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寺
- 失憶三十年
- 觸石
- 5540字
- 2018-08-08 07:30:00
7 山寺
八月份他們到達了大興安嶺西麓的黃崗梁,茫茫戈壁灘就此終止,出現在眼前的是高大的山峰、茂密的森林和起伏的草原。樹木鋪滿所能望到的全部山峰,夏天的季節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更顯得山高林密。深綠色的草原看上去遼闊雄壯,寬闊的草葉油光發亮。山林中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一起叫起來竟產生震耳欲聾的效果。
也許有幾萬只鳥吧。風海想。
沿著小路穿過黃崗梁,后面的山峰從半山腰一直到山頂都掩藏在霧靄中。濕潤而寒冷的空氣讓人不禁深吸幾口。山腳下有一處涼亭,亭子后面是高大的云杉樹,亭子里坐著幾個游人,亭子旁邊是清澈見底的池塘,紅白相間的錦鯉魚成群在水底游來游去,池塘后面是一排木房子,全是小小紀念品的商店,貨架上擺放著地方特產,店主們懶懶地坐在柜臺后面看著稀稀拉拉地游人,看樣子也都是附近的居民。一條彎彎曲曲石板路通向山林深處。雖然都是人工雕琢,卻因有人稀少和滿山的原始樹木,仍讓人感覺置身室外桃源。
“你們在下面等著,我上去看看路?!彼肋@小路只能通向山上,卻仍舊好奇去看一看。阿菜和早春坐在湖邊用饅頭屑逗魚。
小路的石板上長滿青苔,看上去仿佛歷經百年滄桑。走到半山腰在路邊看到一塊石碑,上面寫著:云杉寺。石碑后面寫著云杉寺始建于元代,后因年久失修而破敗,1991年重建云杉寺。
風海繼續向上走,長長的樹枝長到小路上,卻沒有人修剪,轉角處風??吹揭豢媚樑璐值穆淙~松,他這才發現山上并非只有云杉,白樺樹、山楊樹混雜在一起。料想到了秋天必定是疊翠流金。高大的樹木和濃重的霧氣讓整個山林變得潮濕陰沉。繞過幾道彎走到山頂,山頂上只有一個小小的院落,灰色的墻壁和青瓦,北面的屋脊上長著灰綠色苔蘚,風海以為這是一戶人家。走到院門聞到陣陣香氣,風海確定這就是云杉寺,果然,山門的正上方掛著木牌上面寫著云杉寺,小小的寺院不及四合院大,仿佛是普通寺院的縮小版,院子里種著一棵高大的云杉,大概因為太過高大,屋頂以下的枝杈都被砍掉,筆直的樹干直插云霄。院子靜寂無聲,也看不到人影,青煙和潮濕的霧氣混雜在一起彌漫在整個院落中。
進寺的山門有三扇,全部敞開,風海納悶怎么三扇門全部敞開,他突然想起聽人說進寺門是有講究的,不能隨便進,但他想不起從哪個門進從哪個門出,甚至想不起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他想了一會從中間的門邁進去。從西側房開始看,西側房是其中一間有二層的小樓,上邊懸著一架鼓。中間的大堂里擺放著一尊巨大的佛像,一直頂到房梁上,他站在門口看了一會,想不起這是什么佛。這么說我曾經知道。風海感覺恍恍惚惚。他走了一圈,沒看到有什么感興趣的東西,在東側房的門口的長凳上坐下,靠在椅背上休息。
靠著柱子坐了一會不覺有些倦意,頭靠在柱子閉上眼睛。不一會他聽到一陣笑聲,轉頭看,阿菜和早春從門口走進來。你們怎么來了?風海問。阿菜和早春并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向大殿,風??粗齻冊诖蟮钪泄虬?,看她們虔誠的樣子風海覺得有些好笑。他再次閉上眼睛,又想起進山門的事情,他起身走出山門,決定再重新走一次,他定神想了想走到中間的門。他抬起右腳邁進去,正好一腳在門內,一腳在門外。這時背后傳來笑聲,風?;仡^,阿菜和早春站在身后。中間的門是空門,進了這個門便一切皆空,連我也會忘記噢。阿菜說。可是他前傾的身體已經進到門內,說話間后腳也跟進來,阿菜說噢的時候,他的左腳剛好落地。風海身體一抖睜開眼睛,身上一身冷汗,原來是一場夢,第一次從哪個門進來的呢,他想了一會,卻已經忘記了。再看大殿里,只看到早春一閃而過的影子,大概是轉到里面去了。他隱隱聽到咚咚的鼓聲,幾個僧人從他身后走出來。剛才身后的房子里明明空無一人,他們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風海奇怪。幾個僧人興致很高,有說有笑向山門走去。你們這是去哪?風海問。羅莊有廟會,可是十年一次的大廟會,你不去看看?一個僧人說。說完幾人走出山門。羅莊在什么地方?風海想,十年一次的廟會,想來肯定很熱鬧,風海想借這個機會給阿菜和早春買點禮物,給她們一個驚喜。風海想叫上她們一起去,可是看著僧人遠去的背影又怕跟丟,急忙跑出寺廟,僧人們已經走出幾十米,風海急匆匆追趕,他一路小跑卻怎么也跟不上幾個悠閑漫步的人,好在沒有跟丟,一路上只看到他們光禿發亮的頭和在霧氣中飄蕩的青灰色僧衣。走著走著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幾個僧人左轉向山下走去。原來是在山下,早知道叫上她們一起來,不必再回到山上了。風海嘀咕道。他明知道自己要跟著幾個僧人趕廟會,廟會走的是下山的路,卻不自覺地走上了另一條路。對此他沒有多想,只是從小路上走下去,本來在岔路口能清晰地聽到鼓聲,走了一段時間卻什么也聽不到了。高大的樹木遮蓋了小路,仿佛走在長長的綠色長廊中,他的衣服被葉子上的露水打濕,感覺的陣陣寒意。路邊出現了些歪歪扭扭的石像,四五十厘米高,有些立著,有些則倒在泥土中被樹葉覆蓋。風海蹲下查看,雕塑粗糙上面沒有字,看不清出刻的哪路神仙,不過從尖尖的帽子判斷應該是元代的服飾。風海繼續向上走,石板路上的青苔越來越厚,灰黑的苔蘚蓋住整塊石頭,走起來也越來越濕滑。風海干脆到路邊的落葉上走。到半山腰看到一個破敗的院落,青灰色屋頂已經塌陷,院墻也破舊不堪,院落里一棵古樹已經枯死,一只黑色烏鴉縮著頭站在樹枝上,黑溜溜的小眼睛盯著風海。風海打了一個寒戰。走到正門,三扇木門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歪歪扭扭的門框,院子的枯樹下歪倒的香爐上結滿蜘蛛網,大殿里的佛像也已經歪倒。又一個寺廟。風海抬頭看匾額,卻只見兩根生銹的鐵釘。風海沒想到山上還有這樣一處破舊的寺廟。他走進去,卻見寺廟長廊的樞梁上的畫著各式各樣的人物,色彩艷麗,人物的相貌、動作栩栩如生,風海仰頭欣賞,清晰的畫面猶如昨天剛剛畫上去,沒有一點褪色的痕跡。因為長時間仰頭的緣故,看著看著風海感覺有點頭暈,眼前的東西模糊不清,他使勁閉上眼睛,就在閉眼的瞬間,他感覺畫上的人物動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穿著穿著長裙頭上兩個花環的女人,風海閉著眼睛低下頭平靜了一會,覺得自己一定是眼睛昏花。他再抬頭,剛才畫上的人竟然不見了。怎么可能,畫中明明有一個女人的,難道是我看花了?風海在長廊中一路尋找。在一個角落里他又看到了剛才的女人,枚紅色長裙,白色上衣,藍色的長絲帶在身后飄舞。畫中的云彩和院子里霧氣輝映在一起,那人物竟仿佛從畫中走出來,或者風海竟有走進畫中身臨其境的感覺。他再次感到眩暈,但這次他沒有低頭,瞪大眼睛看著畫中跳動的美人,接著畫中所有人都動起來,仿佛突然都活過來一般。幾個穿著長裙的仙女乘著云彩向西飛去,地上一隊長袍僧人在眾人的簇擁下慢慢走過來,有長相兇惡赤膊的羅漢,一身紅衣的活佛,在畫中來來往往,一開始風海覺得好笑,那一個個小小的人物在畫卷上跳躍,看著看著,畫中的人物全變成了兇神惡煞般的模樣,赤色火焰,身戴枷鎖的罪人,痛苦的哀嚎,圍繞在自己周圍。他發現不是自己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壁畫,而是自己墜入了畫中世界,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佛教里的十八層地獄。風海掙扎著想要逃開,手腳卻被捆綁住一般。就在這時一聲咳嗽聲把從畫中的世界拉回來,他如大夢初醒一般,一個老頭拿著掃把在院子里掃地,再抬頭看墻上的畫,已經是破舊不堪,大多漆面已經脫落,上面的人物也模糊不清。風海跌跌撞撞從寺廟中跑出來,寺院外的小路上濃霧彌漫,風海已經辨不清哪是來的路哪是要去的路,他隨便選了個方向繼續向前走。走出幾百米,看到路邊坐著一個老者,頭發、胡子花白,懷中抱著一根長長的拐棍,身上穿著粗麻布衣,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毛也是白的,從眼角一直垂到顴骨。老者閉著眼睛坐在石頭上,紋絲不動。風??戳艘谎?,繼續向前走。年輕人,前面的山路濕滑,走起來要小心。老者操著濃重的方言說。風海停下腳步,轉身回到老者跟前說:我要去廟會。廟會在山下。老人回答。這條路呢?風海問。老人回答:另一個世界。風海說:沒關系,到最后誰都要去那一個地方,現在看一看也無妨。老人睜開眼睛說,只怕是有去無回。風海有些生氣說:誰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說完風海繼續向上山的路走。過了一座小橋,風海從潺潺的水聲中依稀聽到喧鬧聲,中間還摻雜著鑼鼓聲。這里怎么離廟會越來越近,轉過一個彎,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一片燈火通明,驅散昏暗的霧氣,抬頭看天空已是黃昏,一座座樓宇上掛著彩色燈籠,空地上人群擁擠,買東西的吆喝聲,廣場上鑼鼓聲,孩子的叫喊聲混雜在一起。風海興致勃勃地走進去,兩側的建筑是各種飯館、茶樓、旅店,穿著光鮮的人們進進出出,樓宇中間的廣場上則是擺攤的人們,撐著架子在空地上叫賣,風海走了一圈,想給阿菜和早春買條絲巾,可是卻沒有一個賣絲巾的。他買了幾個孩子玩的木雕玩具,開始向回走。走到半路又看到了路邊的老人。他依舊閉著眼睛坐在石頭上,猶如一座雕塑一般。風??戳丝蠢险?,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繼續向前走,走過破廟的門前,他猛地一抬頭,廟門上的匾額上寫著:云杉寺。
風海打了一個寒戰,驚醒過來,原來是一場夢。風??吭谥由掀綇土艘幌滦那?,他想仔細回憶夢的經過,卻發現自己大多已經想不起來了。他起身去找阿菜和早春,在寺里轉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她們。也許她們也只是出現在我夢中而已。寺院中仍舊空無一人。天色昏暗,風??戳丝幢恚挥兴狞c鐘。他突然想起夢中和老者的對話:誰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你要去的地方在你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自己怎么會說這樣的話呢?難道自己做的一切不是自己的選擇嗎?如果不是那是誰決定呢?是我失去的記憶嗎?我明明要跟著僧人去看廟會,怎么會走上另一條路呢?
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風海坐在凳子上胡思亂想。
突然抬頭,他竟然看到了夢中的老者,穿著粗麻布衣,懷抱拐杖坐在院子里。他怎么會在這兒?又怎么會在我夢中?
風海站起來要問個究竟,走到老者面前還沒有開口。
“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吧?!崩险哒f。
風海不明白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人,風海簡直要暴怒了,但他壓抑著怒火問:“你到底是誰?”
“一切皆虛空,一切行為皆無意識。”
“什么意思?”
“你身邊的兩個人都不屬于你,你所有的行為都是沒有意識的行動?!?
風海的臉慢慢扭曲了,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他媽的放屁?!?
老人轉身走出山寺,風海竟感到陣陣空虛,仿佛他說的正在發生,阿菜和早春即將離開自己,他想這一切還是夢中,看四周空空蕩蕩,香爐里不再冒出青煙,東西側房的門也都已關閉,仿佛即將謝幕。他蹲坐在地上看著空空的寺廟,鼻子里酸酸的。幾個游人說說笑笑走進山寺,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牽著,在院子里四處觀賞,似乎沒有注意到風海的存在。風海漸漸冷靜下來,他重新坐回到長廊的椅子里,頭靠在柱子上,盯著云杉,腦子里空空如也。
風海又回到了記憶開始的時刻,回到了那片雪原,仿佛自己從茫茫雪原上走來,走進了城市,參與開創了一世輝煌的世界,想起了李建國,想起了淮南英,想起了阿墨、李瑋、老來、徐明、光耀,他們就像一個模糊而難以拭去的形象可在自己的腦海中,可是他們說過什么,做過什么都無法再記起,就仿佛那是遙遠年代發生的事情,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燈火輝煌,那些人聲鼎沸,也都消失不見,只變成他身后的遙遠回音,微小而孱弱。風海知道總有一天所有這一切都將在自己記憶中消失,哪怕是自己一遍遍回憶,也無法將他們留住。風海和阿菜走過黃河的時候,風海在河灘上抓起一把沙,阿菜說,黃河里的沙是抓不住的,除非河水倒流。風海用水杯在河中舀了一杯水,等沙沉淀把水倒掉。這下我把沙留住了。風海把杯子舉過頭頂笑著說。你和沙之間隔著一層玻璃呢。阿菜笑著回答。風海仔細看看,沙土上面仍有一層水。我們從這片土地上生存,卻不知何時來到這片土地上,我們無法追溯祖先走過的路,那是太過遙遠的年代里的事情,當我的祖先踏上這塊土地,是否意識到他的子孫將追溯曾經的歷史,而我們又是否意識到我們的子孫也將追溯我們的歷史。對于我們的子孫,他們不是我們的孩子,他們是全人類的孩子,也許因為我們太過愛他們才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孩子,但他們終將成為人類歷史中的一員,他們也將有自己的子孫,他們的子孫也將追憶他們的歷史,我們的財富、輝煌和歷史不過是他們書本上文字,我們的精神和科學的基礎才真正變成他們的財富。那么我們身邊的人也不將屬于我們,而是屬于他們的祖先和子孫后代。想到這風海再次傷心欲絕。
當風海再次回到記憶開始的時刻,他發現自己從未真正選擇過什么,李建國把他留下,當看到其他公司昂頭挺進的時候,他順應時代創建了公司,然后創建的一個建筑帝國,而后眼睜睜看著人們一個一個離開,自己卻沒有挽留,直到公司衰敗,李建國跳樓自殺,自己不得不離開,一路向北,遇到阿菜,她主動認識自己,所有這一切,自己沒有認真考慮過,甚至沒有第二個想法,仿佛一切都已安排好,自己只是按照早已設定好的情節行走。那到底是誰在冥冥之中控制著自己,是已經被遺忘的記憶還是無意識中的自己。那么自己所希冀的,所盼望的終將和自己無緣,最后陪伴自己的只有那個看不到的孤獨的自己。
老者虛空和無意識的談論倒是喚起了風海不屈服的精神,可是他發現自己所謂的不屈服和抗爭最終也陷入沒有方向的空洞中。他現在只想見到阿菜和早春,立刻見到她們。
風??戳丝幢恚呀浳妩c鐘,他匆匆忙忙下山,來到山下的涼亭,里面空無一人,先前的游人也都已經散去,池塘后面的商店大多已經關門,自己的小拖車還停在原地。
“阿菜、早春……”風海焦急地呼喊。他的聲音在山間回蕩,仿佛敲在空空鐵皮桶上。
他坐在涼亭中,呆呆地看著池塘中游動的魚,他早已沒有了悲傷和快樂的感情,只是沒有思想的持續著時間。
過了一會阿菜和早春從山上的小路走下來。她們高高興興地依偎在一起,就像一對親昵的姐妹。
“你們去哪了?”風海問。
“山上啊,寺廟里。我們看到你了,一個人傻傻地坐在長廊里。”阿菜打掉身上的露水。
風海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