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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屋的全名叫恩斯尤爾。

這個名字停駐在我的舌尖上,如蜂蜜停留在勺彎里。恩斯尤爾:灰與綠的交融之地。古老的石頭,蒼勁的古樹,赭色的茅屋,長滿苔蘚的老墻。屋前有一塊小草坪,陽光普照,草兒長得及腰高。還有一條小溪,涓涓地流向大海。尤爾小屋獨立于谷底,是唯一的居所。它依偎在山谷的最深處,似嬰兒依偎在母親的肘彎處。

我踩在碎石子鋪成的小路上。被歲月碾碎的石子在我腳下嘎吱作響。路兩旁的大樹伸出弧形的樹枝,在我頭頂上交纏環抱。它們披著樹葉織成的衣裳,雖日漸稀松破敗,仍擋去大部分陽光,只余斑駁碎影投射在地面上。我提著一只行李箱,背著一只背包,驀然踏入這個安靜的世界。我的鞋底下踩著的,不再是城市的柏油路,而是鄉村的泥土。這種感覺真奇妙。

腳下的小路一直通往小屋前門的臺階。我站在臺階上,聽著四周此起彼伏的鳥叫聲。也許我已駐足聽了幾分鐘,也許只有短暫的幾秒鐘。這里似乎沒有分與秒的概念,只有季節之分、百年之說。只有在新老樹木的年輪上,你才能窺見時間的流逝。這里的一切都充滿年代的厚重感,就連鑰匙也很舊了。一把沉重結實的鑰匙,經過無數個口袋的打磨,到了我的手里。我將它插進鎖眼里,轉動幾下,發出低沉的梆梆聲。在門的另一頭等候著我的,是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我深呼吸一口氣,使勁將門推開。

門朝屋里頭開了,與地面摩擦著,最后戛然而止。屋子里漆黑一片,沉寂了數月的空氣,這時全部噴涌而出,朝我撲鼻而來。我閉上雙眼,呼吸著它們。石頭的陳舊味兒,灰塵的清冷味兒,房梁的木香味兒,面包烘焙的余香,還有別的辨別不出的味道,像是香料、青枝和冬雪的味道,我才剛認出來,那味道就散了……

我靜立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室內昏暗的光線。我身前是一間細長的客廳,天花板低垂,客廳盡頭是一口大壁爐,似野獸的血盆大口。地板上鋪著幾條破地毯,角落里擺著一把扶手椅,坐墊布面破爛不堪,海綿墊子松垂變形。客廳里家具不多,只有一張長長的桌子,一個黑色的書柜,還有一把長腳椅,擺在書柜旁邊。剛開門時的味道這會兒已經散盡了,取而代之的是因過潮而發霉的腐臭味,混合著灰塵和鐵銹的味道,聞起來一言難盡。屋里靜悄悄的,我到房前轉了一圈兒,什么也沒發現,只有臺階旁邊放著一只破花盆,積水表面浮著一層油綠色。

背包從我肩膀上滑落,砰的一聲掉到地上。

我怎么會來這種鬼地方?

******

古老的冬青樹下,有什么被驚動了,眨動著黃色的眼睛,如牛油和玉米的顏色。此時,那雙銳利如隼的眸子,正緊緊地盯著尤爾小屋。

******

我沮喪地拖著步子走在地板上。地上的灰塵飄浮了起來,迎著光束在半空中飛舞。仔細打量這所房子,只會讓人更加絕望。沾滿油污的墻皮正在剝落,石板鋪成的地板也開裂了。照片中看起來特別有田園氣息的網格窗玻璃,有的已經破了洞,只用幾塊抹布堵上。

這都是那個老男人的錯。要是他沒有出現在中介公司的辦公室里,要是他沒有說那些話來刺激我……我原本只想去拜訪一次,隨便瞧幾眼就回來。沒想到的是,因不滿他家阿姨的房子被掛牌出租,一個當地人怒氣沖沖地跑來撒氣,我們就這么在辦公室里狹路相逢了。他姓羅斯卡洛,長著一張種薯臉。

“就算那個老女人沒有把房子過繼給我,”他憤然說道,“就算她沒有,我也絕不允許任何城里人來這里占用我們曾經住過的房子,破壞那些寶貴的記憶。他們只是假期過來住一陣子就回城里去,然后再讓房子空置一整年。想租恩斯尤爾?門兒都沒有!”

我的中介試圖打斷他,為我說幾句好話。我特意從倫敦趕過來,千里迢迢到了這里后,卻在聽一個老男人喋喋不休地咆哮,這令她有點兒過意不去。她告訴羅斯卡洛先生,房子并不是租來度假用的,他的阿姨在遺囑里特意交代過,恩斯尤爾可以出租,但只能租給長期住戶。但是,他的火氣并沒有因此就消了。

“騙人!”他冷笑一聲說,“她不可能住下去的!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個晚上她就會走了。”

因為這句嘲笑話,我在沉默中爆發了。在我還沒意識過來之前,我已經開口向中介公司的人說,我決定要租下它。我還以為那個老男人接下來會向我推薦更好的房源,讓我打消租恩斯尤爾的念頭。沒想到他只是虛張聲勢,想給我制造點麻煩。當我的中介咕噥著“注意事項”和“租客要求”時,我居然稀里糊涂地點頭答應了。于是,她遞了一支筆過來。過了一會兒,她伸出手來與我相握……最后,我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尤爾小屋的租客。我抬起頭來,看看骯臟不堪的天花板和積滿污垢的窗戶,然后看向門外的山谷。隨著夜幕的降臨,氣溫也隨之下降。看來,我真的得在這里過夜了。

我嘆息了一聲,從松垂凹陷的扶手椅中站起來,開始盤點一樓的物品。廣告單上說的“家具齊全”都是騙人的,全是些沒被處理掉的舊家具,只有一張床墊和一罐煤氣是新的。書架上擺著幾本書,墻壁上掛著幾幅畫。

目前為止,我看到的最大的家具是一張顏色早已褪去,身上傷痕累累的餐桌。我將手放進桌面上一個深深的凹槽里,想象過去住在這里的人,曾經圍坐在餐桌旁,在這里吃過無數頓晚餐,寫過無數封書信,還有調皮搗蛋的孩子,抱著擦破皮的膝蓋,坐在這里讓大人涂藥。

中介公司的話要是可信,我將會是住進這里的第一個陌生人。在它的五百年歷史里,只有兩個家庭曾擁有它。而現在,它又多了一個新住客,一個從城里來的,腦子里充滿天真爛漫幻想的作家。她從來沒有經營過菜園子,更不用說經營一座山谷了。

我走進了一個小房間,里面擺放著碗櫥,像是清洗和存放碗碟的地方。櫥柜上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餐盤上大多繪著魚類的圖案,例如沙丁魚和金槍魚,櫥柜后排藏著兩個黑色的瓶子,里頭裝著黏糊糊的東西。我將其中一瓶轉了過來,正面歪歪斜斜地寫著“黑莓酒”,生產日期是兩年前。

看完以后,我把它轉回去,照原樣擺回原地。在這幽深的谷底,陪伴著我的只有幾絲老婦人生活過的痕跡,這讓我感到十分孤獨。我想找人說說話,哪怕一分鐘也好,可這里沒有電話機。即使有,我又該打給誰?母親或者姐姐?搬到這么遙遠的地方,她們早當我腦子抽筋了。更糟糕的是,我還對她們撒了謊。我騙她們說,簽下合同之前,我已經參觀過房子了。我還在她們面前說得天花亂墜,把這里形容得詩情畫意:豪華的壁爐,肥沃的菜園,漂亮的茅草屋頂,綠意盎然的草地,安靜舒適的環境,住在這里可以令我文思泉涌,下筆有神。要是她們知道,我只憑一張模糊的照片,就草率地簽下一年的租約,還接受了那么奇怪的條款……后果實在不堪設想。

洗滌室里有個水槽,水龍頭生銹得很厲害,有些鐵銹已經剝落了,無所事事的我漫不經心地擰開水龍頭。一開始,水管里沒有任何動靜。幾秒鐘后,它開始發出突突的怪響。接著,有水斷斷續續地噴出來。水是褐色的,還夾帶著細沙子。不久后,出水量穩定了,水質也變清澈了,我將手伸進冰涼的水流中。水槽旁邊是一扇積滿灰塵的窗,正對著菜園子,透過窗戶能看到外頭的小草坪,還有遠處的樹林。

我低下頭,用手捧了一把清水,撲在疲勞的雙眼上。眨動眼睛時,我的眼角瞥見了一道移動的影子。當我轉過頭去,那個影子卻驀然消失了。想到也許有人或動物在暗中觀察我,我的背脊就忍不住發涼。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許只是一只小鳥。

******

它悄無聲息地潛入厚厚的黑莓刺叢,腳步比半空中飄落的雪花還要輕巧。它從刺叢中穿過,荊棘劃不破它的外衣,如夜般漆黑的果實玷污不了它。草地變涼了,蝙蝠驚飛了,黑夜就要來臨了。

******

我任由窗簾布落下來,絕望地看著昏暗的天色,一臉生無所戀。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收拾出一塊立錐之地。我知道租金如此便宜,其中必有貓膩,可我萬萬沒想到,所謂的“以實物為準”,竟會如此天差地別。

窗簾里外沾滿了厚重的灰塵,窗臺上堆滿了死去的蒼蠅和蜜蜂,尸體橫陳。當我將窗簾抖開時,那些尸體如紙屑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我帶來的洗潔用品只有一瓶洗潔精、一塊海綿、幾條洗碗巾,在這里根本不夠用。“你從來沒想過會這樣。”腦海里有個聲音對我說,“你天真地以為,一切都會很完美。”

我強打起精神,朝放在角落里的黑色書柜走去。多少做點清潔工作,總好過站著不動,勞動的時候還能放飛思緒。書柜里的架子落滿了灰塵,我用一塊布將灰塵抹去。幾本書斜放在架子上,封面大多是皮制的,因年代久遠,邊角都卷了起來。書名很是熟悉,這令我心情好了不少,仿佛找到一位趣味相投的故人,雖然這里離我真正的故鄉很遠。我找到了幾本狄更斯和哈代的小說,一本完全散架了的圣經,一兩本磨損嚴重的年鑒,小心地拂去書皮上的灰。有本冊子摸上去不厚,書脊平整,卻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忍不住立刻就打開了。這似乎是一本素描簿,扉頁上留著字跡優美的簽名:

托馬西娜·羅斯卡洛

敞開的門外突然有東西一閃而過,將我嚇了一大跳,書差點從手中滑落。門外有翅膀撲動的聲音,還有黑壓壓的影子,我小心翼翼地挪到門口。山谷外,夜幕已經降下來了,天空呈紫灰色,像鴿子羽毛的顏色。遠處,蝙蝠在天空中向下俯沖,迂回飛翔,它們那“吱吱”的叫聲令我不禁莞爾。我轉身回到屋里,尋找電燈的開關。門邊墻上有個老式開關,我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沒有反應。我又按了一下,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連個電火花都沒有。

心里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我趕緊把頭埋進書包里,四處翻找手機的充電器。墻上有個電源插座,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找到充電器后,我把它插到插座上,“咔嗒”一聲按下開關,然后向上帝祈禱。

手機的信號欄上顯示“無服務”,充電指示燈也沒有亮起來。怎么會這樣?“鎮定一點,想想辦法。”我嚴肅認真地告訴自己,“保險絲電盒肯定就在家里的某個地方。”天色幾乎全黑了,黑暗如潮水般嘩啦啦地涌進小屋里。最后,我在洗滌室里找到了保險絲電盒。一只蜘蛛從塑料蓋上掉到了閘刀上,心煩意亂的我顧不上害怕,揮手把它給掃走,用力把閘刀推上去。閘刀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然后便恢復了安靜,什么動靜也沒有。

一陣恐懼涌上心頭,過去幾個月的負面情緒也跑了出來,蠶食我的神經。房屋中介留了個緊急聯系電話給我,可這里一點信號也收不到,甚至連車子也沒有,否則我就可以開車去附近的村莊求助。話說回來,即使有車子,我也不認識路。就算我認識,這里的夜路太黑了,沒有手電筒,我無法光靠兩條腿行走。我所熟悉的城市,到了夜晚依舊燈火通明;這里的夜晚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能迅速將一個人吞沒掉。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你要沉著冷靜。先把打火機點亮,再去找找看有沒有蠟燭。”只要有了光,情況就會好很多。我顫抖著手,拉開碗櫥和柜子,翻遍黏糊糊的刀叉,又翻遍骯臟的餐盤,卻沒有摸到任何蠟燭。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樓,磕磕碰碰地來到主臥室,里頭幾乎黑得看不清路。房間里擺著一張空無一物的大床,床邊墻上掛著一條松松垮垮的毛毯,床腳下藏著一只落了鎖的木箱。

我輾轉來到第二間臥室,靠著蠻力推開房門。這里被前主人當作了雜物室,堆著幾只箱子,和幾只壞了的臺燈。此時,房間里還有微弱的光,可是再過不久,這點光線也會消失殆盡,什么也看不見。我返回到樓梯口,踩著咯吱作響的臺階跑回樓下。書柜的抽屜卡住了,我使出蠻荒之力將它們拉出來,震得架子上的書東倒西歪。

在烏漆墨黑的抽屜里,我摸到了紙張和塑料,摸到了針線和玻璃。終于,在一堆雜物之中,我摸到了一個疑似蠟燭的冰冷物體,我將它抽了出來。看見手里的蠟燭后,我幾乎喜極而泣。壁爐上有一盒火柴,我緊張地屏住呼吸,祈禱它們還管用。出門在外,我從來沒想過要帶盒火柴,真是太失策也太愚蠢了。由于沒把握好力道,第一根火柴夭折了,第二根火柴才成功點燃,擦出美麗的火花,在空中跳動著,耀眼而奪目。很快地,橘黃的燭光點亮了房子的一角,照耀出一片溫暖光芒。我雙手虔誠地握著蠟燭,仿佛它是神圣的護身符,能驅趕黑暗,護我周全。

“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個晚上她就會走了。”老男人的聲音又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瑟瑟發抖,因為寒冷,也因為恐懼。房子的前門還敞開著,我趕緊用力把門甩上,從里頭反鎖住。不管房子外面有什么,它們終究只能留在外面。而我將會待在屋里,獨自度過漫漫長夜。我堅定地認為那個老男人看錯人了,企圖用對他的憤怒來溫暖自己。

我試了幾次在壁爐里生火,卻以失敗告終。被黑煙嗆了幾回后,引火柴才成功點燃,接著是一整塊柴火,火苗從木頭兩邊躥出來。成功把火點起來后,我屁股往后一倒,如釋重負地坐在地板上,像打了勝仗似的,松了一大口氣。外面天色已經全暗了,當我來到窗前將發霉的窗簾放下時,透過窗玻璃我瞥見了一個黑影,在暗夜里潛行。我往爐里添了一塊柴火,讓火燒得更旺些,更亮些。這令人心安的火焰,我是不會離開它半步的,至少今晚不會。我把那張老舊的扶手椅拖到壁爐前,然后把我的睡袋打開來,嚴嚴實實地包在自己身上。我試圖讓自己沉浸在書海里,只聽柴火燃燒的嗶剝聲,不去聽老房子的吱嘎怪響,也不去聽貓頭鷹的咕咕聲,那凄厲的叫聲,像鬼魅在夜里的哀號。

終于,忍無可忍的我舉起一根蠟燭,朝洗滌室的方向走去。遠離爐火的石板地面又冰冷又潮濕,燭火在我手上搖曳著,照亮了前面的路。到了洗滌室后,我不敢往窗外看,只是抓起白天見過的一個罐子,匆匆趕回壁爐前。

我將罐子放到爐火上方,里面的液體散發出深紅色的光澤。我把蓋子擰開,小啐一口,嘴里滿是甜蜜的味道。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碩果累累的灌木籬前,陽光照射在深紅色的果實上,反射出弧形的光澤。我又喝了一口黑莓酒,想起了已故的老主人,這酒必定是她親手釀的。我是她遺囑里所說的那類租客嗎?當她發現坐在這里的人是我時,她會不會覺得失望?在火光的溫暖下,在黑莓酒的撫慰下,我漸漸放松下來,甚至打起了瞌睡。

可惜好景不長。突如其來的聲音將我驚醒了,我在黑暗里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聽。聲音是從前門傳來的:好像是動物在木頭上磨爪子,使勁地扒抓,似乎想要進來。這時,各種民間傳說紛紛鉆進我的腦子里,有地獄亡靈的故事,有地府冥犬的故事,有百鬼夜行的故事……心驚膽戰的我沒有膽子去開門確認,而是拉起睡袋包住自己的頭,緊緊地捂住耳朵,祈禱那聲音自行消失掉。

我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睡袋里。后來,我肯定是睡著了,因為我做起了夢。不是夢見人,也不是夢見某個地方,而是夢見了一首歌。它緩緩地進入我的腦海,聲音越來越強烈,像暮色越來越濃。它深深地植入我的腦海,像礦石深埋地底,沒有成文的歌詞,沒有固定的旋律。我雖無法哼唱它,但不知怎的,我卻知道它的寓意。

這是一首冬日之歌。冰雪悄然鋪滿大地,我聽見冰雪下的竊竊私語,聽見積雪壓斷了小草的腰,聽見雪水匯入小溪凍結成冰。在我的體內,我感覺到血流變緩了,血管凍結了。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凍死時,寒冷消退了,冰雪融化了,春回大地。

我聽見心臟轟隆隆地跳動著,似有成千上萬的新生兒同時呱呱墜地,才能有如雷般的心跳聲。我聽見黑暗在向他們靠近,它的爪子輕柔地落在地上,蓄勢發動攻擊,如潮水般勢不可擋。我聽見它的爪子歡快地在空中跳躍,企圖捕捉夏天的光線。樹上結滿了果實,鳥兒在枝頭上歌唱。無數個短暫無聲的夏夜,百花吐蕊,芳香四溢。

然后,我聽見熟透的漿果的迸裂聲,沉甸甸地墜入秋天。這時,歌聲開始放緩了,晨間薄霧彌漫大地,夜晚也比往日更長了。后來,歌聲日益衰微,來到一年的末尾。樹上的葉子搖搖欲墜,萬圣節的焰火嗶剝作響;我聽見狩獵的號角響起,獵人騎馬風馳電掣,將舊年逼到窮途末路。當人間失去秩序,我聽見百鬼在夜里歡慶。

歌聲的高潮似乎就要到了,我知道前面的一切只是鋪墊,這一刻才是重頭戲。旋律急速放緩,輕盈如雪花,輕飄飄地落在恩斯尤爾四周。這是個神奇之夜,在燃燒的火爐前,新與舊交替,過去、現在與未來并存;所有的恩怨都將一筆勾銷,輕輕的一句話就能改變人心。在這美妙的歌聲之中,我發現我正在哭泣,朝歌者走近……

突然之間,我醒了過來,一只手伸了出去,企圖抓住什么。我試著回憶夢里的歌聲和旋律,那音符卻在呼吸之間轟然破碎,曲不成章。有那么一刻,房間里充滿綠意,鼻息之間滿是樹木的清香,仿佛有人砍下雪地里的一根樹枝,放進屋里來。現在,那股清香也隨歌聲消失了。

漆黑的外面有聲音響起,我滿懷期待地側耳聆聽。那聲音美妙得難以言喻,卻不是夢中令我魂牽夢縈的歌聲,而是一只貓在月下號叫。

******

歌聲持續了一夜。每到四季輪替之際,它就會如約而至。它已傳唱了千年,它還將繼續傳唱,千年不絕。雖是同一首古老的歌,但年年歲歲有新意。直到東方發白,直到在此過冬的鳥兒都出來了,嘰嘰喳喳地互道早安,歌聲才終于停歇。歌者在側耳傾聽,陌生女子在屋里酣眠。

******

我眨了眨眼,從睡夢中醒過來。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簾灑進房間,清脆動聽的鳥叫聲在山谷中回蕩,清晨的日光在天邊綻放。昨晚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可我熬過來了。

四肢僵硬發麻的我,掙扎著從扶手椅上站起身來。壁爐里的火幾乎燃盡,厚厚的炭灰下,只有一兩塊燒紅的木炭還散發著余熱。我得起身去外面拿點木頭進來才行,還得鼓起勇氣去外面的浴室洗漱。我顫抖著手,給自己套上鞋子。昨晚,我惶惶不寧,輾轉難眠,室內的混亂就是證據:書柜的抽屜忘了關上;蠟燭已經燃盡;書架上凌亂不堪;書本散落一地。在晨光的照耀下,室內一片狼藉,看起來十分可笑。盡管如此,我還是忘不了昨晚令我窒息的恐懼,忘不了縈繞在我夢中的歌聲。

我打開門,看見了秋天美好的早晨。山谷里薄霧低徊,橘紅和金黃的樹葉掛在樹枝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新鮮的空氣立刻充盈了我的胸腔,令我重拾在這里生活的信心。我抬腳走出門外,來到院子里的小路上,樹枝之間突然躥過一個黑影,比鳥兒還要大。我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

“出來吧。”我的聲音攪亂了這片安靜的空氣,“我知道你在那兒。”

突然間,樹葉一陣窸窣騷動。一團龐大的黑影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那是一只黑色的貓,如煤炭般漆黑的毛發蓬松開來,不懼秋日里的寒冷。要是在市區,我早就走上前去,一邊輕聲呼喚它,一邊慢慢伸出手去,趁其不備抓住它。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會貿然行事。那只黑貓抬起頭來看我,眼睛如牛油和玉米般淺黃。當它用那雙眼睛盯著我看時,我像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所以,你是住在這里的‘原住民’,對嗎?”我逼自己先出聲問候它,但又想不通為什么要這么做。

它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接著舔起爪子來。

“我猜昨晚就是你吧?我好不容易才入睡,你卻在門板上拼命磨爪子,還在屋頂上叫了好幾小時,吵得人不得安寧。”

我的話似乎惹惱了它,它不悅地甩動尾巴,拍打著地面。如果從背面觀察,畫面會相當詭異。

“聽我說,如果今后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就得約法三章,好嗎?”我開始跟它講道理,“不要在半夜將我吵醒;不要在門外號叫或者磨爪子;如果你想進屋子里頭來,你得在我上床睡覺前向我請示才行。”

它恍若未聞地站了起來,昂首闊步地走到草地上去,尾巴傲慢地高高翹起。

“這才過了一天而已,”我一邊朝浴室走去,一邊喃喃自語,“我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對著貓咪自說自話的瘋女人了。”

浴室里的熱水器壞了,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雖然如此,我還是想把自己拾掇得干凈點,所以我只能將就著用冷水了。我的房屋中介韋林夫人邀請我星期天共進午餐,地點是昨天她給我鑰匙的那家酒吧,說是為了歡迎我搬到這里來。先前,羅斯卡洛先生對我的態度并不友善,韋林夫人請我吃飯,顯然也考慮到了這點。

這真是個適合外出散步的好日子,秋葉的顏色愈加火紅,離冬天只有一息之遠。我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將我發現的一張地圖攤開來。這是我在整理梳妝臺上的書籍時發現的一張手繪地圖,沒人知曉它有多古老。因年代久遠,地圖正面的紙張已經發黃,背面的皮革也已經變軟了。地圖上方寫著“恩斯尤爾”。我一邊仔細研究它,一邊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小屋的四周是一片森林,面積大約十四公頃,朝陡峭的山崖向上延伸。地圖的最東邊有一條路線,在它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一個箭頭,箭頭上寫著“蘭佛德”,并指向這座村莊。村莊旁邊的山谷邊緣被人畫了一個圓圈,圓圈里寫著“佩蘭之石”。

我來到了那條路線的起點,就在小草坪的邊緣上。在濕漉漉的草叢當中,我找到了不少殘留的鵝卵石,這些鵝卵石連在一起變成一條破碎的線。它們原是一條小路上的石頭,肯定已有幾百年歷史了。草叢和蕁麻肆意生長,將小路完全掩蓋住了,這令我心生猶豫。也許我該走另一條上山的路,雖然繞了點,至少能順利地走到車道上去,不用擔心走到一半路就沒了。我不自覺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有種被監視的感覺。那只貓肯定還在附近,暗中注視我的一舉一動。到目前為止,為了跟它搞好關系,我主動示好了幾次,卻被它嗤之以鼻。我曾從廚房里拿出一罐金槍魚,打開來進貢給它;我還把破花盆里的綠色積水給倒掉,重新換上新鮮的水給它喝,但它卻完全無動于衷。后來,我無意中看見,它在吃一只死去的飛蛾。這時,屋頂上的一道黑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它坐在那兒,舒服地曬著太陽,用一種睥睨眾生的眼神盯著我。

把地圖收好放進背包后,我深呼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上路了。這片草叢簡直是昆蟲的王國,行走其間的我袖子上全是蟲子,我一次又一次地顫抖著手將它們拂去。一兩分鐘過后,草叢開始變矮了,前面的路也變得更加清晰。原本陷進泥土和青苔里的鵝卵石,這時也裸露了出來,一直延伸到山下,沒入到一條小溪里。溪水很淺,我踩進水里,一邊向前走,一邊想象著,幾百年前這條小溪是何模樣。

我踩在水下的鵝卵石上,沿著鵝卵石路繼續往前走。偶爾會有樹根橫亙溪中,水下的鵝卵石路也就被截斷了,有的地方鵝卵石四散開來,沒有成形的路可走。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沒有注意到眼前出現了一塊空地。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塊空地上時,我立即停下腳步,喉嚨因激動而哽住了。

有一塊大石頭豎立在一片冬青樹林里的空地上。冬青樹的樹枝密密麻麻,相互交纏在一起,織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墻,只在兩側留有空隙。這里的冬青樹一定很老了,光滑的綠葉之間,黑色的樹枝長得十分粗壯。而那塊石頭……看起來比它們還要古老。長年累月下,石頭上爬滿了厚厚的苔蘚,像是披上了一條綠油油的毛毯。它與我同高,卻比我更寬,我得張開雙臂,才能達到它的寬度。它的正中心有一個圓孔,貫穿了整塊石頭,令見者毛發直立。

這究竟是什么東西?我拿出地圖來,在上面尋找它。這里是在山谷的邊緣,也就是圓圈所在之處,寫著“佩蘭之石”的地方。這塊古老的怪石,標志著恩斯尤爾的邊界。我強忍住涌上心頭的異樣,小心翼翼地走進樹林當中的這塊空地。

突然,我感到頭腦暈眩,像是起身太猛一樣眼前漆黑一片,耳邊聽到樹枝被狂風掃過的聲音,翅膀撲動的聲音,馬兒嘶叫的聲音,女人哭泣的聲音……

我眨了一下眼,那些聲音迅速退去,如潮水般被吸走了。秋日的陽光,幽遠的鳥聲,山谷恢復如常。我盯著那塊石頭瞧了瞧,它還是那副老樣子,安靜地屹立在空地上,沒有任何變化。在空地的另一邊,我發現了鵝卵石鋪成的路,往樹林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樹林深處。為什么韋林夫人沒有向我提起這塊石頭呢?這似乎是一塊古老的巨石,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鎮守著恩斯尤爾的后花園,具有十分特殊的意義。也許她覺得這并不重要吧,也許她根本不知道這里有這么一塊古怪的石頭……要不是無意中發現了一張地圖,我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

我沿著空地的邊緣走,刻意繞開那塊石頭,與它保持一定距離。當我離開冬青樹林,走出恩斯尤爾的邊界時,世界好像悄然改變了。忽然之間,時間在我的四周呈井噴式爆發,將我帶回了現代社會。無人機嗡嗡地在我的頭頂上盤旋,自動施肥裝置在田里嘶嘶地噴灑肥料,還有一條狗在附近汪汪地吠叫著。

那條狗應該離我不遠,因為它的叫聲越來越響。灌木叢間一陣騷動,一條狗突然躥了出來,兇猛地沖著我狂吠。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我退回到空地上。

那只狗卻停在原地,沒敢跟上來。它看起來像是一條柯利犬,耳朵呈半立姿態,眼睛透著深褐色,死死地盯著我。它前腳向地面撐起,欲躍過灌木叢,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嘴里“吼吼”地低吠,在空地和樹林的交界處徘徊。

“馬吉?”這時,一道陌生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在樹林里回蕩著。

“馬吉!”

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了,綠色的外套,平頂的帽子,肩上扛著把獵槍,手里抓著一只奄奄一息的野雞。我在心里哀號了一聲,情況看起來似乎不太妙。看見我時,他停了下來。

“需要我幫忙嗎?”他出聲詢問我,聲音很是溫柔。

我大聲回答他:“我正打算步行去村里,我原本是這么打算的,可你的狗好像不愿意讓我過去。”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悄悄地紅了。

他朝我的方向走過來,落葉在腳下踩得沙沙響:“可能是因為你擅自闖入了私人土地,它才會這么對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并沒有擅自闖入。”我立即反駁道,“這塊土地正好是我的。可以算是吧。”

聽我這么說,那男人大聲笑了出來,將帽子往腦后一撥。我發現他是個年輕男子,可能比我還要年輕,有一頭深金色的亂發,眼睛是灰色的,下巴布滿胡茬兒。

“這么說來倒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他爽朗的笑聲感染了我,令我不禁露出微笑,“我以為你是業余歷史學者,未經主人允許就在這附近徘徊。”

“不是的。我住在這兒。昨天剛搬過來。”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原來你就是那位‘聲名遠揚’的派克小姐!”他將野雞夾在腋下,向我伸出手來,“很高興見到你。我是亞歷山大。”

“我是……”我還沒來得及消化他的話,就自動地握住了他的手,“你說的‘聲名遠揚’是什么意思?”

“派克小姐,蘭佛德是個小地方,你在本地已經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他松開了我的手,寒冷的空氣流了過來,占據了兩人之間的空隙。

“我可不這么認為。”我不滿地反駁道,“我還沒見過任何人呢,何來的轟動。”

“光憑你是陌生人這點,就已經夠轟動了。”他咧嘴沖我一笑,“再說了,現在你不是遇見了我嗎?”他往后退了一步,緊緊地看著我。他的注視令我感到局促,早上我只隨手抓了幾下頭發就出門,現在它們恐怕四處亂翹,這都是睡眠不足害的。“不得不說,你與我想象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為什么?”我充滿戒心地問,手在口袋里握成拳。

“我聽人說,你趾高氣揚地來到村里,賄賂了中介公司,讓他們把房子租給你,還擺著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看到了我臉上的陰霾,他趕緊住了嘴,面露歉意,“不過是些無聊的閑言碎語,請你不要在意。”

“等他們見了你,謠言就會不攻自破了。”他補充道。

“但愿吧。”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事實上,我正準備去酒吧見幾個人。我是想去來著,不過……”我意有所指地看了他的狗一眼,它正忙著在樹根之間嗅來嗅去。

男人大笑一聲,說:“噢,是的,對不起。馬吉并不怎么待見那塊大石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動動下巴,指向那塊帶孔的石頭,“人們常說,動物知道一些人類無法感知的事,你說對嗎?”

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只黑貓,在屋頂上斜眼看我,徹夜號叫,還有夢境里的那些聲音……

我低聲咕噥道:“我不太迷信。”

“我也是。”亞歷山大重新將獵槍背在肩膀上,“需要我帶路嗎?我正好也要往村里去。”

于是,在同一天里,我兩次跨過了恩斯尤爾的界限。

“你是本地人嗎?”我一邊走,一邊問他。陽光透過樹葉灑落下來,成了點點金色的光斑。金黃色的落葉,像是黃金做成的羽翼,在空中緩緩飄落。

“是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野雞,“就跟這只雞一樣,土生土長。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就已經在這里定居了。”

“看來,這里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原住民,只有我是個外來人。”一片樹葉落下來,正好親吻上我的臉頰。我抓住那片調皮的葉子,它的表面是金黃色的,比我的膚色要亮,比亞歷山大的膚色要深。“來這里之前,我從沒考慮過這一點。”

“不用擔心,他們會跟你熟絡起來的。可能羅斯卡洛先生不會,但他本來就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總有東西讓他看不順眼。今天讓他生氣的是房子,明天他就會為別的事情鬧情緒,然后百般阻撓……”說到這里,他突然閉上嘴,不再往下說了。

“羅斯卡洛先生?”我皺起眉頭,“我知道他。我去中介公司時,他也在那兒。你剛才說他會阻撓什么?”

“沒什么。說起來太荒謬了。請你不用在意。”

“告訴我吧。求你了。”

他的臉頰突然染上薄薄的紅暈,不由自主地擺弄起野雞的爪子,說:“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賭,賭你能堅持多久,他一直在想辦法把你逼走。”

有那么一會兒,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知道這沒什么好意外的,我早該預料到會有人對我心懷敵意,但是……事先預料到是一回事,真正聽說了又是另一回事。

“派克小姐?”亞歷山大關切地問,“你還好嗎?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

“我沒事。”我按捺住內心的怒火,這件事稍后再算賬,當下最重要的是搞好外交,“別再叫我派克小姐了。”我笑著對他說,“叫我杰西吧,我朋友都這么叫我,只有我媽媽才叫我的全名杰西敏。”

“杰西敏。”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我的名字,“這名字真好聽。”我們繼續往前走,途中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神不自在地往路邊飄。

“所以,我猜你是跟別人一起搬過來的吧,男朋友或丈夫之類的?”

“不是的。”我跳過一根橫亙在地上的木頭,“只有我自己。”

“其他人都留在倫敦?”

馬吉奔跑在我們前面,對著落葉汪汪亂叫。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準備扔出去。

“我家人都在那兒,還有某個我此生不想再見的人,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哦,抱歉。”

馬吉咬住一棵小樹苗,想要把它拖在屁股后面走,這可把我們給逗笑了,不愉快的話題便就此揭過。在我們前方,樹葉不再遮天蔽日,小路也變得陡峭起來。忽然之間,眼前出現了綠色的水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是一條河流,或者說是入河口,我說不準是哪個。有一只小船漂浮在河道的中央,發動機面朝著我們,發出它特有的“撲撲撲”響聲。樹木一直沿著河岸往下生長,像是愛漂亮的小姑娘,爭先恐后地跑到河邊,去觀看自己的倒影。

“蘭佛德。”站在我身邊的亞歷山大停下腳步說,“只要沿著這條河走,通過一座小橋,就能到河對面去。酒吧的名字叫蘭姆,你會準時到達那兒的。”

我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努力吸收今天經歷的一切。在我們身后的某個地方叫恩斯尤爾,是綠色山谷深處的一塊小綠地,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它有多隱蔽。我往后看了一眼,可想而知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座塔從樹林中冒出頭來,陽光在窗玻璃的反射下,在半空中劃下一道弧形的光。

我指了指那座塔,問:“那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座大房子。”他含糊地說,“星期五那天,你打算做什么?”

聽了他的話,我的臉似乎不爭氣地燒紅了:“什么?我,呃,沒什么特別的打算。不,我是說我有很多事要完成,那天可能就專心工作吧。”

“工作?你是指修葺房子嗎?”

“不,是寫書,我是個作家。我有本書得在圣誕節前完工……”說到這里,我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弱了,聽起來有點可憐。

“一名作家!”他笑著說,“太酷了!我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那天是萬圣節,我打算辦場小派對。不知你是否愿意前來捧場,趁機認識更多本地人?”

我有點兒羞得無地自容,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羞愧:“哦,對哦。”

“幫我拿著。”亞歷山大把他手中的野雞塞給我,在我意識過來之前,我的手已經抓著野雞的兩條腿了。空氣中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合著腐朽的落葉,還有長滿綠藻的河水散發出的陳腐味。“給你。”他在紙上寫下一串潦草的數字,與我交換手上的野雞,“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如果你想來的話,隨時打我電話。”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已經轉身走了。他吹了聲口哨,將馬吉召喚到他身邊,一人一狗大步流星地走進樹林里。

“你來啦?”一道低沉而洪亮的聲音在酒吧里響起。店里坐滿了客人,環境十分嘈雜。當我進門時,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轉過來,看著我。米凱拉·韋林熱情洋溢地迎向我,令我尷尬地滿臉通紅。

“派克小姐。”她湊過來親吻我的臉頰,身上一股濃濃的香水味,令我差點窒息,“你能抽空過來,我真是太高興了。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房子還好嗎?我請你喝點東西吧。你想喝點什么呢?啤酒或者蘋果酒?”

“好的,謝謝您。”我試圖打斷她的話,“我想來杯……”

“太好了。”

她像機槍一樣自說自話,說完便轉身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原地,獨自面對那些好奇的眼光。酒吧深處有人在朝我揮手,認出那是韋林夫人的助理麗莎后,我趕緊朝她走過去。

這是一家頂棚低矮,但看上去非常舒適安逸的酒吧,有不少幽靜的小角落,窗邊擺放著沙發座椅,墻上掛滿了各種紀念品:照片、畫像、黃銅馬飾、餐碟收藏品。店里有煙熏、烤肉、啤酒和干蛇麻花的味道。我很好奇店里是否常年都是這股味道。

“很高興又見面了。”麗莎一邊搖晃著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的孩子,一邊對我說,“米凱拉是不是在門口盛情歡迎你了?”

“是的。”我脫下外套,笑著說,“她去給我拿喝的東西,至少我是這么聽她說的。”

“慢慢地你就習慣了。”麗莎咧著嘴壞笑,“米凱拉曾是一所寄宿學校的女舍監,直到現在她還沒完全擺脫舍監的職業病。”

她向我介紹了同桌的其他幾個人。她的丈夫丹,此時正沖我微笑著;他們的小女兒黛西,當她母親介紹到她時,她害羞得將小臉蛋兒埋進她父親的懷里;米凱拉的丈夫杰夫,介紹到他時,他從報紙后面抬起頭來,沖我點頭問好。在場的還有麗莎的朋友朱莉和侄子彼得……我小聲地向他們問好,努力記住他們的名字。

“這位是派克小姐,”麗莎隆重宣布道,“恩斯尤爾的租客。”

酒吧里突然鴉雀無聲了片刻,這是我的錯覺嗎?米凱拉的丈夫倒是饒有興致地盯著我。

“各位叫我杰西就好。”我這么對大家說,并找了個座位坐下。不一會兒,酒吧里又恢復了平日的吵鬧,充滿了酒杯碰撞的叮當聲,高談闊論的說話聲,還有爽朗的笑聲。

麗莎面露憂色地問:“杰西,房子現在怎么樣?”

我實話實說道:“嗯,它比我想象的還要淳樸,連電都沒有。”

“一點兒也不意外。”她的侄子彼得插嘴道,“麗莎,簡直不敢相信你就這么把房子租出去了。那房子少說也有二十年沒翻修過了吧,杰夫?”

“是有二十年了。”米凱拉的丈夫杰夫應和道,然后又看起他的報紙來。

“羅斯卡洛女士有點兒神經錯亂。”彼得刻意低聲說了一句,不過身邊人都聽得見。

“她不過是偶爾說幾句胡話。”朱莉反駁道,“只是有點古怪而已,羅斯卡洛家的人都那樣。”

丹笑嘻嘻地接過她的話:“小時候我們還以為她是女巫。那時,我們經常慫恿對方,看誰敢在圣艾倫節[1]前夕去恩斯尤爾,但從來沒有人真有膽子去那兒。”

“圣艾倫節?”我疑惑地問道,將話題轉移到別的事情上。

“就是萬圣節。”麗莎解釋道,“那些妖魔鬼怪的傳說就別提了,她才剛搬來這里,別把人家嚇跑了。”

“不只是萬圣節而已!”丹嘴里假裝氣憤地說。

“在康沃爾郡,圣艾倫節是冬天的第一個夜晚。這一夜,地獄里的鬼魂全出來了,在人間四處游蕩。家家戶戶點起燈火,驅趕黑夜帶來的黑暗。”他沖黛西發出鬼叫聲,惹得她咯咯直笑。

我也跟著笑了,昨晚的恐懼感卻涌上心頭。當我以為獨自一人無依無靠,被困在無邊的黑暗里時,房子外面仿佛有東西在悄悄注視著我。這時,米凱拉帶著滿滿的兩杯酒回來了。她就座后,我便提了家里沒電的事情。

“不知道你想喝什么,”她喘了一口氣說,“麥芽酒還是蘋果酒,我就各拿一杯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大家開始忙碌地點餐,擺餐具。蘋果酒表面覆蓋著一層奶泡,下面還有一層果餡。我小嘬了一口,它的味道令我想起了我曾偷摘過的蘋果。小時候,鄰居家里有一棵蘋果樹,我偷摘過樹上的蘋果,它們長得小巧玲瓏,卻硬得像高爾夫球似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后,米凱拉坐回到位子上,用她那戴著粉紅色眼鏡的眼睛嚴肅地看著我。

她開門見山地問:“你見過那只貓了嗎?”

所有人都注視著我。

“見過了。不過,它看起來不太友善。”我尷尬地說,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的表情會突然變得這么奇怪。

米凱拉和麗莎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閃爍其詞地說:“現在先不要擔心這個,慢慢地你們會習慣彼此的。”

“除此之外,也沒別的選擇了。”我又喝了一口蘋果酒,“我們的租賃合同里到底都列了哪些條件?我是說,我不介意那只貓跟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可我不記得合同里規定過,我有照顧它的義務。我從沒養過貓,有親戚或誰能把它帶……”

“沒有。”彼得斬釘截鐵地說。

“養貓沒有那么……”米凱拉突然插話。

“恩斯尤爾總有貓在那兒。”在米凱拉說話的同時,丹也發話了。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瞪著他,令他臉唰的一下紅了。“我說錯了嗎?”他堅決地說,“我說的是事實。”

麗莎向其他人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后誠懇地看著我說:“我很抱歉,但這是合同的一部分。在遺囑里,羅斯卡洛女士特別聲明,租下房子的人必須照顧住在那里的貓,這一點她說得很明確。”

彼得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她巴不得把整個鬼地方留給一只貓,你知道她不是沒有嘗試過。我剛剛就說了,她是個……”朱莉用力拍了他的胳膊一下,痛得他大叫一聲。

“她曾想把房子留給一只貓?”我難以置信地問。

“這確實很不可思議。”米凱拉承認道,表情有點兒慌張,“雖然法律上不允許一只貓繼承遺產,但是羅斯卡洛女士可以變相地規定,她的房子只準出租,不準出售。如此一來,那只貓有生之年都會受人照顧,直到它死亡為止。”

“那只貓死了以后呢?”

米凱拉調整了一下坐姿。“那時,合同也就作廢了。不過,這不在我關心的范圍內。”

我卻隱隱覺得這件事與我有關。話說回來,我只租了一年,那只貓短期內應該不會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還是先別杞人憂天了。

我換了個話題:“那只貓叫什么?也許知道了它的名字,會更容易接近它。”

“佩蘭。”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

“佩蘭。”我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努力不去盯著他們看。

我總覺得他們有什么事瞞著我不說。飯菜上桌后,那些疑慮便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從昨晚到今天早上,我只吃了一點兒餅干和蘋果,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我的面前擺著一盤烤牛肉,牛肉表面覆蓋著一層美味的肉汁,散發出誘人的光澤。盤里還有香脆可口的薯條,我咬了一口胡蘿卜,那味道嘗起來新鮮極了,像是早上剛從地里拔出來的。

“說不定真是。”麗莎大笑著說,“彼得,這些胡蘿卜是你朋友種的,不是嗎?”

“是的。”彼得用叉子插起一塊胡蘿卜,用悲傷的眼神看著它,“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胡蘿卜。”

這是一伙開朗活潑的人,雖然有時行為怪異了點。在他們的陪伴下,我漸漸放松了下來。通過交談我了解到了一些信息,丹是一名小學老師,朱莉是一名護士,而米凱拉的丈夫經營著當地一家博物館和游客中心。彼得嘴里說著他是“撿寶的”,然后朝吧臺走去。

“他是個海邊撿破爛的。”米凱拉語出驚人地說,“時刻關注著海上的風浪,知道什么地方有沉船,什么地方有被海浪沖上來的寶貝。”

“這不是違法的嗎?”他們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我說的話。

“這是我們康沃爾郡的另一項獨特傳統。”丹沖我眨了眨眼,調皮地說。

這時布丁上桌了,布丁上面撒滿了面包碎塊,有水果點綴其間,果汁滲入到奶油凍里,他們告訴我那是越橘,一種黑色的小漿果。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越橘,但它嘗起來挺美味的,黛西吃得衣服上到處都是。

過了一會兒,他們開始聊起村里的事情。吃飽喝足以后,我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聽他們訕牙閑嗑。酒吧里不像先前那么多人,我可以一眼看到另一頭的壁爐,柴火在里面發出溫柔的噼啪聲。壁爐四周放著幾張老舊的真皮扶手椅,有幾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坐在一起,輕聲細語地聊著天。我剛打算轉移視線,就發現在幾個老人當中,有人正注視著我。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比他四周的老人至少年輕四十歲。他長得很有個性,蓄著黑色的胡須。當我發現他在看我時,我沒有害羞地移開視線,而是大膽地與他對視,也許是第二杯蘋果酒在作祟吧。

“那是誰?”我開口問同桌的人。

他看起來剛從外面進來,頭上戴的毛線帽壓得低低的,被風吹過的臉頰,這會兒還是紅通通的。

“他是杰克。”丹一邊對我說,一邊向他揮手問好。那個黑頭發的男人不自在地朝他點了下頭,然后移開了眼線,看向別的地方。“杰克·羅斯卡……”麗莎用手肘捅了捅他,可惜為時已晚。

“羅斯卡洛?跟恩斯尤爾的女主人同一個姓?還有在你們辦公室里對我很兇的那位老羅斯卡洛?”我追問道。

“我得去給孩子換塊尿布了。”丹找了個借口離開。

“是的。”麗莎不太情愿地說,“杰克是羅斯卡洛先生的孫子,爺孫兩人都在造船廠里工作。”

所有人都盯著我,想看我的反應。我原本可以一笑而過,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也可以聳聳肩表示無所謂,等村里人都習慣了,等他們不再好奇,也就不會再八卦我的事情。

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賭,賭你能堅持多久。他一直在想辦法把你逼走。

亞歷山大告訴我的那位老先生說過的話,卻再一次擊中我的神經。

“不好意思,我離開一下。”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我便已經從座位上起身,朝酒吧的壁爐那頭走去。

來到他們面前后,我語氣輕快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只是想過來問一下這位羅斯卡洛先生,能否替我傳句話給你的爺爺?”坐在壁爐前的幾位老人吃驚地看著我,那位黑發的男人卻一言不發,只是謹慎地看著我。他的眼睛真美,瞳孔是淺褐色的,令我心里一軟。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沒有回頭路。徹底豁出去的我鄭重地說道:“請轉告你爺爺,他那愚蠢的賭約我全都知道了。還請轉告他,他老人家注定要失望了,我決不會離開這里。最后,感謝你特意來此歡迎我。”

我轉身往回走,感覺到我的臉又紅了,內心緊張得不得了。

“干得漂亮!”彼得笑著說,“你終于向他們放話了。”

“對不起,杰西。”麗莎安靜地說,“我們只是不想看到你因此不高興。”

“沒事的。”我抓起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

米凱拉穿上外套,不悅地說:“回頭我會找梅爾好好談談。”

“不管怎么著,我們都會去找他,如果你家里還是沒電的話。”麗莎撇了撇嘴,說,“實際上,他是離你最近的鄰居,變電站正好在他家地里。”

“我們會去找他,讓他好好改正。”米凱拉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如果還是沒電的話,你能再忍個一兩天嗎?”

等我們往酒吧門口走去時,我發現杰克·羅斯卡洛坐在爐火邊看了我一眼。

“當然可以。”我刻意提高音量,好讓他也聽見,“我肯定會過得很好。”

雖然解決了溫飽問題,胃里裝著佳肴美酒,回去恩斯尤爾的路上,我還是覺得比來時冷了點。陽光正在逐漸減弱,天空變成了珍珠的顏色,一縷縷炊煙從村舍的煙囪里往上升起,給山谷蒙上了一層薄紗。我沒有在意時間的流逝,而是沿著樹林里的小路一直走,希望這是亞歷山大帶我走過的那條路。

今天早晨,我明明那么渴望能回到現代社會,渴望聽到更多聲音,渴望見到其他活人,渴望有汽車代步,渴望有手機信號。現在……我卻渴望回到那片綠色的幽谷,點燃家中的柴火,守在壁爐前,昏昏欲睡地進入夢鄉,享受在小屋中獨處的漫長時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塊佩蘭之石從暮色中浮現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停了下來,一只腳踩進現在,一只腳踩在過去。在村莊的界內,時間停止了流動,它們凝聚在一起,如潮水般涌入現在……我往前跨了一步,離開身后的世界。

空地上的那塊巖石發出淡淡的光,表面半明半暗,將我吸引了過去。我想將我的手放上去,甚至想要彎下腰,透過中心的圓孔,窺視另一頭的世界。但是我沒有,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得趕緊回去,如果不想晚上挨凍,我還得多撿點木頭進屋才行。我來到小草坪上,站在暮色中,抬頭望著安靜地等候我回家的小屋。真不敢相信這是我的房子。

“晚安。”我輕聲對它說,對整座山谷說。

樹葉發出沙沙聲,仿佛在回應我。一只黑色的動物從黑莓刺叢里跳了出來,它的眼睛在暮色中發出幽光。

我朝它走過去。“你好。今天聽說了很多你的事,還知道了你叫佩蘭。我叫杰西敏。”

它趴在門前的臺階上,仿佛它才是一家之主,正在等待客人光臨。過了一會兒,它終于“喵”地叫了一聲。我咧嘴笑了,有進步。

“這個,”我從包里翻出一樣東西來,“我給你帶了晚餐。”

餐巾里包著麗莎和丹的孩子沒有吃完的幾條魚,我把它放在地上。那只貓惡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心懷戒備地嗅了嗅地上的食物。我走上臺階,將門打開,然后去柴棚找了幾塊沒有長苔蘚的柴火。等我抱著柴火滿載而歸時,那只貓已經走了,地上的魚也沒了。我走進屋子,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萬里長征總算走出了第一步。

******

每一棵錯節盤根的大樹,都曾是一株纖細弱小的樹苗。每一條水滿盈盈的大河,都曾是一條清清淺淺的小溪,奔流到開闊的水面,匯入滾滾激流,如同農家少女的歌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響。每一座阡陌交錯的村莊,都曾是一望無垠的原野,只有一塊古老的石頭,一條涓涓流淌的小溪,和一雙守望的眼睛。后來,空曠的平地上豎起了房子,用花崗石和大卵石堆砌而成,然后才有了路和人。許多年以前,他們在秋天來到這里,卻從未想過他們的到來,會永遠改變這個地方。

******

轉眼間,山谷里已是深秋,山野間的樹葉也變得紅燦燦的,如同從鍍金的書本上撒下的書頁,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小屋的石墻清理得干干凈凈,茅草屋頂也煥然一新,恭候新來的主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淺褐色的瞳孔,挺著大大的肚子。

她穿過草坪,沿著小路走到小溪前。到了這兒,路就沒了,沒入水里。她的臉痛得皺起來,手緊緊地按住腹部。但是,令她痛苦的卻不是腹中的胎兒。

溪邊有一塊大石,那是一塊路標,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為迷失的路人指引方向。她掙扎著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塊石頭,像是撫摸著愛人的臉。她的指尖在石頭背面游走著,摸索著上面的字跡,那是不久前有人用小刀刻下的。當她觸摸到那個符號時,開始痛哭起來。石頭上還刻著那句熟悉的誓言,男人春天才親手將它刻下,轉眼到了犬薔薇凋零之時,它已支離破碎。而她將與另一個男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保守住腹中胎兒的秘密。這座小屋是她沉默的禮物,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知道她的孩子不屬于這座村莊,也不屬于他即將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她的孩子只屬于這座山谷。

過了良久,一道聲音回蕩在草坪上空,呼喚著她的名字。她站起身來,擦掉臉上的淚水。這時,她抬起頭來,與我四目交接……

我突然驚醒過來。四周漆黑一片,爐里的火也變暗了。沒有落葉飄浮在半中,也沒有淺褐色眼睛的女人。我揉了揉額頭,有點頭暈目眩。有聲音從某個地方傳來,是水龍頭的汩汩聲嗎?是蟈蟈的鳴叫聲嗎?應該不是。比那還要響亮。我將睡袋掀開,露出腦袋來,仔細聽辨。

叫聲曠日持久,一陣接著一陣。認出是那只貓的叫聲后,一直屏著呼吸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氣。它在外頭不依不饒地叫喚,想要進到屋里來,肯定是它的叫聲把我給吵醒了。我舉起一根殘燭,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我打開門,外面的冷空氣迅速跑了進來,一道黑影躍過我的腳踝,跳進屋里來。將門關好后,我轉過身一看,那只貓早已爬上扶手椅,窩在我那溫暖的睡袋里。它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還發出了咂嘴聲,像是在說:“你真是太貼心了。”

“這是我的床。”我瑟瑟發抖地說,“請你移駕。”

它翻了個身,復又縮成一團,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一臉舒服的表情。換作是其他貓,我早就把它抓起來,一把扔到地板上去……但是現在,我只能暫且沉住氣,坐在扶手椅的邊上,慢慢地往里頭挪動屁股,擠進它留下的狹小空間。想把整個椅子都搶回來,看來是不可能了。憑著不屈不撓的精神,我最終奪回了睡袋的四分之一,換來它一個因擁擠而不悅的眼神。

“以后我們就要像這樣相依為命了,不是嗎?”我問,坐姿略顯尷尬。

它沒有理會我,而是將爪子埋進袋子里,開始打起呼嚕。那低沉的嗚嗚聲充斥著整個房間,像輕柔的雨聲落在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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