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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幣即政治

回顧歷史,國際貨幣發展的路徑與世界權力格局演變的軌跡具有高度相關性:古巴比倫的沙克爾、波斯的德里克、希臘的四德拉克馬、馬其頓的斯達德、古羅馬的德拉流司、伊斯蘭的第納爾、意大利的杜卡特、西班牙的塔布魯恩、法國的利佛爾、19世紀的英鎊,以及20世紀以來的美元都曾經或正在扮演著世界中心貨幣的角色參見〔加〕羅伯特·蒙代爾著《國際貨幣:過去、現在和未來》(《蒙代爾經濟學文集》第六卷),向松祚譯,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03,第120頁。。毫無例外,這些貨幣的發行國都無疑是那個時代的世界霸主。

18世紀工業革命后,英國崛起成為歐洲的領導者,進而在19世紀逐漸成為世界的霸主。在這一過程中,英國首創的信用貨幣創造制度——傳統金本位制(Classical Gold Standard)也逐漸被世界其他國家所采用。傳統金本位制成為現代國際貨幣體系的起點。自那時起,國際貨幣制度發生了劇烈的變革。特別是在20世紀,國際貨幣體系經歷了傳統金本位制→雙錨金匯兌本位制→美元黃金匯兌本位制→美元本位制的發展和演變。在這段時期內,它表現得有時穩定有時又非常不穩定。近一百年來國際貨幣體系的變遷實際上也是現代國際貨幣體系逐漸形成的過程,它的演變發生在那時,影響卻一直持續到今天。那么,在歷史的長河中,是什么力量推動著國際貨幣體系的發展和演變呢?古德哈特曾在《貨幣的兩種定義》一文中寫到,貨幣在本質上是一種政治現象,它的出現與市場交易成本最小化等因素無關。在貨幣的使用和演進過程中,國家起了核心的作用,因此“貨幣即權力”。〔英〕查爾斯·古德哈特:《古德哈特貨幣經濟學文集》(上卷),康以同等譯,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0,第177~194頁。

大部分人認為,貨幣是一種經濟現象,其中的市場邏輯和效率原則是分析問題的關鍵。主流經濟學家認為,國際貨幣體系的形成是網絡外部性(Network Externalities)的結果,是參與國際交易的各個經濟行為體出于降低交易成本的需要而自發形成的市場行為的結果:當參與國際交易的國家都使用同一種貨幣,而某一國沒有使用時,其交易成本就變得非常高;如果參與到這個網絡中,其交易成本將會大幅度降低參見Barry Eichengreen and Marc Flandreau,“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Dollar, or When Did the Dollar Replace Sterling as the Leading International Currency? ”, NBER Working Paper, No.14154, 2008.。這就是上文所說的“網絡外部性”。根據現有理論對國際貨幣變化的解釋,市場以效率為原則的自發選擇是一種貨幣能夠成為國際貨幣的決定條件。然而,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貨幣問題并非完全遵循市場邏輯,甚至往往與效率原則相悖。特別是在國際貨幣體系變遷發生重大變革的轉折點,具有決定性影響的行為通常都不是理性的和以效率為主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世界金融史上的轉折點,隨著1914年戰爭爆發,傳統金本位制結束了,從1914年至1918年的世界戰爭引發了大規模的貨幣混亂參見〔美〕查爾斯·金德爾伯格著《西歐金融史》,徐子健等譯,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0,第303~305頁。。既然此前以英鎊為核心的傳統金本位制已經被世界主要國家采用并曾高效運轉,為什么一開戰即無法維持?“一戰”結束后,英鎊恢復了黃金平價,其和美元與黃金以固定價格雙掛鉤的雙錨金匯兌本位制繼而被大多數國家采用。然而僅隔5年之后,在“大蕭條”的沖擊下,那些持有英鎊的中央銀行就對英鎊的價值失去了信心。各國紛紛將英鎊兌換成黃金。黃金儲備的不斷流出迫使英國于1931年9月21日宣布放棄英鎊黃金本位制,這標志著新金本位時代的結束英國的黃金儲備大量外流,僅1931年7月中旬至8月中旬的一個月間,就有共計2億英鎊的黃金外流。參見〔美〕彼得·L.伯恩斯坦著《黃金簡史》,黃磊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8,第344頁。。從市場效率和理性的視角分析,當時各國應該保持克制,從維護國際貨幣體系穩定的大局出發,堅持持有英鎊而不是迅速將其兌換成黃金,然而事實卻非如此。為了重新構建金本位崩潰后的國際貨幣體系,英美兩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就分別提出對國際貨幣新秩序的構想,即代表兩國不同利益的“凱恩斯計劃”和“懷特計劃”。從市場效率的角度分析,“凱恩斯計劃”明顯優于“懷特計劃”。然而,在1944年布雷頓森林會議上通過的結果,各方面都更接近于“懷特計劃”,而與“凱恩斯計劃”相距甚遠。1971年,美國更是出于在國際經濟政治博弈中,進一步鞏固美元霸權和美國霸權的考慮,采取了與黃金“主動脫鉤”的貨幣戰略,世界從此進入以美元本位為特征的后布雷頓森林體系。

對上述問題,主流經濟學理論給出的答案并不令人滿意,其原因恐怕恰恰在于其過于強調市場邏輯和效率原則,而忽略了貨幣的政治屬性,忽略了國家間的沖突在國際貨幣體系的發展和演變中所起的作用。貨幣這種政治屬性在一國范圍內體現為一種國家權力,以及一種制度安排的角色和作用。后者包括貨幣政策、國家實施貨幣權力的機關(如中央銀行),以及利益分配機制等。它在國際上則體現為國際貨幣權力,而這恰是主流經濟學的分析框架所忽略的。

與國際貨幣體系演進的軌跡一致,20世紀也是大國興衰與霸權更替的重要歷史階段,在這段時期人類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對大多數參戰國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一場令人精疲力竭的戰爭,只有日本和美國例外,前者進一步加強了其在太平洋地區的地位,后者在1918年已成為無可爭辯的世界頭號強國。英國作為西方世界崛起的領導者,曾主導世界長達一個多世紀。然而,盡管19世紀末歐洲依然是世界的中心,但英國的世界霸主地位已受到德國、美國和俄國的強勢威脅。隨著國際斗爭不斷升級,引發了完全不同于19世紀歐洲時代有限沖突的世界戰爭,霸權更替逐漸完成。19世紀末的多極世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被兩極世界所取代,世界新秩序已然形成。在此后的20年中,國際政治的主要任務是適應美蘇對抗的新形勢。70年在歷史的長河中的確很短,然而世界的領導權已經從倫敦轉移到華盛頓和莫斯科。此后,隨著蘇聯的解體、美國霸權的逐漸衰落、歐洲聯盟的建立以及新興經濟體的集體崛起,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又向多極化方向演進。

正是通過這樣一種觀察,我們可以看出霸權國家(Hegemonic Power)的形成和其法幣成為國際關鍵貨幣(Key Currency)“國際關鍵貨幣”(Key Currency)是國際貨幣發展到較高層次的一種狀態。參見后文第一章第三節(第24頁)。之間的同步性,而國際貨幣體系發展的路徑與大國興衰的步調也是驚人的一致。因此,我們做出以下猜想:國際貨幣體系的發展路徑與世界權力格局的演變過程實際上具有高度的相關性,兩者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促進。霸權國家基于國家利益制定國際貨幣體系的規則,塑造世界秩序;而這一機制反過來支持并強化霸權國家的世界領導地位。因此,國家權力和大國(Leading Powers)之間的競爭、博弈與沖突是國際貨幣體系變遷的主要推動力,而霸權的更替更決定了國際貨幣制度演進的軌跡。

正如凱恩斯在其1919年的著作《和平的經濟后果》中被廣泛引用的名言所說:“顛覆現存社會基礎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摧毀它的貨幣。這一過程調動了經濟規律中所有具備破壞力的隱藏力量,同時它以一種讓人無法識別的方式進行”John Maynard Keynes, 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19, p.220.。正是由于貨幣所具有的政治屬性和其所蘊藏的巨大能量,任何一個主權國家都希望牢牢地控制著本國貨幣的發行權,并且將貨幣的發行視為國家主權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各國也在積極地擴展本國貨幣的流通域,并追逐著國際貨幣權力,借此獲得全球的資源和世界秩序的主導權。的確,與市場相比,霸權國家之間圍繞國際貨幣權力開展的博弈才是國際關鍵貨幣形成的原動力,而國家是國際貨幣體系的塑造者。這種博弈實際上貫穿了從傳統金本位制到以美元為主導的后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的整個演變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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