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天,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挖空心思地盤算如何才能置他于死地。身處樊籠之中,猶作困獸之斗,精心謀劃著脫逃,這對一個囚犯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安慰。我仔細觀察屋里可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在腦海中默默地列了個清單……一塊松動的木地板、一條紅色的毛線毯、一扇高高的窗子、幾根裸露的房梁、一個鎖孔,還有,我現在的處境……
如今回想起來,一切依舊歷歷在目,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七年,但我依然覺得,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門外。也許,那段被囚的往事在我的記憶中永遠都不會淡去,因為在那件事情上,我付出了太多,完全是靠著一步又一步的精心謀劃才熬過那些痛苦掙扎的日子。沒有任何人能幫助我,沒有任何方式讓我求救,我失去了所有依靠,只能相信自己。時至今日,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是憑著一己之力逃出了魔窟,我的勝利毋庸置疑,堪稱杰作。
在被囚禁的第4天,我靜下心來,開始構思復仇的計劃、羅列可用的裝備,沒有紙筆,只好在腦袋里探索可行的方法。如何利用這些毫不相干的裝備,讓它們成為復仇的一部分呢?這的確是個難題,但我無論如何都要解決它……一塊松動的木地板、一條紅色的毛線毯、一扇高高的窗子、幾根裸露的房梁、一個鎖孔,還有,我現在的處境……怎樣才能把這些零碎的裝備組合在一起呢?
我翻來覆去地思考著,同時努力搜尋更多的裝備。啊,沒錯,屋里還有個鐵桶。對對對,還有個嶄新的床墊,他沒有把塑料膜撕掉。再想想,再想想,再從頭想一遍,肯定有辦法。幾根裸露的房梁、一個鐵桶、一個床墊、一張塑料膜、一扇高高的窗子、一塊松動的木地板、一條紅色的毛線毯……
為了方便思考,我給這些裝備都編上了號。松動的木地板是4號裝備、紅色的毛線毯是5號裝備、塑料膜是……第4天早上,在反復的觀察和思考后,屋里所有可用的東西都被我列進清單并編上了號。但是,要想完成我的計劃,這些東西還遠遠不夠,我需要更多。
中午時分,我正在被囚的臥室里苦苦思索,突然,門外傳來了木地板“嘎吱、嘎吱”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肯定是他來了,因為午飯時間到了。我從門縫間看到外面的門閂從左向右滑動,緊接著就是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然后,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站在門口問一句,直接毫不客氣地闖了進來。
他把一個托盤放在我的床上,不用看我都知道,上面一定是夾著培根的蛋餅和自制面包,外加一大杯牛奶和少許裝在兒童茶杯里的清水,幾乎每頓飯都是這樣。托盤里沒有刀叉,放食物的瓷碟子上印著桃紅色的圖案——一個拿茶壺的女人和一個牽著狗、頭戴翎毛帽的男人。背面印有“威基伍德[1]”和“薩爾維托[2]”的字樣。我十分厭惡那個碟子,后來想起也會渾身發抖。我用這惡心的紅碟子已經吃了四頓飯了,現在是第五頓。我實在太痛恨這個碟子了,逃走前,我不僅要殺了他,還要把這個碟子也砸了,一定要。從被囚的第3天開始,每頓飯用的碟子、牛奶杯和兒童茶杯似乎都沒有換過。而在被囚的頭兩天,我是在一輛面包車上度過的。
“再來點兒水?”他突然有些遲疑地問道,聲音低沉而單調。
“好。”
這種問答模式開始于第3天,我覺得,正是這一問一答拉開了我復仇的序幕。他會給我端來吃的,然后問我要不要再來點兒水,這成了每日的例行問題。我決定,只要他問,我就回答“好”,我強迫自己每次都這樣回答,盡管這種問答毫無意義。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拿個大點兒的杯子裝水呢?干嗎浪費這個時間?每次得到回答后,他都會離開,先鎖上門,而后走廊的墻壁中便傳來水管震動的聲音,我看不到他在哪兒,但能聽見水槽中的水流聲由小到大。然后,他就會端著一杯溫水回來。為什么要弄得這么麻煩呢?不過,這世上的許多未解之謎,其實都是有答案的,正如綁架我的人,他的行為雖然費解,背后卻一定有他這么做的原因,只是我還不知道罷了。
他一回來,我就說:“謝謝。”
從被囚第1天的第2個小時起,我就決定要裝得像個女學生一樣有禮貌、善良感恩,因為我很快發現,對付這個綁架我的四十歲男人,我完全能夠以智取勝。他肯定有四十歲了,瞧上去跟我爸爸差不多大。我相信,憑我的智慧,打敗這個可怕、惡心的變態絕對沒有問題,況且他都四十歲了,而我仍處于美好的十六歲,年輕就是資本。
第4天的午飯吃起來跟第3天的一樣,但是卻給我帶來了堅持下去的力量,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還有更多的武器可用:時間、耐心和難以磨滅的仇恨。而且,當端起那個印有飯店標志的牛奶杯子時,我在不經意間發現,屋里的鐵桶有一個金屬提手,提手的邊緣非常鋒利。我只需把那個提手卸下來,它就自成一件裝備了。此外,我還知道自己是在這棟樓的高處,而不是在地下,開始的兩天里,我還以為要被關進地下室了。現在,窗外能看到濃密的樹冠,再加上我是走了三段樓梯上來的,因此幾乎可以肯定,我現在是在三樓。我把所處樓層的高度也看作一樣有用的裝備。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都第四天了,我還沒有放棄希望。有的人也許覺得,獨自被關在房間里會讓人變傻或發瘋,但我運氣不錯,頭兩天都是在路上度過的。而且,綁匪犯了一個嚴重的失誤,他選擇了面包車作為犯罪工具,那輛車的兩側是有色玻璃的車窗,雖然車窗外的人是看不到車里面的,但我卻能看到外面。我留心觀察面包車行進的路線,并且暗暗記在心中。連續幾日,我都反復地默念著一路上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包括一些平時可能根本不注意的細節,直到每一個畫面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假如你今天問我,十七年前,33號高速公路出口旁的坡道上開的是什么花,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野草一樣瘋長的雛菊。給我一張紙,我還能畫下當時那霧蒙蒙的天氣,污泥般的云層在灰藍色的天空上翻滾著。周圍的異動我也記得清清楚楚,比如,面包車在經過一片開滿雛菊的山坡,2.4分鐘后,風暴就襲來了,豌豆大小的冰雹傾瀉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面包車上,綁架我的人不得不把車暫時停在天橋下躲避,嘴里嘮嘮叨叨地罵了三回“狗娘養的”,然后抽了一支煙。把抽完的煙屁股扔掉以后,他又發動面包車上路了。此時,距離第一粒冰雹擊中車頂,已經過去了3.1分鐘。我把這四十八小時里奔波的每一秒都記在腦海中,就像拍成了一部電影,在被囚期間,我每天都默默地回放它,不錯過每一分、每一秒,不漏掉每一幀、每一格,努力搜索蛛絲馬跡,尋找重獲自由的方法。
綁匪居然毫不避諱地選擇了一輛兩側有窗的面包車,還讓我坐在車廂,對我是否會透過窗戶觀察面包車行進的路線毫不關心,這種種行為至少說明了一點:他(綁匪)只不過是個會開車的猴子而已,沒什么頭腦,愚蠢又無知。他把一個扶手椅用螺絲固定在了面包車里,我剛好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扶手椅上坐著。雖然他不停地抱怨沒給我把蒙眼布系緊,但不知是由于懶得弄還是太慌亂,他并沒有重新系一下這塊油布,這也是我得以透過車窗觀察外面的原因。我看到了面包車經過的路標,并由此判斷出這輛車的行進方向——向西。
面包車在行駛了兩天一夜之后,從第74號出口下了高速公路。這段時間,我吃不好也睡不好,而且一直比他要少睡會兒,第一天夜里,他睡了4.3個小時,而我只睡了2.1個小時。除此之外,最讓我難堪的是,上廁所十分不便,只能一直憋著,等他找到廢棄的休息站才能解決。
終于快到目的地了,面包車開出高速公路,進入匝道,開始慢慢減速,我決定用數山羊來判斷時間,六十只羊為一群,一群羊是一分鐘。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數了十群又十二只羊后,面包車在引擎的“突突”聲中搖晃著停了下來。這里距高速公路有10.2分鐘的車程。在蒼茫的夜色中,我發現外面似乎是片田野,一條收割的刈痕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有一些樹枝垂下來,隨風輕拂過面包車的表面。是柳樹,就跟奶奶家的那棵一樣。當然,這里不是奶奶家。
他站在面包車旁邊,馬上就要打開車門,把我帶走了。我只能下車了,可我不想下車。
我靜靜地聽著,在一陣金屬摩擦聲和一聲巨響后,面包車門向一旁滑開了。到了。應該是到了。我們到地方了。我的心跳得飛快,就像蜂鳥扇動的翅膀一樣。到了。我的手心和頭頂開始冒汗。到了。我的手臂暗暗用力,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肩膀挺直了背。到了。我的心臟仿佛要跳出身體,渾身像篩糠一樣顫抖不已,只覺得天旋地轉,好像大地在震動,波濤在翻涌。
一陣風撲面而來,夾雜著夜晚時分的鄉間氣息,它從綁匪身邊掠過,仿佛是專程來安慰我的。有那么一瞬間,我沉醉在清涼的微風中,但如此美好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身影正在靠近。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那塊油布還半蒙在我的眼睛上,但我能察覺到他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看什么看?你以為還能看到什么?不就是一個被膠布綁在扶手椅上的年輕女孩兒嗎?她不就是被你關在令人作嘔的面包車后排嗎?有什么好看的?你這個低能的渾蛋!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跟其他人不一樣,你既沒有哭喊尖叫,也沒有乞求我放了你。”他說話的口氣,聽上去就好像他這兩天費盡心思地尋找,總算發現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一樣。
我打算嚇嚇他,于是迅速地把頭扭向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動作快得像鬼魅一樣。雖然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被嚇到,但我覺得他后退了一小步。
“你希望我表現得跟其他人一樣,是嗎?”我問道。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瘋丫頭。你們這些臭婊子不管干什么,對我來說都是狗屁!”他突然提高了聲音,仿佛是在提醒他自己,他才是局面的掌控者。他敢這么肆無忌憚地說話,說明不論這里是哪兒,都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這可不妙。他在這兒大喊大叫都沒人管。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
面包車的車身傾斜了一下,應該是因為他扒著車門的邊框,撐起身子上了車。他一邊費勁地喘著粗氣,一邊嘴里還嘟嘟囔囔的,聽他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就知道,他肯定是個煙鬼。可想而知,他就是個典型的一無是處、昏昏度日的死胖子。在車頂燈的照耀下,我透過蒙眼布,隱約從光影間分辨出他忙碌的身影和他手里那件閃著銀光的利器。他一進入后車廂,我就聞到了他的氣味,那是從他那三天沒洗澡的身上散發出的惡臭,夾雜著濃重的汗味。從他嘴里呼出來的氣息,聞上去就像放餿了的湯。我皺著眉頭縮了縮身子,把頭扭向另一側的有色玻璃車窗,努力屏住呼吸,阻斷嗅覺。
他割斷了綁著我胳膊的膠布,并在我的頭上扣了一個紙袋。原來,這臭氣熏天的家伙已經注意到蒙眼布不管用了。
其實,坐在扶手椅上奔波的日子并不算太糟,可現在我被帶離了面包車,不知未來還有怎樣的麻煩正等著我。雖然如此,我還是一聲不吭地任憑他帶我走進一處似乎是農場的地方。空氣中還殘留著白天奶牛吃草后留下的氣味,地里高高的莖葉拂過我的小腿,據此推斷,我們應該是穿過了一片草地或麥田。
第2天的夜風撲面而來,我雖然穿著有內襯的黑色雨衣,但雙臂和胸口依然感到涼意。盡管我頭上扣著一個紙袋,臉上耷拉著一塊油布,可我還是能察覺到月光。他用槍頂著我的后背,我走在前面,什么都看不見,只能隱約看到微弱的月光。我們在莖稈齊膝高的地里走了60秒。我高高地抬腿,刻意放緩步伐,配合著數秒的速度,一秒一步,他在后面舉著槍,腳步吃力地跟隨著。我們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像士兵一樣走著:一二一、二二一、三二一、四二一。
我把自己想象成海船上被判了死刑的水手,踏著悲壯的步子走向船舷邊的踏板,同時,我在腦海中記下了能夠助我逃脫的第一個條件:地形。接著,周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我感受不到月光的存在了。我故意邁著沉重的大步,柔軟的地面微微下陷,揚起一些塵土,撲在我裸露的腳踝周圍,由此猜測,現在應該是走在一條土質疏松的小路上,兩旁還有樹枝刮過我的雙臂。
沒有光+沒有草+土路+樹=樹林。這可不妙。
我的脈搏和心臟都在狂跳,但卻仿佛不在一個頻率上。我想起之前看到晚間新聞報道了一個被綁架的少女,最后是在離我家很遠的一個州的樹林里被發現了。當時,她的悲劇似乎跟我毫無關系,仿佛離現實生活非常遙遠。人們發現她時,她的雙手已經被砍了下來,貞潔也被玷污了,罪犯把她的尸體丟棄在了一個淺淺的土坑。最恐怖的是,有證據表明,在蝙蝠魔鬼般的注視下,在夜晚貓頭鷹的悲鳴中,土狼和美洲獅也從罪惡中分得了一杯羹,啃食了她的部分尸體。不,別想這些了……快數秒……別忘了數秒……繼續數……別分神兒……
這些可怕的思緒縈繞腦際,揮之不去,讓我都忘記自己數到多少了。數不下去了。我努力安定心神,盡量把恐懼拋在一邊,開始回想跟爸爸學習柔道和跆拳道的時光,回想自己在家中地下實驗室的醫學教材中讀到的知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讓胸腔里瘋狂振翅的蜂鳥放緩速度,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趕走這突如其來的恐懼后,我倒數了三個數,又重新開始數秒。在密林中走了60秒后,我們踩上了矮矮的小草,重新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這里一定是樹林中的一片空地吧。不對,不是樹林了,現在既沒有草,也沒有樹了。這里是哪兒?街道,是街道!剛才為什么不把車開到這兒來?平地、平地,這里都是平地。
我們又走到另一片草地,停了下來。鑰匙的“嘩啦”聲傳來,門開了。趁著還沒忘記數好的秒數,我默默地把緩步走來所耗費的時間折算成正常走路所需的時間,并記在心中:從面包車到這扇門,需要步行1.1分鐘。
我看不到這棟房子的外觀,但我覺得它應該是一棟白色的農舍。綁匪直接領我上了樓。一段樓梯、兩段樓梯……到了三樓,我們向左轉45度,走了三步,又停了下來。鑰匙叮當作響,門閂滑動,金屬鎖發出“咔噠”一聲,門“吱吱呀呀”地開了。他拽下我頭上的紙袋,扯下我臉上的蒙眼布,一把將我推進這間12英寸[3]×24英寸大小的房間,一旦他鎖上門,這個房間就變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囚室。
門右邊的墻上有一扇三角形的高窗,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房間。正對房門的地板上擺著一個厚厚的床墊,上面還鋪著一張寬大的褥子。奇怪的是,床墊直接落在地上,四周被木頭框架圍了起來,這個框架不僅有四個完整的邊,還有床頭板和四個矮床腳。看樣子,好像是有人打算做一張木頭床,然而最終沒有做成,還缺少一張床板,厚厚的床墊就只能被直接放在地上,看起來就像從床架中間陷下去一樣,那張寬大的褥子就鋪在床墊上面。這張半成品的床就像一幅沒有固定好的油畫,歪歪扭扭地躺在木頭畫框中。在這張臨時搭成的床上,有一條白色的棉布床單、一個枕頭,還有一條紅色的毛線毯。抬頭向天花板望去,有三根裸露的房梁,都與門平行:一根靠近門口,一根在房屋中間,還有一根在床的正上方。房頂是尖的,像教堂一樣,中間很高,因此裸露的房梁是橫在空中的,要想在這個房間里上吊,真是易如反掌。除此之外,房間里沒有別的東西了。整個房間異常干凈、空空蕩蕩,寂靜是屋里唯一的裝飾。在這樣一個空間里,就連清心寡欲的僧人,恐怕也會感到寂寞無聊。
他指著臥室里的一個鐵桶告訴我,如果夜里要“撒尿或者拉屎”,就用這個鐵桶。我一言不發,默默地走向床墊。看著他離開房間,我松了一口氣,窗外的月光閃了閃,忽然變得更亮了,仿佛月亮也一直提心吊膽地憋著一口氣,現在都呼出來了。在這更加亮堂的屋子里,我頹然地向后倒下,筋疲力盡。我告誡自己,不能讓情緒像過山車一樣不穩定。從下車開始,你先是緊張,然后是憤恨,接著釋然,隨后又害怕,現在是迷茫。你要鎮定下來,泰然處之,否則是贏不了這場惡斗的。以前每一次做實驗,我都需要一個不變的常量,而眼下能得到的唯一常量就是穩定的情緒。在被囚禁期間,我必須讓情緒穩定下來,冷靜地面對聽到和看到的一切。要想勝利,對敵人深深的蔑視與憎恨是必不可少的,當然也少不了。
被囚禁的日子里,我身上有一種才能得到了很好的發揮,這種才能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也許是因為從小生活在媽媽那“唇槍舌劍”的世界里的耳濡目染;也許是來自爸爸教我防身術時的訓練和指導;也許是由于身處困境而被迫激發出來的。這種品質跟戰場上號令千軍的大將所具備的差不多:堅忍不拔、勇于反抗、深謀遠慮、隱藏仇恨、沉著冷靜。
實際上,我對這種處變不驚的能力并不陌生。在我剛上小學時,學校的一位心理輔導員曾執意要求我去醫院接受精密的檢查,因為我對所有事物都十分冷漠,而且顯然對一切都毫無畏懼之心,學校的管理人員對此深感擔憂。一年級時,發生了一件令我的老師困擾不安的事兒。有一天,一個持槍歹徒沖進教室掃射,孩子們大都害怕哭喊、驚聲尖叫,而我非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表現還恰恰相反,正如事后監控視頻所顯示的那樣,我冷靜地在一旁觀察著歹徒,我看到他的身體在歇斯底里地抽搐,爬滿麻子的臉上全是閃閃發光的汗水,我看到他的瞳孔極度放大,眼珠在瘋狂轉動,青筋暴起的雙臂抱著槍支亂射一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如今回想起這件往事,答案呼之欲出,他一定是因為嗑藥而興奮過度,估計是迷幻藥或者是海洛因,也可能兩樣都有。現在,我學習了各種醫學知識,很熟悉攝入毒品后的癥狀,絕不會判斷出錯。當時,教室的講桌后面有一塊擱板,上面放著供老師在緊急情況下使用的擴音器,擱板上方還有火災報警器。當時,我毫不猶豫地朝講桌走了過去,用一個六歲孩子所能發出的最低沉的聲音,沖著擴音器大喊了一聲“空襲”,然后拉響了火災報警器。那個癮君子立刻頹然地倒在地上,被嚇得瑟縮成一團,尿褲子了。
那段監控視頻使得對我進行心理評估一事被提上了日程,甚至顯得有些迫在眉睫。從視頻來看,班上的同學都抱作一團痛哭,老師甚至跪倒在地,祈求上帝保佑,而我則爬到一張腳凳上,從屁股旁邊的擱板上摘下擴音器,然后像指揮員維持秩序一樣把它舉到空中。我歪著扎了羊角辮的小腦袋,拿著擴音器的胳膊橫在圓嘟嘟的身子前,另一只手則托著下巴。有趣的是,當警察撲向那名罪犯時,我還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滿意地咧著嘴,微微一笑。
結果,在經過一系列測試后,兒童心理醫生告訴我的父母,我具備很強的情感控制能力,而且非常善于集中注意力,能夠十分高效地思考問題。他說:“腦前額葉能控制人的記憶、分析和判斷,與人的智力密切相關。腦部掃描結果顯示,她的腦前額葉部分比正常人的要大出將近一倍。其實,坦白地講,我覺得是一倍還多。她并非心理變態,相反,她充分理解各類情感,并且有高度的自我控制能力。她可以放任自己沉浸于各種情緒,也可以約束自己不去感受。您的女兒告訴我,她的身體里有一個開關,可以隨時根據她的意愿來決定是否要感受各種情緒,包括快樂、害怕和愛,”說到這兒,他咳嗽了一聲,然后又繼續說:“我從醫以來,還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的情況。但是,只要想一想愛因斯坦就能明白,我們對人類大腦的極限實在是知之甚少。有人說,我們只利用了自身潛力的一小部分。而您的女兒,顯然利用得更多了一些。至于這樣是好是壞,我還難以做出判斷。”他們并不知道,我在醫生辦公室的門縫偷聽了這番話,并且把每一個字都存進了大腦的硬盤中。
為了簡單化,我把自己的能力說成是一種開關,其實確切地講,更是一種選擇。但心理上的選擇很難描述清楚,所以我就打了個比方。幸虧我遇上了一位好醫生。他善于傾聽,不妄下判斷。他堅定地相信醫學尚有未解之謎,因此遇到未知的情況時,他不會盲目質疑。出院那天,我特意調撥了情緒的開關,滿懷感激之情地擁抱了他。
醫院里的人研究了我好幾周,甚至還就此寫了幾篇論文,最后還是爸爸媽媽把我拽回到相對正常點兒的世界里:我回到學校繼續讀一年級,并且在家中的地下室里建了個實驗室。
***
被囚禁的第3天,也就是離開面包車后的第一天,我們開始形成一種固定的相處模式。一日三餐都是他親自端來,食物放在那個丑陋的瓷碟子上,牛奶裝在白色的馬克杯中,小小的茶杯盛著水,隨后,他還會用大一點兒的茶杯再裝一杯溫水。每頓飯后,他都會收回放著空碟、空杯的托盤,并且提醒我,如果需要用洗手間,就從里面敲門。如果他沒有做出回應,“就用那個鐵桶解決”。我從來沒用到那個鐵桶,確切地說,是沒用它來解決上廁所的問題。
不過,在逐漸固定的相處模式中,時不時地會出現幾個不速之客。每次他們來的時候,我都被蒙上眼睛,所以無法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但是,經歷了第17天發生的事情后,我決心要記住所有特殊的細節,以便確定日后的復仇對象,不僅是綁匪,那些到囚室參觀我的人也絕不能放過。至于要如何處置樓下廚房里的人,我還沒想好,但是不急,還有時間,我可以慢慢考慮。
被囚禁的第3天,囚室迎來了第一個參觀者。他的手指冰涼,我猜測他的職業一定和醫學有什么聯系。于是偷偷地叫他“冷血醫生”。第二個參觀者是第4天跟冷血醫生一起來的。冷血醫生看了我之后,宣稱:“目前來看,她身體很健康。”第二個參觀者壓低了聲音問:“所以,這就是那個女孩兒?”我把他稱作“廢話先生”。
他們要走的時候,冷血醫生對綁匪說,最好讓我保持平靜,穩定情緒。但是,綁匪聽了他的建議后,并沒有采取什么實際措施來安撫我的情緒,直到第4天晚上我開口要了第14、第15、第16號裝備。
被囚禁的第4天,隨著室內的陽光逐漸變得暗淡,地板又“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通過8號裝備——鎖孔,我意識到現在是晚飯時間了。他打開門,遞給我托盤,上面放著食物、牛奶和水。又是乳酪蛋餅和面包。
“給。”
“謝謝。”
“再來點兒水?”
“好。”
鎖門聲、水管聲、水流聲、腳步聲:水來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每次都這樣?
他轉身準備離開。
我把頭低低地垂在胸前,盡可能地用最溫順、最憂郁的聲音說道:“請等一下。我總是失眠,整夜睡不著覺,不知道這樣下去身體會不會出問題……我是想,如果能看看電視、聽聽收音機,或者讀讀書,甚至畫個畫——只要一支鉛筆和幾張紙就好,如果能那樣,我覺得說不定會……有所好轉?”
我身體緊繃,做好了心理準備,這番傲慢無禮的要求很可能會引來他的粗魯謾罵甚至暴力毆打。
他俯視了我一陣,然后咕噥著離開了房間,完全沒有理會我的請求。
大約45分鐘后,地板傳來熟悉的“嘎吱”聲。我知道他回來了,跟往常一樣來收走剩下的餐具。但是,門一打開,我就看到他抱著一臺19寸的老電視機,上面還摞著一臺長約12英寸的舊收音機,左臂下則夾著一沓紙和一個兒童用的長條塑料筆袋。筆袋是粉紅色的,印著兩匹小馬,正是那種上學第一天買了、不到一周就會被弄丟的普通筆袋。我差點兒以為自己住在學校宿舍。即便真是如此,這里也是間廢棄的校舍,只有我一個人。
“別他媽的再要其他東西了。”說完,他就把托盤從我的床上一把拿起來,空碟、空杯東倒西歪,發出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他“砰”的一聲甩上門走了。煩人的噪聲也跟他一起走遠,最后消失了。
我拉開粉色筆袋上的拉鏈,沒抱多大希望,以為里面不過只有一截鈍鉛筆罷了。
天哪,不會吧!里面不僅有兩支嶄新的鉛筆,還有一把12英寸長的尺子和一個卷筆刀!黑色的卷筆刀側面印著數字“15”。這件東西太寶貴了,尤其是上面的刀片,我馬上就把它列入了裝備清單,編號15。第15號裝備登場時,它自己身上剛好印著編號。我微微一笑,產生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覺得這個卷筆刀是自主加入復仇大計的,就像一個響應召喚前來報到的戰士。因此,我決定要用“15”作為逃脫計劃的代號,至少也得是代號的一部分。
為了讓綁匪體會到我對他的感激,我插上第14號裝備電視機,假裝看了起來。我當然毫不在乎他的感受,但我們得利用類似的策略來蒙蔽敵人,讓他們放松大意,感覺不到潛藏的危險,然后在時機成熟時,立刻拉動機關、打開陷阱,迅速地給他們致命一擊。不過,或許也不必那么迅速,說不定死亡來得慢一些更好。我不能讓他死得痛快,得讓他受點兒折磨。我拆開鐵桶,把提手鋒利的一端當作螺絲刀來用。
那天晚上,我是全世界最清醒的人。黎明時分,就連月亮也疲憊地褪去了光暈,露出慘白的一面,而我一直精神振奮,從第4天傍晚開始工作了整整一夜。
第5天,他又用那個討厭的瓷碟子來送早飯了,但根本沒有注意到囚室內的細微變化。午飯時,他問我要不要再來點兒水,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意。
“好。”
對于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一無所知,絲毫沒有察覺我已經開始實施自己的復仇大計了。
***
我不在乎當時的新聞都是怎么說的,反正我沒有離家出走。這還用說嗎,我干嗎要離家出走呢?沒錯,他們是大發雷霆,快要氣瘋了,但他們最終還是會站在我身邊支持我的。畢竟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可你成績一向那么好,還是榮譽學生,難道就不上學了?”當時,父親這樣問我。
在診所里,得知我已經把自己的身體狀況隱瞞了七個月,對他們來說,簡直難以置信。
媽媽問產科醫生:“她懷孕七個月了?這怎么可能?”盡管她不愿相信,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她清楚地看到了我身體的變化。
其實,我絕不只是“胖了一點兒”,乳房也變得腫脹,肚子更是又大又圓。我懷孕的事實已經顯而易見了,媽媽不禁對自己自欺欺人的想法感到難堪,她垂下頭啜泣了起來。爸爸把瘦長的手放在她的背上,有些慌張,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幾乎從不落淚的女強人。醫生看著我,抿了抿嘴表示安慰,然后換了個話題,談接下來的安排:“下周她還得來一趟,需要做一些檢查。你們離開的時候,請到前臺預約一下時間。”
假如我當時能未卜先知,一定會更加留心,察覺到可疑之處。但是,我過于沉浸在爸媽的失望中,沒有注意到前臺護士的目光中閃爍著表里不一的奸詐,也沒有注意到她那和善的外表下暗藏著的禍心。但我現在想起來了,當時我把這些信息下意識地記在了腦海中。那個護士的頭發顏色很淺,近乎白色,緊緊地綰成一個發髻,她的眼睛碧綠,臉蛋用胭脂撲成了粉紅色,當我們走近時,她只問候了我的媽媽。
“醫生說要什么時候見她?”護士問道。
“他說下周。”媽媽答道。
爸爸在媽媽身后徘徊,他把頭向前探著,腿跟媽媽的腿前后重疊,他們倆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雙頭龍。
媽媽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擺弄著錢包,另一只手則垂在身側,不停地張開、握住、張開、握住,仿佛攥著一個看不見的彈力減壓球。此時,護士正低頭查看預約簿。
“下周二下午兩點怎么樣?哦,等等,她那個時間還在學校上課,對嗎?她上的是遠大高中吧?”
媽媽很討厭閑聊。通常,她都直接地無視那種跟談話主題不相干的發問,對此嗤之以鼻。面對護士提出的這種不必要的問題,她一般會犀利地反問道:“她上哪個高中跟預約時間有關系嗎?”對于浪費她時間的蠢人蠢事,媽媽總會很不耐煩。脾氣暴躁、注重效率、嚴謹挑剔、井井有條、驕傲自信,這都是她的特點,而她的職業正是一名辯護律師。不過,那天她只是一位焦慮的母親,于是她一邊在包里摸索著日程本,一邊草草地回答了護士的問題。
“對,對。遠大高中。三點半行嗎?”
“沒問題。那我就把她安排在下周二下午三點半。”
“謝謝。”媽媽忍耐著聽完了她的話,然后立刻拽著我和爸爸走出了診所。那個護士一直目送著我們,我也回望著她。當時,我以為她只是為了能在茶余飯后的閑聊八卦中有更多談資,所以才會對一個來自“顯赫家庭”的“不幸”懷孕少女感興趣。
她一定從就醫記錄中得到了我的地址,而且還通過對話知道我上的不是私立學校,這就意味著她猜到我是住在公立學校附近的學區,從而可以推斷出我是步行上學的,途中要經過一條樹木繁茂的鄉間小路。于是,我就像一只送到嘴邊的羔羊,成了這次狩獵最完美的獵物。她翹著鷹鉤鼻,一邊用眼睛斜視我,一邊冷酷地算計著,在我們離開診所的那一刻,她說不定已經想好了計劃。也許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也許是我的臆想,但在回憶中,我仿佛看到她拿起電話,用手掩著粉紅色的嘴唇竊竊私語,同時,她的綠眼睛片刻都沒有挪開目光,一直跟我保持對視。
最近三個月,媽媽一直都在外地,她去紐約南區參加一個案子的庭審了,否則她肯定能早些發現我身體的變化。在此期間,她周末回了一趟家,但我以“跟朋友去佛蒙特州滑雪”為由,有意避開了她。爸爸還坐火車去看了她一次,而我則獨自留在家中,爸爸很放心,以為我是在地下室里乖乖地寫作業、做實驗。
毋庸置疑,媽媽當然是愛我們的。不過,我和爸爸都知道,一旦她開啟了“庭審模式”,我們就最好不要打擾她了。當媽媽處于這種“戰爭狀態”時,她會心無旁騖,眼里只有勝利贏得審判這一個主題,而99.8%的時候她都做到了,勝率驚人。被告企業對她鐘愛有加,原告方則對她恨之入骨。司法部、證券交易委員會、聯邦貿易委員會和聯邦總檢察長辦公室的調查部門都稱她是“魔鬼的化身”。媒體通常也對她惡言相向,但那些報道和評論只會為她帶來更多的客戶,鞏固她的名氣。“邪惡”“冷酷”“死纏爛打”“殘忍的陰謀家”這些詞都是媒體用來形容她的,而她則用大字號把這些詞打印出來,像對待藝術品一樣裱進相框,掛在辦公室的墻上。可是,她真的邪惡嗎?不,我覺得她很溫柔。
爸爸不會對我發胖一事產生任何疑問,因為他只關注那些十分微小、難以察覺的事物,比如夸克和質子。他以前是海豹突擊隊的特種兵,現在是一名物理學家,專門研究醫療放射。在我懷孕期間,他正廢寢忘食地為出版社寫一本書,內容是關于用放射氣球來治療乳腺癌的。回想起來,他當時的狀態和媽媽差不多。媽媽進入了“庭審模式”,爸爸進入了“趕稿模式”,他們倆都忙得天昏地暗,根本無暇關注我的身體情況。但我絕不是在指責他們,只是在陳述事實。走到這一步,我知道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當然還有另一個人,一起造成了現在的結果。可我并不后悔,有些人也許會把這件事稱為“錯誤”,但我不會。
從診所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盡可能安靜地坐在后座。爸爸媽媽都坐在前面,他們沒有相互指責,而是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來彼此安慰。我覺得媽媽可能會自責痛苦,所以我試圖告訴她,她的事業跟我的處境毫無關系,“媽媽,我并非有意如此,但是請相信我,就算你不工作,每天待在家里烤餅干,這件事還是會發生的。使用乳膠安全套,平均有0.02%的概率會避孕失敗……”我停了一下,因為我聽見爸爸不安地嘆了口氣,盡管如此,我還是繼續往下說,畢竟科學是客觀的,“概率雖小,卻不是絕無可能。我現在門門功課都還是優秀,我不吸毒,而且一定會完成學業。我只是需要你們的幫助。”
不出所料,媽媽劈頭蓋臉地發表了長篇大論,表達她的失望之情,說我根本就沒有準備好負擔起生養孩子的責任,說我本該享受少年時光并專心申請大學,結果卻做錯事讓生活變得無比艱難。
最后,她說:“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隱瞞起來,選擇自己面對!我、我真是不懂!”她的眼睛因憂慮而顯得疲倦、黯淡,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確實,她以這種方式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實在是太突然了。
她一直在問我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她,但我始終沒有回答,因為坦白來講,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能讓她滿意。當你經常讓情感開關保持關閉狀態時,你就會習慣一個人解決問題,一個人面對現實。現實就是,我的確懷孕了,就算告訴媽媽也于事無補,反而會打擾她工作。我知道,這種想法也許令人費解。不過,像這樣回頭講述我的經歷,也許能幫助人們乃至我自己更好地理解這種過于理智的抉擇吧。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愛你的,非常愛你。我們會熬過去的。我們會一起熬過去的。”媽媽說。在那一周剩下的時間里,她一直像念咒語似的喃喃地重復著“我們會熬過去的”,用這句話來安慰她自己。一旦平靜下來,她便恢復了一貫的冷靜,開始著手解決問題。首先,她給辦公室打電話,說自己要下周一才能回去。然后,她買了產婦適用的維生素,還把書房改造成了育兒房。我一切都聽從她的吩咐,她對我的支持讓我如釋重負、滿懷感激。閑暇之時,我也曾試著松開控制害怕的情緒開關,結果發現,原來自己內心其實也對未來感到惶恐不安。
接下來的周一,也就是跟診所約好要進行產科檢查的前一天,我穿上帶內襯的黑色雨衣,抓了把雨傘,準備去上學了。我的背包里裝著書、彈力褲、運動內衣、短襪還有替換的內衣——這些都是為放學后的瑜伽練習準備的,我并沒有報什么瑜伽課,不過,我從圖書館偷拿了一本孕婦指南,正按照上面的建議自學瑜伽。由于這幾個月要對父母隱瞞懷孕的事實,所以我也沒告訴他們我在練習瑜伽。結果,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我就像是帶著一堆換洗衣物離家出走一樣。
我把背包搭在肩上,弓著背,剛走出門,就停了下來。糟糕,我忘記帶美術課要用的圖釘和染發劑了。還有午飯。我最好帶兩份午飯,免得練瑜伽時餓暈過去。我沒關門,直接轉身進屋,走到了廚房的雜物桌前,把背包放下,匆匆地抓起一大包圖釘——那是媽媽從律師事務所的庫房里拿給我的——還有染發劑,把它們都丟進背包。然后,我做了四個花生果醬三明治,拿了一整罐花生、一串香蕉和一瓶兩升的水,因為擔心會遲到,也沒有收拾,直接把它們都塞進了背包。別忘了,我正值食欲旺盛的十六歲,再加上懷孕這個特殊狀態,吃得多也不算奇怪!
我后面背著鼓囊囊的大包,前面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看上去就像是兩條細腿頂著一個沒畫好的圓圈。由于上身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我不得不艱難地維持身體的平衡,出門向碎石車道走去。走到院子門口的郵筒旁時,不知為何,我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家,那是一棟有著復折式屋頂的棕色房子,前門是紅色的,掩映在松林之中。我覺得,當時我是想看看父母的車是不是都開走了,從而確定他們是否已經回去工作了——回歸他們的正常生活了。在家里突然發生了這起意外事件后,如果他們能像平常一樣生活,會讓我更有安全感。
沿著碎石車道走到頭,我來到了路口,雖然有兩個分支,但實際沒什么分別,我既可以左拐,也可以右拐:左邊的路通往學校的后門,右邊的路通往學校的正門。我曾經算過走這兩條路線到學校分別需要花多長時間,走左邊需要3.5分鐘,走右邊需要3.8分鐘,差別非常小。因此,我每天的選擇都是看心情的。然而,在周一那天,我選錯了。
我選擇了向右,躲在黑色的大傘下,一直順著車行方向走著。碩大的雨點打在傘上、落在地上,仿佛是一場空襲,又像是當年那個持槍歹徒的掃射。每一次我聽到這種聲響,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年級,想起火災報警器的聲音,想起警察制服持槍歹徒那令人欣慰的場面。我分神了,沉浸在對可怕往事的回憶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潮濕、陰冷、泥濘的早晨正是悲劇的序幕,我正一步步走入險境之中。
如果我選擇了向左走,他就無法利用面包車從我身邊開過的時機,出其不意地擄走我了。因為左邊的線路上只有一小段車道可以供他作案,那段車道很短,不過五秒鐘的車程,他得在我經過那一刻正好把車開過來,還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抓上車,可想而知,難度非常大。但是,在右邊的線路上作案就容易多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早就計劃好了這次綁架事件,而且還預演過了。起初,我以為他們覺得我很有價值。一個年輕健康、金發藍眼的美國女孩兒,學業優異,家境富裕,有望在科學領域大展宏圖,而且現在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健康的男嬰。我做過一系列前沿實驗、成果展示、科學模型和研究報告,并因此獲得了無數獎項。六歲之后的每一年,我都去參加科學夏令營,并且受邀參加各類競賽。在父母的幫助下,我用最新的實驗器材在家中的地下室里建了一個實驗室。那些商店里賣的顯微鏡根本達不到我的要求。我的實驗器材跟著名大學和國際制藥公司里用的是一樣的。對一切事物,我都喜歡研究、測量、計算。不論是物理學、化學、藥學還是微生物學,我都很感興趣,我癡迷于一切充滿規則、對比、運算和可證理論的工作。我沉醉在科學的世界,爸爸媽媽都工作繁忙,他們對我表示愛的方式就是拿出大筆金錢來支持我的愛好。剛被綁架時,我覺得,一定是因為我和我的孩子都價值連城。然而,令人沮喪的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綁架我,既不是要利用我的智慧,也不是為了勒索贖金。
那天,在我右拐后走了大約二十步,一輛栗色的面包車突然出現了,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微風和一聲驚雷。面包車開過我身邊時,一側車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從左邊一下把我拽上了車。動作迅速而敏捷。他將我推向一張扶手椅,面包車內的地板是一層波紋狀的金屬皮,扶手椅被螺栓固定在上面。他用一把槍指著我的臉,槍口碰到了我的牙齒,味道就像吃飯時不小心咬到叉子,獨特的鐵器味道在嘴里徘徊不去。一輛轎車呼嘯而過,帶起零星的水花濺在人行道上,沒人注意到我陷入了困境。我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肚子,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這個動作,于是便移動槍管,指向我的肚子。
“別動,不然我就開槍打死這個孩子。”
我嚇得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原本狂跳的心臟仿佛停住了。我通常不會嚇成這樣,只有事態極度嚴重時才會如此。在被囚禁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能控制情緒,保持鎮定。但是那時在面包車上,因為受到過度的驚嚇,我只是呆呆地坐著,他把我往前推,拽下了我背上的背包,扔在車里,旁邊是我那把還沒收起來的雨傘。面包車另一側內壁上用松緊繩掛著一個橄欖色的小火爐,他把槍放在上面,然后扯開我護在肚子上的手,用牛皮膠布把我的手腕和胳膊都捆在椅子的扶手上。不知為何,他還用一塊綠色油布草草地把我的眼睛蒙了起來,至今我都不知道他這么做的原因。我都看到你的臉了。我已經看清你豆子般的黑眼珠、胡子拉碴的大圓臉和丑陋的相貌了。
轉眼間我就被他拽上了車,都是因為我選擇了向右走,他才有機會把車開過來,并從左邊襲擊了我。
他將雨傘收了起來,扔到面包車后排,然后重新拿起槍,彎下腰爬到前排的駕駛座上。這些都不是我看到的,而是聽到或感覺到的,我仔細捕捉著空氣里的蛛絲馬跡,搜尋著分秒間的聲音變化。正是這些時空中的微小粒子,組成了我現在一次次回放的記憶。
“你要帶我去哪兒?”我對他大喊道。
他不說話。
“你要多少錢?你要多少,我爸媽都會給你的。求求你放我走吧。”
“我們不要錢,臭丫頭。我們要你生下這個孩子,然后你就可以跟先前那些一文不值的丫頭一起爛在礦井里了。從現在開始,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否則我絕對會立馬就殺了你。屁都別放,明白了嗎?”
我沒有回答。
“你他媽的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這番對話倒是真實發生的,并非我在回憶時推理猜測的。回答了他的話以后,我把腳悄悄地踩在了背包上,防止它從我身邊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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