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洋與文明
- (美)林肯·佩恩
- 4097字
- 2019-01-04 23:09:45
“經由神之土地的大海而來”
為了獲得國內所需的自然資源,古埃及人并不拒絕對外貿易。阿斯旺上游的地區因其采石場而引人注目,而第一瀑布南面的安全地帶也常年引人注意。在第六王朝的一名官員烏尼(Uni)的碑文中,記錄了他曾兩次前往那里,獲取建造梅連瑞金字塔所需的巨石。在他的第一次旅途中,他的護航船隊包括6艘駁船、3艘拖船、3艘單桅帆船以及“唯一一艘戰艦”,“在國王只有一艘戰艦的時代,從來沒有人探訪過艾伯特和象島”。在第二次旅行中,烏尼充分利用了和平的關系,他在第一瀑布周圍開鑿人工水道,從而大大改善了船只的航行狀況。
古埃及人航行到阿斯旺以外的地方不僅是為了獲取石塊,也是為了獲取僅在努比亞出產或經努比亞人之手而來的珍貴物品。在大約公元前2300年,一位名叫哈爾庫夫(Harkhuf)的商人到阿斯旺南部進行了4次貿易之旅。其中最后一次是在佩皮二世(Pepy II)統治時期,當時佩皮二世已經70歲了。哈爾庫夫的貨物包括宗教儀式上用的香、黑檀、花豹和谷物,以及“象牙、投擲球棍等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他的最后一次貿易值得紀念,因為他獲得了一位“會跳舞的小矮人”,幾乎可以確定是一名俾格米人。他還從當地給法老發出一封討論小矮人的信,我們能夠從法老的回信中感受到他的滿心期待。佩皮二世命令哈爾庫夫立即前往宮廷,并下令做好各項安保工作,確保小矮人安全抵達。“小心不要讓他落入水中。當他在夜間睡覺的時候,要委派出色的人員到他的帳篷里睡在他的身后,一個晚上要檢查10次。與西奈和蓬特送來的禮物相比,陛下更渴望看到這個小矮人。”這兩樣都是價值連城的稀罕物。
在紅海的北端,西奈半島構成了非洲和亞洲之間的天然分界線。沿著西奈半島,貨物貿易和文化交流在埃及與阿拉伯半島、安納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及伊朗之間展開。埃及本土也有豐富的礦產資源。在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之間出土的文物表明,在格爾塞時期后期,經過迦南和敘利亞的陸上通道,已被布托與比布魯斯(今黎巴嫩的朱拜勒)之間的海上通道所取代。從黎凡特進口的物品中最有價值的是雪松木,僅用船只就能將其輕松地運走。早在公元前三千紀,這種貿易就已經開始了。根據巴勒莫石碑(Palermo Stone)上的記載,斯尼夫魯法老曾命令“40艘船裝滿雪松原木”,其中一些用于制造長53米的船,比胡夫船還要長11米。
與美索不達米亞之間貿易的最古老的文字記載便來自巴勒莫石碑。石碑只留下一些殘片,上面刻有第五王朝的編年大事記。最早的古埃及遠航船只的圖像出現在幾乎同屬于第五王朝的2塊浮雕上,一塊位于阿布西爾的法老薩胡拉(Sahure)的神廟中,另一塊位于塞加拉的法老烏尼斯(Unas)的官道上。薩胡拉神廟浮雕上的圖像描繪了6艘古埃及船只載著船員起程前往黎凡特,另一幅圖像描繪的則是8艘船載著船員和外國人歸來的畫面。這些外國人有著迦南人的服裝和發式。在烏尼斯浮雕中的2艘船上,也出現了埃及人和迦南人。雖然這些商人來自黎凡特,但他們裝運的貨物并不僅限于他們的故鄉制造或出產的物品。在斯尼夫魯法老統治的土地上發現了產自克里特島的物品,而在同一時期的克里特島,也發現了明顯產自埃及的大碗。最初,這些物品似乎都是經由來自黎凡特的中間商而進行貿易的。然而到了公元前三千紀后期,在克里特島和埃及之間可能已經出現了直接的海上貿易。
當時,古埃及人將克里特島視為一個西方國家,人們通過辨別方向來了解周邊地區的地理知識。地中海東部的季風使洋流自東向西流動,因此從克里特島前往埃及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先向南航行到今天的利比亞海岸(可能需要3~4天的航程),然后再向東到達尼羅河三角洲。在返航時,可以順著季風和洋流向東,沿著黎凡特和安納托利亞半島的南部海岸航行,然后向南到達克里特島。
埃及與海外進行貿易的另一條水道是紅海。紅海是進入神秘的蓬特地區的通道,那里是佩皮二世提到的第二個地方,在他之前的法老們都十分喜愛來自蓬特的禮物。但是自古代以來,其確切位置令歷史學家和地理學家們爭論不休。學者們的共識是,它位于紅海的南邊,可能性最大的地方是位于非洲的厄立特里亞或者位于阿拉伯半島上的也門,也可能位于紅海南邊和穿過“非洲之角”的亞丁灣之間。最后一個可能的地方就是今天索馬里的擁有自治權的蓬特蘭州。紅海位于尼羅河以東150千米處,途經瓦迪哈馬特。干旱的海岸生長著少量樹木。船只必須先拆散再搬到海岸,以便重新組裝和下水。在第十一王朝的一篇碑文(公元前2100年)中記錄了這一過程,其中描述了人們在霍努(Henu)的帶領下前往蓬特探險的經歷。“霍努率領一支3,000人的隊伍從科普托斯經陸路行進……我將道路變成了河流,將‘紅色的土地’(指沙漠)變成了一片田野。為此,我給每人1個皮囊、1條扁擔和2罐水,每天給每個人20塊面包。”顯然,霍努是通過沿著河流航行而“將道路變成了河流”的,盡管是斷斷續續的。
盡管對體力和后勤保障有很高的要求,但早在第五王朝時期,人們就開始前往蓬特進行探險了。“失事船只上的水手”的故事是現存最古老的船難記錄,與霍努的探險屬于同一時期,讓人們明白了在貿易中可以獲得財富。故事講述了120名船員中唯一的幸存者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島上登陸,在那里,一條蟒蛇把他當作朋友并加以招待。為了感謝這條蟒蛇的幫助,水手想把“滿載埃及貨物”的船只送給它。蟒蛇笑著說:“你手中的沒藥并不多,先生,我是蓬特的王子,沒藥屬于我。”蟒蛇向水手保證他一定會得救,并送給他一整船的“沒藥、油、巖薔薇、香料、肉桂、芳香植物、涂眼胭脂粉、長頸鹿尾巴、大塊焚香、象牙、獵犬、猿、狒狒以及所有的上等貨物”。后來這名水手果然得救了,并帶著給法老的禮物回國。
關于紅海上的埃及商隊的最完整記錄,可以追溯到新王國時期的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統治時期。她以自己短命的哥哥圖特摩斯二世(Thutmose II)的助手,以及他的外甥和女婿圖特摩斯三世(Thutmose III)的攝政王的身份進行統治。在圖特摩斯三世未成年時,她成為實際上的法老,并在法老的王冠上裝上人造的胡須,在古埃及悠久的歷史上,她是唯一一位這么做的女性。這次前往蓬特的航行的情況被極其詳細地記錄在底比斯的神廟(哈特謝普蘇特女王便埋葬于此)中的3面墻上,時間大約為公元前1470年。描繪船只的藝術作品對于造船工藝的研究而言可能稍顯不足,因為作者通常是缺乏相關技能的人(例如插畫家)或者是對材料的準確性不感興趣的人,他們對自己所描繪的船只并不熟悉。然而我們有證據認為,描繪蓬特探險的這些藝術家的作品是十分可靠的,因為他們雕刻魚類的筆觸非常精細,以至于現代的魚類研究者能夠以此辨別出它們的種屬。
前5幅圖像分別描繪了船隊起航、在蓬特受到熱烈歡迎、交換商品、滿載貨物的船只和返航的場景。接下來的2幅圖像是介紹獻給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的貢品,以及她獻給阿蒙神(Amon)的貢品。第8幅圖像展現的是正在進行稱重和測量的物品,而第9和第10幅圖像則是哈特謝普蘇特女王向宮廷和阿蒙神宣布探險圓滿結束的場面。如果這些描繪是準確的,那么共有5艘船參與這次探險。根據畫面中槳手的人數(每側15人)進行推算,船長約23米。到達蓬特后(那里的房屋是由柱子支撐起來的),古埃及人開設商店(其字面意思是“國王信使的帳篷”)進行貿易,他們的商品包括項鏈、短柄小斧子和匕首,并提供“面包、啤酒、葡萄酒、肉、水果以及一切在埃及能夠發現的物品”。在古埃及人看來,蓬特人無疑應向他們表示敬意和服從,他們問道:“既然他們祈禱和平……‘你們是經由天堂之路,還是通過水路,經由神之土地的大海而來的?瞧!說起埃及國王,我們是否能夠獲得國王陛下賜予的生命?'”

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的船隊從蓬特經由紅海返航,發現于埃及底比斯的法老神廟中。沒藥樹是最重要的貨物,懸掛在船員們肩膀上的扁擔上。木制的船依靠槳手和單面橫帆作為動力,依靠掌舵的船員來引航。(From Auguste Mariette's Deir-el-Bahari: documents topographiques, historiques et ethnographiques recueillis dans ce temple [Leipzig, 1877].)
第4幅圖像描繪了返航時帶回的貨物,這也是航行的真正目的。畫面上顯示的是2艘船,船員們正在搬運一袋袋的貨物,將“新鮮的沒藥樹”裝進筐里,這些是最有價值的貨物。在向宮廷宣布使命已成功完成后,哈特謝普蘇特女王說,她已經遵循她的父親(即阿蒙神)的命令,“為他在蓬特建造了一座宮殿,并在宮殿后面的花園中種了許多樹”。乳香和沒藥是宗教儀式上最重要的用品,但在后面的幾幅圖像中描繪的是蓬特人的各種出口產品,包括“黑檀、純正的象牙制品、綠金……及樟木”,與失事船只上唯一幸存的水手和蟒蛇王子的故事中所說的相似,還有“焚香、眼部化妝品、猿、猴子、狗、南方豹的毛皮以及當地人和他們的孩子(可能是奴隸)”,以及投擲木棍、牛、銀幣、青金石和孔雀石。
失事船只上的水手與蟒蛇之間的貨物交換以及后來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的貿易使團共同表明,在古埃及和東方異國之間存在一種不平等的原材料交換。蓬特的王子拒絕了那名水手提供的“埃及的特產”,在他看來這是不重要的。同時,哈特謝普蘇特女王時代的蓬特人被震懾并對埃及人卑躬屈膝。他們自己的產品比其與埃及之間進行貿易的任何物品都更有價值。對于法老而言這可能構成了小小的問題,但是自從古代晚期以來,對于東西方之間(分界線大體上穿過紅海和亞洲西南部)貿易不平衡的抱怨,一直是作家筆下經常出現的主題,正如政治家們要求用禁止奢侈的法令來限制“珍貴物品”的進口。正如這些描述所顯示的,西方的東方化趨勢由來已久,西方人把異國的神秘光環帶到東方,并把那里的居民描繪成西方統治者天生的臣民。
對于埃及人如何在紅海上航行,我們知之甚少。直到今天,紅海依然以其復雜的水流和無數的礁體而聞名。目測法將一直是主要的方法,但是在夜間航行似乎是不可能的。在遠至北緯19度以南的紅海(今埃及與蘇丹的國界線以南),北風年復一年地盛行,但是當來自北方和西北方的季風穩定地達到11~16節的風速時,在北緯19度以南最適宜航行的季節是每年6月到9月。借助季風,前往厄立特里亞大約需要2周,而逆著季風與洋流向北航行則要花費更長時間。在干旱的環境下,船只必須攜帶充足的水、麥酒和葡萄酒。在炎熱的氣候下,這些物品很快就會變質。另外,食物、貨物和船只本身必須要被搬運到出航的港口,而港口則是一個高度復雜而又富有經驗的組織。如果霍努在紅海的航行需要3,000人,那么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的探險可能至少需要比這多5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