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入與反思:費孝通的小城鎮理論與30年來的中國城鎮化實踐
- 張江華 沈關寶
- 2821字
- 2018-11-08 18:15:01
一 人類學對“鄉土社會”的發現
從時間上看,雷德斐爾德在20世紀20年代末即已作為人類學家進入所謂文明社會從事田野調查。雷德斐爾德的一生,從受教育到工作,基本上都是在芝加哥大學度過的。1926年,他開始在距墨西哥城不遠的泰普茲特朗(Tepoztlan)村莊從事調查,并以此為基礎撰寫博士論文,1928年完成答辯并在1930年出版了《泰普茲特朗,一個墨西哥村落:民俗生活研究》(Tepozlan, A Mexican Village: A Study of Folk Life)一書。在此之后的1932年,雷德斐爾德來到墨西哥的尤卡坦地區,開始用16年的時間在這一地區從事田野調查與社區比較研究,1941年出版《尤卡坦民俗文化》(The Folk Culture of Yucatan)一書。整個墨西哥村落社會的田野調查與研究也因此成為雷德斐爾德此后構建人類學理論的重要基礎。
稍晚于雷德斐爾德,來自中國的人類學家費孝通在1936年完成了對中國江南地區開弦弓村的田野調查,并在1938年寫成了《江村經濟》一書。
費孝通的工作多少有點在意料之外。本來,費孝通也是遵循他的老師史祿國(Sergei Mikhailovich Shirokogorov)的指導從事傳統的人類學調查研究。1935年夏,費孝通與他的新婚妻子王同惠赴廣西大瑤山(今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從事實地調查,在進入大瑤山調查約兩個月時間后,他們在轉換調查地點的途中,遭遇了不幸,一死一傷。1936年夏天,費孝通來到其姐姐費達生工作的地方——江蘇省吳江縣開弦弓村養傷,在那里,受過新式教育的費達生正在從事農村蠶桑推廣工作,費孝通也因此對開始起步的中國鄉村工業產生了興趣,在養傷期間順便對該村進行了實地調查。當年10月,費孝通攜帶大瑤山調查與江村調查兩份資料來到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在與弗思(Raymond Firth)交談之后,弗思建議費孝通使用江村的資料來撰寫其論文,從外地歸來的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也決定親自指導費孝通的論文。兩年之后,在馬林諾斯基的指導下,費孝通寫成了眾所周知的《江村經濟》,并獲得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博士學位。
也就是說,雖然費孝通的江村調查有點出自“無心插柳”,但該書的寫作與完成卻在情理之中,因為無論是馬林諾斯基還是弗思,都已預感到人類學即將到來的這一轉變。在《江村經濟·序》中,馬林諾斯基說他此前已預言“未來的人類學不僅對塔斯馬尼亞人、澳洲土著居民、美拉尼西亞的特羅布里恩德群島人和霹靂的俾格米人有興趣,而且對印度人、中國農民、西印度群島黑人、脫離部落的哈勒姆非洲人同樣關注”。“研究人的科學必須首先離開對所謂未開化狀態的研究,而應該進入對世界上為數眾多的、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占重要地位的民族的較先進文化的研究。”因此,在他眼里,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在開始實現他的預言。正因如此,《江村經濟》被馬林諾斯基評價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馬林諾斯基,1997: 3~5)。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費孝通的江村調查其實并不意外,而由他與雷德斐爾德一起來“開風氣之先”也并非偶然,因為在他們身后,我們還看到了當時兩位著名的學者對他們的推動:一位是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學派的奠基人同時也是雷德斐爾德岳父的羅伯特·派克(Robert E. Park)教授,另一位則是當時的人類學大師拉德克利夫-布朗教授。
羅伯特·派克最初是一個關注社會問題與城市貧民問題的新聞記者,后來在德國師從J.羅伊斯、G.齊美爾等學習社會學,回到美國后長期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成為社會學界芝加哥學派的重要人物。派克教授倡導社區調查研究,即將人類學在部落調查中所使用的方法應用到都市社會的研究之中。這一研究方法對雷德斐爾德與費孝通的鄉村調查都產生了重要影響。雷德斐爾德是派克教授的女婿,早年試圖追隨父親的步伐學習法律,但后來發現他的興趣并不在此,因而在派克的影響下,轉入芝加哥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系學習。在派克教授的鼓勵下,雷德斐爾德的田野調查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既不在人類學傳統的原始部落社會,也不在都市社會,而是在都市社會邊緣的鄉村社會進行田野調查(Wilcox, 2004: 4-8)。而派克教授對費孝通的影響則源自1932年應吳文藻教授邀請來華講學,當時費孝通作為學生,不但仔細聆聽了派克的講學,與同學楊慶堃整理派克的講稿,還積極參與了派克在北京的教學實踐。派克教授也被費孝通視為對其有終身教益的老師,直到晚年費孝通還不斷提起派克對他的啟示,倡導重溫派克的學說并補課。顯然,就方法論而言,江村調查也是費孝通對這一實地調查方法的自然的實踐。
在同一時期,布朗也對雷德斐爾德和費孝通產生了影響。1931年,布朗應聘來到芝加哥大學任人類學教授,成為雷德斐爾德的同事。在這里,他培養了索爾·塔克斯(Sol Tax)、埃根(Fred Eggan)等美國著名人類學家,其中塔克斯也走上了與雷德斐爾德相似的學術道路,在美洲的危地馬拉從事田野調查研究,與雷德斐爾德在墨西哥的調查研究相互呼應并相互爭論(Wilcox, 2004: 54, 61, 63)。而在1935年,也是應吳文藻教授邀請,布朗教授來華講學三個月,費孝通在赴大瑤山調查之前也聆聽了這位當時人類學領軍人物的講學并參與了他所組織的一些實習調查。
也就是說,雷德斐爾德與費孝通的工作背后有這一時期人類學與社會學領袖人物的支持和推動,這一推動來自該時期人類學與社會學的結合或者說人類學的社會學取向。20世紀初,在馬林諾斯基奠定了田野調查作為人類學家的基本研究手段與方法之后,人類學學科從原來更多地體現出歷史學屬性轉向具有更多的社會學屬性,而人類學由此發展出來的微型社區調查與分析方法也得到了社會學的接納和認同,因此,兩個學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而隨著這一時期文化相對主義與反對種族主義思潮的興起,所謂文明與野蠻、現代與原始之間的區隔受到了強烈的質疑,人類學從理論上將其研究對象局限于“原始”、“野蠻”就成了與自己的學科理念自相矛盾的悖論。事實上,對這一轉變的緣由,費孝通本人表述得非常清楚:
對小農社區的分析是人類學研究的一個新發展。起先,人類學的領域局限在所謂的“原始共同體”內。但是,當野蠻和文明之間的界限,即一個為了證明白人的特殊責任而想出來的理由,在一個世界性社區的演化過程中日益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候,一些以社會學原則工作的人類學家開始拒絕接受19世紀慣例的束縛,并試圖獲得研究各種類型的人類社區的權利。在上100年里,他們很幸運地發展出一種社區分析的技術,這一技術在許多方面不同于其他社會科學所使用的方法。從研究較為封閉、整合得較好的所謂的“原始”人的社區開始,社會人類學家逐漸意識到研究社區居民的全部生活的重要性。(費孝通、劉豪興,2009: 385)
這樣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派克與布朗教授會成為推動這一進程最有影響的學者。因為在費孝通看來,“派克是從社會學這方面去攀近社會人類學,布朗則是從人類學這方面去靠攏社會學”(費孝通,1999e: 13、9),他們的學術是“同調”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類學與社會學的結合促成了人類學向文明社會研究的轉變。而《江村經濟》與雷德斐爾德關于尤卡坦地區的民族志也因在文明社會研究方面的開拓性,而得以和馬林諾斯基關于特羅布里恩德人、拉德克利夫-布朗關于安達曼群島人以及史祿國關于西伯利亞通古斯人的民族志并列,成為這一時期人類學領域最重要的民族志(阿古什,1985: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