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異音殊的回族話
“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特征,形成了民族雜居區中的回漢共居地。處在不同漢語方言區中的回族話,自然就打上了所處地域漢語方言的烙印。漢語方言的基本表現形式是地異言殊,按照方言的內部特點,漢語方言可分為七大方言區,即北方方言(官話方言)區、吳方言區、湘方言區、贛方言區、客家方言區、閩方言區和粵方言區。在復雜的方言區內,又可以再分出若干個方言小區,即一般所說的次方言區,甚至還可以再從中分出更小的方言小區來,直到形成一個個“地點方言”。在全國各主要方言區內,基本上都有回族居住。居住在不同方言區中的回族人使用的交際語言也基本上和所處的方言區的語言是一致的,這樣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回族話的方言差別,北京回族說的是北京話,陜西回族說的是陜西話,云南回族說的是云南話。和漢語方言區界一樣,寧夏北部回族話從語音上屬于蘭銀官話銀吳片,而寧夏南部回族話從語音上則分屬中原官話秦隴片。回族話作為漢語的民族變體,又因回族生活的區域不同而在語音上有明顯差別,并不是簡單的因地域不同而形成的方言區域差別,其中無不包含著民族區域因素。雖然北京回族說的是北京話,天津回族說的是天津話,云南回族說的是云南話,陜西、青海、新疆的回族話都在語音上有差別,這可以說是漢語民族變體中的方言變體,這種方言變體與回族所居住區域語言有密切的聯系;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另外一種語音現象,即從屬于各個方言區中的回族話,在語音上又和該方言區中的漢族話有明顯的差別,形成了語音“別同”現象。如寧夏平羅回族話中有卷舌韻母ar。“兒爾而耳餌”,都讀?r,而漢族則長讀ar;另外,除a組外,其余后鼻尾韻母均合入前鼻尾韻母,即庚—根、風—分、靈—林、沖—春、紅—魂、窮—群、永—云。這一點與漢族語音正好相反。烏魯木齊漢族和烏魯木齊回族,雖同處一個城市,但兩者的語言有很大不同,甚至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次方言。同其他北方方言比較,烏魯木齊漢族話和烏魯木齊回族話中的輕聲都各有其顯著特點。漢族話的輕聲可導致連讀變調,回族話中還存在一種“長輕聲”,可將其分析為非輕聲與輕聲之間的過渡形式。這種同一方言區中回漢語音的差別,是基于語言、民族、文化等多重因素的民族語言變體現象,同時,正好從語音方面為回族話打上了民族語言的烙印。從回族的發展歷史來看,回族先民失去民族母語后,無論民族內部交際還是民族對外交際,一般都使用漢語。語言是一個獨立民族的重要標志,使用漢語的回族,在使用漢語的同時,還要努力表現語言的民族特色,使用一些與現代漢語不同的語調、詞語,以形成回族話中的民族語言特色,這就是處在同一方言區中回漢語音別同現象產生的文化基礎。人們的語言或者語言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這個社會群體的情感世界。說話者對語音的選擇,總要受到民族文化因素的制約,使語言被打上民族文化的烙印。回族話雖然因為受漢語方言的影響而出現了明顯的地異音殊現象,但處在同一方言區中回漢語音的別同現象,卻使回族話打上了民族語言的烙印。
回回民族分布在全國各地,回族話也就分布在各個漢語方言區內,回族話因地異音殊而形成了各種方音。有一種語言現象卻十分明確,同一方言區的回族方音和漢族方音有明確的界限,即便是同一個居住區內的回漢方音仍然界限分明,人們從話音中就能準確判斷出說話者是回族還是漢族,在各個方言區、準方言區,便形成了富有代表性的回族方音,從而構成了回族話的又一民族特征。盡管回族話從屬于不同方言區,有明顯的方言區別,但從南到北,在經堂語中卻有共同的民族詞匯現象,諸如阿拉伯語、波斯語的轉用借詞,對一些詞語的選擇運用,一些富有民族特色的專有詞匯,等等,構成了回族詞語。由于回族話具有這些富有民族特征的屬性,便很有必要把回族話從一般現代漢語中分離出來,加以專門研究,形成專門的語言學體系。回族話的民族特征,是由語言的民族屬性決定的。語言是民族的一個重要特征,所以語言界限和民族界限在多數情況下是一致的,同一民族使用同一種語言,不同的民族使用不同的語言;而即便是不同的民族使用同一種語言,也必然在某些方面表現出不同的語言文化屬性,回族話中的民族屬性就是由此而來的。
關于回族話的地異音殊的特征,在新疆烏魯木齊回族中表現得比較明顯。烏魯木齊的回族來源于大批清朝遷徙而來的陜甘回族,烏魯木齊回族話正是由這些定居在烏魯木齊的陜甘回族所操的方言演化而來。由于來源不同,烏魯木齊回族話內部還有些差異,分為甘肅回族話、陜西回族話等。不同來源的方言在同一地區重新組合時,總是以其中的某一方言為基礎,烏魯木齊漢族話基本以甘肅河州話為基礎,這是因為甘肅人進入新疆的歷史較久、人數較多。湖南人入疆歷史雖早,但人數不多、影響有限。盛世才統治新疆時期雖有一批東北人、山東人入疆,但歷史都比較短。甘肅與新疆毗鄰,入疆人數有增無減,遠非數千里之外的湖南、東北、山東等地所能比。烏魯木齊回族話基本以陜西關中話為基礎,主要也是入疆人數、歷史等因素起作用。甘肅回族入疆歷史雖與陜西回族相同,但人數不及陜西回族,烏魯木齊回族話基本以陜西關中話為基礎,這一事實不僅為人文歷史材料所證實,而且語言材料本身也是明證。例如,甘肅河州話三個聲調,烏魯木齊漢族話也是三個聲調;陜西關中話有鼻化韻,烏魯木齊回族話也有鼻化韻。不難看出,回族話的語音特征帶有鮮明的方言色彩。
三亞回族話是回族話中比較特殊的現象。海南三亞羊欄的回新和回輝兩個村,聚居著回族居民。這些回族是由海路從東南亞遷徙而來,這些回族不僅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有別于其他民族,更有自己的語言。這個語言既不是海南的漢語方言,如閩南話、粵語、軍話、邁話,也不是黎語、苗語、村話或臨高話。三亞回族話是一種以單音節為主的有聲調語言。音節由聲母、韻母、聲調組成。人們稱三亞回族話這樣一種歷史來源和結構類型分屬兩個不同語系的語言為“回輝話”,一般歸之為“南島-漢藏語”或者“馬來-漢語”,學術界尚有爭議。但三亞回輝話,則更是回族話地異音殊的獨特表現。
在回族聚居的銀川納家戶村,其方言也具區域特點。納家戶地處銀川近郊,方言和銀川回民話相近,屬于蘭銀官話銀吳片。納家戶因為其一姓繁衍發展,歷史悠久,在寧夏回民話中頗具代表性。納家戶方言內部可分新派和老派兩種,60歲以下為新派,60歲以上為老派,新派接近銀川話。二者的主要差異是:新派將普通話里的前鼻尾音韻母都歸入后鼻尾音韻母中;老派則相反,將普通話里的后鼻尾音韻母都歸入前鼻尾音韻母中。地域和年齡成了影響納家戶回族話特征的二大要因,這是符合方言形成規律的,也恰好證明了回族話地異音殊的特點。
回族話的地異音殊現象,和民族文化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表面上看,語音似乎對文化心理沒什么影響,也更難推論文化心理對語音有影響。實則不然,語音與民族心理文化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人們通常認為:漢語是單音節詞或字占主導地位的語言。音素組合具有共起性,單音節和語義結合得很緊密,以至于離開語義就無以論音,離開音節則無從說義,音義和語義二者如影隨形,難以分離。漢語音節緊密的特征,使音節成為漢語語音的基本單位。這正說明了漢語與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的關系。因此,詞音的產生、詞音之間的派生以及詞音相連的網絡系統,才是一種語言的語音系統的全部內容及文化價值所在。這種語音系統與語義系統對稱平行,各個包含語素義的音節之間相互聯系,由此而來的派生系列與網絡結構構成了這種系統,它并非僅僅簡單地表現為語義的聽覺載體或物質外殼,它本身就是人類認知活動、符號功能及文化形態的表現。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語音是一種認知方式,語音是一種符號功能,語音是一種文化形態。可見,語音和文化是有聯系的,同樣,文化心理和語音也是有聯系的。豐富、深刻的民族個性和文化功能影響著語音,具體表現為漢語語音的表達功能、認知功能、美學功能和社會功能。回族話中的地異音殊現象,也有著深刻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