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話概說
關于回族話的界定,人們向來說法不一。有人認為回族話是一種漢語方言現象,所以把回族話看作“回族漢語方言”;有人認為回族話是一種語言文化現象,因而把回族話歸為文化語言的范疇
;也有人從民族語言學的角度,把回族話界定為“回族語言”
。筆者認為,回族話其實是一種特殊的漢語方言現象,是以民族和地域為界線而形成的。一方面,在語音上,回族話融入所處區域的方言中,形成了地異音殊的特點;另一方面,在詞匯上,回族話又跨方言區域而共同存在,形成了異地同詞現象。因此,我們把回族話歸之為特殊的漢語方言現象。回族話就是回族使用的漢語。其實,回族話的形成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語言學問題,而是民族學、文化學、社會學、語言學等諸多學科綜合討論的問題。從語言發展歷史來看,回族話的形成是語言接觸和文化交流的結果,和民族先民母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著豐厚的民族語言文化基礎。
回族并沒有獨立的民族語言,回族人無論是民族內部交際,還是和其他民族成員交際,都以漢語為交際工具。但回族在使用漢語時,卻為其打上了鮮明的民族語言烙印。這一點在回族聚居的地方表現得尤為突出。因為這種鮮明的民族語言特征主要表現在回族內部的口語交際中,所以稱這種現象為“回族話”。其實,回族話并不是簡單的漢語方言現象,回族話是超越了地域邊界而形成的特殊的方言現象。回族話雖然不屬于獨立的民族語言,但和先民母語的聯系是密不可分的,有著鮮明的民族語言特征。
早在唐、宋時期,從波斯、阿拉伯等地來華從事貿易的穆斯林商人就生活在廣州、泉州、揚州、杭州、長安等城市,把自己原來的波斯語、阿拉伯語等語言自然而然地帶到了中國。元代,由于成吉思汗西征,大批的波斯人、阿拉伯人、中亞人遷徙到中國來,且分布在全國城鄉各地,其政治地位也比較高。在元代,朝廷專門設立了“回回國子學”“回回國子監”這樣一些學習研究回回語言文字的機構,教授“亦思替非文字”,即當時通行的“回回文”。人們把當時元朝通行的波斯文稱作“回回字”。《泉州伊斯蘭教石刻》所載元代遺留下的石碑,上面刻有阿拉伯文字,說明當時阿拉伯文流行也很廣。由于元代的開放政策,回回人可以講阿拉伯語、波斯語,朝廷還為回族先民使用阿拉伯語和波斯語及其文字提供了有利條件。直到元末明初,雖然有一些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上層回族人士為了仕進而學習漢語,但整個回族內部,主要還是使用阿拉伯語和波斯語。這一時期,在回族當中還出現了阿漢對照的各種公文、門牌等。明朝在“四夷館”和“會同館”內專設“回回館”。明朝后期至清朝,對外實行封閉政策,對內特別是對回族實行了強制性的漢化政策,語言方面自然也受到限制,這使阿拉伯語、波斯語等部分回族先民的母語逐漸衰落,最后漢語成為回族的共同語。現在只有海南島三亞市羊欄區回輝鄉和回新鄉的四千三百多回族,除了會講漢語海南話和廣州話以外,在本民族內部仍保留著一種跟國內任何民族都不一樣的語言,暫定名為“回輝話”。這種語言的語音系統、詞匯、語法等基本要素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至今已保持了數百年。除此以外,現在全國各地的回族都講漢語。
回族話形成的歷史,和回族民族形成的歷史是同步的。關于回族先民的成分以及回族先民使用的語言,學術界眾說紛紜。人們一般認為,回族先民主要是元代時來自中亞、西亞的穆斯林。但中亞和西亞地區的古代民族,其語言成分是相當復雜的,呈現出語言多元化的特征。以此類推,回族先民的語言成分,自然也是相當復雜的。由回族先民的語言,發展為現在的回族話,必然經歷語言整合的動變過程。這樣一個語言漸變的整合,至少應該經過了先民母語階段→雙語階段→漢語階段這樣一個演變過程。
人們一般認為,回族先民最初使用的語言不下四五種,主要有阿拉伯語、波斯語、中亞各國語及中國境內一些少數民族的語言。這應該是回族話尚未形成時的先民母語階段。回族先民母語的千差萬別,顯然不利于語言交際,既影響民族內部的交際,又影響與其他民族的交際。語言交際問題成為一個十分突出的問題,也就很有必要尋找一種共同的交際語言,漢語就成了首要的選擇。
至于回族先民放棄民族母語而選擇漢語,這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包括社會因素、文化因素、政治因素、經濟因素、民族因素及地域、人口等多種因素,但歸根到底決定因素還是語言接觸。
回族先民最初來到中國,重要的目的就是經商,他們和以漢語為主要語言的貿易對象交際中,語言障礙自然就成為最大的障礙之一。這種語言障礙不僅存在于回族先民和漢族的交際中,也存在于不同來源的回族先民的內部交際中,人們在努力尋找突破語言障礙的途徑,使用漢語就成了最簡便的選擇,這也就為回族轉用漢語打下了基礎。長期的貿易往來,必然會帶動文化交流,使交際范圍更加廣泛。語言的交際障礙和文化的交流障礙因為漢語的使用而消失。多層次的語言接觸成為回族最終以漢語為民族共同語的最重要的因素。
回族話的形成和先民母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從現代回族話中能夠找出不少這方面的語言材料證據。回族先民在由民族母語轉用漢語的過程中,把許多先民母語詞匯帶入漢語之中,形成了現在回族話中夾雜著大量的阿拉伯語詞匯、波斯語詞匯的特殊現象,也使回族話成為漢語的一種特殊類型。這也是形成回族話的民族語言基礎之一。
回族話中有不少用漢語音譯的或者音意合譯的先民母語詞匯,主要有阿拉伯語詞、波斯語詞,人們一般稱之為阿拉伯語、波斯語借詞,我們視之為轉用詞。如“安拉”“古爾邦”“胡達”等,這些音譯詞融入回族話后,就要服從漢語的內部規律,但又表現出自身的一些特征。在語音方面,它是按照音譯詞語音系統被漢語化了的,用的是漢語讀音,有自己的聲調,符合漢語聲母、韻母相拼的規則。這些譯詞中的不少詞語,都具有宗教的內涵,根本無法用一個相應的漢語詞來翻譯、代替,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用原有的讀音,將原有的意義附著在漢語的形式之上。回族話中的這些詞來源比較單純,主要源于民族宗教的需求,以表現伊斯蘭教宗教生活為主。回族人在民族內部交際時經常使用這些詞,像“乃瑪孜”“胡達”“色倆目”這些詞在回族內部交際時已經司空見慣了,回族人和漢族交際時并不經常使用這些詞語。在宗教活動場合,這些詞的使用頻率高一些;在一般場合,這些詞的使用頻率相對低一些。回族宗教人士、宗教意識較強的穆斯林使用這些詞的頻率要明顯高于一般回族人。這樣就形成了回族話特定的語用范圍。
回族話中對先民母語的傳承,大多數是回族先民在轉用漢語后把自己的民族母語詞匯帶入漢語中。回族話中的這種語言現象主要出現在口語中,還沒有大量進入書面語,因而這些詞保持著鮮明的口語色彩。
回族話對先民語言的傳承,是語言演變中民族心理的文化沉淀。回族先民的語言在向漢語轉化的初期,原來先民語言中固有的民族母語詞匯,也隨之融入漢語中,形成了回族話中特殊的先民母語借詞現象。這樣,在回族轉用漢語后,回族話中的民族特征并沒有消失。
回族話中存在大量的阿拉伯語、波斯語詞,也存在少量的突厥語詞。這些語言成分,和回族先民的民族成分恰好是一致的。這絕不是巧合,而是回族先民語言的遺存證據。從語言發展演變的理論來看,當一個民族的語言同另一個民族的語言在相互交融中出現語言的轉換時,必然要把本民族的一些語言成分帶入另一種語言中,形成另一種語言的一個系屬,這是符合語言演變規律的。
回族話是漢語的一種特殊類型,其特殊性主要表現在回族話產生的文化背景上。和漢語方言一樣,回族話也以地域為界限,形成了若干個方言區。但是,回族話在使用過程中又表現出了許多與現代漢語不同的地方,回族話以回族文化為中心,超越了地域和方言的限制,形成了一些跨地域的民族內部交流詞匯,從而賦予了回族話鮮明的民族特色。
一般認為,民族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形成的具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民族文化、共同心理特質的穩定的共同體。歷史上,由于各種復雜的原因,或者出于主觀需要,或者出于客觀強迫,經常出現民族遷徙。在民族遷徙過程中,民族地域特征也會出現一些變化,往往使一個民族失去了過去的民族共同地域,在遷入新的地域后,和其他民族形成民族雜居的情況。在新的雜居區,一般都要以民族為中心形成新的民族地域。回族這種“大分散,小聚居”的地域特征,就是在漫長的民族遷移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這種地域特征,也促使回族話出現了一些變化。一方面,在進入新的語言環境后,回族話中仍然保留了共同的民族語言文化成分,在語音、詞匯和語法結構上,都帶有鮮明的民族特性。另一方面,地域不同引起了語言的方言分化,使不同地域的回族話融入各個漢語方言區中,并依附于漢語方言而存在。在全國主要方言區,諸如北方方言區、吳方言區、湘方言區、贛方言區、客家方言區、粵方言區、閩方言區等都有回族雜居,各個方言區中的回族在語言上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區域的方言特征。擁有全國50%以上的回族人口分布的西北地區的方言,也有中原官話及秦隴方言、蘭銀方言等差別。這些地域中回族話的特征,也和這些地域的方言特征基本上一致。回族話有機地融入各個漢語方言區中,成為漢語方言的重要組成部分。語言和地域的這種密不可分的關系,形成了回族話的地域性特征。
地域是方言形成的主要因素,地域的差異表現在方言的差異上。回族居住地的差異,使回族話的方言特性十分突出。和漢語有方言區一樣,回族話除了因為“大分散”而形成了若干個規模較大的方言區外,還因為“小聚居”而形成了一系列準方言區。比如,在回族聚居的寧夏西海固地區,就有若干個方言片:涇源回族的祖先多數是歷史上從陜西省渭南地區遷移來的,直到現在,涇源回族口語中還帶著很濃的陜西渭南腔;同心、海原的部分回族聚居地從地域上靠近蘭、銀方言區,所以這里的部分回族話就接近蘭銀方言;西吉和甘肅接壤,西吉的部分回族使用的是甘肅一些地方的方言。同是回族,因為居住地不同而出現了方言差別,這是回族話地域性的必然結果。
回族話的地域性,表明回族話和現代漢語在很大范圍內具有共同屬性,這種屬性主要取決于回族和漢族長期生活在一起,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發生了密切的關系。沒有這種關系,兩個民族使用一種共同的語言是不可能的。回族話的地域性,是由回族居住地的地域性決定的,并和漢語方言的地域性基本上是一致的,這就是不同民族生活在共同地域并且不斷交往的必然結果。當然,一種語言被不同的民族共同使用,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必然要打上民族文化的烙印,帶有民族文化的色彩,這就決定了回族話具有民族性。
民族性是回族話的又一個重要特征。居住地域的變動引起了語言的方言分化,這是符合語言演變規律的。就民族語言而言,不同方言中貫穿著共同的靈魂,這就是語言的民族文化屬性。回族的居住特征導致了回族話的地異言殊,但是各地回族方言中仍然保留著具有共同文化屬性的民族共同語言。無論鏗鏗秦聲,還是依依吳音,不同的回族方言中貫穿著同一個民族語言文化紐帶,這就是回族話的民族屬性。回族話中的民族文化屬性,主要指回族話中夾雜的大量阿拉伯語、波斯語轉用借詞以及具有民族特色的回族選擇用語,同時也包括具有民族個性的語音、詞匯和語法。由于回族信仰伊斯蘭教,許多阿拉伯語、波斯語在伊斯蘭教義的傳播過程中融入回族話中,并由宗教專門用語逐漸演變為日常生活用語,形成了回族話中大量的阿拉伯語借詞和波斯語借詞。這些阿拉伯語詞、波斯語詞,不僅用于回族宗教生活,還用于回族經濟、文化及日常交往,成為回族話中獨具特色的民族語言成分。最能體現回族話中民族特性的現象還要數經堂語的世俗化及其廣泛使用。這種以阿拉伯語詞、波斯語詞為主體的回族宗教語言,在語音方面,因地域不同而存在方音差別,但也有許多異地相通的詞匯,形成了不同地域回族穆斯林的通用語。無論講秦隴方言的甘肅天水回族,還是操蘭銀官話的寧夏吳忠回族,盡管因地異而言殊,我們卻能夠從他們的宗教用語中找出許多共同詞語。這些共同詞語主要源自阿拉伯語和波斯語。我們還在回族話中發現這樣一種有趣的語言現象:回族盡管以漢語為交際語言,但在回漢雜居的每一個方言區中,回族話和漢族語言總有一些或明顯、或細微的差別。在同一方言區,單憑語言聲調就能判定出說話者是不是回族。這種差別正表現了回族在語言上有別于漢族語言的民族語言個性。在回族內部,盡管各個方言區的回族話融入所處地區的漢語方言中,但不同方言區的回族人在日常生活中,特別是宗教生活中使用的許多常用語、慣用語基本上是一致的,體現出了語言的民族個性。
我們知道,語言的本質是一種社會現象。語言的形成,和人們的各種活動,包括思維活動都有著密切的關系。不同的社會特征、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心理狀態等都會在語言中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來。不同的民族因為所處的社會環境和語言環境、民族關系以及文化發展等諸多方面的不同,語言發展的特點也就不完全相同。從這個意義上看,語言就像一面鏡子,能夠真實地反映出不同民族的特點。回族話中的民族特性正是因語言的這種屬性而形成的。我們從回族話中不難看出回族各方面的特征,特別是回族話中的詞匯,更能表現出其民族文化特征。無論是這些詞匯的內容,還是詞的組合方式,都帶有鮮明的民族特性。
回族話的地域性是伴隨漢語方言的地域性產生的,回族話的民族性是民族語言文化的必然屬性。以語言的民族性為經,以語言的地域性為緯,形成了回族話的綜合體。這是我們要從漢語中界定出回族話的基本緣由,也是回族話既從屬于現代漢語又有別于現代漢語的特征所在。從回族話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中不難看出,回族話并不單純屬于漢語方言的簡單范疇,而是一種集地域性與民族性為一體的、具有鮮明個性的民族語言文化現象。
回族話畢竟屬于漢語的范疇,是漢語的一種特殊形式。漢語不僅是回族和其他民族交際的工具,也是回族內部交際的工具。回族文化的交流、情感的表達以及共同社會生活需要的實現,都以漢語為基本交流工具,使用漢語已成為回族的主要民族特征之一。漢語實際上已成為回族的共同語,只是回族使用的漢語已經打上了很深的民族文化烙印。
語言不是獨立存在的,總要依附于一定的人類集團。自人類社會形成民族后,具體的語言使用就屬于一定的民族,并成為民族的一個重要特征。語言在形成民族特征后,便和民族及其歷史、文化等在各自的發展進程中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回族先民一開始并不是以漢語為民族母語,回族轉用漢語,基于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和回族先民的經商活動有關。人所共知,回族先民的歷史,與商業結下了不解之緣。伊斯蘭教本身就比較重視商業,充分肯定商業的價值,認為商業是真主最喜歡的產業之一。回族穆斯林就把遠行經商行為稱為“尋求真主的恩惠”(回族諺語)。由于對經商活動的高度重視,回族也就十分注重尋求各種有利于經商的途徑。回族經商的主要對象為漢族,在經商中使用漢語才更加便利,這就在回族先民中形成了民族母語和漢語共用的雙語現象,年長日久,他們也就逐漸轉用漢語。從回族形成和發展的歷史來看,回族話曾經歷過民族母語和漢語共用的雙語階段,這是符合民族發展和語言演變規律的。
第二,和回族先民的居住特點有關。回族先民分別由陸路和海路初入中國后,在歷史進程中很早就具有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特點。某一居住區的回族先民不僅人口少,而且還處于漢語文化的包圍中,在長期與外界交往的過程中,逐漸淡化了民族母語,最終轉用了漢語。
第三,和回族先民復雜的民族成分有關。回族先民由多種民族成分構成,有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人等。回族先民來源的多元性,注定了回族話的多元性,阿拉伯語、波斯語、突厥語自然都成為不同的回族先民們分別使用的語言。民族內部語言的不統一,造成回族人之間相互交流也有一定的困難,在尋找共同語作為民族內部交流工具的過程中,回族先民便逐漸轉用了漢語。
第四,和回族文化的兼容性有關。回族是一個兼容性較強的民族,回族文化在保留伊斯蘭文化主體的同時,還不斷吸收和接納其他民族的文化成分,特別是對儒家文化的吸收。如果不具備這種文化的兼容性,在封閉的狀態中,回族人就不可能以漢語為民族共同語。
民族的發展、變化對語言的發展、變化起著十分重要的制約作用,它規定著語言發展的方向和民族社會文化形態的發展變化方向。回族使用漢語,有多種復雜的歷史原因,但主要出于民族的社會、經濟、文化需求。有人把歷史上的民族壓迫作為回族轉用漢語的主要原因,這并不十分可信。回族的堅韌,使他們在高壓政治下并不會放棄先民母語而轉用漢語。回族轉用漢語是出于自愿與需要。在某種程度上,使用漢語是回族形成的標志。
回族話曾經歷了由先民母語向漢語過渡的發展過程,回族雖然最終以漢語為民族共同語,但在日常生活中,特別是在宗教生活中使用的一些詞語,仍然保留了很強的民族個性。回族話的民族個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先民語言的傳承。回族先民進入中國之初,都使用著自己的母語,主要有阿拉伯語、波斯語等。回族轉用漢語后,這些先民的語言并沒有完全在回族話中消失。這些回族先民的語言,不僅保留在回族宗教活動用語中,還保留在回族經濟、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等各個方面的用語中。這些阿拉伯語、波斯語詞匯大多為宗教用語,但不僅僅用于宗教活動中,也用于日常生活中。這些回族先民的語言在現代回族話中的廣泛運用,充分體現了回族對先民的尊敬,對伊斯蘭教以及對阿拉伯語、波斯語在心理上的親近感。
第二,民族選擇用語。由于禁忌或傳統習慣的原因,回族對漢語中的某些詞語采用了選擇使用的態度。這種詞語的選擇,并不局限在語言規則的簡單范疇,而是出于民族觀、宗教觀、社會觀、文化觀以及人文心理的綜合原因,已經超越了語言本身而成為民族特質的一部分。詞語的選擇,其實是民族風俗的重要標志。在西北回族話中,因為語言選擇而形成了種種語言禁忌,如“宰”專門用于屠宰牲畜、切割食品,如宰牛、宰羊、宰雞,而回族人在日常生活中禁忌使用“殺”字;“無常”是對“死”的代替,回族群眾中死了人稱之為“無常”,禁忌使用“死”字;“埋體”即尸體,或稱“亡人”,回族禁忌使用“尸體”“死人”;“墳”指埋葬“亡人”的地方,回族忌用“墓”“墓穴”等;在宗教活動中要點香、念經,但不能把“點香”叫作“燒香”。在回族話中,有些禁忌十分嚴格,如因生活習慣中禁忌豬肉,大多數回族就把豬叫“哼哼”“羅羅”“狠則若”等;“壯”一般指肉壯,特別在宗教活動中,十分禁忌說“肉肥”;“口到”指請阿訇或尊長者吃東西,一般不能直接說“吃”;人將去世時的“咽氣”不能說成“斷氣”;等等。這種對語言的選擇運用,形成了回族話中有別于一般漢語的一些特殊詞匯。
每個民族的語言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語言禁忌,相比之下,回族話中的禁忌現象卻比較突出。影響詞語選擇的因素很多,既有語音、語義和結構等方面對語言的制約,又有交際活動的場景和方式以及交際的文化心理背景等方面的制約。從一般語言理論上看,被選擇的同義詞在某些場合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回族話中的詞語選擇則主要出于民族心理文化的需求,詞語選擇對象間絕對不可相互替代。詞語的選擇超越簡單語言學范疇,而和民族習俗、宗教理念、人倫綱常緊緊聯系在一起。這種對詞語的選擇,具有不可逾越性,成為代表民族習俗的特征之一。正因為這種對詞語的選擇如此嚴格,才形成了回族話的又一民族特色。
第三,民族專有詞匯。語言是使社會生活得以進行的最重要的交際手段,社會生活風俗必然要在語言中得到反映。回族的生活習俗受伊斯蘭教影響很深,使回族話中產生了一些回族專有詞匯。這些民族專有詞匯,表現在回族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我們平時經常見到的回族專有詞匯就有湯瓶、吊罐、吊桶、開學、穿衣、蓋頭、號帽、油香、麻食子等。回族由于受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創造了這類專有詞匯。這些詞語帶有明顯的民族特征和地域特征,反映了回族特有的風俗文化、民族文化內涵,也極大地豐富了漢語詞匯。
白壽彝先生在《關于編寫新型回族史的意見》中認為:“回回常用的宗教詞匯、生活語匯,回族在語言表現里的文法形式及小兒錦,等等,都可包含在這里面。”回族經堂語、小兒錦,是回族話中最具影響力的民族語言形式。
經堂語是經堂教育中使用的語言,經堂語和經堂教育一樣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經堂語看作回族內部的“普通話”。回族“大分散,小聚居”,分布在全國各地,回族話也不可避免地融入各個方言區中,唯有經堂語共同存在于各個方言區中,并且在詞匯上和語法結構上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充分說明經堂語在回族話中具有某種“通語”和“準通語”的作用。經堂語之所以能超越方言而存在于不同方言區中,一是經堂語是經堂教育的專門用語,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封閉性,很少受生活用語的影響,也就免于被方言異化;二是經堂語用于經堂解經,主要用語都沿用阿拉語和波斯語的原稱,具有一定的宗教權威性,一般不能輕易改變。經堂語特定的語用目的、語用環境、語用對象,決定了這種用語在回族心目中的地位和價值。宗教的產生、傳播、變化,影響并促進語言的發展、擴展、變異,又往往在語言中保留宗教的痕跡。經堂語用于傳播伊斯蘭教,作為回族伊斯蘭宗教文化的載體,對回族話的影響十分重大。
小兒錦是流行于回族中的一種拼音文字,又稱“小經”“小兒經”。這是回族中一種在講經時用阿拉伯文字母拼寫漢語的拼音文字。回族群眾為了記住所學的漢字,或需要表達某種思想、感情時,使用阿拉伯文字母拼寫漢字。在特定場合,小兒錦是回族內部流行的特殊文字。小兒錦是中國回族穆斯林學者創造出來的,是伊斯蘭文化在中國傳播并和中國文化交融的產物。這種拼音文字在中國回族中的流行至少已經有五百多年的歷史,直到今天,還有少數人使用它,可以稱得上最早的漢語拼音文字,是回族對拼音文字的一種貢獻。
在回族話研究中,東干語被看作回族話的“活化石”,是研究近代西北回族話的寶貴資料。東干語是東干人所說的語言。東干人是清代同治年間開始移居到中亞的中國陜甘回族,至今仍自稱“老回回”,與今天西北回族的自稱完全一致。今天的東干人仍然用他們當時的西北方言進行交流,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以甘肅話為基礎的標準語。東干語的語言學意義就在于:首先,為了解近代回族話,特別是明清時的西北方言特征,提供了歷史性的活資料,是漢語史研究絕好的一面鏡子;其次,東干人在境外異語環境中生活百余年而鄉音不改,東干語就為漢語的語言接觸理論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實驗材料。這兩點是東干語對漢語研究的重要意義,也正是回族話對漢語研究的重要意義。
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特別是出于交際的需要,回族轉用了漢語,回族話歸屬于漢語系統。民族文化與民族心理,又使回族在使用漢語的同時,努力恪守語言中的本民族特色,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回族漢語,在某種程度上豐富和發展了漢語系統。事實上,語言的影響是雙向的,在回漢雜居區,隨著回漢文化的不斷交流,一些回族話中特有的詞匯也被漢族所接受,回族話也對漢族語言產生著一定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隨著經堂語融入生活用語,即經堂語的世俗化,它對回漢雜居區的漢族語言產生了影響,豐富了漢語詞匯。例如回族話中的阿拉伯語詞、波斯語詞,諸如“恕迷”(阿拉伯語)、“烏巴力”(阿拉伯語)、“爾卜”(阿拉伯語)、“胡達”(波斯語)、“爾林”(阿拉伯語,也有人認為是波斯語)、“乜帖”(阿拉伯語)等詞語也在西北地區的漢族語言中使用。二是一些回族特有的、具有回族風情的詞語也被漢族所接受。例如在回族日常生活用語中使用的詞匯“口到”“口喚”“油香”“完了”等也被西北地區的漢族采用。一些表現回族風情的詞匯,如“蓋碗”等也融入漢族生活中。
從這種語言的交融現象中不難看出,生活的交流引起了語言的交融,這是符合語言發展現狀的。但有一點是必須指出的,由于語言是民族文化的重要標志,回族話仍然努力保持著語言的民族特色,盡管回漢語言在不斷轉化和交融中,但回族話作為漢語中一個獨具特色的民族語言體系,以相對獨立的民族語言特性形成了頗具民族特色的語言規則,這是回族話研究應該努力探討的民族語言學課題。
回族話源遠流長,“源”自伊斯蘭語言文化,“流”中不斷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回族雖然使用的是漢語,但回族話產生的特殊文化背景使回族話具有自己的民族文化特質。
總而言之,語言在民族諸特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人們在使用自己的民族語言時,傾注了豐富的民族感情,使語言閃耀著民族智慧的光芒。無論是語言信息的傳遞者,還是語言信息的接受者,都是用各種豐富的民族情感、民族知識來理解語言的。回族雖然以漢語為民族語言,但不可否認,回族使用的漢語已經是完全回族化了的漢語。以上我們分析歸納出的回族使用漢語時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民族語言特征,正是回族在使用漢語時將其回族化的表現,也是回族話有別于一般現代漢語的語言基礎。
目前學術界對回族話的研究,總體上還比較薄弱,還沒有出現系統的研究成果。對回族主要聚居區的回族話研究,也只散見于各地的方言研究中,人們還沒有對回族話的概念、形成、語言特征以及演變過程等進行比較系統的調查和分析。本書是在深入回族聚居地進行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歸納、分類、整理出一些回族話中富有民族特征的語料,為進一步研究回族話搭建起一個平臺。本書的主要目的就是為進一步研究回族話打下良好的基礎,促使回族話研究領域形成系統的研究成果,具有一定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首先,本書以系統地考察回族話為前提,有利于比較系統地總結回族話的概貌。本書采用田野調查和研究有關資料等多種方式,對回族話進行了比較全面的調研,考察回族話的分布狀況和演變歷史,構建一個內容比較豐富、特點比較突出的回族話語料體系,為研究工作者進一步研究回族話提供有價值的語料,建成一個回族話研究語料平臺,在回族話研究領域實現語言資源共享。其次,本書主要在語音、詞匯、語法、語用等方面比較系統地反映回族話的基本特征,特別注意收集整理回族話中有別于現代漢語的一般語言特征的語料,從中反映出回族話的形成、發展、演變歷史和民族語言特征,初步構建回族話的民族語言理論體系。另外,本書從語言研究入手,充分了解回族語言文化特征和回族社會人文狀況,為進行民族工作和制定民族政策提供相關依據。回族有許多選擇用語和民族專有用語,在伊斯蘭文化背景下,形成了許多語言文化特征,這些語言文化現象能夠透視出回族的民族心理、人文素養、倫理觀念、道德準則等多方面的內容。本書也可從一個側面為回族聚居地的社會工作者提供決策依據。
本書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對民族史料的研究,以回族話語料為基礎,系統總結回族話的基本構成、民族特征以及語言演變過程,描述回族話的分布狀況、傳播與影響,掌握回族選擇用語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種種語言禁忌,詮釋回族話中的特殊借詞、回族姓氏人名、回族地名和親屬稱謂,解讀回族民族專有用語等,分析回族話中有別于現代漢語的一般特征,從語音、詞匯、語法、語用等多方面對回族話語料進行比較全面的采集、分析、整理,最終形成能夠比較系統地反映回族話概貌的著作,以方便不同層次研究者的需要。
回族話不屬于獨立的民族語言,而是作為漢語的一種特殊類型出現。和漢語方言一樣,回族話以地域為界限,在許多方面又表現出了和現代漢語不同的地方,超越了地域和方言的邊界,形成了一些跨地域的民族內部交流詞匯,而使回族話具有了鮮明的民族特色。本書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和探討。
一是回族話概說。主要闡釋回族話的界定、回族話的形成與民族母語的聯系、回族話的發展演變歷史等,特別是關于回族轉用漢語的原因、回族話有別于現代漢語的民族語言特征、回族話的民族文化基礎等方面的論述,體現出研究者的獨到見解。
二是語音。“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特征,使回族處在漢語文化的包圍中,特別是回族以漢語為民族的共同用語,回族話也就不可避免地融入漢語的各個方言區中。回族話在語音上也表現出了漢語方言地異音殊的基本形式。本書簡要分析了回族話地異音殊的特點。
三是詞匯。回族話中最具民族特征的語言要素就是詞匯,這也是回族話研究的重點。回族話在語音上表現出了鮮明的地異音殊特征。而處在不同方言區的回族話中,還存在一個表現民族語言共性的紐帶,即異地同詞現象。本書重點歸納整理了回族話中的阿拉伯語詞匯和波斯語詞匯、民族專用詞語、近代漢語詞匯等方面的語料,并進行了比較系統的分析。回族話中夾雜著一些阿拉伯語詞和波斯語詞,回族話中的這類詞,并不像一般的借詞那樣屬于對外來語言的借用,而是屬于先民語言的積存。回族先民在由民族母語轉用漢語的過程中,把許多先民的母語詞匯帶入漢語之中,形成了現在這種在回族話中夾雜著大量阿拉伯語詞匯、波斯語詞匯的特殊轉用現象。嚴格地說,這就是詞語的“轉用”,即在由先民母語轉用漢語的過程中,把先民的語言自然而然地帶入漢語中,形成漢語的一種特殊類型。伊斯蘭教對回族生活習俗影響巨大,使回族話中產生了一些只有回族人才使用的專用詞匯。這些回族專用詞匯,出現在回族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回族社會、宗教、文化生活的真實寫照。至今在西北回族話中,還保留了不少頗具特色的近代漢語詞匯。我們從宋元話本、元曲、明清小說等口語色彩較濃的文學作品中,能找出不少現代西北回族話中常見的詞匯,表明了宋元文化對回族文化的影響,這些詞匯是回族歷史的“活化石”。這些近代漢語詞匯融入現代回族話中,大多被賦予了民族文化內涵。
四是語法。回族話毫不例外也要遵循漢語的一般規則,這是回族話的一般性。除了語言的這種一般性外,回族話還具有特殊性的一面。回族話中大量夾雜著一般現代漢語所沒有的阿拉伯語、波斯語詞匯,形成了回族話中漢語與阿拉伯語借詞、波斯語借詞間的特殊組合現象。本書簡要總結了回族話中的這種特殊結構現象。
五是語用。在回族話中,有許多語言禁忌。這些語言禁忌,也是回族話的民族語言特征之一,它被深深打上了伊斯蘭文化的烙印。另外,回族使用漢語,總要努力保留帶有民族特性的語言習慣,從而形成了回族話中的別同現象。別同,指的是在語言運用中有意回避一些漢語詞匯,代之以具有民族色彩的詞匯,以形成語言邊界。
六是回族諺語和歇后語。回族諺語是回族群眾長期口頭創作的結晶,它既是寶貴的民族語言藝術,也是回族社會、文化的縮影。回族文化的多元性,決定了回族諺語具有廣博的文化內涵和豐富的表現力;回族文化中的伊斯蘭特性,又使回族諺語具有濃厚的民族特性。民族性主要表現在回族宗教類、哲理類、品行類、家庭婚姻類、生活類、禮儀類、經商類等諺語中。
七是回族常見姓氏和常用經名。在回族姓氏中,有“回族十三姓”之說,這十三姓多不見于中國的《百家姓》,大多源自中亞布哈拉王族。中國回族姓氏歷經長期的演變融合,已經基本中國化了。但這些回族姓氏中仍然保留著鮮明的個性和獨特性,是回族歷史文化中最可信的材料之一。回族經名的選取,主要以伊斯蘭文化為標準,男的多數選取《古蘭經》中提到的先圣先賢的名字,女的多數用圣母圣妻的名字。以先圣先賢和圣母圣妻的名字命名,是表示對受名者的尊敬,同時也希望受名者能夠像先圣先賢、圣母圣妻那樣具有完美的品行。
八是回族話主要研究成果。我們匯集主要論文索引、主要著作索引等,為后續研究者提供便利條件。
本書的最終目的是通過對回族話比較系統的調查研究,初步建立回族話的理論體系,為地處西北和回族自治地方的民族高校在條件成熟時開設“回族話概論”特設課創造必要的條件。同時,本書也為語言接觸理論研究提供最具說服力的語言材料,為從事民族語言研究搭建一個平臺。另外,本書從語言研究入手,充分介紹回族話的語言特征和回族社會人文狀況,介紹回族的語言習俗,為從事民族工作提供相關資料,也可作為對外交流的資料。
本書在研究中尚存在一些缺陷。一是對回族話中語音和語法特點描寫不充分。由于回族話的民族語言特征主要表現在詞匯上,因此語音和語法方面的語料不足。二是對回族話研究成果只做了目錄索引和內容簡介,沒有系統輯錄。由于本書容量有限,大量有價值的成果沒有輯錄。針對本書中的不足,筆者尚需深入研究的問題主要有:對全國不同方言區回族話地異音殊的語言現象的系統描述、對現代社會回族小兒錦使用情況的調查等。另外,也需要對回族話從民族語言學理論方面進行進一步研究,使其成為民族語言學課程教學中的內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