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以來的雜書卷冊與傅山雜書書寫
“雜書卷冊”主要是對書法作品中出現的書體雜糅的現象而言,指書家在一段時間內用不同書體隨意書寫而成的卷冊。元代末年,杭州文化圈向蘇松地區遷移后,“雜書卷冊”樣式成為文人書家們創作的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在元代形成的原因至少可以概括為兩點:一是元代書家如趙孟、鄧文原、危素、宋克等不斷擴展使用多種書體的趨勢;二是元代地域文化圈的形成,使得文人雅集活動不斷出現,集體在書畫作品上題跋成為時尚,促進了這種樣式的形成。
“雜書卷冊”樣式大體有兩種類型,即以段落為單位的“雜”寫和以一字或連續數字的單位“雜”寫。第一種類型表現為點畫自然隨意,書寫中有強烈的“連貫”意識,不同書體的段落組合而形成“雜書”,而非一個個字的組合拼湊。這種形式以元末明初宋克的創作最為典型,并將元人的這種風氣帶到明初。宋克《定武蘭亭八跋》小楷、行書、草書、章草諸體并用,每跋長短不一,最多的為十六行,最短的為六行,每跋末尾亦有高有低,章法自然,錯落有致。同時,書體雖很“雜”而隨意,但整體表現自然,動靜互補,豐富了長卷書寫的樣式。宋克的另一件著名的雜書卷冊《錄子昂蘭亭十三跋》寫作時間為洪武三年(1370),此卷使用楷書、行書、章草、草書四種字體,筆力勁健,神采清逸,王穉登跋云“宋南宮之題,當于魏公(趙孟)之跋相雁行”,評價甚高。此卷后有文徵明、陳淳、吳寬等人的印章,可見此卷曾經明中期吳中諸家鑒藏。《定武蘭亭八跋》的創作時間在此前后,從創作樣式和內容來看,此兩卷可視為同期的“姊妹篇”,亦可見,這種樣式,是宋克在前人基礎上的一種創造,也顯示了他駕馭多種書體的能力。

(清)傅山 書為元翁詩
“雜書卷冊”的另一種類型是作品中段落或字與字之間相“雜”,也就是說,是在一段或一行中幾種書體交雜一起,但這種“雜寫”和前人“預算”好而進行有規律書寫的情況不同。如傳世的魏正始年間(240~249)的《正始石經》小篆、古文、隸書三體有規律的排列組合,大小一致,因用于刻經典,為當時之楷模;相傳吳皇象書《急就章》為漢代教小學的教材,有章草和楷書兩體,一行章草一行楷書,楷書用來注釋章草;北朝碑刻中如北魏《寇治墓志》、西魏《杜照賢造像記》等也有篆隸楷書相雜、字與字平均分布的現象。到了元代的文人書法創作中,趙孟書法中亦有此種形式,傳為其所作的《六體千文》即是沿著《正始石經》一類的排列方式所寫,俞和的《篆隸千字文冊》、明代中期的文徵明《四體千字文》等亦用此法,這類經過預先“設計”好的作品不是我們這里所討論的類型。
我們這里所討論的段落或字與字之間相“雜”在《淳化閣帖》所收鐘繇、王廙、王羲之、王獻之書法中已見端倪,后到元末明初時期,宋克將這種雜書樣式進一步拓展,有明顯的“創作”意識,并形成特有的面貌。他在《定武蘭亭八跋》中除了第一種類型即以段落為單位的這種書寫有“雜”寫的特征外,還有段落或作品中字與字之間也有“雜”的情形,這種“雜寫”不同于上述有規律的書寫,時而一字一體,時而數字一體,時而數字數體,有較強的隨意性,在第一跋中就有楷書、行書、章草、今草間雜出寫,錯落有致,動靜互補。
此外,在宋克《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北京市文物局藏)、《書孫過庭書譜》中亦用此樣式。《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楷行、章草、今草結合,打破了章草的字字獨立,而和今草融合,有綜有疾,有強烈的節奏感;《書孫過庭書譜》以章草為主,間雜楷行,以界線相格,成縱勢,大小參差變化,結字疏宕蕭散,一氣呵成,混雜自然。元代以來書家特別是宋克的雜書卷冊樣式還影響了明前期書家沈度、沈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沈粲《應制詩》中前面四行為楷書,后三行則章草、草書相雜。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所藏《沈粲沈度書詩卷》,其中沈度所錄朱熹詩用楷書、章草、草書所作,有著明顯的段落或作品中字與字之間的“雜書”特征。
到了明末清初,雜書卷冊再度風行,并把這種書寫風格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其中以傅山在這種樣式上的創造最為突出。傅山的書法,以氣勢恢弘、點畫迅疾飛舞的狂草而著稱,但我們注意到,傅山用雜書書寫的情況很多。如湖南省博物館所藏傅山《各體書冊》即用篆書、隸書、楷書、行草寫成,或疏或密,或頂天頭,或居中書寫,他的這類作品沒有明顯的“預算”成分,而更多的是一種意趣。除了每開用不同的書體書寫外,每一開中還出現變化,通過同一書體字形大小和疏密的變化來突出“雜”寫。這類“雜書”最為典型的是臺北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所藏的《嗇廬妙翰》雜書卷,此雜書卷將這一時期的雜書書寫推到極致。
《嗇廬妙翰》從內容上看,包括前人筆記、傅山筆記、《莊子·天地篇》及批注、藥方等;從書體上看,篆書、隸書、行書、行草、小楷、中楷以及其自創的由大量異體字來書寫的“草篆”“草隸”等;從章法上來看,以茂密為主,以大字、小字、長短來平衡作品,使得作品十分豐富。綜合觀之,傅山此卷既有以段落為單位的“雜”寫,又有以一字或連續數字的單位“雜”寫。不僅如此,他還在字體本身求得“雜”寫,如用鐘鼎文的筆畫寫出隸書的方折,用小篆中繁復的筆畫寫到楷書中去,用生僻的異體字求得字形上的蕪雜等。可以說,傅山是繼宋克之后最有意識來“雜”寫的一位,一方面顯示了他精通各種書體,另一方面也體現了這一時期人的書寫習慣。
除傅山外,王鐸、八大等書家也有相似的書寫習慣,如喜歡題寫長跋,用大小字、不同書體來寫等,但他們之間又有明顯的不同。王鐸的“雜書卷冊”主要體現在他臨寫古人的卷冊中。如上海博物館藏王鐸《臨各家書卷》卷首有“千秋館學古”字樣,后每段臨寫內容前用小行楷標明“學中書令禇遂良”“學秘書少監虞世南”“學唐尚書郎薛稷”等,和正文大字行草隔開。在“學唐尚書郎薛稷”和“學齊侍中王僧虔”中后一段說明文字用楷書書寫,落款共八行,又用帶有章草筆意的草書寫成。全卷是一個臨書卷,但用了不同大小的行楷、行草、楷書、草書完成,也是一件“雜書卷冊”,相似的樣式還有如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瑯華館崇古帖卷》,每個部分也是用楷書為標題隔開。王鐸喜歡臨寫《閣帖》,這種樣式明顯來源于《閣帖》中所收鐘繇、王廙、王羲之等人書法前用稍小一些的楷書來說明該帖的樣式。在八大臨寫晉唐書家的作品中也都有類似“雜”寫的情形。
和他們相比,傅山的“雜書卷冊”表現出更大的隨意性,在書體的使用上,也更多地使用篆書和隸書兩體,還喜歡用變形的各種生僻的大篆,給人在閱讀中帶來一定的障礙,增加作品“娛樂”和“把玩”的功能。
如果說元代以來書家趙孟、俞和、宋克等以及他們所影響的明前期書家的創作主要是突出其所擅書體的藝術魅力,而晚明的雜書卷冊除此而外,還與晚明文人的文化生活中娛樂、清玩、批注、點評方式及閱讀習慣有關。這里要指出的是,以傅山為代表的書寫“雜書卷冊”的風氣在明末清初興盛,還與兩個因素有關。
一是與金石學興起后的釋文有關。明末清初,人們開始關注金石碑版上文字,并用來臨習,如現藏于南京博物院的八大山人所臨石鼓文,和宋人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中石鼓文和釋文合寫而形成“雜”的樣式十分接近,或正源于此。傅山以及其好友曹溶、戴廷栻、閻若璩等都是有名的金石書畫收藏家。閻若璩《潛邱札記》卷二載“傅山先生長于金石遺文之學,每與余語,窮日繼夜,不少衰止”,卷六又載“金石文字足為史傳正訛補闕,余曾與陽曲老友傅青主極論其事”,足見他們對金石的興趣。他們一起識字、品鑒、題跋、考證,常常用楷書、行書二體對篆書、隸書等進行認讀、記錄,這樣常常形成由幾種書體形成的文本。傅山富于藝術才能,把這種“雜”寫的文本轉換到藝術創作中,形成“雜書卷冊”。這種有篆書、隸書的“雜”寫樣式也是區別于宋克等人以楷書、行書、草書、章草來創作的重要原因。
二是與晚明以來的抄錄風氣有關。晚明人長于抒發性情的小品,如朱國禎《涌幢小品》抄錄前人雜記,間有考證;陳繼儒《晚香堂小品》抄錄各種文體如詩、序、傳、祭文、題跋、志等;王思任《文飯小品》則包括尺度、啟、表、募疏、贊、銘等。這些小品,如華淑《題閑情小品序》所云:“隨興抽檢,得古人佳言韻事,復隨意摘錄,適意而止。”這種隨手抄錄的風氣在明末十分盛行,以傅山為代表的書家在這種風氣中,形成隨手抄錄,以不同書體、不同大小、不同內容抄錄并間以心得的書寫習慣,上述傅山《嗇廬妙翰》無論從書寫樣式還是書寫內容看都顯示了其“隨意”和“抄錄”式的特點,因而更為龐雜,甚至類似于不同書體的“稿書”,也因此而顯得有意外的趣味,這也是明顯不同于元代書家“雜書卷冊”之處。
當然,“雜書卷冊”在元代以來興起到明末清初達到高潮,不僅僅是上述因素的影響,其原因還可以進一步研究。只是,我希望能指出這個特殊現象的存在,并引起人們從書寫樣式上思考相關的文化因素和社會因素的影響,以達到書跡與書法史、文化史認識的互動。
原載《中國書畫》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