案例。如何將“有毒社會”徹底轉變為“有情社會”、“有序社會”,民營企業更是承擔著義不容辭的重要責任。但是,我們不能以偏概全,看到了幾只黑天鵝,就倉促下了“所有的天鵝都是黑的”結論。
民營企業的“可怕”,不在于他們對中國體制的威脅,而在于他們頑強的生命力。比如溫州,絕非“地大物博”,巴掌大的地方既不能“靠山吃山”,也不能“靠海吃?!?,唯一一條水路還是死路;溫州人的發跡之路,似乎與一般意義上的定理“知識就是力量”也不盡吻合,大多數人都是泥腿子下海,與高學歷、“海歸”無多瓜葛,商人的底色大都以“農民”、“小商小販”渲染;政策撐起保護傘時,他們少受庇佑,往往被邊緣化,而急剎車時則總成風眼,被口誅筆伐,承受著來自意識形態的壓力。然而,就是巴掌大的溫州,頂著“資源稟賦貧乏”的帽子,弱勢得極其徹底,卻異軍突起,走到了中國經濟的前列,創造著財富神話,成為經濟命題中的悖論。又如泉州,也無過多傳統意義上的資源優勢,但卻是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創業圓夢的福地和天堂,到2015年底光上市公司就有96家,傳播或弘揚著難能可貴的閩商精神:“愛拼才會贏”、“輸贏笑笑”……
那么,人們為什么對民營企業那么心存恐懼呢?改革開放都這么多年了,為何依然草木皆兵?某些理論誤導顯然難辭其咎!比如前述夸大宣傳“國有經濟是共產黨執政的經濟基礎”,這必然導致國有經濟布局與結構戰略性調整的步子、國有企業按照現代產權制度的方向加快改革的步子有所放緩,甚至對國企(央企)憑借巨大身軀擾亂市場秩序(比如在房地產行業頻搶“地王”等)加以放縱。而且,既然國有經濟是“執政基礎”,那么對民營經濟設置出種種“玻璃門”、“彈簧門”、“旋轉門”乃至“鐵門”豈不正常?
R.拉詹和L.津加賴斯在《從資本家手中拯救資本主義》一書中曾給出這樣的論斷:
市場經濟制度在政治環境方面面臨雙重的威脅。第一重威脅來自市場早期發展的既得利益者。這些人已經在市場中占據了強勢地位,還企圖繼續維持其地位。由于市場的自由競爭體制要求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這些擁有特權的人生怕自由市場體制以及與之配套的制度的確定會危及自己的既得權力,于是就極力鼓動運用政府的力量限制來自國內外的競爭,阻礙市場競爭體制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制度的進一步健全。第二重威脅來自在市場前期發展中受損的弱勢群體,當這些弱勢群體受到蒙蔽,他們對種種不公正現象的正當不滿被別人所利用,就常常會把矛頭指向市場經濟體制。而這種做法恰好迎合了既得利益勢力的需要。在這種情勢下,既得利益勢力就能躲在大眾的身后,要求擴大政府干預,屏蔽對外開放,壓制市場競爭。弄得不好,就會出現下面這種“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糟糕場景”:“在保護貧困人群安全的幌子之下,既得利益集團壓制了市場機制,保證了自己的安全,而受害者則是自由市場經濟和所有可以從中獲得機會的人。”
在中國,國有企業占據市場強勢地位,并不是通過早期競爭獲得的,而主要是出自政治考慮與權威指定。國有企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構建的歷史進程中,自有獨特擔當,其歷史地位與現實作用不可抹煞。但是,如果沒有市場,不引入競爭機制,國有企業就會像改革開放前那樣一家獨大,“圈占所有的牧場和羊群”。而市場經濟的逐步發展,為國有企業帶來了充滿活力的競爭對手——民營企業,這個群體不但與之爭奪資源、資金與人力,甚至還要反客為主(入主資不抵債、瀕臨破產的國有企業),使之大為不爽。同時,一些在市場化推進中暫時受損的弱勢群體,如下崗職工等,其不滿情緒恰好被維護舊體制的“新左派”所煽動,并有所結盟,任民營企業成為眾矢之的。
據北師大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發布的報告顯示,2014年企業家犯罪共657例,涉及犯罪企業家799人,其中犯罪民營企業家677人,占犯罪企業家總人數的84.73%。在677名犯罪民營企業家中,董事長、總經理或法定代表人共341人,占51.43%,成為民企犯罪高危人群。報告還顯示,民營企業家犯罪數量最多的五個省份,分別為浙江(183家)、福建(59家)、河南(53家)、山東(36家)和安徽(32家)。使人嘆息的是,他們犯罪之時,正是人生的黃金年齡:最小年齡僅為21歲,最大年齡為69歲,平均年齡為43.7歲。最危險的年齡,是40~49歲,在這個年齡的民企大佬們,共有118人犯罪,占比39.07%;30至39歲年齡段居第二位,共75人,占24.83%;50至59歲年齡段有59人,占19.54%;20至29歲年齡段和60歲以上年齡段均為25人,占8.28%。
對此,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犯罪學研究會顧問皮藝軍分析認為,“民企犯罪是壓力犯罪。民企生存壓力是由于體制中歧視性制度設計造成的,使得民企相對而言,有更多、更加深重的生存壓力,所以它是非常脆弱的。某種意義上,民企犯罪是在與國企進行不平等競爭中迫不得已所采取的不正當形式的變種。”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刑法室主任、研究員劉仁文進一步分析認為,國有企業領導人犯罪基本上還是一種權力型的,是別人求他,所以多為受賄罪、貪污罪等。而民營企業家犯罪更多的是求別人,所以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詐騙罪等。這反映出國有企業領導人和民營企業家在社會上的地位是有所不同的,一個是別人求自己,一個是自己求別人。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胡偉新也分析認為,民企犯罪大量存在,一個原因是政府與企業、政府與市場、企業與市場的關系并沒有理順。在體制方面,由于央企、市屬企業等一定程度上壟斷了政策優惠資源,抑制了民企發展。從民企犯罪形態和構成來看,民營企業家多涉及融資、集資方面的犯罪,原因是大量的民間資本找不著出路;另外,除了一些好的民營企業外,多數民營企業資金短缺。有時由于資金鏈中斷,導致還不了貸款,從而引起一系列的催債、傷害、涉及黑社會等現象的發生。
引用上述資料,絕不是為犯罪民營企業家開脫罪責,只是想在一個更加客觀的背景下看清他們犯罪的各種原因及教訓。今天,如果要給民營企業整體一個客觀的評價,那么,它們應該是集合著這樣一群人:無論是浮出水面的幸運者,還是永遠沉默的大多數,幾乎都在努力改變個人命運的同時積極推動著社會進步,從而改變著國家命運。它們并不可怕!恰恰相反,這正是它們的可敬之處。要說可怕,那些試圖讓它們“可怕”的落后勢力才真有點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