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構建的認同:政治合法性的“祛魅”分析
- 趙滕
- 2字
- 2019-02-28 15:07:10
導論
第一節 構建的認同——現當代的“洞穴之喻”
合法性(legitimacy),又被譯為合理性、正當性、正統性等,是一個被廣泛運用的概念。從含義上看,合法性首先是指被統治者對統治者的規范服從。究其文字起源,合法性源于拉丁語legitimare,即“秉受天命,承繼大統”之意,其最初含義是指國王具有一種正當的即位身份。如中國古代的“天命所歸”概念,每當改朝換代的時候,人們就引用種種“祥瑞”或者“理論依據”來證明新皇帝的合法性。從這種最初的意義上來看,合法性一詞從誕生之日起,就具備了一種“統治理由”的應然性內涵。也就是說,政治統治者憑什么統治,被統治者為什么服從,就是合法性問題的核心??梢姡昂戏ㄐ约词菍y治權利的承認”,它關注的是一種統治者的統治權利與被統治者的服從義務之間的關系。在理想的規范狀態下,匯集并總結服從的理由,是政治權力的應然生命力。所有的政治權力都必須依賴社會大眾對自身在同意基礎上的服從,否則這種政治權力必將曇花一現。從“祛魅”的意義上說,公共權力本身還意味著要達成社會的現實服從,因為權力就是“一種有意努力的產物”
,這種產物“意味著在一種社會關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不管這種機會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上”。
如果不能貫徹自身的意志,不能達成某種程度上的服從,那么公共權力就是沒有意義的傀儡。所以,權力本身就意味著服從,沒有服從,就沒有權力??梢哉f,權力與服從是相伴而生的,公共權力自身要存在就必須通過一種方式,建立社會對自身的服從,這是合法性問題另一面的“實然”意義。
近代話語中的政治合法性是從反封建的斗爭中生成的。其代表的價值導向,是反抗君主自身的構造權威。事實上,構建的合法性(權威)并不是一個多么新穎的概念。傳統社會中就普遍存在君權為自身人為構建的合法性。不夠文明的政治權力,哪怕是最為專制的君主,也需要建設自身權力在規范意義上的合法性。如盧梭所說,“即使是最強者也決不會強得足以永遠做主人,除非他把自己的強力轉化為權利,把服從轉化為義務”。武則天即位之初,對于各地敬獻上來的各種幾近荒唐的“祥瑞”物品一概笑納;袁世凱竊國稱帝時也用了同樣的把戲,上演了一出出“天命降臨”的鬧劇;英王查理一世傲慢地叫囂“國王只對上帝負責”,法王路易十六也堅持“君權神授”的政治話語,認為自己“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即便是法國大革命的“旗手”拿破侖,在加冕典禮上仍然憑著從教皇手中奪下皇冠,自己戴在自己頭上,來彰顯自己的實力。面對封建君主們的自我標榜和虛幻的合法性構建,西方資產階級在反抗君主專制的斗爭中進一步解讀了合法性的概念。為了反抗君主自封的合法性,資產階級將政治合法性的規范內涵絕對化了,即指在特定價值觀念指導下進行獨立判斷的公民發自內心的服從,這種服從是一種社會精神的整體匯聚,體現為個體上升為共同體,公民個體即是國家的超驗意義。在“應然服從”的政治理念下,資產階級領導社會大眾進行了長期的斗爭,最終取得了勝利。
綜上所述,政治合法性從一開始主要是指規范意義(normativism)下“應然”的價值內涵,構建的“實然”內涵雖然存在但屈居次要地位。在資本主義時代,政治合法性的規范意義被推上了神壇。從啟蒙思想的理論上看,政治合法性強調服從一個公共權力的合理依據,是“我應當”“我愿意”的“心服”。公民服從某個公共權力,乃是因為認同甚至信仰某種終極的價值,這種價值可以概括一個社會的本質靈魂。可以說,這種意義上的服從,是基于公民認同基礎上整個共同體統一的政治忠誠。規范的合法性體現了個人精神向共同體精神的匯聚,對公民個體意見的尊重匯集為社會整體的共同意志。在這個意志中,每一個人都是共同體,共同體也代表每一個人。個體的尊嚴和社會的尊嚴是同一價值的兩個方面,它們相輔相成,不可分割。在這樣的規范合法性中,個體利益和群體利益是統一的,人民的意愿可以毫無阻礙地匯集成社會、國家和民族層面的絕對精神。
嚴格地說,這種見解只是描述了理論上的理想情況。政治合法性聯結公民和政治共同體,而公民和共同體的德性水平與政治合法性的規范性成正比。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單位,公民內在的個體性和公共性之間的聯結與共同體的政治合法性血脈相連。公民與政治共同體的德性、價值直接影響著政治合法性的規范性。歷史上不乏規范程度高的“王政”時代,也不乏規范程度低的“暴政”時代,正同亞里士多德所分析的“常態政體”和“變態政體”一樣,政治合法性的規范程度與公民與共同體的德性密切相關。沒有絕對規范的政治合法性;如果公民和政治共同體的政治價值“禮崩樂壞”,那為了保持共同體的整體存在,政治合法性中就不可避免地會摻入構建的因素。換句話說,政治合法性的規范性并不是恒久不變的,它隨著政治價值的整體化統合能力的強弱而變化:當政治價值能夠在社會層面整合公民的政治意見時,合法性的規范性程度較高。反之,如果公民的個體性被過分強調,其公共性在社會整體層面被忽視時,那么合法性就缺乏規范的途徑將公民的意見匯集成為共同體意義上的同意。此時,就必須利用外界的力量來干預、建構這種社會整體意義上的認同,否則共同體就會面臨分裂的風險。
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就是這樣,在政治價值被嚴重解構和稀釋的解構主義盛行的時代,科學技術大行其道,社會大眾日益原子化,理想中絕對規范的政治合法性已經消逝。尤其是“二戰”后,隨著人類社會的飛速發展,公民的個體性在與公共性的角力中占據了絕對的上風,極度自由的個體在使政治意見和政治價值極端原子化的過程中令公共空間的公共權威產生了真空,而原有的意見匯集機制面對極度分裂的公民意見分布又顯得無能為力。在“欺騙”的意義上,相對的政治合法性——構建的合法性產生了。理想狀態中公民獨立政治價值判斷下對公共權力的授權變成了經驗意義(empiricism)上人為建構下大眾的“自愿”認同。這種合法性是科學時代的必然產物,科學技術以網絡、信息技術、城市化等現代性物質因素作為武器,以不容置疑的權威抹平了政治價值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的差距,使政治價值于社會層面被碎片化了。在這個背景下,終極意義的政治價值日益蒼白和消逝。政治價值在公民的頭腦中缺乏現實存在的經濟社會基礎,正義、權利、自由等人性關懷被科學的快捷、功利等物性計算所掏空,已經變成了空洞的、碎片化的話語外殼。與此同時,科學技術時代下爆炸發展的社會分工、極大豐富的商品經濟、全球化的總趨勢等將公民進一步原子化,公民們以往集體意義上的聯合也在極大程度上被打碎了,幾乎每一個公民都被置于龐大社會角落里的某個美好而極度個性的孤島上了。在這種環境中,公民日益變成極端獨立而又孤立的個體,他們自信而又自私地進行著激進的政治評斷。資本主義國家順應了這種潮流,它改變了以往的壓制做法,轉而運用科學技術的手段從社會、經濟、符號和話語等方面進行滲透,以“非政治化”的面貌通過社會整體結構進行調節和控制。粗看起來,這種整體的控制仿佛是“非政治的”,與原子化公民的個人自由并行不悖,符合自由主義“守夜人”政府的要求。但是仔細分析起來,這種整體的控制無處不滲透著統治的動機和結構性構建,無論是工具性價值的灌輸、誘導性的績效滿足,還是隱蔽性的“溫和”懲戒,資本主義國家的統治在科學技術的時代達到了千年前老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從哲學上說,政治價值必然是超驗的形而上理念,因為它們所衡量的是社會整體的統治合法性。如果沒有超越的形而上特征,那么政治價值也就不再是衡量政治合法性的標準了。孔子有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政治價值必須具備最高的終極意義才能在政治過程中扮演整體評斷的最終標準,否則政治共同體的統治必將因缺乏統一的價值評判而變得碎裂,繼而陷入合法性理據的沖突。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斥一切先驗性為妄斷,它用量化的模式改造了政治價值,使正義、自由、民主等終極規范變成可以衡量的計算標準。在現實生活中,傳統政治價值的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支離破碎,自然經濟、市民社會已經被無所不在的原子化社會代替,傳統政治價值的人性內涵已經被科學的物性替代,資本主義國家可以能動地、精確地解釋價值的內涵并通過強大的科學技術等工具對公民進行“無意識地”說服。也就是說,空殼化的政治價值已經成為政治統治的名義工具。公民不屑于對政治合法性進行整體意義和終極意義上的評斷,他們的評斷標準極大程度上變成了物化形式下的利益交換。從這個意義上說,超驗的價值被工具性價值取代了,工具性價值作為物化邏輯支配下的政治價值軀殼,是構建合法性的主觀指令。自由、民主和正義不再是崇高的理念女神,而是變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她們走下了神壇,變成了政治統治的話語說服工具;進一步而言,在科學徹底地對政治價值進行了“祛魅”,政治價值的終極意義已經消失的條件下,物性計算的內容已然充斥了政治價值。在這樣的邏輯下,公民就變成了精心計算的功利者。他們不再像傳統中的公民那樣堅持正義、自由、民主等價值的絕對內涵;值得用生命來捍衛的終極意義的評判標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精密計算的、可以取舍的、能夠衡量的數字。柏拉圖的城邦四美德從超驗的世界降低到人間,被世俗化為具體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利益。稅收政策、外匯政策、社區建設、女權主義、環保主義、種族主義等與公民相關但并不具有根本意義的碎片化議題取代了終極的價值。在胡適與魯迅之爭的現代版本中,“問題”戰勝了“主義”,只要資本主義國家能夠為公民增進這些旁枝末節的碎片化利益,公民就會提供他們規范的同意。公民與其說是在進行規范的獨立評斷,不如說是在用自己的認同來與當局交換利益。資本主義國家順應了這種“交易”的趨勢,用自身的績效性滿足來誘導公民的同意,即利用強大的科學技術工具不斷制造和滿足大眾新的需要,然后進一步令大眾依賴這種需要(當然,這些需要不一定都是真實的需要)。當大眾對現代化的公共設施、服務和市場產品產生了根深蒂固的依賴而不能自拔時,資本主義當局就成功建立了對大眾的統治。這就是由科學技術驅動的價值空虛化趨勢下誘導式績效的邏輯。除了工具性價值和誘導式績效外,資本主義國家也沒有放棄暴力這一最后保障。只不過在科學技術的幫助下,暴力壓制變得越來越隱蔽,甚至不為大眾所知了。從經濟生活到社會生活,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出了全面控制意義下的無形強制。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對公民行動的捕捉、網絡熱詞點擊的統計分析等先進的技術武裝著這種強制。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控制已經從有形發展到無形,從“線上”發展到“線下”,從客觀存在發展到主觀的整體意義上的結構性存在。事實上,當這種強制與績效性滿足結合起來,我們已經很難分辨一種設施到底是強制還是績效了。無所不在的攝像頭是對抗刑事犯罪的利器,同時也是監視公民的“天眼”;網絡信息和移動設備的普及是為生活提供便利,但也無所不在地收集著個人的隱私。
需要注意的是,構建的認同仍然體現為一種規范的自愿同意。只不過這種同意是基于被碎片化的政治價值下公民的極端個人判斷。而這種貌似獨立的判斷,實際上卻是社會整體結構化安排引導下的實然結果。構建的認同,體現出極端對立的兩極——原子化公民的個人評斷和社會的結構性控制共生共存的奇怪現象。這種奇特景象并不令人驚訝,這是科學技術在信息化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在科學推動的現代性發展過程中,公民擺脫了“單向度人格”的嫌疑,發展出了多向度的人格,這種多項度是空前豐富的。全球化的發展讓世界變成了一個村落,各地的事物都可以在同一時刻被地球另一端的人們通過屏幕而了解;遠隔重洋的貨物交易在鼠標的輕輕點擊下就已經完成;一部手機的零件來自世界各地,遠隔萬水千山,整個地球的資源在全球化的意義下被整體調動了。在市場經濟的深廣延展中,人們可以享受的產品的數量和質量遠遠超過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代。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互聯網所承載的爆炸式增長的信息將人們全面包圍,手執一部智能手機即可以隨時隨地了解發生在千里之外的新聞。在信息時代的技術發展下,公民的自由得到了強大物質工具的輔佐,變得更加有實現的潛力。應該說,在信息化的時代,公民的主體性在技術層面得到了強調。公民的政治評斷在理論上應該獲得更大程度的發展,規范的政治合法性應該在更深廣的范圍中得到實現。然而不容樂觀的是,信息化時代的自由人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自由人。如果說工業化社會下的公民是“單向度的人”,那么信息化社會下的公民則是果殼中的自由人。全球化的發展雖然給公民以無限豐富的物質選擇,但這種物質選擇是“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道德經》)意義上的物化和局限化邏輯。物化發展的市場令公民俗化了,豐富的產品將個人局限到自己的角落。政治價值變得狹隘而且可以交換,公民的認同變得可以收買。終極評斷意義上的政治價值變成了計算意義上的功利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公民仍然在進行著規范的評斷,只不過這種評斷已經不再依照超驗意義上的終極評判標準,而只是局部個體利益的極端化。卡普蘭所謂的“理性的胡鬧”(rational irrationality)是真實存在的,“零成本使理性的胡鬧成為一個在政治上意義深遠的概念”,只要沒有成本,公民就可以任意投票而胡鬧。但是卡普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沒有從公民內在的私域和公域的關聯入手分析問題,更沒有發現rational irrationality中的理性(rational)和非理性(irrationality)是對立統一于個體性與公共性之中的。在個體性層面,理性占據著絕對的上風;而在公共性層面,非理性則占據了上風。也就是說,原子化公民在私人領域是理性的,偏狹個體的個人利益神圣不可侵犯,他們的規范判斷是不可回避和否認的;然而在公共領域,他們則任性而不負責任。只要滿足了一己之私,他人和共同體都不再重要。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子化公民仍然從自身的狹隘視角進行著規范的評斷,自由主義仍然生長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只是這種自由主義被科學技術所提供的無限的“多向度”絕對化了。每個人的“個性”都毫無節制地標榜著各自的“善”,價值如同科學技術提供的無限精彩的物質世界一樣,變得無窮無盡了。終極和整體意義上的價值已經不復存在,“關于自由主義者承諾的方式,其中沒有壓倒一切的善”
,價值的無盡碎片化與物化的邏輯是相輔相成的。既然政治價值已經不再是終極、整體意義上的絕對標準,那么它就是相對的標準,是可以衡量、計算和交易的局部尺度。在這個意義上,公民不僅變得可以“收買”,而且也喪失了“類”意義上的強大力量,他們被原子化了。此外,價值的碎片化與社會結構的原子化相輔相成,科學技術提供的繁若星河般的分工在現實層面將公民局限到特定的生活回路中。在這種回路中,他們獨自地生活、工作、消費、娛樂,日復一日地重復著他們的自由邏輯,在各自的果殼里稱王。極端自由主義的價值取向與這種客觀生活狀態將公民變成一個個孤立的價值谷殼,他們不僅在價值層面碎裂了,而且在現實層面也變得孤立起來。有趣的是,這種孤立還被大多數人自認為“個性”而大加稱贊。不可否認的是,在無盡的物質生活的快樂中,個性的公民們也時常感受到“類”存在缺乏下的孤獨,只是他們無法解釋這種孤獨,更無法改變這種孤獨,只能在各自的星球上演奏著單調的自由。后現代藝術的眾多思潮反映了這種大眾心理,《等待戈多》等經典劇目反映了人類在科學技術時代極樂世界中的苦悶和彷徨。然而,大眾的苦悶是短暫的,物化的享受邏輯很快占據了上風。每一個公民都個性自由而精明強干,是對合法性進行規范評斷的主體,然而他們合起來卻耳聾目盲,是無限燦爛的現代化星河中的一盤散沙。
原子化的公民在微觀上是自由的,在宏觀上卻極度缺乏公共性。對個人自由的過度強調,必然催生出公共空間的權威真空。公民社會中個體性與公共性的內在平衡要求對公共性的回歸,與原子化的自由伴生的是社會公共領域中秩序的缺失和客觀上對秩序的強烈需要。然而在極度分裂的社會結構中,資本主義原有的代議制民主機制很難匯集公民的群體認同,星河般分散的公民意見分布使得政治意見的整合變得非常困難,資本主義國家必須依靠構建的合法性來彌補傳統合法性提煉機制的不足。從這個意義上說,構建的認同是一種歷史的必然。自信而孤立的公民給了資本主義國家以可乘之機。與極端自私的個人自由相同,結構化的社會控制也是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和“物化”的大趨勢。分散的大眾表面上獨立精明,事實上則匱乏無比。不能自力更生的原子化公民需要外在的供給,無論是公共品還是商品,無論是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莫衷一是的大眾們互相攻擊(客觀上而非主觀上形成了對權威話語的需要),最后專家出現了,他成功地安撫了大家,建立了話語的合法性;現代化城市的五光十色令多數公民離不開整潔、華麗的公共設施,公園、交通、摩天大樓等宏偉建筑迅速有效地構建了績效性的認同;極度個性的公民離不開眾多物質和精神消費品的包裝,市場、網絡和全球化瞬間解決了這個問題。原子化的公民貌似不可戰勝的任性和雄辯,在話語和績效的整體力量面前顯得不堪一擊;資本主義國家從結構上通過給予這些產品換取了他們的認可。易言之,構建的認同就是在制造的環境中,在非主體終極政治需要的動機下,秉持著狹隘和空洞的政治價值的原子化大眾對政治統治產生的規范性同意。構建的認同主要有幾個因素:原子化的大眾、狹隘的價值評斷、績效和懲戒下社會結構化的控制以及對控制的無意識,聯結它們的是由科學技術代表的現代性。構建的認同的本質,是科學營造的“夢境”中的規范認可,是主觀認同和客觀控制之間的辯證統一。而被“理性”和科學技術格式化頭腦后的社會大眾只關注自身的狹隘利益,并不知道自身正處于夢境之中,也并無終極的價值標準來衡量合法性的正當與否,只能隨心所欲卻又無處不受限制地在自由的夢幻中孤立而自信地認同。這種規范性認同可以比喻為一群“木偶人”在他們認為應當“心悅誠服”的滿足的情節中所進行的應然性服從,是在特定社會舞臺上的現實表演,而表演者卻不知自己在表演。就是說,在人為或非人為的績效(或懲戒)的滿足過程中,原子化的公民產生了心悅誠服,這種應然意義上的規范服從,表面上是極端個性的達成,實際上卻不是源于他們內心真實的政治需要,而是源于外在的影響和話語灌輸。一個夢游的孤獨舞者,自覺內心公民主體性的“滿足”,然而無論其舞姿多么美麗,也只不過是在夢中起舞?,F當代文藝的很多母題反映了科學技術全能化和個體價值原子化趨勢下政治合法性的整體性構建。電影《黑客帝國》中的人類“個性”而幸福地生活在他們認同的夢境中,然而在真實世界,他們不過是被機器統治者禁錮并榨取的生物電池;電視劇《西部世界》中將這個母題倒轉過來,正在覺醒的機器人們以人類的面貌和邏輯“自認為人”地生活在虛幻的人造歷史場景中,而在真實世界,他們不過是人類統治者的玩具。與此種邏輯相同,現當代的人類社會也產生了這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特殊合法性,這種合法性仍然體現為規范意義下的個人評斷,只是這種規范認同是被掏空了價值的原子化服從,是“果殼之王”般應然服從的夢境想象。構建的認同,像一個被掏空了的政治主體的軀殼,體現出內在規范性和外在控制性之間的對立統一。一方面,主體的認同是無數原子化公民“我愿意”“我應當”意義上的自我認知;另一方面,這種認同則是外在環境所施加的結構性誘導和控制的現實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合法性的自我認知已經變成當前的社會環境和話語現實的必然產物。用馬爾庫塞“使不存在存在于我們之中”的話來類比,那就是“使原子的或然(認同)變成整體的必然(認同)”,這就是構建的認同的內在矛盾?!拔拿鞯摹辟Y本主義社會以民主的規范理論為指針,通過形成“共意”而授予公共權力統治權利。如果公共權力出現不良行為,人民還可以對其進行彈劾和罷免。無疑這是一種“應然”意義上的合法性,是一種“我愿意”基礎上“規范的”統治與服從的關系。但是,這種美好的圖景其實不過是一種幻象。對社會大眾來說,他們雖然被賦予了自由的名義,在個人層面是絕對自由的,但是孤軍作戰的他們卻缺乏實現自由的能力。原子化的公民一方面極度自私而自信,不屑于整體意義上的政治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實際上也沒有能力去制定規則,更無法參與政治的游戲,大多數選民都能意識到手中的選票其實無關緊要。近幾十年來西方國家的政治冷漠現象,如大選公民的投票率奇低(甚至長期低于40%)等就可以有力地證明這個觀點。在資本主義國家,公民被“傳喚為主體”
,是憲法和法律下的國家的主人,而這種主人的身份,不過是一種極狹隘意義上的真實。在現實生活中,雖然公民在個人生活中擁有絕對的自由和任性,但在群體性缺失的情況下,原子化公民在社會整體層面的無力轉變為實然的服從狀態才是這種主體性傳喚的現代版意圖。權利和義務是相輔相成的,如著名法諺所言:“在民法慈母般的關懷下,公民即是國家”,因為公民有其義務(也就是服從),所以公民的權利才能由個體上升為社會,國家和個人才能融為一體。公民于是被這種雄辯所說服,用公共領域的順從換取了個人領域的自由。然而個體的自由與公共領域的斷裂并不會導向美滿的結局,在公民權利的背后是統治階級對社會大眾的剝削。群眾的財產再多,也不及資產階級財富的一個零頭,所以所謂的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主要指的是保護資本家的財產(具體參見當代資本主義各國的基尼系數);所謂的公民義務,主要是要求社會大眾在政治層面的服從,而對于財大氣粗的資本家們來說,則是金錢可以影響一切。有趣的是,這種剝削通過主體性的灌輸,竟然在很多國家獲得了公民內心的認同。與“主體”相關的自由、博愛等啟蒙時代的資產階級觀念也是如此,統治階級利用自由和博愛說服社會大眾產生發自內心的服從,然而這一切卻并不是為了社會大眾服務的。在現實生活中,自由、博愛的客觀表現,就是極端孤立的自由個體在強大國家的結構性控制下的自愿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構建的認同,是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基本政治矛盾。傳統意義上的合法性的建構往往是具有反封建背景的話語體系,是資產階級聯合社會大眾進行反封建革命斗爭的指導綱領,故而呈現出上述“普適性關懷”的內容特點,其實質不過是掩蓋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剝削和壓迫,喚起社會大眾內心的規范性認可。從現代意義上說,造成這種外在強制之下的主觀認同的手段更加多樣。莊子曾有言:“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當社會現實尚未吞噬人的類存在時,超驗的政治價值還可以起到作用;而當人的類存在已然被社會完全解構,主體性已經在汪洋大海中化為原子形式的個性時,價值意義上的規范服從就會變成一個任人支配的空殼。你可以坐在觀眾席指出一個蹩腳導演的錯誤,但是當你已無意識地成為劇中的角色時,指出劇情本身的疏漏就變得幾乎不可能了,因為劇情本身就是原子化公民共同“無意識地”創作的,其內在地支配著他的規范性服從。換句話說,當代社會的政治統治已經用科學整合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個人的意見已經在碎片化基礎上被成功引導,政治系統自身就可以生產出足以證明統治正當性的合法依據了。社會大眾在這臺無所不包的大戲中各自扮演著微不足道的角色,在盲目的自由自信中快樂地服從了。如果說前現代社會中構建的同意還具有某種獨立于社會體系之外的超驗特征,主體還能依據某種超然的價值標準對認同與否進行衡量的話,那么在現代社會,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分工的膨脹,已經將每一個社會個體從微觀上原子化,將每一種價值從宏觀上碎片化了。在前現代社會中,由于尚有較為深厚的傳統、宗教等思想文化的遺產,主體尚能夠結成類存在,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抵抗構建的合法性,對政治活動的是非標準進行評斷?,F代社會則已經將傳統、價值進行了徹底的解構,人們的頭腦已經進一步被局限化了。琳瑯滿目的貨架,充滿了類型化情節的電視劇,拜金主義、顏值主義等五光十色的現代性產物已然將人們置于一個極度歡樂下的由個人自由編織的牢獄之中。日復一日的工作只是星河般宏大社會中的一粒塵埃,“在大眾中沒有任何同一性,其中每一個都已經分化了,而且是相互對立的利益”,
人們再找不到多少“同類”意義上的階級團體,而只能在封閉的循環中自信而瀟灑地自由著。人們沒有時間精力、更沒有觀念知識去思考終極的標準。意義、價值都已經被徹底遺忘,大眾在社會編織的美麗的夢幻里快樂過活,按照盲目的、極端的自由和個性來思考與行動,表面上強大而無所約束,事實上卻孤立而虛弱,最終為資本主義國家構建的社會化控制成功馴服,“心悅誠服”地向當局獻出了政治認同。
總而言之,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構建的認同取代了規范的認同,公民的內在認同和社會的外在控制已經融為一體。在控制和認同水乳交融的邏輯中,誘導式的績效和隱蔽的強制往往以工具性價值作為外殼和名義,用崇高的理由掩蓋自身的控制動機。在這個層面,恩惠的施與本身就是一種懲戒能力(即剝奪這種恩惠)的建立。反過來,懲戒在績效滿足背后隱藏得越來越深,成為一種功能意義上的社會結構化控制。美國隨處可見的攝像頭表面上是以“正義”為名打擊日益失控的犯罪活動,但事實上這些攝像頭恰恰是打探公民隱私的利器;在維護公民的“自由”“自衛權”的堂皇價值下,槍支的泛濫仿佛有其道理,但其事實上不過是統治階級為軍火商作嫁衣以開發出更強大的武器來控制國內和世界罷了;次貸危機的元兇——無節制的金融杠桿也是以“生活品質”的名義,強調“用明天的錢過今天的生活”,但事實上不過是金融資本通過推行信貸業務成為馬克思所說的“全民的債權人”從而加強對民眾之控制的障眼法而已;美國向全世界輸出霸權的軍事行動,一方面打著“民主”“人權”的高尚旗號,另一方面卻是作戰室里將軍們和商人們的交易——“炸掉這座橋,之后我們美國工程公司去重建它”, “炸掉這座本土的化工廠,我們之后便可壟斷該國的化工業”。為什么武裝精確到牙齒、擁有以厘米計算分辨率的軍事衛星和偵察機的美軍卻總是“誤炸”“誤傷”地造成人道主義災難呢?其實不過是賊喊捉賊,以圖戰后控制該國的戲法罷了。在這個意義上,資本主義國家市場經濟越發達,提供的產品越多,公民整體意義上的政治價值評判就越少,物性的交易和誘惑掏空了價值,打碎了公民間階層意義上的聯結??斩吹膬r值名義裹挾著績效誘導和隱蔽懲戒,最終欺騙了被分化的原子化大眾,令他們心愿誠服地認同了。在這種整體結構性的控制下,原子化的公民像被挖空了的價值谷殼,他們分散而自信、偏狹而傲慢,事實上卻沒有獨立話語和實質價值可依憑,在社會整體的灌輸和控制中極端獨立而又隨波逐流地進行著同意。很大程度上,他們不再是真正的價值判斷主體,而是被當局灌輸了價值內容的軀殼。在內在的價值灌輸和外在的誘導與控制的共同作用下,大眾在無意識之中“自以為公民”地自愿認同了。這種構建的認同雖然的確涉及了公民生活中的一些具體問題,但從根本上則徹頭徹尾地背離了他們的根本利益,是科學技術時代“異化”和“物化”的頂峰——自以為“主體”而進行著規范認同的木偶,他們找不到自身集體意義上的力量,而只能在自我編織的夢中狹隘地進行著政治評斷。從社會的整體意義上說,原子化的自主認同變成了標準化生產的認同,零散的自發同意變成了規模化制造的同意,獨立的價值判斷變成了意義微末的極端任性,社會大眾的政治忠誠變成了一種可以被操作的統治結果。晚期資本主義國家政治合法性的構建,就是當局對原子化公民進行結構化的“各個擊破”的過程。換用比喻的說法,有百變面孔的利維坦挨門挨戶地用公民們各自的極端利益和需要說服并收買著他們,從而在社會層面上收集而并非匯集認同。構建的合法性不再是政治共同體終極意義上的不可分割的政治同意,在科學技術主導的新時代,認同變成了可以計算、衡量和加總的數據?!懊總€公民都是國家”意義上的合法性正在式微,公民個性化同意的簡單累計代替了公民共同精神的凝聚。超驗價值的完整性、終極性被解構了,公民社會不再是規范化價值的統一概括,而是變成了極端同意的簡單加總。在現實的資本主義社會,理想中規范的統治秩序已經成為科學技術時代的“洞穴之喻”。
具體說來,構建的認同是規范認同的變態形式,如同亞里士多德對變態政體的分析一樣,構建的認同也是從規范認同的三個基礎——價值、績效和懲戒的變態形式中產生的。關于政治合法性基礎的傳統學術觀點主要有:道德與同意的觀點、韋伯的三類型說(傳統、個人魅力和法理)、帕森斯的四標準論(價值、責任、情景和懲罰)、盧曼的三因素說(傳統、聲譽和領導)、伊斯頓的三來源說(意識形態、結構和個人品質)、利普塞特的績效性觀點以及其他一些學者的觀點。在這些基礎的總結和分析之上,政治合法性可以理解為具備三個基礎:價值基礎、績效基礎和懲戒基礎。價值基礎是被統治者對信念的服從。這種基礎是公共權力通過特定政治信仰與觀念的說服和灌輸,最終達成社會服從的合法性來源。具體說來,價值基礎包括意識形態、法律和傳統三個方面。績效基礎是被統治者對滿足的服從。這種基礎是公共權力通過各種形式滿足社會大眾的需要而獲得的合法性來源,包括專業化技術、身份與資格、符號與象征。懲戒基礎是被統治者對懲罰的服從。這種基礎是公共權力通過對違抗政治權威的行為做出懲罰而獲得的合法性來源,包括硬暴力與軟暴力。
現代社會中,資本主義統治者在全社會范圍對社會大眾的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進行了整合,分別從價值、績效和懲戒三個方面構建社會的認同。具體說來,第一是工具性價值。隨著社會大眾政治主體性的原子化,前現代社會中評判規范性服從的終極政治價值已經坍塌,科學內在的物性計算取代了政治價值內在的人性關注,使得政治價值只剩下一副碎片化的空殼。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價值日益失去了目標意義上的評判作用,空洞的政治價值作為一種名義和符號,成為政治統治可以用以解釋并說服大眾的話語工具。第二是誘導式績效。如果說前現代社會中政治主體依據政治價值的精神原則來滿足社會大眾從而贏得大眾的規范認同是一種終極意義上的績效,那么現代社會中的誘導式績效則是一種“交易”意義上的構建績效。理想的合法性是價值決定下的滿足,構造的合法性則是為了滿足而滿足。既然傳統政治價值的內容已然被物性的計算所填充,那么物性的滿足就可以收買而不是“贏得”公民的認同。在這種邏輯中,公民的神圣身份被世俗化了。規范認同不再是公民獨立人格下的超驗的、不可計量的價值判斷,它變成了一種定量計算的交易。公民不再“高高在上”地擁有主體性的高貴評斷權了,他們只不過是政治合法性的交易者,其用自己的規范認同交換當局對自身需要的滿足。從這個意義上說,公民由獨立的個體淪為了被“豢養”的寵物。資本主義國家往往先用科學的或制造的經濟、社會需要調動大眾的胃口,然后再挺身而出滿足大眾。從提供某種需要的滿足,到令大眾依賴這種滿足,最后用這種滿足控制大眾。這種用物性替代人性、用定量交換取代定性評斷的邏輯,就是誘導式績效的實質。科學、符號、等級、全面管理的經濟,都是這種誘導式績效的主要手段。第三是隱含性懲戒?,F代社會的政治統治將“軟暴力”上升為主要強制手段,經常將績效和懲戒結合運用。誘導式績效和軟暴力相結合后,通常借助于現代科學技術、法律技術等手段,形成不易被人察覺的結構性控制機制,從社會整體上進行不為人察覺的控制。人們已經很難分清誘導式績效和隱含性懲戒之間的區別了——滿足之中蘊含著控制,控制之下又設置了誘導。從這個意義上說,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暴力統治是具有極高藝術性的、不易被察覺的一種策略。這就在隱含意義上固化了社會大眾的意愿導向,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自愿地走向了統治者設定的目標。
在三種構建的途徑之下,合法性體現出內在認同和外在控制的對立統一狀態。一方面,認同的規范內涵與控制的壓制屬性是格格不入的,內在認同與外在認同在概念上具有沖突性。換句話說,如果大眾能意識到這種控制,也就不會認同。另一方面,在科學技術的強大解構下,公民的價值真空被注入了由當局重新解釋的價值,在這種價值灌輸、外在的績效誘導以及隱含控制之下,社會大眾又無意識而自愿地服從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內在的認同又源于外在科學技術統治下的客觀控制。內在的主觀認同與外在的客觀控制已然難分涇渭,誘導式績效和隱含性懲戒經常以工具性價值為名,在社會層面的結構中看似光明正大實則暗度陳倉地達成統治動機。資本主義國家在科學代表的現代性對社會和人性的解構大潮中乘虛而入,“無為而無不為”,以價值為名義,用科學技術所賦予的強大力量對社會認同進行“重構”。構建的合法性,是在被解構的政治價值之尸骸上的重構認同,是科學技術時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洞穴之喻”。本書的邏輯如圖1所示。

圖1 本書的整體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