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早期歷史研究(1801~1835)
- 郭巧華
- 5598字
- 2019-02-28 15:06:58
四 “政治風暴”年代中的溫和者(1798~1801)
作為聯邦黨的一員,馬歇爾素有自由主義傾向,他懷疑出臺《懲治煽動叛亂法》是否明智。尤其是《懲治煽動叛亂法》, “即使那些持中間立場的人也認為其在憲法上缺乏依據”。“他們的說法確有道理,要知道,總有些人對我們的政府仇視難消。不管這些法案存不存在,他們總會想辦法找到途徑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同時,還有很多懷有其他動機的人,雖然他們抱怨的聲音不算響亮,但絕不甘愿俯首帖耳。”
XYZ事件的曝光,以及隨之而來的與法國的準戰爭引起了退隱弗農山莊的華盛頓的關注。他對法國非常反感:“這個國家專橫跋扈、貪得無厭、行徑卑劣,惹得人神共憤。”對于國內共和黨人不愿承認法國人骯臟的外交伎倆,華盛頓更是憤怒,“應該讓那些 ‘視而不見的人’睜大眼睛了!”
華盛頓認為,應該嚴肅對待弗吉尼亞境內對聯邦黨人日益高漲的敵視情緒,而最有效的對策是招募聯邦黨精英分子來與共和黨人競爭議會中的席位。當時,弗吉尼亞在國會眾院有19個席位,共和黨人就占去了15席,聯邦黨只占4席。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華盛頓決定游說他認為有實力競選國會議員的聯邦黨精英分子,這其中就包括馬歇爾和他的侄子布什羅德。布什羅德同意了,因為他無法拒絕自己一直敬重的叔父。但馬歇爾始終不為所動。因為購買了費爾法克斯勛爵的地產,馬歇爾當時債務纏身。他認為此刻最急迫的任務是重拾自己在里士滿前程大好的律師業務。就在華盛頓勸說馬歇爾競選國會議員的不久前,馬歇爾謝絕了亞當斯讓他任職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提議。他告訴華盛頓,他的當務之急是必須清償債務,而國會議員的席位幫不了他這個忙。華盛頓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說動馬歇爾的機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終使得馬歇爾“深深折服,決定參加國會選舉”。
馬歇爾的競選對手是共和黨人約翰·克洛普頓,他在國會議員席位上已有4年之久,盡職盡責。和馬歇爾一樣,克洛普頓也是一名相當成功的律師,他的家族在里士滿亦有極高聲譽。克洛普頓是個忠誠的共和黨人,由他來代表一個共和黨占優勢的州進駐國會,合情合理。而相比較,馬歇爾在選舉中勝出的機會實在渺茫。
既然參加競選,馬歇爾決定全力以赴。他采取的策略是將自己與激進聯邦派區別開來,并將自己置于弗吉尼亞反對《客籍法》和《懲治煽動叛亂法》的主流社會的軌道上來。他公開表示反對這兩個法案,原因是:“我認為法案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而且它們引起了不必要的不滿與嫉妒,尤其在當前我們國家特別需要加強團結的時候。”馬歇爾承諾,如果能夠當選,那么他將“聽取我的選民的聲音”,呼吁廢除法案。
這樣的競選策略很有效,馬歇爾溫和的觀點不僅被選民所接納,也確定了弗吉尼亞聯邦派競選的基調。也正因為如此,他吸引了大量中間選民的支持,其中包括很多共和黨人。不過,馬歇爾的這一立場遭到了激進派聯邦黨人和激進派共和黨人的猛烈批評。而此時由杰斐遜草擬的《肯塔基決議案》和麥迪遜草擬的《弗吉尼亞決議案》分別在肯塔基和弗吉尼亞議會獲得通過,這兩個決議案不僅宣布《客籍法》和《懲治煽動叛亂法》違憲無效,而且認為各州有權判斷國會通過的法律是否合憲。在馬歇爾看來,州有權宣布聯邦法律失效,這實在是荒謬至極。他愈發覺得競選國會議員的重要,在關鍵時刻,帕特里克·亨利對馬歇爾的支持非常重要。此時亨利早已退休,但他在弗吉尼亞的影響力仍然舉足輕重。為爭取選舉優勢,共和黨人散布謠言,聲稱亨利非常看好共和黨候選人。亨利做出回應,不僅否認了這一說法,而且公開支持馬歇爾。“我對馬歇爾作為一名公使(在法國)所完成的任務相當滿意;我更認為,馬歇爾身為一個公民,舉止堪稱優雅。這些事實,足以證明這位紳士遠遠勝過本選區內其他任何競選對手。”
最終馬歇爾以微弱優勢贏得了選舉,在此次國會議員選舉中,聯邦黨人贏得了19個席位中的8席,較之上屆增加了4席。聯邦黨人能在共和黨人占強勢的弗吉尼亞國會代表席位選戰中有此表現,已經算是足夠出色了。1799年11月,馬歇爾坐在了第六屆國會的議事廳里,他的政治視野遠遠超出了弗吉尼亞的范圍。
在國會里,馬歇爾最突出的表現是對托馬斯·納什,別名喬納森·羅賓斯一案的辯護。在辯護中,他詳盡地詮釋了法律和政治相分離、行政與司法分權的原則。該案的案情是這樣的:1797年9月22日,在加勒比海上航行的英國戰艦“赫米奧娜號”上的船員因不堪忍受船長休·皮戈特的粗暴統治發動兵變,殺死皮戈特及其隨從,之后駕著“赫米奧娜號”駛入西班牙控制的港口拉瓜伊拉(現今委內瑞拉),將戰艦移交給西班牙當局,作為交換條件,他們要求西班牙保證其不被引渡回英國。
與此同時,英國海軍則極力追捕這些暴動者。兩年后,羅賓斯案逐漸浮出水面。在南卡羅萊納的查爾斯頓港口有一個名叫羅賓斯的船員,英方認定羅賓斯正是當年“赫米奧娜號”“暴亂名單”中的英國公民托馬斯·納什,并將之逮捕,囚禁在查爾斯頓。英國總領事按照《杰伊條約》要求引渡在押嫌疑人。而一名在叛亂前曾在“赫米奧娜號”服役的英國海軍軍官也指證:這個“羅賓斯”就是納什,并且還是“負責謀殺和叛亂行動的主要成員之一”。
證據確鑿,引渡程序正要啟動之時,這名被關押在查爾斯頓監獄的男子突然宣布自己是名叫喬納森·羅賓斯的康涅狄格州丹伯里居民,是美國人。情況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由于引渡涉及總統的外交權問題,亞當斯總統被牽涉其中。不過,“作為美國總統,在命令法官移交罪犯這一問題上有多大權限,目前尚不清楚”。亞當斯表示愿意就此給出一些建議和忠告,他沒有就引渡問題給出明確答復,但他認為,“一樁發生在公海艦船上的罪行,理應由船只隸屬的國家來管轄”。這也使得很多人認為總統同意引渡羅賓斯。
在緊接著的引渡聽證會上,羅賓斯聲稱自己是美國人,之前是被英國人強迫在“赫米奧娜號”上服役。為此,羅賓斯還出示了一份經過公證的美國公民身份證明。英國領事認為這份證明是偽造的,并且堅持依據《杰伊條約》引渡羅賓斯。聯邦地區法官也認為羅賓斯在說謊,一個美國船員為什么要用假名字和偽造的身份在英國護衛艦上服役?并且,他在查爾斯頓監獄待了好幾個月,為什么一直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呢?最后,法庭駁回了被告提交的美國公民身份證明。于是,羅賓斯被移交給英國,由英國海事法庭審理,并最終被宣告有罪,判處死刑。
這一事件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共和黨報紙頻頻發文,指責亞當斯政府將罪犯移交給英國當局的行為超出了憲法賦予他的權力,《杰伊條約》不能自動生效,任何引渡的成立都需要通過眾議院審議,如果不經眾議院立法許可,總統的做法就是非法的。在共和黨人大肆宣傳之下,這一事件就變成了美國人羅賓斯因為參與了一場正義的反抗英國船長暴政的起義而獲罪,最終因為美國聯邦法院不公正的司法程序而喪失了生命,共和黨人譴責羅賓斯的死是亞當斯輕率舉動的直接后果。對亞當斯的指責以眾議院發起對亞當斯投不信任票的動議達到高潮。
在共和黨人的強勢攻擊面前,馬歇爾覺得有必要為亞當斯總統辯護了。他將共和黨對亞當斯批評的歸類整理,逐點批駁。他詳細考察了《杰伊條約》、海盜罪管轄權、國際法和引渡權等問題,大量引用柯克、格勞秀斯的言論及霍金斯的《國王的訴訟》、羅馬民法及相關的美國法典等。
長達3小時的發言一開始,馬歇爾就認定:被處決的那個人就是英國船員托馬斯·納什,而非共和黨人所說的美國公民喬納森·羅伯斯。“這一案件的真相,是一名愛爾蘭人在英國護衛艦上犯下可怕謀殺罪,后來又棄船潛逃”,馬歇爾在其后寫信給魯本·喬治時說,“在監獄中關押了幾個星期后,他被唆使自稱是美國漁民,期望這個謊言能夠救他一命。”
英國臣民在英國艦船上實施謀殺犯罪,當然應由英國予以審判。馬歇爾向國會宣布:引渡程序顯然應以《杰伊條約》第27條為依據,該條款規定了如何引渡一名在英國領土范圍內犯有謀殺罪并潛逃在外的英國臣民;即便起訴的罪名再加上一項“海盜罪”(因其查抄了船只),由于這一罪行是對所有國家的犯罪,美國和英國均有管轄權,因此,英國仍然有權審判被告。況且,“移交納什,是因為謀殺罪,而非海盜罪”,馬歇爾重申,“謀殺,而非海盜行徑,因此,兩國間達成的《杰伊條約》第27條的規定,在此完全用得上”。
針對共和黨人所說的決定罪犯命運的,應該是法院,而非總統,亞當斯的行為篡奪了司法權,破壞了司法獨立的觀點,馬歇爾給予了有力的反駁。他指出,憲法第三條確實規定,司法權的適用范圍包括由于憲法、合眾國法律和根據合眾國權力已締結或將締結的條約而產生的一切普通法和衡平法的案件,但是,“我們現在討論的這個問題,并不是一起案件,而是因為《杰伊條約》產生的一個政治爭端”。憲法從未授權法院裁決政治爭端,因為這跟法律案件完全不同。
法律案件是一個很好理解的術語,因為它有其具體的界定,那是當事人之間的爭議,只應適用司法裁決……通過法庭辯論,最終得出判決。司法權不能擴及憲法之下的所有問題,因為這會涉及適合于立法討論和決定的問題;司法權也不能擴及法律和條約下的所有問題,因為這會容納了行政部門處理的問題。如果司法權擴展到憲法、法律和條約之下的所有問題,那么政府間的分權原則將不復存在,其他部門都被司法部門所吞并。
不是所有緣起于憲法的問題都是法律問題,一些問題是政治問題,法院被授權只能判決法律問題。他們無權判決政治問題,那是行政部門和立法部門的職責。在馬歇爾看來,法律案件與政治爭端之間的區別,至關重要。三年后,當馬歇爾判決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時,他以政治與法律相分離為由,確立了最高法院對法律闡釋的權威。
《杰伊條約》涉及的引渡在逃犯問題,是一個爭端,是一個政治問題,管轄權在總統,而不在法院。為了捍衛亞當斯的決策,馬歇爾又闡述了總統的外交事務權。“總統是一國處理對外關系的獨立機構,對于外交事務有獨立的權限和責任。他有權去應付某一國家提出的要求,這完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依照憲法,總統有權實施法律,其中當然包括條約所規定的各項條款。盡管國會可在《杰伊條約》缺少相關規定時指示該如何實施條約,但根據憲法的規定,總統能夠“以其權限范圍內的任何方式落實(美國和英國之間的)約定”。
“由此,我們可以證明以下幾點:第一,托馬斯·納什一案完全適用美、英兩國協議第27條的規定;第二,本案涉及的爭端屬于行政問題,不適于司法裁決;第三,由此,總統的決定并不構成對司法的干預。”
后來成為馬歇爾同事的約瑟夫·斯托里法官撰文指出,馬歇爾就羅賓斯案的演講是“迄今在國會議事大廳發表過的最為精彩的司法辯護……斬釘截鐵、讓人無可辯駁的有力答復”。“馬歇爾的演說永久地確立了國際法解決沖突的方向……不管是誰看到該演說,無論時間如何變遷,盡管演說的主題已不再引起人們的興趣,但人們依然會為演說中強有力的分析推理所震撼。”盡管依然有很多共和黨人對馬歇爾的主張進行了激烈的批評,但正是馬歇爾的這一演說,有效地平息了國會關于羅賓斯案的爭論。共和黨人發起對總統投不信任票的動議也不了了之。
馬歇爾在任國會議員期間,不僅在各項決議中,力挺亞當斯的行政決策,在危機時刻,更是出色地捍衛了總統的決定。對于四面受敵的亞當斯來說,這種支持非常難得。他打算以一種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回報馬歇爾。1800年5月,亞當斯對內閣成員進行了一次清洗,他先是讓陸軍部長麥克亨利辭職,五天后又辭掉了國務卿皮克林。在未征求馬歇爾本人意見的情況下,他向參議院提名馬歇爾接替麥克亨利的職位。不過,馬歇爾婉言謝絕了總統的好意。幾天后,亞當斯又向參議院提名馬歇爾擔任國務卿。一周內連續兩次獲得總統提名,可見亞當斯對馬歇爾的重視。雖然在里士滿從事律師的愿望在馬歇爾心里依然相當有分量,然而,國務卿的職位太有誘惑力了,更重要的是,馬歇爾認為自己完全有能力處理國家外交事務。1800年6月至1801年3月,馬歇爾出任國務卿,并在亞當斯總統任期即將屆滿之前,于1801年1月31日被任命為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在最后一個月內,他是在國務卿任內同時主持最高法院的。馬歇爾未參與1800年總統選舉,雖然私底下他鼓勵亞當斯和他的競選伙伴查爾斯·平克尼積極應對,但他還是很感嘆國家精神的衰落,“我擔心真正的美國精神在衰落”。
杰斐遜勝出的消息使馬歇爾非常沮喪,一個人如果不了解馬歇爾和杰斐遜的關系就無法理解此刻馬歇爾的心情。馬歇爾和杰斐遜本屬表親,都是弗吉尼亞當地頗有聲望的倫道夫家族的后代,而且,兩人看上去也有頗多相似之處。他們所尊重的父輩都很注重子女教育問題,將他們送到威廉-瑪麗學院,跟隨喬治·威思接受法律訓練。不過,血緣關系并沒有使兩人成為朋友或者政治上的伙伴。馬歇爾和他周圍的人,哪怕是政敵都能保持一種很友好的關系,然而杰斐遜卻是一個例外。馬歇爾推崇強大的聯邦政府,這一聯邦主義的立場是在獨立戰爭期間形成的;與馬歇爾不同,杰斐遜未親自參與作戰,他更加相信個人的自由,擔心強大的聯邦會損害州的權力。
馬歇爾認為杰斐遜是不值得信任的。如果說華盛頓沒有說一個謊言,馬歇爾則認為杰斐遜幾乎沒有說過實話。而且,馬歇爾對于杰斐遜批評華盛頓始終難以忘懷。1796年4月,杰斐遜給他的一個老朋友,住在皮薩的菲利普·梅茨寫的一封信中將華盛頓描述為“比賽中的大力士和密室中的所羅門”, “被妓女英國所騙”。馬歇爾認為“梅茨信札的作者道德有問題”。多年后,馬歇爾如此評價杰斐遜:“我從來不認為他可靠,我也從來不覺得他是一個明智的、理性的和現實的政治家,我從來沒有改變這一思考方式。”
而杰斐遜則認為馬歇爾是一個詭辯論者。他告訴約瑟夫·斯托里:“當和馬歇爾交談時,不要承認任何事情。一旦你承認一方是好的,無論離他的結論有多遙遠,你都失敗了。他的詭辯是如此高明以至于你不要給他任何肯定性的答復,否則你就被迫承認他的結論。假如他問我是否是白天,我將回答 ‘先生,我不知道,我不能說’。”
1800年,馬歇爾就任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杰斐遜當選總統,歷史同時將二人推上美國最高政壇,標志著馬歇爾和杰斐遜之間那場將深刻影響美國政治走向與憲法面貌的斗爭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