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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經典社會學家的建構論思想

韋伯與齊美爾作為同時代的兩位德國著名的社會學家,他們的思想明顯受到了德國浪漫主義與古典哲學尤其是康德與黑格爾哲學的影響,而他們百科全書式的研究論述也深深地滋養了后世諸多領域理論的發展。當然,作為至交的兩人無論是從思想風格還是從分析視域上仍然存在較大差異。如果說韋伯是行走于主流與非主流之間而構筑起自己獨特的理論系統的社會學家的話,那么齊美爾則是游離于體系之外的極富洞察力卻只是點到即止的學者。正如齊美爾在臨死前不久的一篇日記中寫道:“我知道我死后將不會留下學術的繼承人,情況只能是這樣。我的遺產如果能變成現金的話,將會分贈給很多繼承人。每個繼承人都將把他所得的那份按照自己的天性予以使用,而使用之后,人們將忘掉遺產是從何而來的。”轉引自〔美〕劉易斯·A.科塞《社會學思想名家》,石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頁。但是不管怎樣,韋伯的理解社會學與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還是開創了社會學的一種嶄新的人文主義傳統。這一傳統強調個體行動與互動的意義以及主觀理解的作用,并為后來社會學中建構論思潮的興起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因為這一傳統終于有足夠的學術勇氣去關注不確定的復雜的具體的個人及其行動,以非決定論的眼光重新理解現實及其構成,而這些恰恰是建構論思想的立論前提。

一 韋伯的“理解社會學”:個體行動及其主觀意義的建構性

與當時主流的整體論、有機體論、實證主義觀點不同,韋伯拋棄了斯賓塞關于社會有機體的隱喻,也反對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提出的“把社會事實當作物來研究”的主張,而是從狄爾泰(W. Dilthey)、李凱爾特(H. Rickert)等那里汲取了關于社會科學的特殊性思想,深入論證了社會科學的方法論,提出了理想類型方法來反對自然科學沙文主義。他一方面強調客觀性、價值中立性,從出發點上拒斥任何脫離經驗的、抽象的觀念;另一方面極為關注個體性與意志自由的原則,將“有意識地對世界采取一種態度和賦予它意義的能力和意志”〔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視為社會學研究的先驗前提。他指出:“‘個人’不是一個‘謎’,而是所有存在物之中唯一能夠解釋的‘可理解的存在’,人的行動和行為決不像一切個別事件本身那樣,是高度無理性的——在無法預測或使因果歸源雜亂無緒的意義上——在合理的解釋中止的地方尤其如此。相反,一般在合理的解釋能夠進行的范圍,它已遠遠地超出了純粹‘自在之物’的非理性。”〔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第133頁。也就是說,因為人的行動是有目的的,是意愿性的,而不是簡單地由外在力量引起和決定的,因此不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理解社會行為與人類社會,要理解社會必須領悟行動者賦予其行為的意義,從而開創了其以社會行動為研究對象的理解社會學(interpretive sociology)理論,也使得他的社會學同研究“總體”為實在的社會學理論區分開來。

在韋伯看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截然不同的,自然界中也許有永恒普遍的規律性存在,但人類社會由于有作為主體的人的特殊性的影響,其發展要復雜得多,其中許多歷史都不是必然的,而是隨機的或偶然的事件匯聚的結果。社會發展并不受什么普遍性規律的制約,人類的命運也并非由這些規律決定。韋伯認為,社會是一個由社會行動者組成的系統,只有作為社會行動的個體才是真實存在的,社會學不能撇開個體去研究獨立于個體或超越個體之上的社會實體。因此社會學的分析單位不應是抽象的社會,而應是真實的活生生的社會個體的行動。D. Ashley. & D. M. Orenstein. Sociological Theory: Classical Statements. Allyn & Bacon.1998, p.279.所謂社會,只有在個體的觀念意識中才具有實際的意義,也就是說,社會并不具有獨立于個體的客觀實在性。因而要獲得關于人類社會的合理認識,關鍵在于理解人們賦予其行動的主觀意義,而這種意義并不是普遍的和先天的意義,也并非指“客觀正確的或是形而上學式的‘真正’的意義”,〔德〕馬克斯·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 經濟行動與社會團體》,顧忠華、康樂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而是經驗上特定的主觀意義,它依賴于特定的情境,能夠被個體加以社會性地分享。也就是說,意義的賦予并非是隨意的,而是要遵循一定的規則或契約,需要獲得某種客觀的認同的。正是在此意義上,個體行動成為社會行動,成為可被理解說明的對象。韋伯將社會學界定為“一門與社會行動的解釋性理解有關,并因此與對社會行動的過程和結果的因果性說明有關的科學。我們應當就行動者個人賦予其行為的主觀意義而言——外顯的或是內隱的,省略的或是默認的,來談論行動。行動的主觀意義要考慮他人的行為并因此在其過程中以此為取向。在這個范圍內,行動是社會的”。M.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8, p.4.這種關于個體與社會關系的理解充滿了豐富的張力,使得韋伯對于社會學學科性質和研究內容的思考呈現矛盾卻又極富啟發性的一面。

盡管并未否認行動以他人為取向的“社會性”,但韋伯關注的焦點在有關社會行動的主觀意義和經驗事實的因果說明上。正如卡爾伯格(Stephen Kalberg)所說,“向立足于主觀意義的完全經驗主義社會學的巨大轉折是韋伯整個社會學的基礎”。斯蒂芬·卡爾伯格:《馬克斯·韋伯》,載〔美〕喬治·瑞澤爾主編《布萊克維爾社會理論家指南》,凌琪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6頁。韋伯強調社會學研究要同時滿足意義充分性(adequacy on the level of meaning)和因果充分性(causally adequate)兩個條件。“所謂意義的充分性是指,作為社會學解釋對象的社會行動必須具有合乎于常規的意義,即行動的動機合乎于習慣性的思維和情感模式,因此是可理解的。而所謂的因果的充分性則意味著社會行動的發生具有經驗上的統計的或然性(這暗示了意義并不從屬于普遍的因果規律,這是對實證主義的決定論思想的一種批評),因此行動的意義是合乎特定的因果規則的。”鄭震:《另類視野——論西方建構主義社會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頁。只有具備了這兩個條件,研究才可能是社會學意義上的。

這樣看來,與強調社會對個體具有決定性力量的“涂爾干原型”批判實在論的代表人物巴斯卡曾把社會科學研究的視角分為“涂爾干原型”和“韋伯原型”兩種,前者強調“社會創造了人”,而后者則認為“人創造了社會”。參見Roy Bhaskar. The Possibility of Naturalism: A Philosophical Critique of the Contemporary Human Sciences. Harvester Wheatsheaf.1989。不同,韋伯循著方法論個體主義的思路,從個體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出發,強調社會是通過其對于行動者的意義而建構起來的。在韋伯的眼中,“實在包含無數的關系和事件,……它們具有各種發展的可能性。……這樣的根據應從兩方面來惟度:一方面是主體的價值興趣,它決定了整個圖象的聯系得以建立的出發點,另一方面是實在里面的人的行動動機和社會活動中的支配觀念”。〔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序第16頁。在社會科學中直接套用自然科學研究的邏輯,這種自然主義方法論的偏見,使“人們把實際上乃理想類型的理論結構看成了歷史發展的規律,當作歷史的實在”,〔德〕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序第17頁。將概念的邏輯秩序等同于概念在空間、時間和因果連接中的經驗秩序,顯然忽略了經驗的復雜性和實在本身無限的多樣性。韋伯從不認為社會是一個明顯固定的、界限分明的封閉的統一體,而是更多地強調個人擁有主動地解釋情境、相互作用以及以價值觀、信仰、興趣、情感、能力、權利、法律、風俗、傳統、習慣和思想等為參照點而形成各種關系的能力。參見斯蒂芬·卡爾伯格《馬克斯·韋伯》,第152—153頁。因此,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行動及其經驗促成了社會的存在與發展,社會是在個體行動的主觀理解中不斷顯現演變的東西。雖然韋伯在解釋性理解之外仍然保留了因果性說明作為研究的目標,傾向于認為任何對意義的詮釋都應盡可能“獲致清楚的確證”,〔德〕馬克斯·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 經濟行動與社會團體》,第29頁。強調社會學家也應當努力獲得關于社會的客觀理論,將社會學發展成一門經得起他人檢驗的科學的學科,D. Ashley. & D. M. Orenstein. Sociological Theory: Classical Statements. London: Allyn & Bacon.1998,p.287.從而為客觀性留下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但他對客觀性的理解顯然帶有一定的實用主義色彩,不再強調對社會實在的真實無誤的鏡像式再現,而更多的是借用理想類型的方法將其視為某種必要的策略甚或權宜之計。

總之,韋伯繼承了新康德主義的相關思想,對“實在”敬而遠之,因為實在總是處于流變之中,實在本身并沒有什么內在固有的模型可以把握,那種相信“人類心智能夠辨識出決定社會與文化實在無限復雜性規律的觀念只能是一種狂妄的自負與幻想”,G. Ritzer(ed.). Encyclopedia of Social Theor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5, p.881.真正實在的只有個體的社會行動。可以說,方法論的個人主義使韋伯幾乎從社會學的因果過程中刪去了所有的集體主義思想。這樣,韋伯便從方法論的角度,以對實證主義極具張力的反省為建構論開啟了一條從個體行動及其主觀意義角度審視現實的思路。

二 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社會通過互動建構而成

齊美爾的理論植根于生命哲學,他認為人們的行動奠基于意識的歷程,在互動中人們有各種目標、動機和興趣,有創造的意識,人們可以利用外在的刺激物審視自己,嘗試各種不同途徑的行動,然后決定要怎么做。由于擁有此種心智能力,人們不會受外在刺激以及外在結構奴役,而且心靈能賦予這些刺激或結構一個分開的、真實的存在。喬治·瑞澤爾:《當代社會學理論及其古典根源》(英文影印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由此,他促進了四種認識論方法——實用主義、建構主義、互動論、進化論的發展,它們分別為以下四個方面問題的思考提供了有益的啟發:將分析視角當作實在看待的問題,將心智建構物視為連接主觀與客觀的橋梁的問題,形式與內容的辯證法問題,中心與邊緣的張力問題。G. Ritzer(ed.). Encyclopedia of Social Theor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2005, pp.698-699.

齊美爾的社會學理論受到其哲學思想的影響,對個人與社會、行動與結構的關系給出了不同于其他社會學家的深刻論述。他借用康德“自然是何以可能的”發問形式,提出了“社會是何以可能的”這一重要的社會學論題,而這一論題本身其實就包含不言而喻的社會建構思想。齊美爾認為,正是社會原子(個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才使社會得以可能,因此社會學的研究對象是“社會關系的相互作用和相互性的性質,以及社會的相互作用借以發揮作用的形式”。〔德〕齊美爾:《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文選》,林榮遠編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許多社會學家企圖對與社會生活有關的全部現象做出因果性說明只能是不切實際的空想,因為可以觸及的存在只有作為個體的人,“社會不過就是用以指涉由諸多個體所構成的范圍的名稱,這些個體透過持續作用的相互關系以彼此相連結,并使人們將其指稱為一個整體”。轉引自鄭作彧《齊美爾的自由理論——以關系主義為主軸的詮釋》,載《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3期。社會在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意義上是“我的觀念”,也就是說,社會是建立在意識的能動性之上的。〔德〕齊美爾:《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文選》,第360頁。社會的緣起存在于其成員的心智中,正是在社會成員的心智中,“社會像一片小麥那樣生長起來,遠望成畦”。〔澳〕馬爾科姆·沃特斯:《現代社會學理論》,第24頁。齊美爾指出,經驗的、社會的生活的先驗是“生存并非完全是社會的;我們塑造我們的相互關系”。〔德〕齊美爾:《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文選》,第368頁。換句話說,“個人的生存既是由社會所決定的一個環節,又是自為的存在;既被社會所生產,又被社會所包括;既超出自己的中心,又為了自己的中心……這種由人來建構社會的……能力……就是經驗的社會的一種先驗,它使社會能夠具有我們認識的形式”。〔德〕齊美爾:《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文選》,第372頁。

總之,在齊美爾眼中,“社會是一個超越于個人的結構,但那不是抽象的。……社會是普遍的,同時也是具體而活躍的”,G. Simmel. The Philosophy of Money. Trans by D. Frisby.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199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影印本,第101頁。或者說,社會的普遍性內在于具體活躍的個體間的互動之中。社會并不獨立于我們而存在,社會存在于許多個體發生互動的地方,這種互動總是基于一定的動機或目的而產生。社會是一個變動不居的交往過程,由愿望、行動以及對行動和承諾做出系統化解釋的有意識的個體組成。在齊美爾看來,社會既不是歷史地決定各種制度的結構整體,也不是服從其自身未被顯露的進化規律的有機體,而是與純粹建立在成員互動基礎上的單位相互依賴的網絡。〔美〕 W. D.珀杜:《西方社會學——人物·學派·思想》,賈春增、李強等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1頁。當我們想到社會就會習慣性地出現在我們頭腦中的巨大體系和超個人的組織,只不過是每分鐘都持續發生于人們之間的直接的相互作用,它已經被具體化為永久的領域和自發的現象。G. Simmel. 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K. Wolff. New York: Free Press.1950, p.10.而社會學的主題就是“探索人們之所為及其行為規則,但并不是探索個體如何可以在整體中存在,而是探索他們如何通過互動而形成群體并由這個群體的存在而決定”。G. Simmel. The Sociology of Georg Simmel,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K. Wolff. New York: Free Press.1950, p.11.圍繞“社會何以可能”的問題,齊美爾為社會學中建構主義思潮的興起準備了一種從主體間互動角度探究社會建構性的嶄新理路。

三 小結

與同時代的其他社會理論家不同,韋伯與齊美爾從個體行動者出發,探究社會行動的意義與互動的形式,擺脫了歷史和社會決定論的影響,同時將微觀社會學概念與對歷史、結構和文化的興趣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開啟了社會學理論的另一種傳統,平衡了社會學研究中個人與社會關系的天平,由此以辯證的方式為社會學思想注入“建構”的因子:在并未完全否認個體在一定程度上是社會結構和群體力量建構的產物的前提下,韋伯與齊美爾更加強調個體的行動及其互動塑造建構了社會。這樣的思想為應對“一戰”后社會學理論發展危機提供了非常有意義的啟發。西方社會學從誕生伊始,實證主義一直占據主流地位,它構成了社會學學科化的基礎,但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以及種種哲學思潮的影響,實證主義社會學面臨越來越多的困境,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以自然科學的客觀科學真理取代生活世界的存在真理,從而使社會學理論喪失其本身應有的豐富想象力;傾向于把紛繁復雜和變動不居的社會生活現象化約成幾種因素的互動關系,導致社會學研究以模式或變量的互動關系取代真實存在;強調社會研究中一切現象均應量化,即把經驗現象轉化為可計量的客觀數據,而對社會行動主體的人之生命的意義和評價或采取任意量化處理或根本忽略不計;混淆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對象之間的本質區別,主張社會學研究要保持虛假的客觀性、中立性,反對把主觀情緒和價值因素介入社會研究。蘇國勛:《社會理論與當代現實》,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而韋伯與齊美爾的思想恰恰能為走出這些困境提供豐富的理論資源,20世紀30年代后興起的符號互動論、現象學社會學、常人方法論等社會學理論,無一不受到韋伯和齊美爾思想的影響,而這些理論都帶有鮮明的建構論色彩,關注自我與日常生活世界的建構,從而奏響了建構論思潮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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