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總有些日子,當時顯得非常怪異,事后想想卻又頗為滑稽。雖然是黑色幽默,但畢竟也是幽默的一種。人生中也常有一些人,當時看起來異常古怪,事后想起卻又像小丑一樣滑稽——相較之下,你還會發現自己的長處,而這些水平低下原本不值一提的人卻在你面前裝模作樣,好像他們有多么了不起似的,實在是滑稽可笑。
第25天,來了一個訪客,一想起他我就忍俊不禁,就連現在寫這段經歷時也無法抑制笑意。回頭來看,也許上帝和他的黑蝴蝶覺得應該讓我在悲慘中喘口氣,于是便送給我一個笑話來輕松一下。在被囚禁的痛苦日子里,我全力以赴地對抗著恐懼。雖然恐懼的情感開關在我的大腦中固執地一次次打開,但我還是拼盡全力一次又一次地把它關上了。
這天下午,隨著太陽落下,黃昏漸漸來臨。晚飯馬上就要送來了。跟每天一樣,我把演練計劃用的工具都收了起來,就連我憑空想象的演練場景也都拋諸腦后了。不管是看得見的還是看不見的,一切裝備都放回了原處。我坐在床上,手掌平攤,分別放在兩個膝蓋上,挺直了腰,我的肚子高高聳起,就像一只圓滾滾的毛絨玩具一樣,就像一只泰迪熊。
嘎吱。
嘎吱,嘎吱,更近了。
嘎吱,嘎吱,更響了。
金屬插入,轉動,打破封印,門開了。
但沒有吃的。
“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
“過來。”
我走向綁匪。他把一個購物紙袋扣在了我的頭上。
“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另一只手扶著欄桿。我沒給你把紙袋口系上,這樣你低頭就能看到自己的腳,方便下樓。好了,跟我來。不許提任何愚蠢的問題。”
搞什么鬼?你遮住了我絕大部分的視線,然后讓我走樓梯?我這會兒能看到什么重要的東西呢?不對,糾正一下,你覺得我這會兒能看到什么重要的東西呢?我自己知道,我有可能發現許多裝備,說不定還能找到一條逃跑路線,不過你不知道啊。畢竟你是個蠢貨。
“是,先生。”
結果,我沒有獲得什么關于樓下的信息,只知道樓梯都是木頭做的,不知是誰經常在樓梯上跑,每一級臺階的中間都已經褪色了。最后一段樓梯是薄薄的橡木板,因為長期使用的緣故,磨損得非常嚴重,油漆都已經掉得差不多了。忽然,有燈光透過紙袋照了進來,接著他把紙袋拿掉了。
“她來了。”綁匪對綁匪說。
這是什么情況?搞什么鬼?是我瘋了嗎?面前怎么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綁匪?怎么回事?
“弟弟,我看她很健康嘛。肯定能讓我們大撈一把。”綁匪的克隆人對綁匪說道。
同卵雙胞胎。這么說,還是家族犯罪。要是這一刻定格,我肯定是大張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來,坐下,可愛的小豹子。”綁匪的雙胞胎兄弟對我說道,他動作輕柔地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在一張豪華的餐桌邊。他的指甲比一般男人的指甲要長許多。我注意到他戴著一條紫色的印花圍巾。
突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抬頭望去,桌子盡頭有一個鋪著蕾絲花邊桌布的櫥柜,上面有一臺留聲機正顫巍巍地開始播放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淡紫色和綠色的墻紙把這里裝扮成了過時的維多利亞風格,一套閃閃發光的深色餐具讓這個房間顯得更加古舊。貼在墻上的薄木片打著一層厚厚的蠟,顏色幾乎變成了黑的,墻紙上滿是詭異的玫瑰圖案。餐桌旁有十二把高背椅,都鋪著粉紅色印花的坐墊。餐桌中央放著熱氣騰騰的燉菜,屋里悶熱得就像烈火熊熊的地獄一樣。
“可愛的小豹子,非常非常可愛的小豹子,快過來,坐在我身邊。我的名字叫布拉德。”那個名叫布拉德的雙胞胎兄弟說道。他講話的語調像唱歌一樣,帶著鼻音,音調很高。那條長圍巾上的流蘇隨著他夸張的舉止來回晃動。
原來這就是布拉德。他為什么要叫我小豹子?看他系著帶流蘇的圍巾,那么先前做了超聲波檢查后,我收起的那條帶流蘇的圍巾,應該也是布拉德的吧。
布拉德和囚禁我的人長得一模一樣:一樣的臉,一樣的頭發、鼻子、眼睛、嘴,身高一樣,就連大肚皮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布拉德顯得干凈利落,囚禁我的人則顯得邋里邋遢。
我坐在布拉德身旁的椅子上。他把手輕柔地覆在我的胳膊肘上,就像一根羽毛落下,雖然隔著衣服,我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手又濕又冷。我敢肯定,布拉德在握手時,手腕也肯定是軟弱無力的,只是松松地抓住別人的手。我媽媽肯定很討厭他,她會說:“永遠都不要相信那些不能與你堅定握手的人。至于那些握手時,手指顯得柔弱無骨、沒有靈魂的人,切記,你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他把一部很大的手機放在餐桌上我夠不到的地方。
“弟弟,你可沒告訴我,咱們這稀有的小豹子是個高冷女王啊!”布拉德邊說邊把一個小圓面包放在我面前的碟子上,這又是一個桃紅色印花的碟子。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這些碟子都砸了。
“布拉德,還是把這丫頭弄回樓上,然后我們簡單吃頓飯吧。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吃個飯還要弄這一套,放什么音樂啊,這曲子再好不也是死人寫的嗎?”囚禁我的人非常暴躁地說道。
“嘖嘖,弟弟,你總是這么粗魯。”布拉德說著轉向了我,“太抱歉了,頑皮的小豹子,他很沒禮貌。別管他,他就是頭不懂事兒的野獸罷了。咱們來享受晚餐吧。我現在很累,昨天剛從泰國飛回來,今天一天又都在看牙醫。我們家老頭子還讓我在這破破爛爛的鎮子上住那種跳蚤叢生的廉價旅館。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小豹子。我真是累壞了。明天又得飛去別的地方……嘖嘖,瞧我,光顧著嘮叨自己這些破事兒了。小豹子,你肯定餓了吧,嘿嘿嘿。”
之前我跟我男朋友萊尼一起看過什么電影來著?對了,是《鉤子上的三塊肉》[29]。那個恐怖電影里的兒子、母親和父親全是殺人犯,一家子變態。想到這兒,空中傳來的柴可夫斯基鋼琴曲仿佛變得尖銳刺耳,就像電影中隔著浴簾捅進去的匕首發出的聲音一樣。
布拉德打開一個大淺盤上罩著的圓形餐蓋,里面是一堆切成片的烤肉,他把其中兩片放在了我的碟子上。從氣味和外形來看,這應該是小牛肉,不過在那個叫人發狂的小房間里被關了那么久,我的感覺也不一定可靠了,我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分清什么是小牛肉。布拉德還給我盛了一堆閃閃發光的青豆、一團土豆泥和少量去了皮的胡蘿卜。他一邊把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一邊把身體向我這邊傾斜,仿佛他是對我百般溺愛的后媽似的。
“豹子小姐,我和我弟弟,也可能只是我自己,覺得很納悶兒,”說到這兒,他的聲音忽然從高音調變成了低音調,仿佛是故作嚴肅地在跟小孩子說話一樣,“你為什么要用這么刻薄的眼神看我弟弟呢?”然后,他又立刻變回了高聲調,“什么?你不喜歡他給你的食物啊?嘿嘿嘿,別擔心,咱們以后不讓他做飯了。他這個人,連在餐廳里煎培根都煎不好呢!記得吧,弟弟?記不記得,當時你想從布拉德哥哥身邊逃走,自己去找工作,結果呢?結果工作怎么樣?”
布拉德沖囚禁我的人眨了眨眼睛。
“這可憐的死胖子必須得跟我在一起,他實在太蠢了,自己一個人什么都干不了。好啦,好啦,我又開始絮叨了。說不定你之所以那么刻薄地看著他,是因為他又肥又蠢吧。”布拉德大笑著推了我一把,示意我跟他一起笑,我只好勉強撇了撇嘴:“呵呵。”這時,我恰好看到那個綁匪的目光,冰冷而麻木,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這是我頭一回發現他有這個習慣,一直眨眼、眨眼、眨眼。
“閉上你的臭嘴,布拉德。吃你的飯。”眨眼、眨眼。
“好啦,弟弟,放輕松一點兒。這個姑娘應該享受一頓美好的晚餐,對不對,小豹子?”
“是的,先生。”
“是的,先生?!”布拉德大吼道,“是的,先生?!哎喲,弟弟,弟弟,她可真是個小娃娃,真是只可愛的小豹子。”
布拉德轉向他自己的盤子開始吃東西。我的手還放在大腿上。他咬了一口吃的,目光突然投向我緊握的雙拳。他皺起眉頭,斜著掃了我一眼,先前嬉皮笑臉的樣子瞬間蕩然無存。
“你他媽的拿起叉子,把我給你的肉吃了。立刻!”布拉德用一種低沉、嫌惡的聲音怒吼道。然后,突然又用高音調笑了一聲:“嘿嘿嘿。”
我拿起了叉子,開始吃小牛肉。
“弟弟,現在你告訴我,為什么這只小豹子要管我叫‘先生’?是不是你讓她這么叫你了?”
那個綁匪的肩膀頹然地垂了下來,他默不作聲地把一團土豆泥塞進還沒咽下食物的嘴里。
“弟弟,弟弟,你永遠也不可能勝過咱們的老爹,對不對?”說著,布拉德轉向了我,“漂亮的小豹子,我這位弟弟實在是受傷很深哪!我們的爸爸,我們最最親愛的爸爸,讓我們叫他‘先生’。就連我們因為感冒不小心吐了,他也會把只穿著睡衣的我們趕出門外,讓我們一遍遍地說:‘先生,對不起,我不該吐的,對不起,先生。’啊,小豹子,不如你猜猜我那親愛的爸爸對我這個傻弟弟做過什么?”
“布拉德,趕緊把你滿口噴糞的嘴閉上……”眨眼、眨眼、眨眼、眨眼、眨眼。
布拉德把雙手猛地拍在桌子上,動靜大得震耳欲聾。當他站起來大喊大叫時,天花板上的玻璃枝形吊燈都在搖晃。
“噢,傻弟弟,該閉嘴的是你!”布拉德說道。他掏出一把匕首在桌子上方兇狠地揮了一下,同時用舌頭把牙縫間的肉絲響亮地吸了出來。
綁匪閉嘴了。布拉德坐了下來,皺著鼻子對我露出了一個貓咪般的笑容。
嗯,真是奇怪的相處模式。這對雙胞胎中,看似更陰柔的哥哥居然能掌控粗魯暴躁的弟弟。我把身子稍稍向布拉德靠近了一點兒,想讓他在潛意識中產生一種我把他當成伙伴的印象。
“弟弟,弟弟,好弟弟,你太敏感了。嘖嘖,”布拉德說“敏感”這個詞時,聲音又高了八度,十分刺耳,“小豹子,跟你說,我這個可愛的寶貝弟弟總是沒法遵守爸爸的時間規定。噢,爸爸呀,他以前當過兵,是個下士,退役后也總是按部隊上的紀律來規定時間。我呢,總是非常守時,爸爸最喜歡我了。那是當然的。”
布拉德一邊說著“那是當然的”,一邊盯著自己的指甲研究,一臉揚揚自得的樣子。
“總之,這個蠢蛋總是不守時,今天遲到一分鐘,明天遲到三十秒,出現的時候還喘得“呼哧呼哧”的。我們十八歲的一天晚上——你肯定看出來了吧,我們是雙胞胎。十八歲的一天晚上,剛好是高中畢業典禮的后一天,爸爸派他去街角的雜貨店買牛奶和無咖啡因的咖啡。爸爸說:‘兒子,這是個考驗,我給你測時間,你必須在7:00回來,一秒都不能晚。聽清楚了嗎?’我親愛的弟弟就說:‘是,先生。’這倒是正確的回答。于是,這孩子就跑出門了,我和爸爸望著他跑過街道,爸爸低聲說:‘他真沒用。瞧他那動作笨拙的,跑起來就跟個傻子似的。’之后,在雜貨店肯定發生了什么事。弟弟,是什么事?是什么事讓你晚了整整兩分鐘呢?”
時間仿佛停住了。
這對兄弟在一片死寂中盯著彼此。囚禁我的那個人汗如雨下。
眨眼。眨眼。眨眼。
仇恨在這兩個互為雙胞胎兄弟的男人之間蔓延。
眨眼。眨眼。眨眼。
我不禁抬手護住了肚子。
眨眼。眨眼。眨眼。
“反正,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這親愛的傻弟弟剛一進門,爸爸就用指頭敲著手表說:‘孩子,現在剛好是7:02。你晚了兩分鐘,沒辦法,接下來一年你只能待在禁閉室了。’”
綁匪手中的叉子“當啷”一聲掉了。這回,他沒有眨眼,而是滿懷仇恨地死盯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個判他關禁閉的人。他之所以這樣,應該是因為我連東西都不吃了,呆呆地望著布拉德,等他繼續講。我忍不住想問,什么禁閉室?
“小豹子,你知道禁閉室是什么嗎?噢,你肯定不知道。雖然我弟弟一直拼命地哭喊求饒,但爸爸還是把他拖到了地下室,猛地打開一扇偽裝成假墻的房門,把他推進去,上了鎖。那里面是我們前一年夏天剛建好的一個小牢房。我負責給這個傻弟弟送飯。我可是對他的伙食很上心哪,小豹子。被囚禁的時候,保持健康是最為重要的,這是爸爸教給我的。但愿我弟弟給你的食物也不差。他給送的飯還好嗎?都按時給你送了嗎?”
“是的,先生。”我回答時看都沒看綁匪一眼,我不在乎他的態度。
“如果他沒有好好給你送一日三餐,我就得插手來干這個活兒了。所以,你要誠實地告訴我,小豹子,他是不是好好給你送飯了?是嗎?”
我可不想讓你插手。我可不想把算好的數據都推翻重來。沒時間適應新的生活模式了,來不及了。預定的計劃執行日沒有幾天了。不行,我絕不能讓你插手。
“是的,先生。”
“哎喲,真甜,這小嘴兒真甜。就跟抹了蜜似的。”布拉德邊說邊用力拍手,就像一只上了發條的玩具猴子拿著一對銅鈸在猛敲似的。
“行了,接著剛才的故事說。這怪小子還真的是一整年都沒離開那個小牢房。他被放出來的時候,正好是一年后的7:02,分秒不差。”說著,他還用手勢強調地比畫了一下,“每天,爸爸都讓他寫:‘魔鬼正在看著我。如果我再遲到,就讓魔鬼把我帶進地獄。’他寫滿了365冊筆記本,每天一冊,只寫這句話。等到我這個弟弟像圣歌里唱的那樣‘終于自由了,終于自由了’,他還得去跟爸爸說:‘謝謝您,先生。’按照爸爸的規定,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綁匪還是目不轉睛地死盯著我。在沉默中,他那副兇狠的模樣變得更加邪惡,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他黑暗的過往了。眨眼。眨眼。眨眼。他的表情顯得冷酷無情,他不需要我的同情,因為同情就意味著他是軟弱的,意味著他的父親做錯了。眨眼。眨眼。眨眼。同情意味著他不夠強大,只是個可憐人。他不停地眨眼,忽然讓我覺得有些害怕,我花了整整十秒鐘才抑制住這種害怕的情緒,一次次地努力關上恐懼的開關。眨眼。眨眼。
有人推了推我的碟子。
“把蔬菜也吃了,小豹子,我們需要你健健康康的。”布拉德說道。
“把這些東西都吃了,我已經準備好把孩子從你肚子里掏出來了。”綁匪說道。
這回,布拉德沒有指責他,反而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我喝了一小口布拉德給我倒的牛奶,真希望自己能把壓在他小拇指下的牛排刀搶過來,一下捅進他戴著圍巾的脖子。想象一下,那紅色的鮮血跟紫色的絲綢一定非常般配。
吃完晚餐,收拾好餐具以后,布拉德昂首闊步地走出餐廳,只拿了一塊蘋果派回來,遞給了我:“小豹子呀小豹子,拿著它上樓回你的房間吧。謝謝你跟我一起吃了這頓小小的晚餐喲。我很喜歡這里那里地跑,好見一見我們的貨品保管員。”當他說“這里”和“那里”時,他沒拿蘋果派的那只手來回地揮舞了一下。
貨品保管員?你指的是,懷孕的姑娘?你是說,一位母親?你真的太惡心人了,而我居然還不能沖你發火。真是令人作嘔,簡直難以忍受。
布拉德伸出手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我的耳垂,我思考著要不要一拳打得他失去平衡,然后借助他向前倒的動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他胸前一拽,這樣他就能翻過來一屁股倒在地上——這一系列攻擊都是借助他的身體做武器;然后,我就用自己的身體做武器,抬起腳尖踢碎他的喉嚨,就像我“老爹”教我的那樣。這一腳踢下去后,我再迅速抓住左邊的火鉗,刺向肯定已經目瞪口呆傻站在那兒的綁匪。可惜,我這懷孕的身子連簡單明了的動作都做不了,結果我只能默默地接過了那塊蘋果派。
我的頭上又被扣上了紙袋,幾乎什么都看不到,就這樣拿著我的美式餐后甜點,又回到了我的囚室,綁匪走在我的身后。
通常,他會將我一把推進房間。但這回,他就這么站著,領我進了房間:“臭婊子,別用這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著我。從第一天開始,你就滿不在乎,連眼都不眨一下。我告訴你,我要把你的肚子掏空,你是贏不了我的。你也別覺得聽了我哥哥講的故事以后,就有的樂了。”
丟下這番“友好”的睡前“祝福”后,他留下了一個充滿恨意的冷笑,轉身走了。
我最好還是假裝乖乖地聽話,免得他一怒之下打破了既定的日常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