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形象史學(2017上半年 總第9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
- 6字
- 2019-02-25 16:41:14
二 器物與圖像
漢代的多角石柱
在談及漢代中外文化交流的時候,人們想到較多的是裂瓣紋銀豆(盒)、玻璃器、石獅、外來的珠子等珍貴物品以及佛像等與信仰相關的文物,建筑構件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事實上,雖然目前可以確認是外來的漢代建筑構件數量有限,但它們同樣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見證。在這些建筑構件中,較為明顯的外來物是多角石柱。
漢代建筑,或建筑圖像上的柱子多是圓形或方形、長方形的,如廣州南越王宮署建筑遺存中的柱子。不僅地面建筑,石室墓出現之后,墓中的石柱也多是正方體、長方體,少見其他形體,北寨村畫像石墓中除了前室和中室里的分間立柱為八角柱外,其他門柱都是長方體。
圓形石柱雖不如方柱(含正方體和長方體)多見,但也有所見。如山東安丘董家莊墓后室分間柱,平陰孟莊墓前室和中室東西側室門柱、中室和后室門柱
,泰安大汶口墓前室分間柱、西后室門中柱
等,柱身都是圓柱體。除畫像石墓外,其他石器上也能見到圓柱,如河南淮陽北關1號東漢墓中隨葬的石天祿承盤的柱子就是圓柱
。
除此之外,還有不常見的多角的柱子,如八角柱、十六角柱等。這些多角的柱子與我們傳統的柱子外形有明顯區(qū)別,雖不常見,分布區(qū)域卻相對廣闊,其中還蘊含著中外文化傳播與交流的信息。因此,在對它們收集整理的基礎上,對相關問題進行分析探討有一定的學術意義。
考古發(fā)現的漢代的多角石柱,依據外形,可以分成三類:八角柱、十六角柱、束竹柱。這三類多角石柱柱身皆近圓形,只是表面處理略有不同。另外,江蘇徐州青山泉白集畫像石墓中室通往西耳室的立柱柱身刻成委角長方體也比較罕見。柱上有櫨斗,下為綿羊形柱礎,柱身未刻圖像。中室通往其他各室的門旁的倚柱皆刻成類似形象,柱身亦未刻圖像,見有涂朱現象。這類石柱屬于上述方形石柱之列,不在本文討論之列。不過,不是所有方柱都是我們自身的傳統,有一類表面多棱、四角委去的方柱的處理方式可能是受到多角柱的影響,也有外來因素,如上述白集畫像石墓前室中的立柱,山東長清大街東漢畫像石墓中也有類似的委角長方體石柱
(圖1)。

圖1 長清大街東漢畫像石墓立柱
一 八角石柱
八角柱是把石柱表面刻成等分的八個面,表面平滑或近平,一般上端略細,下端略粗。表面或光平無紋,或刻有畫像。
八角柱是何時出現的,文獻中未見明確記載。考古發(fā)現較早的一例不是真正的房屋立柱,而是立在房頂上的柱子,它就是浙江紹興坡塘公社獅子山306號戰(zhàn)國初期墓隨葬的銅屋模型。這件銅屋模型屋頂為四角攢尖式,頂心立一八角柱,高7厘米,柱頂塑一大尾鳩。柱頂中空,但不與屋頂相通(圖2)。牟永抗認為,屋頂之柱為圖騰柱。圖騰之所以常常見于屋脊或專門建立的圖騰柱上,不僅僅是為了表現人們對它的崇敬,在古代東方,還與那種認為圖騰來自天上的天命觀念有關。銅屋圖騰柱上雕飾的云紋,顯然是象征柱身高入云端和圖騰(鳩鳥)居住上蒼之意。而銅房屋模型應是越族專門用作祭祀的廟堂建筑的模型
。

圖2 紹興獅子山戰(zhàn)國墓銅屋模型
學界對這件房屋模型關注較多的是其功能及其中人物的族屬,對屋頂的立柱主要關注的也是它的功能。至于它為何不與南面立柱一樣呈圓形,而是呈罕見的八角形,則未引起學界注意。
不過從這件房屋模型南面的立柱看,當時真正的房屋立柱還多呈圓形,八角形的立柱要到石材用于建筑上之后才出現。
時代較早的八角形石柱出現在廣州南越王宮署建筑遺址里,如蕃池遺跡出土的12件殘石望柱都是八角形,曲流石渠中的彎月形石池南北兩個次間里各立一根八角形石柱
(圖3)。

圖3 廣州南越王宮署曲流石渠北次間里的八角石柱
濟南長清孝堂山石祠門中間的八角柱是東漢時期多角石柱中年代較早的一件。孝堂山石祠雖無紀年,但據祠堂內東漢永建四年(129)的題記和畫像風格推斷,石祠應是建于公元1世紀。該八角柱上下兩端均有一個大斗,上斗口向上,有如櫨斗,下斗口向下,有如柱礎,斗近正方形,斗欹內。柱與斗系一塊石頭刻出,通高141厘米。其中八角柱高85厘米,直徑26厘米(圖4)。八角柱石各面原均刻有豎向菱形斜條紋,現為后人刻字,其中有北宋元豐六年(1083)楊景略出使高麗的題記。上櫨斗四面都刻有上下兩道花紋,上道為菱形斜條紋,下道為淺浮雕垂幛紋。下斗四面已殘,紋飾不清。上斗支撐三角石隔梁和挑檐枋石。現在上斗的南面,下斗的四面,因后人加固支撐木架和門檻石,皆被鑿殘。因斗與柱用一塊整石鑿成,非常堅固,石祠得以保存至今,八角石柱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圖4 孝堂山石祠(20世紀70年代建覆屋時拍攝)
江蘇東海昌梨水庫1號畫像石墓前室如同北寨村墓前室,由過梁和立柱分為兩間。立柱下的覆盆形柱礎素面無紋,八角形柱身上下略有收分,柱身殘存70厘米,復原高度為101厘米,底徑為26厘米、頂徑為19.5厘米。
山東臨沂市博物館里藏有一件八角形畫像石柱,具體出土地點不詳。該石柱僅存斷為兩截的柱身,柱身上下略有收分。八面皆刻圖像,內容比較簡單,每面僅刻上下兩個畫像,為頭向上的龍、虎,或龍、羽人等,圖像的雕刻技法與沂南北寨村畫像石墓前室中立柱上圖像雕刻技法相同,都是深剔地平面線刻(圖5)。

圖5 臨沂市博物館藏殘八角柱
山東沂南北寨村畫像石墓中有兩件八角柱,一件位于前室,一件位于中室。前室中的八角形擎天柱柱身高110厘米,柱下端直徑25.5厘米,上端直徑23.5厘米,有收分。柱礎分上下兩部分,上圓下方:上圓作覆盆狀,并有盆唇,盆高12厘米;下作正方形,邊長48厘米,高12厘米。柱上有櫨斗,與柱身為整塊石材雕成,櫨斗上有拱及二散斗,二散斗之間有一蜀柱,散斗與蜀柱的上面緊接過梁,這一部分亦為整塊石材雕成(圖6)。中室里的八角擎天柱柱身沒有收分,直上直下,高107厘米,直徑27厘米,柱礎大小與前室相同。柱上的櫨斗跨度比前室小,中間的蜀柱省去,在拱的兩旁增加了兩個倒銜的半身龍,使載承重量的短狹的拱延長了,同時縮短過梁跨距并補助它的應剪力,在結構上有重要作用,又富有裝飾意味。這兩條龍都有角、有翼、有鱗,在拱南面的是獨角,在拱北面的是雙角,龍身曲而向上。過梁、散斗、拱和雙龍都是由一塊石料雕成
(圖7)。

圖6 沂南北寨村墓前室八角立柱

圖7 沂南北寨村墓中室立柱
山東莒縣沈劉莊畫像石墓前室內不僅分間立柱是八角柱,兩端的倚柱也是八角柱,這些八角立柱皆有明顯的收分,上細下粗,素面無畫(圖8)。

圖8 莒縣沈劉莊畫像石墓前室中的八角柱
此外,四川彭山崖墓中也有用八角柱的,如彭山530號墓和500號墓,畫像上也有刻八角柱的,如彭山40號崖墓后室門倚柱。
上述漢代八角石柱,除了廣州南越王宮署建筑遺存中有發(fā)現外,其余東漢石柱,都與喪葬建筑有關,或是祠堂立柱,或是畫像石墓、崖墓中的擎天柱或倚柱。
八角柱在后代仍有使用,且與喪葬有關。如山西大同北魏太和元年(477)幽州刺史宋紹祖墓中仿房屋結構的石槨前的四根廊柱都呈八角形,高103厘米。柱礎上圓下方,雕刻盤龍和覆蓮。櫨斗上承闌額,額上施一斗三升及人字補間鋪作(圖9)。

圖9 大同北魏宋紹祖墓石槨結構透視
二 十六角柱
十六角柱是把石柱表面刻成等分的十六個面,表面平滑或微下凹,一般上端略細,下端略粗。
山東臨沂吳白莊畫像石墓、山東沂南磚埠鎮(zhèn)里宏東漢墓、山東滕州羊莊鎮(zhèn)前毛堌村東漢墓等墓中都發(fā)現了形制各異的十六角柱。北京石景山東漢幽州書佐秦君石柱也是十六角柱,但它不在墓中。
吳白莊畫像石墓前室有兩件形制相同、尺寸一致的十六角柱,柱身高120厘米左右,上端略細,下端略粗。十六角之間形成的十六面,微下凹,光素無紋,其上的櫨頭與其下的柱礎上雕刻畫像(圖10)。

圖10 臨沂吳白莊墓前室十六角柱
沂南磚埠鎮(zhèn)里宏東漢墓是一座殘墓,未經考古發(fā)掘,殘存的石構件上無畫像,十六角柱是凸棱式(圖11)。

圖11 沂南里宏漢墓立柱
滕州羊莊鎮(zhèn)前毛堌村東漢墓是一座被盜的墓,尚未經考古發(fā)掘,墓室除墓門被拆外,結構完好保存,主室分前、中、后室,前室西側能看到連通中室西邊的耳室。是否為圍繞墓室的回廊,因東側有積土,暫時還看不清,但可能性是存在的。中室分左右兩間,十六角柱是分間過梁下的立柱。立柱表面棱角分上下兩部分,上部棱角刻成近螺旋式,下部為豎直式,中間以凹槽相隔(圖12)。柱頂的過梁也有特色,一般墓里的過梁,如沂南北寨村畫像石里的過梁是直的,而前毛堌村墓中室的過梁是弧形的,兩端低,中間高。過梁上面,與下面立柱對應處,還有十字拱支撐墓頂(圖13)。

圖12 滕州前毛堌村墓中室立柱

圖13 滕州前毛堌村墓中室立柱頂上的過梁與十字拱
北京石景山東漢幽州書佐秦君石柱是一對,自銘“漢故幽州書佐秦君之神道”,銘文刻于柱頂部位,其下為圓柱,表面浮雕雙獸,柱身主體的十六角,光素無紋,柱下有圓榫,插在柱礎的卯內(圖14)。由同出的石闕銘可知,石柱的雕刻時間為東漢元興元年(105)。

圖14 北京石景山書佐秦君神道石柱
三 束竹柱
束竹柱是在圓形石柱的表面刻出竹節(jié)狀,其上刻索狀紋,使柱身呈束竹狀。
束竹柱發(fā)現的數量很少,分布區(qū)域卻較廣:有山東博物館藏瑯玡相劉君石柱、青州五里鎮(zhèn)馬棚崖村石柱、四川彭山江口東漢畫像崖墓里的石柱等。另外,四川樂山柿子灣Ⅱ區(qū)14號崖墓畫像上刻有束竹柱圖。
山東博物館藏瑯玡相劉君石柱早年發(fā)現于濟南歷城,除此石柱,未見其他相關的共存物。該柱柱身除作束竹狀外,上部還有高浮雕雙龍(圖15)。

圖15 山東博物館藏瑯玡相石柱
青州五里鎮(zhèn)馬棚崖村石柱表面裝飾分八層,自上而下分別是:一層為三排圓點紋;二層紋樣不清;三層為連弧紋;四層為紋,似束住竹紋頂端;五層為圓弧式的竹紋;六層為
紋,似束住竹紋底端;七層為奇禽異獸;八層為卷云紋。其中六、七兩層所占面積較大(圖16)。

圖16 青州五里鎮(zhèn)馬棚崖村墓表
作為墓表的石柱如今雖然發(fā)現無多,但當年所立數量并不在少數,文獻中也偶有所見。如《水經注》“清水”條載,獲嘉縣“城西有漢桂陽太守趙越墓,冢北有碑。越字彥善,縣人也,累遷桂陽郡、五官將、尚書仆射,遭憂服闕,守河南尹,建寧中卒。碑東又有一碑,碑北有石柱、石牛、羊、虎,俱碎,淪毀莫記”。同書“洧水”條載,洧水“東南流,逕漢弘農太守張伯雅墓,壘石為垣,隅阿相降,列于綏水之濱。庚門、表二石闕。夾對石獸于闕下。冢前有石廟,列植三碑,碑云:德字伯雅,河南密人也。碑側樹兩石人,有數石柱及諸石獸矣”。“睢水”條:漢太尉橋玄墓“廟南列二石柱,柱東有二石羊,羊北有二石虎,廟前東北有二石駝,駝西北有二石馬,皆高大,亦不甚雕毀”。文中的石柱皆立于墓地,極可能是墓表,從現存的東漢至南北朝時期的墓表實物看,文中所謂的石柱是束竹柱或多角石柱的可能性很大。
作為墓表的束竹石柱,后代也在使用。如河南博愛縣聶村大隊就曾出土總高3.1米的晉代墓表,上有“晉故樂安相河內笴府君神道”銘刻,這件墓表上半段表面刻三十六角,下半段刻十六角,其間刻繩索狀橫束。南朝陵墓前的華表亦是多角柱或束竹柱
。
四川彭山江口東漢畫像崖墓里的石柱在正式報告中未見,四川美術學院秦臻教授曾傳過一幅照片,照片只是石柱的下部。從照片上看,柱為束竹式,立于獸座上,不倚墻壁,可能是崖墓中的擎天柱。
四 多角石柱與中外文化交流
墓主人在當時都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相當的經濟實力,其中身份明確的是北京石景山東漢幽州書佐秦君,遺憾的是當年只清理了墓表和墓闕,墓室未發(fā)掘,詳情不明。其他墓葬雖然墓主不可確知,但從墓室規(guī)模和結構看,至少東海昌梨水庫1號墓、臨沂吳白莊墓、沂南北寨村墓和滕州前毛堌村墓的墓主身份不低于幽州書佐,這四座墓都是石結構的前中后三室墓,附數量不等的耳室,吳白莊墓還有回廊。其他墓葬的墓主身份即使低于幽州書佐,其經濟實力也不會太差,否則無力修建這樣的墓葬。總之,用多角石柱的人在當時社會上應屬中上層,而社會中上層中的一部分人對異域的東西充滿好奇。皇帝享受異域的貢獻是常事,如東漢順帝永建六年(131),葉調國(今印尼爪哇島)遣使進獻。桓帝延熹九年(166),“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玳瑁”。而靈帝好胡物尤甚,并帶動京都達官貴人效仿。《后漢書·五行志》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座、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
靈帝所好之胡物可能有周邊民族之物,但其中當有來自遠方異域的物件。
大臣們則可用購買或交換的方式,獲得異域之物。外戚竇憲即是。班固在給弟弟班超的信中說:“竇侍中前寄人錢八十萬,市得雜罽十余張也。”又“令載雜采七百匹、白素三百匹,欲以市月氏馬、蘇合香及毾。月氏毾
大小相雜,但細好而已”。
晚于竇憲的另一位外戚梁冀則“遣客出塞,交通外國,廣求異物”
。好殊方異物的,絕不止此二人,中國境內歷年來發(fā)現的域外文物,如玻璃器、玻璃珠、多面金珠、銀盒、其他器物,以及青金石、非洲象牙、乳香等多有遺存
,表明喜好的人數量比較可觀。
多角石柱的雕造,不論是外來工匠的作品,還是本土工匠聽到傳聞后的創(chuàng)新,都不同于傳統的外形,表明它是舶來品,但因為是技術舶來,而非產品舶來,漢代的多角石柱與其參照的原型會有所差異。
在山東和四川,不僅有多角的石柱,還有多角的佛像,如沂南北寨村墓中室八角擎天柱南北兩面上的類佛像(圖17)、四川樂山麻浩1號崖墓門楣上的坐佛像
等。由此,我們推測,東漢時期,江蘇、山東、北京、四川等地的多角石柱不一定是廣州南越王宮署八角柱北傳的結果,很有可能是伴隨著佛教從印度傳過來的,印度公元前2世紀巽伽時代石窟中就有八角石柱(圖18),稍晚的安達羅時代(公元1世紀末葉至2世紀初葉)的卡爾利石窟繼承了這一傳統
(圖19)。東漢時期與佛教相關的文物已多有發(fā)現,這些文物多與喪葬有關
,北寨村墓中室八角柱的畫像即是一例。不止佛像,北寨村墓中室東壁門楣上的倒立和“都盧尋橦”等類似今天雜技的表演項目也有可能是從境外傳來的
。

圖17 沂南北寨村墓中室八角立柱畫像

圖18 印度巽伽時代石窟中的八角柱

圖19 印度卡爾利石窟中的八角柱
不止這些,還有一種獅座圓柱也應是外來的。這種獅座圓柱,柱身一般刻有畫像,如山東蘭陵東紙坊九女墩漢墓里的兩根獅座圓柱。一根獅有雙翼,圓柱上刻有羽人、翼獸和仙樹(圖20);一根獅身左側刻一胡人,柱身刻多龍盤結(圖21)。臨沂市博物館藏獅座圓柱的獅子作蹲坐式,圓柱緊貼獅頸,柱身刻奇禽異獸(圖22)。四川彭山江口東漢畫像崖墓里的束竹石柱的獸座也有可能是獅座。獅子非中國原有動物,是隨絲綢之路開通之后進貢才來到中國的。石雕的獅子在嘉祥武氏墓群石刻有一對,山東博物館還藏有一對洛陽劉漢造的石獅子(圖23),山東蘭陵博物館藏有一只石獅子,傳原在蕭望之墓前
。這些石獅皆是東漢之物,可見當年在山東地面上,石獅即使不很普遍,但也不是罕見之物,孫宗和劉漢很可能是專雕石獅的工匠,其中孫宗作一對石獅要價“四萬”
。

圖20 蘭陵東紙坊九女墩漢墓獅座羽人圓柱

圖21 蘭陵東紙坊九女墩漢墓獅座胡人圓柱

圖22 臨沂市博物館藏獅座圓柱

圖23 山東博物館藏劉漢造石獅子
多角柱與佛像、樂舞等是同時傳入的呢,還是分別傳入,后來匯合到一起的呢?由于缺少證據尚難究明。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印度并非多角石柱的故鄉(xiāng),印度的多角石柱也是外來的,多角石柱的故鄉(xiāng)可能是古希臘,帕特農神廟的多角石柱是古希臘多角石柱的代表,除帕特農神廟石柱外(圖24),古希臘多角石柱還有其他樣式。繼古希臘而起的羅馬繼承了多角石柱的傳統,在建筑上也大量使用,如公元前1世紀上半葉羅馬博阿留姆廣場上的圓廟外廊石柱(圖25)。多角石柱隨著羅馬勢力的擴張,向外傳播,印度石柱應是從古希臘羅馬傳播而來。

圖24 帕特農神廟的多角石柱

圖25 羅馬博阿留姆廣場上的圓廟外廊石柱
還有一地的古代建筑也采用了多角石柱,這就是波斯。由大流士一世于公元前518年開始建造的波斯波利斯宮殿中的阿帕達納宮就用了36根高達12米的柱子支撐木制的屋頂(圖26)。這種集中使用柱子的建筑理念可能來自埃及,底座和柱頭的植物花紋也是埃及元素,但帶有凹槽的細長支柱的柱身外形則像希臘愛奧尼亞石柱。因此,山東臨沂吳白莊畫像石墓等建筑中的十六角柱也有可能是波斯藝術的東傳。而立于墓前的多角石墓表,如幽州書佐秦君神道柱可能是印度阿育王石柱的轉譯和變形
。印度等地的多角石柱很有可能是通過波斯、安息等傳到中國的。湯用彤曾指出:“佛法來華,先經西域。在漢代,我國佛法淵源,首稱大月氏、安息與康居三國。”

圖26 波斯波利斯宮殿多角石柱
考慮到多角石柱在地中海東部沿岸及西亞出現較早,且已達到相當成熟的程度,我們推測,浙江紹興坡塘公社獅子山306號戰(zhàn)國墓隨葬銅屋模型頂上和廣州南越王宮署建筑遺存中的八角柱也應是早期文化交流的結果。
林梅村先生在研究秦漢時期大型金石雕像流行的原因時,認為:“三種文化因素對中國大型金石雕像起了關鍵作用。首先,基于中國本土文化因素;第二,受歐亞草原文化,尤其是阿爾泰語系游牧人古代藝術的影響;第三,張騫通西域后,中國金石雕像藝術又得以和中亞希臘化藝術乃至波斯藝術進行交流。”趙超在研究東漢碑石形制的定型與流行時,也認為:“石室墓,尤其是畫像石墓的流行,直接促進了碑石的產生及廣泛應用,而墓碑等碑石形制的定型,可能還受到西亞北非等外來文化因素的影響。”
兩位先生所謂的“金石雕像”或“碑石”雖然未明確包括多角石柱,但對我們思考多角石柱的來源極有啟發(fā)。就多角石柱而言,林梅村總結的三個因素中,第三個因素的作用更大。一方面我們傳統的柱子中不流行多角石柱,另一方面游牧人古代藝術中也罕見多角的石柱,唯中亞希臘化藝術和南亞佛教藝術中流行多角的石柱。
還有一種現象值得注意。多角石柱的柱式是外來的,但其上的圖像,除了個別與佛教有關者外,其他奇禽異獸、羽人之類則多是自身的傳統,與其他畫像石構件如過梁、方柱等上的畫像別無二致。如山東沂南北寨村墓前室擎天柱身八面刻滿畫像,內容雖各不相同,但主體都是鹿、虎、鳥等奇禽異獸和羽人,柱頂的斗拱與柱下的礎上也刻滿花紋或畫像(圖27)。中室擎天柱身南面和北面頂端刻有與佛教相關的圖像
,其他圖像為東王公坐山形高座上和旁邊的小座上有羽人搗藥、龍持帶纓的棨戟、龜舉鉞和鉤鑲、鳥背螺、鳥銜綬帶、羽人握卷草、虎持劍、雙人頭、龍虎交頸等畫像
。江蘇東海昌梨水庫1號墓擎天柱柱身用陰線刻滿菱格、卷云、圓圈
、人物、虎頭、鳥、鹿等畫像或花紋
(圖28)。由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八角柱在進入漢朝的版圖后不久,就與當地的傳統結合在一起了。這種現象在當時并不是孤例,還有一些文物,看似是外來的,其上卻有明顯的本土元素。如西漢時期的裂瓣紋銀豆(盒),中國境內發(fā)現的這類器物多有座,是明顯的豆式(圖29),與境外同類產品有所不同。再如沂南北寨村墓中室八角擎天柱南北兩面帶項光的人像,也不是標準的佛像,如果沒有項光,我們很難想象他倆與佛教相關。因此,這些外來的東西在進入漢朝版圖之后,并沒一個標準的模板,人們可以把它們與自身的傳統融合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亦中亦外、不中不外的東西。

圖27 沂南北寨村墓前室八角立柱畫像

圖28 東海昌梨水庫1號墓前室中柱畫像

圖29 臨淄大武鎮(zhèn)西漢齊王墓出土銀豆
要之,漢代的多角石柱是當時中外文化交流的見證,是眾多外來物中的一種,同時,它進入中國之后,就與中國傳統的建筑、圖像等結合在一起,成為中國古代建筑的組成部分。誠如鮑鼎等先生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指出的那樣:“在文化史上,前后兩漢,是上承殷周以來的傳統文化,孳育發(fā)達,到中葉以后,始漸漸接受西域和印度等異國趣味的渲染,下啟六朝佛教昌盛的先聲,這可說是我國固有文化第一次轉變的一個重要時期。它的建筑和裝飾雕刻,恐怕多少也受同樣影響,不免接觸許多外來的新資料,新題材和新的表現方法。”
附記:本文在形成過程中,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徐龍國先生、華東師范大學朱滸先生、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王海玉女士都提了很好的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