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沙口鎮
- 失憶三十年
- 觸石
- 11248字
- 2018-08-31 08:25:00
2 沙口鎮
三個月后風海穿過華北平原,太行山脈,跨過大興安嶺,進入到遼闊的草原。
“不要向北走了,再走就是沙漠,過去沙漠就是外蒙。”一個牧羊的老人穿著蒙古衣,腰里別著皮帽子,馬背上掛著長鞭,騎在馬上操著不流利的漢語對衣衫襤褸的風海說。
“沙漠里有人嗎?”風海問。
“沙漠白天五十度,夜晚零下三十度,石頭放進去能炸開,土里擠不出一滴水,大雁飛不過去,駱駝活活渴死。你說那里有沒有人?”老人笑著說。
“沙漠離這里多遠?”風海看著茫茫草原。
“向北三百里。”老人用鞭子指著北方。“不過你要走過一百里的草原,一百里的戈壁,一百里的地獄。”
“一百里的地獄是什么?”
“草原上有牧人,戈壁上也有人家,沙漠里有綠洲,地獄里寸草不生荒無人煙。”
風海點點頭,執意繼續前行。
“年輕人,你要是留在這草原上,或者戈壁灘上,我還能給你一些忠告,如果你要去地獄里,我就只能默默祝福你了。”
十天后風海穿過戈壁灘,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沙漠,站在山丘上四處望去,所見之處一片空茫,遼闊的沙漠壯美而蒼涼,太陽被遮蔽在灰塵之后,讓人感覺更加神秘,踏上柔軟沙地的那一刻起,風海立刻感到心生敬畏,猶如進入一片未知的神圣世界。風海向沙漠深處走去,一路上除了干枯的草木,就只剩下散落在沙丘上的風干的動物尸骨,抬頭望不見飛禽,向前看不見植被,側耳聽不到聲響,猶如走進被遺忘的世界的角落,抑或闖入了神的領地。
“我是這里唯一的活物,我發出這里唯一的聲音。”風海大喊。
這大概是建設我心中那座純粹之城的最佳地方,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合適,沒有人會來這里,就連神仙也不會,還有哪里比這兒更純粹。風海決定就在這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建那座純粹之城。但這里還不行,他需要找到最佳位置,雖然還不清楚是人造的神,還是神造的人,但他知道沒有人一定造不出那座城。風海繼續向前走,在經過了三天的前行之后,風海看到沙漠中一條閃亮的絲帶,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他意識到如果不是海市蜃樓那是一條河,風海連滾帶爬奔向那條閃光的絲帶。果不其然,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條蜿蜒的小河,只有五六米寬,河水清澈見底,河底的細在水底緩緩移動,河岸兩側泥沙里枯萎腐爛的草根被河水沖刷出來,隨著水流在河中搖擺。向上游看是起伏的沙丘,向下游看是浩瀚的沙漠。風海趴到河邊,捧起一捧水,放到口中,冰涼而甘甜。風海仰起頭深吸一口氣,發燙的空氣中摻雜著飽滿的清爽的水氣。風海似乎看到了一片長滿參天大樹、房前屋后種滿植物的綠洲,在沙漠中猶如一座美麗的珍珠。風海沿著小河向上游走,翻過山丘,看到一片平坦的沙地。干枯的樹干仍樹立在地上,在一小塊平坦的地面上立著一些斷壁殘垣,散落著腐爛的木頭和土坯,看樣子很久之前有人在這里住過,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都走掉了。河水從樹干的縫隙間緩緩流過,一直向沙漠盡頭流去。
四周沙丘,河流穿過,在這里建造心中的城再合適不過,風海決定就在這里建造自己心中的那座城。他離開沙丘沿著小河繼續向上游走,走了大概四五里,看到一條被車輛壓平了的小路,似乎是一條路的終點,他離開小河走上小路,走了幾里路看到沙漠中冒出一片蘢綠的樹冠,仿佛是成片的樹林,風海以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樓,興奮的向奔向那一片綠洲,當他越走越近,看到的卻是成片的樹林和整齊的房屋,那不是海市蜃樓,而是沙漠中小小的集鎮,幾十戶人家散落在道路兩側,說是集鎮,不過是一些低矮的土坯房,更像是一個村子。進鎮的道路上立著一根彎彎曲曲的木頭,上面掛著木牌,黑色的字體寫著——沙口鎮。一眼就能望到鎮子盡頭,小鎮外面依舊是望不到邊際的沙漠,鎮子后面是成片的沙棗林,大河從沙棗林穿過,河流比剛才過來的地方寬闊的多,水流也大的多。鎮子上好一點的人家用低矮樹枝圍起小小的院落,小路兩側稀疏的小樹長著少的可憐的葉子。
小路上站著十幾個人,其中五個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圍在一起,地上擺放這兩只剛剛宰殺的山羊,人們后面停著一輛紅色的摩托車。他們身后是一家餐館,房子前面種著一棵沙棗樹,樹下擺放著兩張桌子。人們悠閑的站在街道上聊天。風海走進鎮子,人們放下手中的東西看著風海。
“看這位客人的樣子像是遠道而來。”站在一起的人群中一個圓臉的中年男人說。“請到這里坐一坐。”
風海笑著點點頭,來到樹下坐在板凳上。圓臉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他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因經受長年風沙的吹打,眼睛里布滿血絲,身上穿著短褲和背心,四肢粗壯。他進屋給風海倒了一碗水。
“兄弟從哪來?到哪里去?”他在風海身邊坐下。
“從南方來。還沒計劃到哪里去。”
“那就是從這里路過了。兄弟是做什么的?”
“四處閑逛。”風海看了看四周。“地圖上找不到這個地方。”
“這么小的地方,地圖上還能找到?這個地方叫沙口鎮,只有三十多戶人家,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里,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沙塵暴到了這個鎮子繞著走,出了這個鎮子就是沙塵暴的天下。普通風也會造成強沙暴。”
“那邊的沙丘呢?”風海指著自己走來的地方。
“你是說那一片廢墟?那個地方叫大風口,聽老人說以前那里水草豐美,從來不刮沙暴,這幾十年來天氣變了,樹干死了,房子倒了,羊餓死了,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們也都遷走了。”
“沙暴大嗎?”
“來的時候你見過的,就算河邊也寸草不生。”
“這里離縣城遠嗎?”
“幾百里,開車一天。”
“明天我想去縣城買點東西。”
“聽你的語氣,打算在這里長住下去。”
“我打算在大風口那邊的地方蓋一座房子。”
“兄弟,聽我的,這鎮子這么大,有那么多的空地,足夠你很多的房子,去大風口只能讓你吃苦頭。”
人們好奇地圍攏過來和風海聊起天來。沙口鎮只有三十多戶,一百多人,這里的老人也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的祖先就住在這里,幾十年前只有十多戶人家,大風口的房子被沙塵暴毀掉之后,人們都搬到了沙口鎮,才形成現在的規模。沙口鎮后面是一大片的沙棗林,這得益于從鎮子穿過的河,河水到達鎮上的時候還很豐沛,穿過鎮子就變成了小河,大半的河水都留在了鎮子上。鎮子上沒有電,也沒有通訊信號,鎮上的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全鎮的人都靠放羊為生,羊長大了就會有人來鎮上把羊運走。沙棗林里長不了多少棗子,每年收獲的時候每家每戶分一分也就沒有了,人們除了買些必須的東西,幾乎從不離開鎮子。
“現在全國也沒有幾個這樣的地方了。”人們笑著說。
傍晚,人們在路上架起篝火,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與其說是歡迎客人,倒不如說是借著客人的到來而進行的一場狂歡,人們吃著羊肉,喝著馬奶酒,跳著蒙古舞,一直到深夜,所有人都東倒西歪。狂歡結束后,人們各自回家,留下一地狼藉,幾只狗跑過來爭搶地上的骨頭,不一會也都跑走了,空地上只留下風海一人。他躺在沙子上,白天發燙的沙子漸漸變涼,深藍色天空上繁星點點,閃爍的星光猶如鑲嵌著鉆石的絲帶從天空劃過。風海從未見過如此多而亮的星星,也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夜空,他一直以為的黑漆漆一團的夜晚竟如美麗的畫,有如此多的色彩,有如此多的星。他感覺自己慢慢沉入到浩瀚的星海中。他突然特別思念阿菜,就像第一次見到阿菜那樣思念她,仿佛阿菜從她腦海中跑出來,就站在自己面前,她頭上飄動的每一根頭發都那樣清晰。從第一眼看到她那一刻起,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都深深的印刻在他的腦海中,猶如剛剛經歷過的那樣清晰,仿佛在回憶自己。他越來越相信阿菜是對的。阿菜沒有死去,她就自己的身體里,肉體的滅失并沒讓靈魂也消失。如果一個人完全接受了另一個人的思想,那么她也就進入到你的身體里面,變成了你的一部分,雖然你還是你,但你不再是原來的你,而變成了你們兩個人的共同體。可是無論風海如何與阿菜成為一個人,仍抑制不住他的思念。阿菜在風海的世界里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洞,沒有什么能把它填滿。風海知道愛的越深那個洞也就越大,它不能無限的小,只能無限的大,直到占滿一個人整個世界,變成空洞的生命。而風海現在就已經是一個空洞的生命,曾經占滿他整個生命的人死了,讓他感到溫暖的那個人死了,風海的生命空了。
他想要建的那座沒有意義的城,不過是為了打發空洞的生命而已。但他還是決定把那座城建起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純粹的生命。即便是他像阿菜一樣相信人只是活在軀殼里的幻景,那也沒關系,至少還相信人有生命,相信生命的純粹。他想起了那片雪原,很久沒有再想起的雪原,在他記憶開始的時刻就讓他感到寧靜的地方,他想想看看那片雪原,想看看記憶開始時刻的地方。但他知道他不大可能看到那片雪原了,因為那只是在他的記憶中,是他的意識。那片雪原支撐他活了這么多年,雖然自己并沒希冀什么,也沒有想過要真正走進那片雪原,但它已經變成了風海心中的圣地,風海知道圣地終歸是圣地,人走不到那里,走進去了那就不是圣地。
第二天,風海還沒清醒過來聽到鎮子上傳來讀書聲,天剛蒙蒙亮,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風海坐起來聽了一會讀書聲,循著讀書聲走到一座土坯房外面,房子里面舊書桌前坐著幾個學生,端著書認真的朗讀,站在講臺上教書的正是昨天與風海談話的圓臉中年人。
圓臉男人叫巴音,24歲,蒙古族人,世代生活在沙口鎮,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巴音是鎮上唯一讀過高中的人,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巴音成了鎮子上的小學教師,負責全鎮六個孩子的小學教學任務,孩子們讀完小學就到縣里的寄宿中學讀書。
學生下課后,巴音走出教室,腋窩下夾著書望著被灰塵和云彩遮蓋的太陽。
“沒有什么比云中的太陽更美了。”
“這才剛剛早上就已經放學了?”風海看著飛奔的孩子。
“孩子們還要回家放羊。”巴音那個手中的粉筆在墻上畫了一個圓圈,“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
“也會得到更多的東西。”
“但他想要的只是那一個。多余的東西對他來說沒有價值。”巴音說。
“你說的對。”
“你要去縣里買什么東西?”
“買輛卡車,還有一些蓋房子用的建材。”風海盤算著買些什么東西。現在他不必顧忌錢的問題。
“看這里的土地多遼闊,看這里的人們多善良。”巴音大聲說。“所有事情都是那么美好,只要你不去想就行。你真打算到大風口蓋房子?”
“那是塊風水寶地呢。”風海回答。
“你不了解這里的環境,在大風口蓋房子純粹是浪費時間,那里一年有兩次沙塵暴,不管多么堅固的房子也能讓它瞬間消失。”
“我不單單是蓋房子,我還要種上樹,把那里變成綠洲。”風海幻想著自己將來的城。
“那以后我們有地方放羊了。現在人在變多,羊在變多,綠洲只有那么大一點。你看沙口鎮的樹都快被啃光了。俗話說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等你把大風口的樹養大也要十年八年。現在沒人考慮那么長遠的事情,也沒人要去種樹。仿佛過了今天不會再有明天一樣。”
“你看城里樓房蓋的有多快,我的樹長得就有多快。”風海笑著說,仿佛說出一個預言。
“你這是開玩笑,老天讓樹一年長一寸,你能讓它長一尺?”巴音知道風海是在開玩笑。
“這世上的事情不是老天爺決定的,是我的意識決定的。”風海回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文縐縐。明明是天要下雨卻說成我要天下雨。”
巴音騎著他那輛生銹的摩托車載著風海到縣城里去買東西。兩人騎著摩托車在沙漠中飛奔。到了縣城,巴音拉著風海來到二手車市場,風海買了一輛二手輕貨汽車,給車加滿油。兩個人來到建材市場又買了幾袋水泥,幾把鐵鍬、水管、鐵絲和水桶,還有一些各式各樣的工具。
“你買的花樣可真多。”巴音拿起一把大號的鉗子在手中擺弄。“在咱們那用不著這么多東西,只要有草、有水、有泥巴,就能蓋起一座頂好的房子,住三五十年沒問題。什么樣的房子也不如那土房子好,夏天涼冬天暖。你要在沙漠里蓋起高樓大廈那也不現實,沙漠里就不適合蓋高樓。”
“不要把蓋房子想的太復雜,我蓋了十多年的房子,什么樣的房子都蓋過,只要你想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情。有了這些工具,你就能建一座城了。”風海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想到了李建國,當年他同樣也覺得是無所不能的,即便是把樓房蓋到月亮上去也是那么輕松。但他轉念有否定了自己和李建國聯系在一起,李建國所謂的不過是物質的城,而自己所要建的是純粹的城,不涉及任何物質的城。
買完東西他們到郊外的林場買了三百棵沙棗樹苗。
“都是上好的苗子,不過現在可不是種樹的季節,恐怕要死一大半吧。”聽說風海要把苗子種在沙漠里,老板憂慮地說:“也許只能活五十棵。如果你能等等的話,明年春天種,成活率還能高一些。”
“等不了明年春天了。”風海說。
“可惜了我這些好苗子。”老板嘆息。
“有胡楊嗎?”
“胡楊要從西部進貨。我們這種胡楊的少,不是本地樹種價格太高。不過在沙漠里種胡楊樹可是不錯的主義。”
“給我進一千棵胡楊樹苗。”
“要這么多苗子,你打算造林場啊?”老板驚訝地看著風海,確定風海不是開玩笑。
風海沒有回答,交了錢,他們把摩托車放到放到車廂上,兩人在縣城里面找了家餐館。
“你上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到底打算做什么?”風海超出常人的舉動讓巴音實在捉摸不透。
“我要建一座城。”
“大風口,在那種地方建城,誰來住呢?”巴音笑了起來。
“給我心中的那個人住。”風海閉上眼睛,他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阿菜的身影。
“不明白你們這些有錢人整日想什么,你應該感受一下窮人的生活,看看我們這些整天為活著奔波的人們。哪里有時間去考慮活著以外的事情呢。這里所有的人,從孩子到老人,都是如此。孩子只能上半天學,下午就要回家放羊,男人出去打工,女人照顧家,天天如此。誰還會去考慮別的事情。在這里最大的事情就是蓋一間土屋。鎮子上沒有電,黑天之后就只能睡覺。鎮上要是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那簡直比過年還要隆重。前幾年政府讓我們搬出去,搬到離縣城近一點的地方,有幾個年輕人搬走了,但大多數人不愿離開。沒多久,那幾個年輕人又跑了回來,人們根本就沒辦法適應外面的生活。他們說你看在沙口鎮多好啊,不用擔心有人騙你,晚上睡在路上也沒關系,活的既輕松又快樂,唯一擔心的就是填飽肚子,生老病死都由老天爺掌控。外面的人看我們就像在看原始人,如果我們思想更加開放一些,也不會活的這么辛苦,也就有更多的精力去考慮活著之外的事情。這樣的日子是快樂還是痛苦呢。我們的命運是應該我們自己掌控還是讓老天爺來安排呢?”
“哪里有什么老天爺啊。”
“所謂的老天爺就是這大自然啊。現在的人離自然越來越遠了。”
“離什么越來越近了呢?”風海問。
巴音把手中的肉放到盤子里,搖搖頭。
“你為什么不離開?”
“我高中畢業之后到BJ打工,在一個工廠里打工。我父親打電話說,鎮子上的小學撤校了,讓我回來給孩子們上課。我就回來了。”
“為什么撤校呢?”
“鎮子那么偏僻,全鎮只有五六個學生,沒有老師愿去。說是政策調整,沒辦法。”
“鎮上有人會蓋房子嗎?”
“有,特木勒會蓋房子,用草和土踩成土屋,很結實,鎮上的房子都是他蓋的。”
“回去我們找他蓋一間房子。”
“你不去大風口了?”
“去,去之前我在鎮子上暫住。”
“等你蓋好房子就不想走了,那么舒服的房子,住進去就不愿搬走了。”
風海買來的二手卡車成了全鎮唯一的汽車。回到沙口鎮,好奇的孩子們追著汽車在鎮子跑,汽車停到巴音家門口,孩子圍上來鉆到卡車駕駛室里。風海和巴音找到特木勒,他們在鎮子東面的空地上畫出地基,蓋房子。
“在這里沒人攔你蓋房子,只要你不妨礙別人。”
幾天后他們準備好蓋房子用的材料,以前人們用三輪車或手拖車拉來紅土,有了汽車之后,風海的汽車就成了鎮上的公共交通工具,人們讓風海幫自己運各種東西,風海蓋房子的時候,鎮上的人們都跑來,成年人幫著風海收拾東西,孩子們在房子周圍跑來跑去。
“你看,這里的關系多么融洽,只要你需要,鎮上所有人都會幫你。我們根本不需要高樓大廈,也不需要什么純粹的城,這就是人們所夢想的地方。這就是你所謂的純粹的城。”巴音說。
“你看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變化,你看那科技每天都在更新,難道你們要在這里等待被世界淘汰嗎?”風海問。
“這正是矛盾的地方。”巴音對此很糾結。
“隨著世界改變沒有什么不好,我們活在這個世界里。改變的是世界的面貌,而不是我們的精神。世界在變,但是我們的精神沒有變。我還是我。”
“精神不可避免的要受到這個世界的影響啊。”巴音說。
“誰說的呢?”
“課本上說的啊。”
“人的精神是什么呢?”
“是事物在人腦中的反映。”
“那就是沒有精神嘍?”
“你說的精神就好像是獨立存在的人,那當然沒有啦。”
風海點點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隔天,風海開車和巴音來到大風口,他想告訴巴音自己的計劃,告訴巴音自己要蓋一座什么樣的城。
看著地上的斷壁殘垣,巴音說:“憑你一個人在這里建一座城?”
“我可以讓其他的人過來幫忙。”
風海拿出鐵鍬站在空地上用眼睛估量了一下大風口的面積,淌過小河來到小河北岸,走了一百多步,在空地上挖了一個樹坑,種下了第一棵樹。
“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里變成綠洲。”
“這里的水養活不了那么多樹,即便是沙口鎮的水也越來越少。”
“我會有辦法的。”
接下來的幾天,風海把買來的三百棵沙棗樹苗全部種下去。然后用死掉沙棗樹的樹干在河邊搭起一個一人多高的架子,把水管一頭固定到架子上,另一端接到沙棗林里,這樣就用不著提著水桶來回跑了。種完樹苗之后,他設計了一個M形的水渠,把水直接引到幾百米外的空地上,他計劃在那里栽上胡楊樹,水渠在穿過空地之后又流回到小河中。他只要買一臺柴油機就可以了。
風海一邊栽樹,一邊設計大風口的規劃,他不但在北面計劃種上大片樹林,在西側和南側也計劃種幾十畝的胡楊林。
“這河的水流量太小了,根本不夠養活這么多樹。”巴音一再警告他。
“我會想辦法的。”風海依舊是那樣的回答。
巴音說的對,在種下第一批的沙棗樹之后,風海就發現了河水開始變少了,如果不能解決水的問題,那一切就都是幻想。
“聽老人說,大風口的沙丘后面有一條地下暗河,以前大風口的人們就靠地下暗河的水生活,后來沙丘移動,把地下暗河的入口掩埋了。”巴音說。
“現在還有人能找到嗎?”
“當年經歷過的人早就死掉了,只是聽說而已。應該在河水流過來的位置。不過這里的河流也不固定不變的,遇到雨水大的年份就會改道,誰知道以前在什么位置呢。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建你的城?”
“我已經開始了。這些樹就是城的一部分。”風海眼前浮現出沙漠中一座被綠樹環繞的城,綠樹成蔭,房屋整齊,道路平坦。“也許它可以取代沙口鎮,成為人們新的家。”
“建的太快也許不是什么好事,沙口鎮已經過了幾百年才變成今天的樣子。”
“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快。我們也不得不越來越快。”
“你說的是人,而不是這個世界。世界還是多年前的樣子,只是人變了。”
“人改變了世界。”
“人改變的是自己,而不是這個世界。你能把這片沙漠變成綠洲嗎?”
“能!”風海堅定的回答。
很快,風海在沙口鎮的房子蓋好了,兩間十多平米的小房子,一間臥室,一間放雜物,雖然只打算蓋兩件臨時居所。看到蓋好房子風海還是大吃一驚,和鎮上其他房屋一樣,厚厚的墻壁是用紅土、沙子和干草、草根壘成,屋頂的房梁和檁條整齊排列,檁條上面是厚厚的干草,最上面一層則是泥土壓實。所有東西都是就地取材,紅土是幾公里外取來的,干草和草根是河邊的割來的,房梁和檁條是綠洲里枯死的大樹。
“大自然的每件東西都能派上用場,它從來不浪費任何一件東西。”巴音對自然充滿了敬畏和崇拜之情。“如果大自然不值得贊美還有什么值得夸耀呢。”
風海搬進了新房子里住。最初他每天無所事事,大風口的規劃還沒有眉目,胡楊樹苗也沒有運來,他每天的事情就是早上四點起床,到大風口看看自己種的樹,十點左右回到沙口鎮,然后就是在鎮子上閑逛,找人聊聊天,偶爾去縣城里買點東西,中午湊合著吃點東西,下午開始規劃大風口的設計,傍晚,到鎮子后面的沙棗林轉一圈,夜晚,坐在星空下思念著阿菜和早春。越是安靜的時候,那種思念越是強烈。想到阿菜,風海感到自己的心被壓縮成一個點,窒息般疼痛,如果自己早些幫助阿菜,她也許不會那么痛苦,也許不會自殺。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就像阿菜說的,一個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想到阿菜獨自坐在黑暗中的臺階上,想到阿菜獨自坐在深夜里的陽臺上,風海后悔沒有陪在阿菜身邊,那樣至少能對阿菜多一些了解。想到早春,他心中只有深深的愧疚,如果當初不把她帶出來,也許她現在還活著,即便是活著在恐懼和痛苦之中,但至少還活著。也許她會遇到一個更好的人,過著快樂生活。如果早春現在還活著她會后悔嗎,如果讓她自己選擇一次,她會選擇跟著我們走嗎。一天風海躺在沙丘上睡著了,他夢到了早春,夢到她穿著漂亮的白裙子,站在桃樹中間,樹上開滿了鮮艷的桃花,她白皙透紅的臉頰猶如粉嫩的桃花,風海想要說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猶如變成了一個啞巴。很美呀!早春說。風海醒過來,他發現自己眼角流出淚水,星空依舊那么美麗,只是變得空空如也。早春為什么說很漂亮呢,她在說花漂亮,還是自己漂亮呢。第二天風海開車到縣城里,買了一株桃樹。
“桃樹在沙漠里面養不活。”老板提醒風海。
“有什么好辦法?”風海問。
“換土,把沙子換成好土。”
風海裝了一車土回到大風口,他在大風口的正中央挖出一個大坑,把沙子換成好土,栽下桃樹。
“明年就能開花,過幾年就能長桃子了。”風海說。
巴音從來沒見過桃樹。
“桃花很漂亮。”風海看著桃樹,想起了南杉村那漫山遍野的桃花,想起了阿菜掛在陽臺上的畫,想起了那一院子桃紅。
“我知道一首桃花的詩。”巴音想了想,“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是寫給心上人的嗎?”
“寫給故人的。”風海望著蔚藍的天空。
“故人是死去的嗎?”巴音問。
“不,是離開的人。”風海望著天空回答。
“你也很思念離開你的那個人吧?”
風海點點頭。
風海每天清晨從大風口回來就沿著沙口鎮的小路散步,平坦的道路上空無一物,道路兩側是木柵欄,幾乎所有的人家種著一兩棵棗樹,有的種些蔬菜,平頂的房子低矮,窗口只有幾十厘米大小,因為屋子里面昏暗,人們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在院子的樹下完成的,從街道上走過就知道誰家在干什么,哪家今天吃什么,哪家的孩子又打架了,哪家的丈夫在外面喝酒了。不用十分鐘就能從最東面走到鎮子盡頭。路上常年留著車轍的印記,這是每隔兩周來一次的販賣生活用品的車,它給鎮上的人們送來面粉、鹽、蔬菜還有各種的生活用品,走的時候也會帶走幾只羊,更多的羊是羊販子定期來運,自從風海買了汽車,人們也會讓風海把羊拉到鎮上去。每當販賣車來的時候就是鎮上趕集的日子,小販把車停在路中間,打開白色的貨箱,塞的滿滿的貨物就會從貨箱里滾出來,人們涌上去從里面挑選自己需要的東西,東西比別的地方貴的多,但是卻方便了人們。送貨的商販是一對漢族夫妻,四十多歲,男的瘦高禿頂,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女的矮胖頭發濃密,一臉嚴肅,他們常年給沙漠中零星的村鎮送東西。
“從我爺爺那時候就干這行了。他那時候趕著驢車,到我父親那時候開拖拉機,前幾年我買了汽車。雖然掙不了多少錢,但很有成就感。”男人笑著說。“這個沙漠我太熟悉了,閉著眼睛就能開到目的地。”
走到鎮子的盡頭,轉彎就看到茂密的沙棗林,沙棗樹長勢旺盛,人們把羊群趕到樹林里任由它們自己找食物,遠遠看去,沙棗林里面猶如點點白云,人們分辨自己家羊的方式很簡單,耳朵上打個眼拴上自己的繩子。樹下長長的野草緩解了干燥的氣候,走進沙造林就吸到濕潤的空氣,如果風從沙漠的方向吹來就會變得干熱,如果從沙棗林方向吹來就會變得濕潤。陌生人走進去,成群的山羊就會跟在人后面啃咬人的衣服。向沙棗林深處走就能看到激流滾滾的河水,春天河水清澈見底,到了夏秋,河水就會變得渾濁,冬天河面結上厚厚的一層冰。河水只有春天甘甜,其他季節就會變得苦澀,河流穿過沙棗林流向大風口,然后消失在沙漠中。
在沙棗林中放羊的五六個孩子早已和風海熟悉起來。
“八斤的姐姐烏蘭愛上了你。”十歲的查干悄悄對風海說。
風海笑了,他把孩子的話當做玩笑,問:“我應該怎么做呢?”
“你買十只羊到他家提親。”查干認真地說。
“八斤的父親會同意嗎?”風海笑了。
“沒人會阻攔別人的愛情,哪怕是父母。”查干一邊跑一邊說。
查干所說的烏蘭,風海認識。她長著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那一頭秀發在常年經受風沙頭發變得干枯的人們中間尤為顯眼,二十歲的烏蘭是鎮上唯一的青年女孩,她跳起舞來像一陣風,她唱起歌來整個鎮子上都回蕩起她的歌聲,看到她的微笑之后,閉上眼睛全世界都是她的笑臉,她哭起來你能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當風海聽到烏蘭愛上自己,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恢復了跳動,血液把活的氣息帶到了全身。愛能讓一個人死去也能讓一個人復活。但這并不代表風海就愛上或接受的烏蘭,畢竟有的傷口會痛一會,有的傷口會痛一輩子。風海心中除了阿菜已經別無他物,甚至容不下他自己。
自從查干當著大伙的面把烏蘭愛上風海的事情說出來之后,烏蘭漸漸走進了風海的生活。
一個下午,烏蘭把自己做的馬奶酒送到了風海家中,風海正坐在昏暗的房間里,趴在桌子上畫大風口的規劃圖。只是一張草圖而已,就像孩子們的兒童畫。抬頭風海看到烏蘭站在門口,長長的頭發披在肩膀上,恍惚間風海以為站在門前的是阿菜,他站起來走上前,卻發現是烏蘭。風海把烏蘭讓進屋。烏蘭把酒端到風海面前,讓風海當著自己的面喝下去。
風海喝掉了半碗酒。烏蘭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背后照進來,風海正好站在她的影子里。烏蘭白皙的面龐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柔軟而細膩。風海突然想把她拉進屋子里,然后親吻她的面龐。但他還是畢恭畢敬的把空碗還給烏蘭。
“我愛上了你。”烏蘭深情的對風海告白。
“我已經老了。”風海回答。當他說出這句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這么多年來他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歲,仿佛失憶的那一刻就是他生命開始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當做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但事實上這個數字還要再加上二十歲。
當風海把自己推測的年齡告訴她之后,烏蘭嚇了一跳,但這并沒影響烏蘭對他熱情的追求,她幾乎每天夜里都跑到風海的家中,有時帶來食物,有時候給他唱歌,有時候給他跳舞,有時陪他散步,有時候陪風海到大風口。風海漸漸愛上了這個熱情的女孩。最初他們還能像正常人一樣交往,像朋友一樣相處,當風海意識到自己即將跳入愛河時,他感到恐懼,在愛情面前風海退縮了,他不敢逾越愛情,仿佛跨過去就是死亡,他告訴烏蘭自己無法開始新的愛情,風海開始躲避,他退縮到自己的小屋里,退縮到大風口空空的城中,退縮到心中幽暗的角落里。第二年,烏蘭的追求持續了一年,一天女孩哭著跑來對風海說,如果再不答應自己,她就要嫁人了。風海仍舊沒有答應,不是因為他心中還裝著阿菜,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在哪里。所有看上去堅定不移的步伐都帶著猶豫和彷徨。最終女孩離開了。烏蘭出嫁那天,風海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傷心,也說不清為何黯然悲傷。
沙口鎮的生活單調,風海用種樹打發著單調的生活,第二年春天,他訂購的一千棵胡楊樹苗運到了,風海發動全鎮的人去植樹,每人每天三十元錢,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栽完了一千棵樹苗。河水比往年春天大了一倍,即便這樣,也剛剛夠灌溉風海種下的一千三百棵樹苗。接下來幾天人們給種下的樹苗打上支架,以抵御每年春天到來的沙塵暴。風海開始擔憂以現在的水量自己在沙漠里造一個綠洲的愿望會落空,為了儲存水,風海在大風口上游挖了一個六十米見方湖泊用來存水。剛來到沙口鎮種下的三百棵沙棗樹在風海的照料下全部活了下來,樹杈上長出嫩綠的葉子,樹下也鉆出了小草。桃樹上鉆出一朵小小的桃花。人們跑來爭相看桃花,為了保護桃花,孩子們用紙盒做了一個小箱子把桃花套起來。
人們給樹綁好支架等待每年四月的沙塵暴的到來,可是直到六月,也沒有沙塵暴出現,人們贊嘆風海運氣好,年初種下的一千棵沙棗樹也都長出了葉子,一千棵樹竟然全部都活了。棗樹開花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了很多蜜蜂,在樹的周圍嗡嗡作響。為了慶祝樹苗都活下來,風海買了六只羊請全鎮的人吃飯。十幾個人宰羊、切肉忙活了一天,傍晚開火,一直吃到第二天凌晨四點鐘。第二天整個鎮子都變得靜悄悄的,因為所有人都在睡覺。
夏天河水變得渾濁起來,河水過了沙口鎮到達大風口湖泊的時候又變得清澈透亮,就像剛剛從雪山上流下來,不但如此,人們還發現湖水冰涼甘甜,水量充沛,即便是到了枯水期,湖水也從未少過。
人們說自從風海來了以后大風口變成了風水寶地,就連沙口鎮也跟著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