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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過去看未來

在上一章里,我提到了一個“老年人與控制感”的實驗,老年人如果能更多地掌控自己的生活,他們會比較健康快樂,甚至也會更長壽。這個實驗實際上還有個“續集”,如果把兩個實驗放在一起看,或許能更加清楚地看出它背后的含義。在這個續集實驗中,那位科學家招募了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帶領他們“穿越時空”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過去。科學家把老人們帶到一個鄉間療養地,鼓勵他們在那里要表現得像自己年輕了二十歲一樣。從他們抵達療養院開始,科學家就把整個環境打造得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房間里擺放著二十年前的老照片,二十年前的雜志和報紙,療養院大廳里陳列著復古的黑白電視機、復古收音機。在療養地生活的日子里,老人們看二十年前的老電影,聽二十年前老總統的演講……結果僅僅幾天之后,這群“回到過去”的老人們走路就變得更快,人也更有自信。幾周后,幾位老人甚至決定今后不再拄拐杖。更神奇的是,他們的視力、聽力、記憶力甚至智力都有所進步。他們在生理和心理上似乎真的返老還童了。Langer E.(1983). The Psychology of Control. Beverly Hills: Sage Publications.

有人說,懷舊是老年人的專利。“老年人與控制感”和“老年人穿越時空”這兩個實驗或許解釋了這背后的原因:懷舊讓老人重溫年輕時仍握有掌控力的美好時光,因而重新找回了擁有控制力的感覺(即使是錯覺)。懷舊的感覺為什么總是那么美好?這背后的原因非常復雜,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于一個人年輕時的掌控力總是高于年邁之時。過去那些能掌控命運的時光總是美好的時光。

從這個角度來說,懷舊又不僅僅是老年人的專利。當我們感受到現在的世界無法掌控或者預感到未來的世界更加難以掌控時,我們就會感受到一種沮喪和煩躁的情緒。有調查表明,38%的受訪者說自己在開始懷舊前體驗到的就是這種焦躁的情緒約亨·格鮑爾(Jochen Gebauer)&康斯坦丁·塞迪基德斯(Constantine Sedikides).(2010).懷舊:心靈鎧甲.環球科學,2010,(9): 68-71.。就像《星空》里的小女孩一遇到父母吵架時就躲進與玩具對話的想象時空里,就像《潘神的迷宮》里的小女孩在殘酷的戰爭年代為自己臆想出一個神話世界,懷舊說白了就是對當下和未來的失控感的逃避,讓我們暫時屏蔽掉無法掌控的現實,躲進一個自己熟悉、理解并且可以掌控的舊時光里,獲得片刻的安寧。

2013年,《致青春》、《中國合伙人》成為年度現象級電影,這讓很多媒體和評論者錯愕——這兩部電影明顯是沖著70后至80后的懷舊情緒而去的,而影片能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正是說明70后和80后開始懷舊了。可他們才三四十歲,照理說仍是一個朝前看的年齡,他們有什么好懷舊的?難不成這一整代人身上都有某種共同的焦慮?70后和80后在如此高速變化、劇烈轉型的時代成長,一代人共享某些共同的焦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么,這些焦慮是什么呢?我不敢妄下斷言,“時代的焦慮”是個太巨大的命題。

但作為一個80后,我自己的一些焦慮可能也會引起一些同齡人的共鳴。對于這個時代,我最強烈的焦慮之一,其實是被很多互聯網理論家說爛了的所謂“互聯網原住民”理論弗爾帕里&加瑟.(2011).網絡原住民.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這個理論是說,比我小十歲的90后是世界上第一代“互聯網原住民”,他們直接成長在互聯網已經普及的時代。對于他們來說,互聯網和其他相關的科技并不是后來才侵入他們的生活的,從他們懂事開始,他們就沉浸在互聯網中。對于他們來說,諸如怎樣與互聯網共處、如何利用互聯網、如何戒除網癮這類思考只是我們這種非互聯網原住民的奇談怪論。對于他們這一代來說,這些問題根本就不存在。網絡是他們的血液,智能手機是他們的器官。

往后看,90后是互聯網原住民,未來世界的一等公民;往前看,50后、60后有辦法固執地屏蔽掉互聯網,為自己找到一種與互聯網完全絕緣的生活方式。可憐的正是夾在中間的70后和80后,眼睜睜地看著互聯網洶涌地將舊世界和在舊世界里成長的自己吞噬,自己未必全盤接受這個新世界,卻不得不在其中努力掙扎求生。

互聯網原住民們會問,網絡和智能手機這樣的科技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的回答是,沒錯,它們相當美好。可是,我曾見過科技截然不同的另一幅面貌。

在備感焦躁的時代里找回歸屬感

當今的科技是怎樣的一副面貌呢?

以互聯網和相關的IT技術為代表的當代科技以空前的密度服務于我們的生活,這可以說是生活與科技最為親近的年代。可是,就在當代科技的應用離我們越來越近的同時,它的原理卻離我們越來越遙遠。幾乎人人手里都有一臺智能手機,但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這一臺小小的手機里哪怕萬分之一的技術?當代科技如此精深,以至于非專業人員幾乎不可能真正洞曉這些應用背后的技術細節。每天服務于我們的科技其實掌握在越來越少的專業人士手中,絕大多數人正失去對自己身邊的那些每天見得到的科技成果的理解和控制。面對當代科技,我們無法掌控。

互聯網和IT技術越展現它的神奇,這神奇背后不可觸及的高深原理就越讓人覺得自己被拋離。那些在自家院子里搗鼓些瓶瓶罐罐就能搞出驚世發現或在書齋里冥想一番便開宗立派的科學史傳奇,在當代科技發展精深至此的背景下幾乎已經是神話。那些緊密纏繞在我們身邊的科技原理對絕大多數普通人而言都是無法窺視的黑箱。面對當代科技,我們無知。

失控帶來不安,無知帶來恐懼。我們這些既非技術宅又非互聯原住民的“古人”有一種被新技術時代拋離在外的強烈孤獨感。我們無法歸屬于這樣一個從原理上就無法被我們掌控的時代。而懷舊,正是一種對抗孤獨的手段。中山大學的周欣悅教授和他的合作者在一項實驗中通過一些手段引發了志愿者的孤獨感,然后要求他們回答有關社會支持以及懷舊感的問卷。結果,那些被引發了孤獨感的志愿者感覺自己較少體驗到來自他人的社會支持,不過他們在懷舊感問卷上的得分卻更高。而懷舊的志愿者稱他們在回憶的過程中體驗到了更多的社會支持。可見,我們在懷舊時不僅僅是回憶一般的情境和事物,而是與過去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和經歷重新建立聯系,恢復遭到破壞的歸屬感,從而緩解了現實中體驗到的孤獨和焦慮。Zhou, X., Sedikides, C., Wildschut, T., & Gao D.(2008). Counteracting loneliness: On the restorative function of nostalgia. Psychological Science, 19(10), 1023-1029.

事實上,眼前的現實越讓人情緒低落,人們也就越傾向于回到過去中尋找情緒上的支持。科學家在一項實驗里讓三組志愿者分別閱讀讓人愉悅、讓人悲傷或壓抑、中立的三篇新聞報道,結果讀到悲傷或壓抑的報道的志愿者懷舊意愿特別強烈,而且特別容易想起和自己親近的人Wildschut, T., Sedikides, C., Arndt, J., & Routledge, C.(2006). Nostalgia: content, triggers, functio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91(5), 975.。可見,雖然懷舊是被負面的情緒引發,但最后會給人們帶來積極的情緒體驗。更奇妙的是,懷舊的內容雖然經常會涉及一些看起來悲痛的記憶,但卻很少是那種一路悲情到底、結局慘淡的經驗。相反,人們通常會懷念起的是那種開頭很糟糕,但最終好事會到來的事件。比如有志愿者這樣寫他的懷舊記憶:“那個周末,我外婆死了,這是個壞消息,但對于外婆和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我現在一回想起那段日子,就分外為母親自豪,是她用摯愛和奉獻送了她母親最后一程。”回到舊日時光無疑是對當下落寞心情的一種撫慰。

而當我們這些非互聯網原住民們面對著當代科技時,有時候是無比的便利和興奮,而有時候就是這樣的落寞心情。回到過去多好啊,兒時的世界沒有互聯網,沒有iPhone,電子科技興起之前的那些科技完全是另外一副面貌。那時的科技看起來還是我們懷抱中的孩子,稚氣未脫而容易讓人親近。小時候,我們看到的科技大多是像《雨果》里那個懂得畫梅里埃劇照的齒輪機器人,那時的科技既展現出引人入勝的魔力,又可以讓人輕易窺見它運轉的機理。齒輪、發條、軸承,那時的科技原理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一目了然,一切似乎盡在掌握,所以似乎無限美好。

但現實卻是,科技成熟得太快了。對于大多數普通人而言,科技早已長大成人,離家遠去,不再復返。而我們舍不得科技的稚氣,我們渴望回到科技的童稚時代。

《雨果》中的寫字機器人

在單點突破的時代里找回快感

科學原理的艱深還造成了一個巨大的錯覺。這個錯覺就是:當代無大師。人們總覺得20世紀前半葉是科學大師輩出的年代。可事實正好相反,當代科學界其實有眾多智慧上足可比肩歷代大師的人物,數量之多,可能是史無前例的。他們之所以成不了一般人心目中的大師,是因為當代科學已如此精深,以至于學術前沿中一個非常微小的課題便可輕易耗盡一個“絕頂”人物一生的智慧。而矛盾的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大師卻必須“博學”。

在一般人看來,一個頂級的科學家似乎必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科學全盤掌握。科學家就應該是知曉一切、掌握一切的人,人們對科學家的這種意淫其實與上一章中提到的那種對武林高手的想象別無二致。可實際上當代科學家已很少能真正博學,我自己在學術生涯的這十多年里見過的那些“博士”其實大多都只是“專”士。

可是我們偏偏都喜歡科學家“跨界”。在美劇《危機邊緣》(Fringe)里,主角之一的畢曉普博士在精神病院與世隔絕30年,出院后卻憑借超人的智慧,用一堆前電子科技時代的老舊科學嫁接當代科技,破解一樁樁奇案,從物理、化學、生物到腦科學,全都不在話下。這是片中最有趣的一個設定,編導們利用與時代的脫節,讓科學家重新變成了無所不能的跨界高手。而這正是我們的幻想中科學家該有的樣子。看來科學還是原始一點的時候比較討人喜歡,那時的科學家看上去都能呼風喚雨、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這樣的科技才夠有趣。在一個科學只能做到單點突破的時代里,我們也只好用懷舊找回一點全盤掌握的快感了。

在我稍微了解一點兒的電影導演里,克里斯托弗·諾蘭在這方面是最與我臭味相投的。以他的《盜夢空間》為例。若以硬科幻的視角審視《盜夢空間》,那它是一部bug遍地的作品。其中最扎眼的莫過于那臺簡陋不堪的聯夢機,一臺看上去連芯片都沒有的,像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技術產物的破爛機器,怎么可能實現對夢境如此精密的,堪比《黑客帝國》中Matrix的控制?與之對比,同樣詭異的是,影片背景的科技含量與這臺聯夢機的外形類似,似乎是被設定在一個與我們的生活并無二致的當下世界,除了聯夢機這臺功能驚世駭俗的神機外,片中再也看不到什么其他會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尖端科技。乍一看去,片中對科技背景的設定與科技所能實現的功能是遠遠脫節的。對,就是“脫節”。看上去很荒唐,不合邏輯,但是在我看來,這正是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刻意為之的惡趣味所在。這種惡趣味是矛盾的兩面。

諾蘭一方面很喜歡一種退回到過去的姿態。他后來在《蝙蝠俠: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借小丑之口表達出自己對當代科技的某種反動:“我的品味有點老派,我喜歡的東西是炸藥、火藥還有汽油”。我覺得這其實就是諾蘭的自況。那些新潮的東西太虛無,諾蘭喜歡老派而實在的東西。當蜘蛛俠、鋼鐵俠們爭相上天遁地時,諾蘭卻把蝙蝠俠拉回到地面;當3D成為電影工業潮流時,諾蘭卻堅守2D;當別的導演在銀幕上揮霍特效時,諾蘭卻把特效隱藏在劇情背后。就像《神探夏洛克》里莫里亞蒂埋汰福爾摩斯的那句臺詞:“這就是你的弱點,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復雜”。如果用最簡單的手法就可以搞定一切,何苦要往那些花里胡哨的地方使力?當電影漸漸演變為科技秀場時,諾蘭用他的扎實又精巧的劇本埋汰了整個好萊塢。

可是另一方面,諾蘭又不安于這種退行,光退回到過去是不夠的,諾蘭愛的是一邊退回到過去另一邊卻要遙望未來。于是他在《盜夢空間》里讓聯夢機的功能超越Matrix,在《致命魔術》里讓特斯拉交流電的魔法超越《哈利波特》里的任何一個魔法師。從《蝙蝠俠》、《致命魔術》到《盜夢空間》,這些作品都是在一個現代或前現代的“老派”設定里講一個后現代的“新派”故事。諾蘭的這些科幻作品,一以貫之的精神內核就是:它們都是一種對當代科技的反動,都強烈地表達出一種退回到過去看未來的姿態。

所謂幻想,皆是追憶。與其展開雙臂擁抱未來,不如在幻想的世界里退回過去,做一個幻想世界中的遺民,沉湎于前塵舊夢中遙望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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