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形象史學(2017上半年 總第9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
- 5字
- 2019-02-25 16:41:11
一 名家筆談
關(guān)于“形象史學”
我在《讀書》編輯部的時候,曾經(jīng)編發(fā)過金克木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書讀完了》。這里當然是借此驚人之語,切入他的話題。我也想借用這句話說另外的意思,即單線條式的閱讀結(jié)束了,然而換一個角度,改變一下視點,新的一輪又可以重新開始。其實每一次閱讀都會有盲點,不斷改換視角地重溫,不僅會使我們的認識不斷完善,同時也會使書變得更加豐滿。我以為,“形象史學”也是一種改換視角的閱讀。
我在文學所從事名物研究,借用“形象史學”的說法,也可以名作“形象文學”。而詩歌名物的考證也實在不能離開對史料的借重。其實文史自古以來不分家,詩之所謂“言志”與“載道”,都是對社會史也包括生活史的書寫。在“形象史學”的概念之下,或許首先應該打破的便是學科界限。朋友在為我的書作序時,用了《詩中物與物中詩》作為題目,我覺得這個意思非常好。詩與物,二者很難說誰是發(fā)端,誰是終端,只能是互為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詩歌作為最基本的表達方式,本是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傳統(tǒng)。白居易、陸游,詩作更是如同日記一般。因此古代詩歌的注釋——思想的,情感的,特別是各種事件(不論社會歷史還是日常生活)——尤其要大量利用歷史材料。其中的箋證體,更是如此。而在今天,我們比古人優(yōu)越的是,除了文史打通之外,還可以充分利用文物考古材料。我的理解,“形象史學”所倡導的似乎就是這樣一種研究方法。
然而,就目前普遍的研究情況來看,這方面是有不少缺失的。不妨即以文學作品的箋注為例,比如初唐張的《游仙窟》。這是近年在史學界也比較受關(guān)注的唐代小說,曾有不少學者利用這篇小說中的材料討論唐代社會生活,如黃正建《從小說〈游仙窟〉看唐人生活中的衣、食、住》
。而列在第一位的“衣”,或曰服飾,與制度史、生活史都密切相關(guān),自然更離不開“形象”考證。2010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游仙窟校注》一厚冊,校注者以皇皇四十多萬字的篇幅為此短篇校理疏證,于語辭部分考訂細密,注釋詳明,多有可稱道處。但涉及“形象”的部分,卻似乎未能盡如人意。
如該書頁133,注“迎風帔子郁金香”曰:“帔子,古代婦女披在肩上的衣飾,亦稱‘披帛’‘帔帛’等。形似兩條彩練,繞過脖頸,披于胸前,下垂金玉墜子。”又頁384,釋“綾帔”曰:“綾子做的披肩。”這是把唐代的帔子或曰帔帛同宋代及之后的霞帔與霞帔墜子弄混了。
唐代女子常穿袖窄而衣短的襦,領(lǐng)口通常開得很低,領(lǐng)邊的帔帛便可以自后向前披,也可以由前向后搭過去,后者即如昭陵新城公主墓壁畫中的侍女(圖1-1)。當然還可以輕輕拈住它的一角,也不妨任它飛揚或低垂。帔帛又可以很輕——《酉陽雜俎》卷一云:天寶末年,交趾貢龍腦,明皇“唯賜貴妃十枚,香氣徹十余步。上夏日嘗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彈琵琶,貴妃立于局前觀之。上數(shù)子將輸,貴妃放康國猧子于坐側(cè),猧子乃上局,局子亂,上大悅,時風吹貴妃領(lǐng)巾于賀懷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賀懷智歸,覺滿身香氣非常”。風可以把領(lǐng)巾吹落,那么它該是輕薄的紗羅一類。帔帛也可以稍厚——唐傳奇《霍小玉傳》中小玉的紅綠帔子自然是雙層的,即如唐太宗昭陵陪葬墓韋貴妃墓壁畫中的侍女(圖1-2)。至于“下垂金玉墜子”的霞帔,要到宋代才出現(xiàn),歐陽修等編《太常因革禮》卷二十五曰皇后常服“龍鳳珠翠冠,霞帔”,是也。南薰殿舊藏宋宣祖后坐像,其裝束正是如此,霞帔角下且系著墜子。宣祖乃太祖和太宗之父,太宗稱帝后追封,后杜氏。霞帔同唐代的帔帛雖然不無關(guān)系,但從樣式到含義,都已經(jīng)完全不同。

圖1-1 唐昭陵新城公主墓壁畫

圖1-2 紅綠帔子 唐昭陵韋貴妃墓壁畫
同書頁153,釋“在漢則七葉貂蟬”之“貂蟬”曰:“貂尾和蟬羽,皆為古代顯官冠上之飾物。”
此釋有兩點不確。第一,貂蟬之“蟬”,并非“蟬羽”;第二,貂蟬亦非概用于“顯官”。貂蟬原為皇帝之近臣或王室貴戚所服。這里的“蟬”,指金制的蟬珰。《續(xù)漢書·輿服志》曰:武冠,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珰,附蟬為文,貂尾為飾”。《后漢書·朱穆傳》載“假貂珰之飾,處常伯之任”,李賢注:“珰以金為之,當冠前,附以金蟬也。”晉傅咸《贈何劭王濟詩》曰:“攜手升玉階,并坐侍丹帷。金珰綴惠文,煌煌發(fā)令姿。”所謂“惠文”,指惠文冠。附蟬為文的黃金珰,也可簡稱蟬珰。庾信《傷王司徒褒》“黃金飾侍蟬”,也是此物。金蟬珰在這一時期的墓葬多有出土,如甘肅張掖高臺地梗坡魏晉四號墓
(圖2),如南京仙鶴觀東晉六號墓
,又十六國時期北燕馮素弗墓
,等等。陜西蒲城唐惠莊太子墓墓道繪持笏進謁的文臣,其中一人冠前所飾繪作蟬紋的圭形珰亦即蟬珰(
圖3),正是與《游仙窟》時代相當?shù)囊粋€真實形象。

圖2 金珰 甘肅張掖高臺地梗坡四號墓出土

圖3 唐惠莊太子墓壁畫
同書頁361,“數(shù)個袍袴”條:“袍袴,此代指侍女。”下引《急就篇》及顏師古注釋袍,繼引兩漢文獻釋袴,然后說:“后因以‘袍袴’代指宮人、侍女之服,亦代指宮人、侍女。唐薛逢《宮詞》:‘遙見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和凝《宮詞百首》:‘袍袴宮人走迎駕,東風吹送御香來。'《太平廣記》卷二六七引張文成《朝野僉載》:‘周嶺南首領(lǐng)陳元光設(shè)客,令一袍袴行酒,光怒,令拽出,遂殺之。’又卷四四八‘李參軍’引《廣異記》:‘初,二黃門持金倚床延座,少時蕭出,著紫蜀衫,策鳩杖,兩袍袴扶側(cè),雪髯神鑒,舉動可觀。’均其例。《漢語大詞典》據(jù)上引張文成《朝野僉載》例釋‘袍袴’曰:‘戰(zhàn)袍,袴靴。軍戎之服。亦指穿著軍服的人。’顯然未確。”
《漢語大詞典》釋“袍袴”固然有誤,《游仙窟校注》的釋義也未得其要。此所謂“袍袴”,特指一身男裝的侍女,故曰“異種妖媱”。這也是唐代石刻、雕塑和壁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山西萬榮縣皇甫村唐薛儆墓出土的石槨,其表線刻侍女群像,女裝者十,男裝者七。前者或侍立,或拈花,又或手持團扇,姿容婉雅,乃至微呈嬌媚;后者則除一人拱手侍立之外,均手中奉物,或袱,或盞,或匣(圖4-1)。墓主人薛儆系鄎國公主之夫,亦即睿宗之婿,卒于開元八年(720),與《游仙窟》的時代大體相當。從圖像的表現(xiàn)來看,是同為侍女,而地位尚有分別。由校注者所引《宮詞》“袍袴宮人掃御床”,也可微見其意。

圖4-1 唐薛儆墓石槨線刻畫(摹本)
又,頁363,“綠襪細纏腰”條,謂此句“意即腰間緊束著綠色的抹胸”。
按,“綠襪細纏腰”,乃言女裝侍女,其下尚有伊人作為,道是“時將帛子拂,還捉和香燒”。且不言抹胸是內(nèi)衣,在如此場景之中不會坦露于外,即“細纏腰”的樣式也與抹胸不符。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中釋“襪肚”曰:“蓋文王所制也,謂之腰巾,但以繒為之。宮女以為之,名曰腰
。至漢武帝以四帶,名曰襪肚。至靈帝賜宮人蹙金絲合勝襪肚,亦名齊襠。”此節(jié)考證,疑信參半。“周文王”云云、“漢武帝”云云,羌無實據(jù),自難憑信,但曰襪肚即“腰巾”“腰
”,且為宮人所服,應該是不錯的。它是南北朝至隋唐女子常見的裝束。庾信詩《夢入堂內(nèi)》句云“小衫裁裹臂,纏弦掐抱腰”,《游仙窟》“紅衫小擷臂,綠襪細纏腰”,正與詩中的形容相同。其形制,也有圖像可見,如前舉薛儆墓出土石槨外表線刻畫中的侍女(圖4-2)。

圖4-2 唐薛儆墓石槨線刻畫(摹本)
順便提及與“住”相關(guān)的一件室內(nèi)陳設(shè)用物。同書頁356,注“四角垂香囊”曰:“香囊,盛香料的小袋,懸于帳上以為飾物。”這里的香囊卻并非“小袋”,而是金屬制作的小毬。外殼一般鏤空做成花鳥,內(nèi)心用軸心線相互垂直的內(nèi)外兩層持平環(huán)支承一個小香盂,以圓環(huán)轉(zhuǎn)軸的彼此制約和香盂本身的重心影響,使香盂隨爐輾轉(zhuǎn)而總能保持平衡。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香囊者,燒香圓器也,巧智機關(guān),轉(zhuǎn)而不傾,令內(nèi)常平。”又卷七:“香囊者,燒香器物也,以銅鐵金銀昤昽圓作,內(nèi)有香囊,機關(guān)巧智,雖外縱橫圓轉(zhuǎn)而內(nèi)常平,能使不傾,妃后貴人之所用之也。”元稹有題作《香毬》的一首小詩,所詠正是此物:“順俗惟團轉(zhuǎn),居中莫動搖。愛君心不惻,猶訝火長燒。”短短二十字,香毬的結(jié)構(gòu)卻描寫分明;語帶雙關(guān),又正是詠物詩的本色。香囊之稱也見于唐詩,元稹另一首《友封體》句云“雨送浮涼夏簟清,小樓腰褥怕單輕。微風暗度香囊轉(zhuǎn),朧月斜穿隔子明”;又白居易《青氈帳二十韻》曰:“鐵檠移燈背,銀囊?guī)Щ饝摇I畈貢蕴m焰,暗貯宿香煙”。“香囊”“銀囊”,自是一物。從詩意來看,它是懸于臥室中,與《游仙窟》中的情形正是相同。
再舉詩歌箋證一例。中華書局2015年版《韓偓集系年校注》,是很優(yōu)秀的一個注本,然而注釋《香奩集》中涉及女子形象的詞語,卻稍稍有失。如韓詩《席上有贈》“小雁斜侵眉柳去”,注云:“小雁,比喻笑時兩眉形如小雁狀。眉柳,即柳眉。形容女子細長秀美之眉。”既是“細長秀美之眉”,笑時如何會“兩眉形如小雁狀”呢?此注愈使人不解。其實這里的“小雁”,原是貼在面頰上的花子,也稱面靨。李賀《惱公》句有“勻臉安斜雁”,正是同一物。或釋李賀此句曰“斜雁,即釵鈿”,也是于唐代女子妝容未覷得真確。敦煌莫高窟第98窟東壁壁畫(五代)女供養(yǎng)人群像(圖5),個個“犀玉滿頭花滿面”(《云謠集雜曲子·天仙子》),花子式樣且有成對的小鳥,正可由此畫筆映發(fā)詩意
。唐段公路《北戶錄》卷三“鶴子草”一則說道:“鶴子草,蔓花也,其花麹塵色,淺紫蒂,葉如柳而小短,當夏開,南人云是媚草。……采之曝干以代面靨,形如飛鶴狀,翅羽觜距無不畢備。”可見飛鶴樣原是唐代面靨的流行式樣之一,而如此別有功用的嶺南奇草,當日大約是面靨中的珍物了。

圖5 敦煌莫高窟第98窟東壁壁畫(范文藻摹)
同書頁899,《春悶偶成十二韻》“醉后金蟬重”,注云:“金蟬,古代婦女所用金色蟬形的貼面飾物。唐李賀《屏風曲》‘團回六曲抱膏蘭,將鬟鏡上擲金蟬’;前蜀薛昭蘊《小重山》詞‘金蟬墜,鸞鏡掩休妝’。”這里的“金蟬”,卻不是“貼面飾物”。很可惜,注者已經(jīng)拿在手里的證據(jù)卻放在了一邊——由“擲金蟬”“金蟬墜”,正可解得這是指簪釵。浙江長興下莘橋晚唐銀器窖藏中有一件銀釵,釵首雖殘,但仍可見出是一只蝴蝶(圖6),此即唐五代詩詞中的蟬釵。蝶與蛾,唐人常稱之為蟬,王建《宮詞》句云“
得紅羅手帕子,當中更畫一雙蟬”;秦韜玉《織錦婦》“合蟬巧間雙盤帶,聯(lián)雁斜銜小折枝”,都是指對蝶。宋熊克《中興小紀》卷五引朱勝非《閑居錄》曰:“紹圣間,宮掖造禁纈,有匠者姓孟,獻新樣兩大蝴蝶相對,繚以結(jié)帶,曰‘孟家蟬’,民間竟服之。”“兩大蝴蝶相對”而曰“孟家蟬”,可證也。類似的情況,又見同書頁780。韓詩《詠浴》“再整魚犀攏翠簪”,注云:“魚犀,此處指魚犀帶。”以下援引犀帶故事數(shù)則,卻全與女子服飾無涉。其實同條注“攏”字引前蜀李珣《南鄉(xiāng)子》“攏云髻,背犀梳”,才是“魚犀”之解,即犀梳。

圖6 銀釵釵首 浙江長興縣下莘橋晚唐銀器窖藏
最后特別要說的是,以“形象”為證,并不是讀史、讀詩唯一的“法寶”,而只是“法寶”之一。通過“形象”解決“問題”者,不過“問題”的千分之一或更少,并且同任何研究方法一樣,它需要使用者多方面的知識積累和辨析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