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特區研究(2017年第1期 總第10期)
- 袁易明
- 11123字
- 2019-01-10 16:16:08
經濟特區發展范式研究
論雄安新區與中國道路
(深圳大學中國經濟特區研究中心 廣東 深圳518060)
摘要:傳統的“5+2”特區到自貿區、雄安新區,都是在改革開放不同時期與階段中承擔不同的先行先試使命,實現國家發展戰略的一項制度安排;都是實現社會轉型的一條路徑;都是加速實現現代化的一條“捷徑”;都是對中國道路實質與內涵的探索與豐富。這條發展道路在不斷形成中國經濟區域增長極的同時,也逐步實現中國社會的均衡發展、協調發展與全面發展。從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和路徑選擇來看,非均衡發展是占主導地位的戰略選擇。但是,隨著越來越多的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的建立及市場經濟的普遍建立,威廉姆遜倒“U”形假說所預測的狀況逐漸顯現出來,而雄安新區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這一假說。雄安新區的建立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路徑選擇的有機結合,它不僅會以實踐驗證中國式的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相結合的路徑是富有制度績效的,而且還會在深化改革的進程中詮釋中國道路的獨特性與創造性。
關鍵詞:特區 雄安新區 制度變遷 中國道路
我們生活在一個需要變革而又充滿變革的時代;我們奮斗在一個產生奇跡而又不斷創造奇跡的時代。如果說1980年8月26號國務院批復了深圳、珠海、汕頭、廈門經濟特區,并以創辦經濟特區的方式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從而開始了轉型中國的制度變遷的路徑探索,那么2017年,關于設立雄安新區的決定,不僅意味著在一個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大國里,以創辦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的方式來確立、完善市場經濟,實現社會轉型是一條有效的路徑,而且意味著我們所探索并實踐的以創辦經濟特區為起點,以先行先試為路徑,以區域帶動為引擎,以全面發展為目標的實現現代化的中國道路是正確的。或許正因如此,雄安新區被賦予“繼深圳經濟特區和上海浦東新區之后又一具有全國意義的新區”[1]。筆者認為,在正確的發展理念引導下,雄安新區將會與特區、自貿區一樣作為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不同歷史階段的不同制度安排,共同構成中國特色實現現代化的路徑選擇,從而構成中國道路的內涵與重要組成部分。
(一)近40年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非均衡發展方式是在經濟發展不均衡的大國里完成社會轉型,從而實現全面發展的制度績效最佳、成本代價最低的路徑選擇。如果說當年以建立特區的方式開啟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主要在于降低改革開放的政治風險和試錯成本,那么之后包括雄安新區在內的各類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的建立則更多的是以政策的力量培育經濟增長極,并通過“回流效應”、“擴散效應”和“涓滴效應”的釋放,以制度示范制度,以區域帶動區域,以先行先試形成、積累的增長極逐步帶動、實現社會的均衡發展與全面發展。
按照斯德哥爾摩學派創始人、發展經濟先驅者之一綱納·繆達爾(Gunnar Myrdal)的循環累積因果論[2],經濟發展過程在空間上并不是同時產生和均勻擴散的,而是從一些條件較好的地區開始的。一旦這些區域由于初始優勢而比其他區域超前發展,則由于既得優勢,這些區域就通過累積因果過程,不斷積累有利因素繼續超前發展,從而進一步強化和加劇區域間的不平衡,導致增長區域和滯后區域之間發生空間相互作用,并由此產生兩種相反的效應:一是“回流效應”,即各生產要素從不發達區域向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經濟差異不斷擴大;二是“擴散效應”,即各生產要素從發達區域向不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發展差異得到縮小。在市場機制的作用下,“回流效應”遠大于“擴散效應”,即發達區域更發達,落后區域更落后。基于此,繆達爾提出了區域經濟發展的政策主張,即在經濟發展初期,政府應當優先發展條件較好的地區,以尋求較好的投資效率和較快的經濟增長速度,通過“擴散效應”帶動其他地區的發展;但當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時,也要防止累積循環因果造成貧富差距無限擴大,政府必須制定一系列特殊政策來刺激落后地區的發展,以縮小經濟差異。事實上,中國社會的轉型是沿著既不同于“華盛頓共識”,又不同于歐盟“第三條道路”的“中國道路”開始的。
首先,率先改革開放的并不像繆達爾所言的是從一些條件較好的地區開始的,而從計劃經濟最薄弱的不發達地區開始。改革之初的深圳,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珠海,是個幾乎沒有像樣基礎設施的小城鎮;汕頭,是個雖然歷史悠久但發展相對停滯的傳統港口;廈門,是沒有重工業的“戰略一線”城市。但是,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改革成本低,既沒有計劃經濟的負擔,又不怕失敗的風險,皆因其位邊遠,其量輕微而不足以影響當時中國政治經濟大局。所以,時任廣東省委書記吳南生陳述的汕頭建特的三大理由之一就是:“地處粵東,偏于一隅,萬一辦不成失敗了,也不會影響太大。”[3]
其次,“回流效應”在相當長時間里是作為改革開放政策的吸引力,而不是單純的市場經濟作用的結果而存在的。以深圳為例,就重要的生產要素——人力資本的流動而言,初始的吸引力并不是來自要素價格本身,而是來自特殊政策逐漸形成的有利于改革開放的寬松的制度文化環境。所以早期深圳的創業者被稱為具有冒險精神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同理,最早進入的外資也并非完全由于利潤最大化的驅動,而是對改革開放政策的看好,對由制度變遷所帶來的未來巨大經濟收益的良好而樂觀的預期。同時,由于要素只有進入特區才能獲得特殊政策所帶來的好處,所以,不僅在相當長時間里率先改革的政策性“回流效應”大于單純的經濟引致的“回流效應”,而且“回流效應”所帶來的區域發展差距,基本上是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而開始逐步縮小的。在這一過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就是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和黨的十四大確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目標。從理論上說,只有當市場經濟普遍確立了,要素才可能真正由以政策性為主導的流動偏好選擇,逐步回歸到由以市場經濟規律為主導的流動偏好選擇。
再次,“擴散效應”在相當程度上不是作為原因,而是作為結果發生的。所謂作為“結果”,是說改革的進程和中央的整體戰略部署在“擴散效應”中發揮相當大的主導作用,這也正是中國社會自上而下強制性制度變遷特點所在。從理論機理上講,隨著先發展地區的發展,在“擴散效應”的作用下,各生產要素從發達區域向不發達區域流動,使區域發展差異得到縮小。但是在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這種“擴散效應”一方面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普遍確立和日臻完善而形成,隨著先發展地區產業的更新換代而釋放,如當年廣東的“騰籠換鳥”;另一方面又深深源于國家發展戰略的調整(如科學發展觀及經濟增長方式轉變),以及國家整體發展戰略的區域布局的推進與拓展(如由沿海開放到沿邊開放、“一帶一路”倡議等)。
最后,從某種意義上說,“涓滴效應”作為改革開放的內容與路徑,而不是發展后的結果在改革開放之初就已被戰略性地制定了下來。“涓滴效應”是阿爾伯特·赫希曼不平衡增長論的重要觀點,是指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并不給予貧困階層、弱勢群體或貧困地區特別的優待,而是由優先發展起來的群體或地區通過消費、就業等方面惠及貧困階層或地區,帶動其發展和富裕,從而更好地促進社會經濟的發展[4]。中國改革的目標就是完成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探索由普通貧窮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而實現后者的途徑是以改革的制度力量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的大量農民涌入先發展地區,他們不僅構成了在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具有開創歷史意義的獨特的勞動大軍——農民工,而且還成為“中國奇跡”創造的最具有價格優勢的生產要素。可以說,這就是伴隨改革開放進程的最有代表意義的“中國式”的“涓滴效應”。這一中國特色的“涓滴效應”首先在客觀上給予人,尤其是曾被傳統的戶籍制度牢牢束縛在土地上的農民以自由選擇權利的方式,縮小城鄉及區域之間的發展差距;同時也在給予農民選擇權利的可能中,改變部分農民的生活狀況。
可以說,作為中國社會強制性制度安排的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既以自身的率先發展釋放著足以推動中國社會深化改革及現代化進程的“回流效應”、“擴散效應”與“涓滴效應”,同時又表現為不同發展時期、時點或階段上上述“效應”的結果與產物。從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選擇來看,與相繼成立的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一樣,雄安新區無疑也是享有一定特殊政策,并被賦予了特殊改革開放制度創新功能與使命的一類“特區”。在非均衡發展的大背景下,傳統的“5+2”特區到自貿區、雄安新區,都是在改革開放不同時期與階段中,承擔不同的先行先試使命,實現國家發展戰略的一項制度安排;都是完成制度變遷,實現社會轉型的一條路徑;都是深化改革開放,加速實現現代化的一條“捷徑”;都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對中國道路實質與內涵的探索與豐富。這條發展道路,在不斷形成中國經濟區域增長極的同時,逐步實現中國社會的均衡發展、協調發展與全面發展。
(二)作為中國道路的重要內涵,無論特區、開發區還是新區、自貿區,都是在產生之初就被賦予了獨特功能的政策性增長極。同時,這些增長極功能的發揮并不是簡單的發展后的自然釋放,而是更多地表現為市場機制基礎之上的為實現國家發展戰略的政策性釋放。市場選擇與政策引力相作用,市場的力量與制度的力量相結合使中國社會經濟發展呈現獨特的軌跡與較高的速度。雄安新區的建立不僅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路徑選擇的有機結合,而且在深化改革的進程中詮釋中國道路的獨特性與創造性。
梯度發展理論(梯度轉移理論)[5]認為:在區域經濟發展次序上應優先支持和促進高梯度地區經濟的發展,從而取得較高的經濟效益,帶動和促進低梯度地區經濟的發展。梯度發展理論還認為,區域經濟的盛衰主要取決于產業結構的優劣,而產業結構的優劣又取決于地區經濟部門,特別是主導產業專業化部門所處的階段。如果區域主導專業部門由處在創新階段的興旺部門所組成,則列入高梯度區;反之,若由處在成熟階段后期或衰老階段的衰退部門所組成,則屬于低梯度區。同時,由于新產業部門、新產品、新技術、新的生產管理與組織方法等大多發源于高梯度區,在擴散效應的作用下,其依順序逐步由高梯度區向低梯度區轉移。而梯度轉移主要又是通過城鎮體系逐步拓展實現的。威爾伯等人把這一在區域經濟學中的創造性應用形象地稱為“工業區位向下滲透”現象[6]。
首先,正如中國社會經濟增長極(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的產生、形成是政策產物一樣,梯度轉移的發生也更多地表現為政策或國家戰略的結果。由特殊政策和區域要素稟賦共同培育出來的增長極,在與作為國家整體戰略部署的梯度發展布局相結合的過程中,使不同的增長極在不同的發展時期以不同的方式創造并承接梯度發展的鏈條與機遇。在國家整體發展戰略布局的制度性安排下,中國社會梯度發展以十分驚人的速度裂變擴展開來。以國家級開發區為例,1984~1986年,國家在14個沿海開放城市建立第一批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之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深化,根據國家不同時期發展戰略的需要,國家級經濟開發區建設也從沿海地區向沿江、沿邊和內陸省會城市、區域中心城市梯度拓展。國家級經濟開發區作為梯度發展的原因與結果,以其自身區域經濟增長極的功能,成為從沿海到沿邊開放以及西部開發、東北振興、中部崛起等國家發展戰略目標實現的重要支撐點,不斷構建充分體現中國道路內在演進邏輯的、區域經濟的新版圖:經濟特區—沿海開放城市—沿江經濟開發區—沿邊經濟開發區—內陸經濟開發區。其實,初期開發區的主要任務非常類似特區(甚至可以說,實質上其本身就是一種形式與功能的特區),那就是大膽探索引進外資、技術、管理、知識的新模式,逐步建立并完善了開發區管理的基本模式與法規體系,為下一階段的大發展奠定物質基礎,提供制度保障。所以鄧小平同志1986年視察天津開發區時寫了“開發區大有希望”[7]。據不完全統計,目前中國有不同定位、不同功能的各種國家級開發區近三百余個。縱觀改革開放以來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的相繼批復的歷程,我們也可以從一個側面看到中國經濟梯度發展的獨特軌跡。
其次,東南沿海區域帶是中國經濟的第一梯度區,最早的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皆產生于此。沿海區域對外開放的先天地緣優勢客觀上為先行先試、率先發展提供了內陸城市無法具備的可能,尤其是改革開放初期。而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作為中國區域經濟的增長極,又不斷以其產業結構、科技發展、綜合管理水平和創新能力等優勢強化第一梯度區的自身實力和輻射力。中西部作為中國的第二、第三梯度區在承接產業技術梯度轉移的同時,也自然承接“轉移”的足以促進社會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系完善的非經濟要素與資源,即嶄新的理念、先進的文化和良好的社會規制等。筆者認為,這種意義上的轉移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將貫穿中國梯度發展過程之中。所以,梯度轉移在中國不是一個單純的區域經濟概念,而是與市場經濟體制普遍確立的推進,與改革開放向縱深發展的進程相伴隨的過程。因此,包括城鄉在內的中國區域之間經濟差距的縮小,說到底,不是單純經濟規律作用的結果,而是社會制度變遷的收獲。
最后,反梯度開發理論[8]認為,落后地區開發可以不依據現有順序,而根據需要與可能,跳過發達地區,直接對不發達地區進行開發。從梯度轉移理論來考察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路徑,可以說是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有機結合的策略選擇。梯度發展是主導,尤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剛剛確立的時期,而反梯度發展則是國家戰略決策,它體現了均衡發展、協調發展、分享分展的理念;它反映了自上而下強制性制度變遷的制度力量;它展示了在經濟發展不平衡的人口眾多的大國里,盡快消除區域發展差距的獨特道路選擇。只是反梯度發展在中國不僅表現為在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地區直接建立政策性增長極,如2010年喀什、霍爾果斯、圖們江特區的建立,以促進落后地區經濟超常規發展,而且表現為非率先發展區域所建立的政策性增加極具有鮮明的制度創新功能,即與率先發展區域的政策性增長極一同先行先試,探索經驗與道路。
從國家級開發區和新區的時間布局上,我們也能清晰地看到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相結合的制度安排軌跡。自1992年10月上海浦東新區成立到2017年4月1日河北雄安新區成立,中國擁有19個國家級新區。如果說上海浦東、天津濱海、浙江舟山群島、廣州南沙等新區具有超越起飛階段的自身發展能力和周邊輻射力與梯度轉移能力的話,那么,陜西西咸、貴州貴安、云南滇中、哈爾濱新區、長春新區、江西贛江新區及2017年批復的雄安新區的建立則是在市場經濟并非優先發展的地區,以強制性制度安排推動制度創新,為超常規發展創造制度支撐環境。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使梯度發展理論與反梯度發展理論有可能在國家整體發展戰略中得以有機結合,并構成了中國道路的一個組成部分。雄安新區的建立將以實踐驗證,在中國制度變遷的進程中,中國式的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相結合的發展路徑是具有制度績效的。
(三)改革開放近40年的今天,中國已經形成了由特區、國家級開發區、國家級新區、自貿區構成的,由局部地區到城市,由城市到大城市群,由大城市群到區域經濟帶的被賦予了不同功能和使命的“政策高地”。一方面,這些由“政策高地”構成的幾乎遍布全國的強勁的增長極,在梯度發展及梯度發展與反梯度發展結合效應的共同作用下,不僅形成了具有不同發展水平的核心——外圍經濟圈或經濟帶,而且還很有可能在比較短的時間里使區域之間的發展較快地呈現威廉姆遜倒U形的趨勢;另一方面,特區、新區、自貿區等不同政策性增長極的形成,又以獨特的功能定位和所承擔的時代使命,清晰地反映了中國社會全面深化改革的內在路徑,使以經濟改革為切入口的中國社會的制度變遷,逐步從經濟領域擴展到政治、文化、社會管理機制、法律法規等更廣泛領域。如果說當年經濟特區的重要功能是成為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試驗田(特區很好地實現了這一功能),那么雄安的重要使命則是成為中國社會全面深化改革和全面協調發展的示范區。
當然,政府的遠見卓識和自我革命的能力將一如既往地決定中國道路的可持續性與探索價值。美國當代經濟學家約翰·弗里德曼(John Friedman)在考慮區際不平衡較長期的演變趨勢基礎上,提出了與增長極理論和梯度發展理論相呼應的核心—外圍理論[9]。這一理論首先將經濟系統的空間結構劃分為核心和外圍兩部分,核心區是社會地域組織的一個次系統,能產生和吸引大量的革新;外圍區則是另一個次系統,與核心區相互依存,其發展方向主要取決于核心區。核心區與外圍區不僅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空間系統,而且二者還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二元空間結構。核心區發展條件比較優越,經濟效益也比較高,處于幾乎絕對的支配地位;而外圍區發展條件則比較差,經濟效益也比較低,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因此,在經濟發展的初始階段會出現各生產要素從外圍區向核心區的凈轉移,或者說只有“回流效應”,尚未產生“擴散效應”。這時期社會經濟的二元結構十分明顯,表現為一種單核結構。然而,隨著經濟進入起飛階段,單核結構逐漸在“擴散效應”和梯度發展的作用下,被多核結構所替代。當經濟進入持續增長階段,隨著政府政策的干預,核心區和外圍區的界限會逐漸消失,經濟在全國范圍內會實現一體化。
弗里德曼進一步用熊彼特的創新思想來解釋他的核心—外圍理論的機理[10]:發展可以看作一種由基本創新群最終匯成大規模創新系統的不連續積累過程。迅速發展的大城市系統通常具備有利于創新活動的條件。創新往往是從大城市向外圍地區進行擴散的。核心區是具有較高創新變革能力的地域社會組織子系統,外圍區則是根據與核心區所處的依附關系,由核心區所決定的地域社會子系統。核心區與外圍區共同組成完整的空間系統,其中核心區在空間系統中居支配地位。弗里德曼非常強調核心區在空間系統中的作用,他認為,一個支配外圍區重大決策的核心區的存在,具有決定性意義,因為,它決定了該地區空間系統的存在。任何特定的空間系統都可能不僅僅具有一個核心區,特定核心區的地域范圍還將隨相關空間系統的自然規模或范圍的變化而變化。弗里德曼曾預言,核心區擴展的極限是全人類居住范圍內最終只有一個核心區。
其一,弗里德曼的核心—外圍理論,作為解釋經濟空間結構演變的模式,從理論機理上嘗試說明一個區域如何由互不關聯、孤立發展,變成彼此聯系、發展不平衡;又由極不平衡發展變為相互關聯的平衡發展的區域系統。在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進程中,這一演進過程不僅速度驚人,而且又由于核心區基本上就是行政核心區,所以在中央的統一部署和自上而下的垂直領導下,一旦區域發展戰略形成,作為子系統的外圍區的地方政府會以積極的制度安排促進國家整體戰略部署下的核心—外圍經濟帶的發展與完善。所謂“中國是一切規則的例外”[11],筆者認為在這里可以解釋為中國在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進程中,遵循普遍規律,走出自己的道路。如環珠江口珠三角經濟圈、環長江口長三角經濟圈和環渤海灣環渤海京津唐經濟圈的形成,從發展軌跡來看基本上遵循常規演進邏輯:首先形成經濟增長極,“回流效應”加速增長極的自身發展和經濟張力,“擴散效應”形成并促使梯度轉移發展,梯度轉移發展效應擴散,核心—外圍經濟帶依次形成。但是從根本上說,沒有“舉國體制”的因素,即中央和地方政府強大而有力的資源調配、整合的能力與集中資源干大事的行政號召力、執行力,演進的時間會相對漫長,制度性交易成本也會增加,同時相應的各種機理的釋放效應更會由于目標的分散而降低。所以,盡管繆達爾和赫希曼的理論動搖了市場機制能自動縮小區域經濟差異的傳統觀念,并引起一場關于經濟發展趨同或趨異的理論上的大論戰,但是,無時間變量的區域非均衡學派對于空間距離、社會行為和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力,尤其是由上述因素所決定的,非均衡發展路徑選擇及其進程中源于社會機制內部力量所致的非常規化的問題,則無法準確估計到。而中國道路的實踐則提供了另一種解釋案例。
其二,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實踐證明,經濟進步的巨大推動力將使經濟增長圍繞最初的出發點集中,增長極(無論這個增長極是政策的產物,還是市場發展的自然結果)的出現必然意味著增長在區域間的不平衡,這種不平衡是經濟增長不可避免的伴生物,甚至還是實現整體經濟發展的前提條件。無論處在經濟發展的哪個階段,進一步的增長總要求打破原有的均衡,非均衡增長既是增長的前提,又是增長的結果。中國社會發展的狀況雖然也呈現相似的軌跡,但是在政府不斷出臺的,旨在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政策和先行先試載體的強大作用下,越來越呈現某些威廉姆遜倒“U”形假說[12]狀態。
威廉姆遜倒“U”形假說預測:均衡與增長之間的替代關系,依時間的推移而呈非線性變化。經濟發展程度較高時期,增長對均衡依賴,即當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每一次發展不再是簡單的對現有均衡的打破,均衡表現為繼續發展的前提,發展階段與區域差異之間存在倒“U”形關系。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一方面,沒有區域之間的均衡發展,很難實現社會的整體發展;另一方面,社會發展既打破原有均衡,又是以均衡發展為其向更高層次發展邁進的前提。從這個意義上講,特區、開發區、新區、自貿區既是非均衡發展的產物,又是均衡發展的結果與前提。作為非均衡發展的產物,它們釋放經濟增長極的功能與效應;作為均衡發展的結果與前提,它們在縮小區域之間的差距,展示社會發展經濟水平,體現較高水平之上的經濟增長對均衡的越來越顯著的依賴關系。從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和路徑選擇來看,非均衡發展是占主導地位的戰略選擇,尤其是改革開放初期。然而,雄安新區的建立反映了中國社會從以非均衡發展為主導的戰略選擇向以均衡發展為主導目標的戰略選擇的過渡,雄安新區也表現出一種承擔時代使命的制度安排。它既同于以往的新區,又有別于以往的新區。它的產生是非均衡發展進程的結果;它的存在呈現中國社會走向均衡發展的勢態;它的使命是促進并實現社會的協調發展、均衡發展、全面發展。
其三,特區是實施特殊政策的地區或區域,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傳統特區、開發區、自貿區還是包括雄安新區在內的新區都可謂特區,只是由于所處的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和歷史進程不同,從而所擔負的功能、使命具有相應的時代特征和不同的制度變遷的演進方向。循著各類特區的設立及其所賦予的功能與使命,我們可以大致梳理、總結出中國社會制度變遷及改革開放的內在邏輯脈絡。①早期經濟特區的重要使命就是完成由傳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確立市場經濟體系和發展社會經濟,如以深圳為代表的傳統經濟特區。②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目標確立之后(十四大),為與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相適應,轉變政府職能成為傳統經濟特區先行先試的重要使命,同時也在相當大程度上促使上海浦東和天津濱海兩個新區的批復,從此形成中國“5+2”(深圳、汕頭、珠海、廈門、海南五大特區與上海浦東和天津濱海兩個新區)具有全國示范意義的制度變遷的先行先試“政策高地”。特區的使命也開始由主要發展經濟向建立、完善市場經濟體制及其配套改革擴展。③傳統特區始終肩負中國改革開放排頭兵的職能,它們不僅是社會制度變遷的引領者,而且是某些誘致性制度變遷的發軔者。它們緊隨國家發展戰略的演進,為深化改革提供可借鑒、推廣的經驗與做法。從發展是硬道理、科學發展觀、和諧社會、法治社會建設到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供給側改革、“四個全面”和“五位一體”的改革觀與發展觀等,以深圳為典型代表的傳統經濟特區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引擎始終走在深化改革與制度變遷及創新的前列,構成了中國道路重要的內在演進邏輯。④從特區、開發區的建立到新區、自貿區的建立,一方面體現了中國社會以增長極的建立逐步實現由非均衡發展走向均衡發展的改革開放歷程;另一方面包括傳統特區在內的多種類型的肩負不同功能的增長極的政策性存在意味著中國社會的改革已經從經濟領域逐步擴展到社會發展的各個領域,全方位改革與整體協調發展也已經成為各類特區的時代使命,各類特區也日漸從經濟增長極轉變為社會發展進步的增長極,雄安新區就是典型的這類特區。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規劃建設雄安新區要突出七個方面的重點任務:一是建設綠色智慧新城,建成國際一流、綠色、現代、智慧城市;二是打造優美生態環境,構建藍綠交織、清新明亮、水城共融的生態城市;三是發展高端高新產業,積極吸納和集聚創新要素資源,培育新動能;四是提供優質公共服務,建設優質公共設施,創建城市管理新樣板;五是構建快捷高效交通網,打造綠色交通體系;六是推進體制機制改革,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激發市場活力;七是擴大全方位對外開放,打造擴大開放新高地和對外合作新平臺。當然,雄安新區還擔負優化中國政治版圖的特殊使命,即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探索人口經濟密集地區優化開發新模式,調整優化京津冀城市布局和空間結構,培育創新驅動發展新引擎,深入推進京津冀協同發展。可以說,這一使命既是以往各類特區所不具有的,又創立了中國社會制度變遷的嶄新路徑與模式,從長遠來看,它對中國社會治理體制機制的變革、跨行政區劃管理、跨區域公共物品供給、現代政府職責的規范更具有普適性的意義,而法制現代化國際都市的建設將具有深遠而強大的制度力量。正因如此,雄安新區被稱為是站在深圳特區和浦東新區肩膀上成立的新區。這一定位意味著雄安新區不僅是建在經濟特區近40年發展經驗基礎之上的新型特區,而且是對以建立經濟特區為社會制度變遷路徑選擇的中國道路的拓展與豐富。或許可以這樣說,今天的深圳是中國制造業創新發展基地的代表,上海浦東陸家嘴是中國金融中心的代表,那么雄安新區將是未來中國全面協調發展的代表,它將把改革的制度績效變為億萬人民實現中國夢的精神力量和祖國繁榮強大的物質力量。
如果說當年特區的建立是在計劃經濟的汪洋大海中建立市場經濟的綠洲,從而開啟由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驚心動魄的社會轉型改革;如果說自貿區的建立是在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完成由政策開放走向制度開化,由外向型經濟走向開放型經濟的觸動社會經濟結構的深化改革,那么雄安新區的建立則是在實現“四個全面”的進程中具體踐行“五位一體”發展理念與總布局的又一個具有先行先試制度創新意義的“特區”。它不僅與當年的經濟特區一樣——其所肩負的改革使命遠遠高于單純發展經濟的使命,而且就自身功能與定位而言,已經遠遠超越了傳統特區和如今自貿區所承擔的特定使命。雄安新區將成為優化中國行政版圖,促使國家治理體制機制深化改革,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實驗區。我們相信,與特區、開發區、自貿區一樣,許多制度創新將在這里發生,許多成功的做法和經驗將從這里推廣至全國,甚至許多探索與實踐將在這里由做法變為政策,由政策變為制度安排,由制度安排成為法律法規。中國道路的內涵也將在這里得到豐富與拓展。
強大的國家與發達的市場是我們所需要的,但法治社會是獲得它們的前提;繁榮的國度與充滿福祉感的民生是我們所期待的,但遠見卓識的政府是實現它們的制度力量。
參考文獻
[1]《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設立河北雄安新區》,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04/01/c-1120741571.htm, 2017年4月1日。
[2] Gunner Myrdal, An American Dilemma: The Negro Problem and Modern Democracy(New York: Harper&Row, 1944); Gunner Myrdal, “Economic Theroy and Underdeveloped Regions, ”Gerald Duckworth, 1957.
[3] 吳南生:《經濟特區的創立》,《廣東黨史》1998年第6期,第13頁。
[4] A. O. Hirschman, The Strateg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8).
[5] R. Vernon,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nd International Trade in the Product Cycle,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966, No.80, pp.170-207.
[6] 高洪深:《區域經濟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第125頁。
[7]《十四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人民出版社,1997,第1141頁。
[8] 張秀生、衛鵬鵬主編《區域經濟理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第60~61頁。
[9] John Friedman, Regional Development Policy: A Case Study of Venezuela(Cambrige: MIT Press, 1966).
[10] 鄢洪斌、袁媛:《城鄉經濟聯系與互動理論及其啟示》,《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7期。
[11] 〔英〕伯特蘭·羅素:《懷疑論集》,尹既澄譯,商務印書館,1933。
[12] J. G. Williamson, “Regional Inequality and the Process of National Development: A Description of the Patterns,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Vol.13, 1965, pp.3-45.
(文字編輯:劉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