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遠的石砌路

張自賢

我的家鄉，坐落在崇山峻嶺之中。有一道固定的景觀，長久地在山嶺之間隱約地顯現，始終不變其雋永的韻味。它如一條逶迤的長蛇，蠕動在山澗溪畔，纏繞在田園阡陌，蜿蜒在山箐林壑，舞動在青山綠水之間。她總是在朝霧繚繞、斜陽夕照之中，若隱若現，曲折回環，顯得那樣靈動而且逍遙，蘊含著夢幻一般的色彩。這景觀，就只是一條條用普通的石頭砌成的路，當地人稱它為石砌路，往昔是大山里的人們連結外部世界不可或缺的通道。

我們客家人居住的村莊，因為處于山區丘陵地帶，重巒疊嶂，山環水繞，林深苔滑，泥濘漫漶，所以人們在山嶺間通行的道路，大多是用粗糲的山石或者鵝卵石砌成的石頭路。村與村、巷與巷、屋與屋之間，都依靠這種石砌的道路連接著。即使到山田里耕田的道路，許多也是這種斑駁凌亂的石砌路。這些石砌路順著山川的地形地貌、自然走勢修筑而成，彎彎曲曲，繞來繞去，隨著地表形態高低起伏，在山嶺間隨意地迂回延伸。整條道路顯得湫隘逼仄，路面總是坎坷不平。只有在村子中間的人口集中地段，或者通往商埠要津的主干道路，才會鋪設得稍微寬敞平整一些，顯得比較舒展和通達。

為什么廣大的客家地區，以往到處看到的都是這種石砌路呢？稍微考究一下，其中隱藏著十分簡單的道理，有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原因。

首先是區位氣候因素。因為我們客家人居住的區域，地處北回歸線附近，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這里常年高溫潮濕，雨量充沛，每一年的平均降水量，都在兩千毫米左右，有的年份甚至還會超出很多，導致山洪頻發，泉水漫溢，道路容易崩塌，變得淤爛泥濘，常常難以落腳。山野間大多又是深厚的紅壤土層，這些黃泥道路一到下雨天，變得特別潮濕溜滑，一不小心就會摔跤。尤其是挑著擔子走路的人，經常會摔個四仰八叉，搞得狼狽不堪，甚至人財兩虧。如果用石頭鋪設道路，容易排除路上的積水，保持道路整潔干爽，路面不會潮濕溜滑，能夠方便人們出行。

其次是地理環境因素。南方的丘陵地區，適宜各種野生植物生長，尤其是芭芒之類生命力超強的植物，生長繁衍的速度特別快，一天就可以長出一大截，兩三天工夫，這雜草已經擠到道路中間了，容易擁塞道路，增加道路維護的難度。而用石頭覆蓋路面后，可以抑制這些植物的生長，阻止其根系向路面滲透，減少許多劈除雜草的工夫，保證道路的正常通行。我們家鄉的石砌路，是歷代的老祖宗們在南方丘陵山區長期生活過程中，在經歷過許多挫折和教訓之后，通過與惡劣的自然環境打交道，從而認知當地的地理環境特點，經過長時間不間斷的嘗試和探索，從解決自身發展的現實問題出發，總結出來的搞好道路交通問題的重要經驗。從這個意義上說，普通的石砌路，有其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具有濃厚的地方特色和深刻的人文色彩。

我們家鄉用石頭砌成的道路，每一段都記載著客家先民遙遠的奮斗歷史，都在默默地講述著人世間不老的滄桑故事。它經歷了太多的艱辛，承載了太多的苦難，閱覽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見證了太多的榮辱興衰。它們的形態雖然粗糙和樸拙，甚至有些丑陋，但它們以自己外部的從容和淡定，以及內心蘊含的堅忍和擔當，揭示了客家人奮斗精神的內涵。其中不乏耐人尋味的歷史故事。老人們會對你說，上代人都樂意做修橋砌路的善事。他們一旦發了財、升了官，或者遇到喜得貴子等好事，甚至想祈求延年益壽或者消災治病，都會傾其所能，省吃儉用，拿出自己的積蓄，捐出錢來，修一座橋，鋪一段路，做一做功德善事，許多石砌路就是老一輩人當中做功德的人修的。我們聽了雖然有些懵懂，感到有些深奧和不解，但還是打心眼兒里十分崇敬這些善良的老祖宗，敬重這些客家先民中的賢能良善之人。

我老家的石砌路，也有不少動人的傳說，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他們感人的事跡，經過代代相傳，對后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成為后人們學習的榜樣，被后輩們競相效法，是名副其實的傳統道德的引領者。也許你難以相信，我們去巖前墟上30多里的石砌路，其中一段十多里的路面，竟然是一個叫李阿嬤的寡婦捐贈修建的。據說，在清代光緒年間，前山村有位王姓人家的英俊后生，聰穎過人，頗曉經營之道，從事經營木材生意，并且娶回了一個漂亮賢能的妻子。其妻李氏善于持家，幫助打點丈夫的生意。因此他們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幾年間賺了很多錢。可惜王老板英年早逝，留下李氏與兒子相依為命，李氏決意守寡，悉心教育兒子。雖然家道殷實，但決不溺愛。因其教子有方，兒子長大成家后，能夠自食其力。李阿嬤義無反顧，投身公益，慷慨解囊，將家產積蓄盡數捐出，用于修建這條石砌路。李阿嬤的善行懿舉，在周邊地區引起了長時間的轟動，被人們廣為頌揚，影響了好幾代人。

而另一處去到十方墟場，翻過鴛鴦岌的石砌路，是一個被叫作“三叔公”的賣貨郎捐資修建的。據說這個賣貨郎，長年累月，風雨無阻，出門販賣雜貨，賺取蠅頭小利。此人平常不抽煙不喝酒，從來不亂花一分錢，做生意斤斤計較，在錢財問題上顯得十分吝嗇，對待子女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大家都非常納悶，感到其行為不可理喻。因為其表現得生性慳吝，不通人情，甚至于背后有人稱他“三斤狗”，以表示對他的輕蔑。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突然有一天，他宣布捐出一生全部的積蓄三百多塊光洋，將本村到十方墟場二十多里地的山路，全部鋪成石砌路。他的這個超常舉動，人們大吃一驚之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平常的行為究竟是為了什么！人們對他的執著和追求，表示由衷的欽佩和感激。而且，從此以后，這位老人依然故我，從未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不顧年老體衰，繼續出門販賣雜貨，省吃儉用，從不浪費一分錢，將賺來的錢悉數用于鋪路的投入，直到生命的終結。

貌似簡陋的石砌路不單是方便了人們來往，也方便了貨物流通。多少客家人，通過這些幽靜深邃的石砌路，在高山密林里穿行，走出茫茫的大山，走出偏僻鄉境，外出求學和謀生，獲取功名，賺錢發家。甚至有許多人心懷高遠，走出窮鄉僻壤，遠渡重洋，去到異地他鄉，立志扎根創業。這些人在外經過長久的奮斗，功成名就榮歸故里時，走在家鄉的石砌路上，心里肯定會滋生起感念的意味，被上祖先賢的樂善好施、義薄云天感動得熱淚盈眶。

走在壘砌著歷史滄桑的石砌路上，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必然會油然生出波瀾激蕩的思緒。對于客家的歷史、客家的先民、客家的鄉親，客家民系豐富的文化積淀，以及其植根于大眾人心的廣博深厚的人文精神，從內心升騰起無限尊崇和感激的情懷。我們在對祖祖輩輩的客家先人深表崇敬、為自己作為客家后人感到自豪的同時，也為如何傳承上輩人堅忍執著和開拓進取的精神，發揚樂善好施、慷慨解囊、熱心公益的傳統美德，更好地弘揚客家文化的精神內核和現實價值，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當然，山區農村幽深陰涼的石砌路，現在許多已經被寬敞的水泥路所取代。由于農村公路交通的迅猛發展，原來山野之間大眾通行的石砌路所承擔的交通功能日漸降低，許多比較偏僻的道路正逐步荒廢，或者已經變得殘缺不全，無法履行原來的使命。它們被漫山遍野的芭芒遮掩，悄然地改變了它原來的模樣，隱匿了它的蹤影，甚至不復存在，已經成為人們遙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