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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是從上面傳下來的，上面就是寺。

梵音寺是個廟，有人在廟里走路，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這腳步聲實在太沉重。

就算是個十女高的巨人在上面走路，也不會有這么沉重的腳步聲。

每個人都在聽著，只聽到這腳步聲慢慢地走過去，又慢慢地走回來。

柳三變忽然道：“福愛來了。”

李大娘像鬼一樣閃了出來，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來了？”

柳三變冷冷道：“除了這老和尚外，誰腳下能有如此深厚的內力？”

程修真道：“來的一共有三個人。”

李大娘道：“三個人？”

柳三變點點頭，道：“還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很輕，你們聽不出。”

楊嫪冰道：“這老和尚在上面窮兜圈子干什么？”

柳三變冷笑道：“他這是在向我們示威。”

楊嫪冰動容道：“這么樣說，他豈非已知道有人在下面？”

程修真點點頭，道：“但他卻還沒有找出到下面來的路。”

楊嫪冰道：“可是他遲早總找得出來的是不是？”

李大娘道：“他既然已知道有人在下面，不找到我們，怎么肯走？”

楊嫪冰勉強笑了笑，道：“幸好金元寶他們已沒法子再開口，這件案子已死無對證了。”

李大娘道：“但他若看到我們在下面，還是會起疑心的。”

楊嫪冰道：“那么我們不如就快點走吧。”

程修真忽然道：“我們不能走！”

楊嫪冰道：“為什么？”

程修真沉著臉，道：“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楊嫪冰道：“難道我們就這么樣在這里，等著他找來了？”

程修真道：“我們也不必等。”

楊嫪冰道：“既不能走，也不必等，你說該怎么辦呢？”

程修真道：“我上去找他。”

李大娘失聲道：“你上去找他？你瘋了？”

程修真沉聲道：“他既已找到這里來，說不定就已對這件事起了疑心，不查出個水落石出，他是絕不肯放手的，所以……”

楊嫪冰搶著道：“所以怎么樣？”

程修真道：“所以我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連他也……”

李大娘也搶著問道：“你難道想連他一起也殺了滅口？”

程修真淡淡道：“我們已殺了一個和尚，和尚又不是殺不得的。”

楊嫪冰道道：“問題是，誰去殺他呢？”

程修真道：“我。”

楊嫪冰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不怕他的羅漢伏虎拳？”

程修真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老虎，為什么要怕他的伏虎拳？”

楊嫪冰嘆了口氣，轉身看看柳三變，道：“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柳三變淡淡道：“他沒有瘋，就算天下的人全都瘋了，他也不會瘋的。”

上面的腳步聲還在響，程修真已大步走了出去。

楊嫪冰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只希望他這一去，莫要變成了個死老虎。”

柳三變忽然笑了笑，悠然道：“就算他死了，我又沒有要你陪著他死，你急什么？”

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

楊嫪冰輕輕吐出口氣，道：“現在他已經上去了，那老和尚也看到他了。”

李大娘道：“那老和尚既然不認得他，當然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楊嫪冰道：“所以老和尚現在一定問他，你是什么人？想來干什么？”

李大娘道：“他會不會說，我是來殺你的？”

楊嫪冰道：“絕不會，他又不是豬，怎么會讓那老和尚先有了戒備。”

李大娘點點頭，道：“不錯，他一定要在那老和尚粹不及防時下手，得手的機會才比較大。”

楊嫪冰道：“就算不能一擊得手，至少也搶個先機。”

李大娘道：“所以，他現在一定還在跟那老和尚鬼扯！”

楊嫪冰道：“憑他那張油嘴，一定能把老和尚騙得團團亂轉。”

李大娘也笑了，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騙得團團亂轉過？”

楊嫪冰道：“你是不是又在吃醋？”

她拉起秦香蓮的手，笑道：“現在就算有人要吃醋，也輪不到你了。”

秦香蓮一直瞪大了眼睛，在聽著不是在聽他們說話，是在聽著上面的動靜。

對程修真，她顯然比誰都關心。

劉詩詩呢？

她是不是真希望程修真的大腦袋，被福愛大師像西瓜般砸得稀爛？

秦香蓮忽然道：“你們聽，他們好像已打起來了。”

其實用不著她說，別人也全都聽見。

這時上面又響起了很沉重的腳步聲，甚至比剛才更沉重。

腳步很快，但卻只踏在幾個固定的地方。

據說一個真正對羅漢伏虎拳有造詣的少林高僧，在雪地上將這一趟拳打完，最多也只不過在雪地上留下七個腳印。

李大娘道：“看來那老和尚果然是在用羅漢伏虎拳對付他。”

楊嫪冰嘆了口氣，道：“所以，他并沒有能一擊得手。”

李大娘嘆道：“看來這老和尚果然有兩下子，要對付他還真不容易。”

上面的腳步聲更急，更沉重，仿佛已用出全力。

楊嫪冰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他也不是好對付的，否則這老和尚怎么會使這么大的勁。”

忽然間，腳步聲很快的連響了七次，就好像巨錘擊頻鼓。

柳三變臉色也很凝重，沉聲道：“這一著想必是‘風雷并作’。”

“風雷并作”正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一招，而且招中有招，連環變化，變化無窮。

以福愛大師的功力火候，使出這一招來，江湖中人能避開的已不多。

但程修真卻顯然避開了。

上面并沒有他的驚呼聲，也沒有人倒下。

也不知為了什么，劉詩詩居然也在暗中松了口氣——她不是一心希望程修真快點死的嗎？

女孩子的情感，實在真難捉摸。

但男人們的情感難道就有什么不同？

世上本沒有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正如沒有人能控制天氣一樣。

楊嫪冰也松了口氣，道：“看來這老和尚的‘風雷并作’沒有制住他。”

柳三變沉著臉，道：“他的確避開了。”

楊嫪冰道：“我真想上去看看，他在用什么功夫對付那老和尚？”

柳三變道：“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攻出一招。”

楊嫪冰道：“難道他只挨打，不還手？”

柳三變道：“正是這樣。”

楊嫪冰道：“這又算哪門子的打法？”

柳三變道：“這就算最厲害的打法，他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對付福愛。”

楊嫪冰道：“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

柳三變點點頭，道：“現在他正以八封游身掌一類輕身功夫誘福愛全力搶攻，要等福愛的精力消耗完了，他才肯出手。”

楊嫪冰眨眨眼，道：“我明白了，福愛不管多么強，畢竟已經是一個老頭子，體力總不如年輕人的。”

柳三變道：“何況羅漢伏虎拳講究的本是以強欺弱，以剛克柔，所以最消耗真力，能把一百零八招伏虎拳打完，還能開口說話的，已是少見的高手。”

楊嫪冰道：“但他又不是八封門的徒弟，怎么會游身掌那一關的功夫呢？”

柳三變道：“這人會的武功很雜……”

他目中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他是個很好的幫手，很有用，我既然很需要這種人，又何必去追究他的來歷？”

楊嫪冰眼珠子轉不轉，笑道：“這話你是說給誰聽的？”

柳三變淡淡道：“說給我自己聽的。”

李大娘忽然道：“其實我一直都想不通，你怎會跟他有這么好的交情？”

柳三變冷冷道：“我說過，我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我。”

李大娘道：“他為什么需要你？”

柳三變道：“據說他在關外做了幾件大案子，得罪了很多高手，所以才逃到江南。”

李大娘道：“你調查過？”

柳三變冷冷道：“你以為我隨隨便便就會相信一個人？”

李大娘道：“但你還是并沒有完全相信他，有很多事你都沒有讓他知道。”

柳三變忽又笑了笑，道：“你以為你每件事全都知道？”

他笑得很親切，也很瀟灑。

但李大娘的臉部似已有些發白，連話都說不出了。

楊嫪冰卻又笑道：“我也有件事一直都想不通。”

柳三變道：“哦？”

楊嫪冰吃吃笑道：“他……”

她笑聲忽然停頓，柳三變忽然道：“這一著是伏虎揚威！”

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從上面跌了下來，恰巧正跌入了那口棺材。

棺材并不是沒有蓋子的。

棺材蓋雖已掀開，卻還是有一半蓋在棺材上。

這人居然還是跌入了棺材，因為他的人實在太瘦、太小。

就算棺材蓋再蓋起來一點，他還是照樣能夠掉得進去。

他跌進棺材后，就像真的是個死人，連動都不能動了。

這人當然不是程修真。

掉下去的人是福愛。

伏虎揚威正是一百零八式羅漢伏虎拳的最后一招！

這一招剛使出，福愛就已跌了下來。

他已不能開口說話。

然后程修真才輕飄飄地落下來。

劉詩詩閉起眼睛。

她永遠不想再看到這個人，永遠不想！

可是他剛才沒有回來的時候，她為什么還仿佛在替他擔心呢？

他明明是個卑鄙下流無恥的人，明明在騙她、在害她。

福愛大師明明是個正直俠義的高僧。

可是她心里為什么還偏偏希望這一戰勝的是他？

劉詩詩閉起眼睛，卻還是可以想像到這小秀才現在的樣子。

現在他一定是神氣活現。洋洋得意。

現在他不得意誰得意？

連福愛大師都已敗在他手里。

他們的陰謀計劃，現在眼看已大功告成，再也沒有一個能阻撓他們的人。

劉詩詩以前也曾聽過很多有關陰謀和惡徒的故事，無論多么復雜周密的陰謀，到后來總是要被人揭穿，總是要失敗的。

善良正直的一方，遲早總有勝利出頭的時候。

但現在，她所親身遭遇到的情況，竟和她所聽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現在惡徒已得勝，陰謀已得逞，好人反而要被打迸悲慘黑暗的地獄里。

劉詩詩真恨，不但恨自己，恨這些卑鄙下流無恥的惡徒，也恨這世界。

這世界上難道已沒有天理了程修真果然是滿險神氣活現、洋洋得意的樣子。

他有理由得意。

柳三變已走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肩，笑道：“好兄弟，你真有兩下子，這一戰打得真漂亮。”

程修真淡淡道：“其實那也沒什么。”

楊嫪冰搶著道：“誰說那也沒什么？江湖上能擊敗少林護法的人，又有兒個？”

程修真微笑道：“其實他功力的確比我深厚得多，我只不過靠了幾分運氣而已。”

柳三變笑道：“那絕不是運氣，是你的戰略運用成功。”

楊嫪冰又搶著道：“你究竟是怎么打倒他的，說給我們聽聽好不好？”

程修真道：“少林的羅漢伏虎拳，經過十余代少林高僧的修正、改進，到現在幾乎已無懈可擊，我也知道他將這趟拳施展開來，我絕對不可能有擊倒他的機會，所以……”

李大娘也忍不住問道：“所以你怎么樣？”

程修真道：“所以我只有等，等他將這路拳的一百零八招打完，乘著他變招換氣的那一瞬間，用盡全力，給他一下子。”

楊嫪冰笑道：“你果然一下子就將他打倒了。”

柳三變道：“這一下子說來容易，其實可莫不簡單，那不但要先想法子避開福愛的一百零八招伏虎拳，而且還得算準他換氣的時候，算準他的空門在哪里，時間部位都拿捏得連年分都不能錯，因為這種機會只要一錯過，就永遠不會再來的。”

李大娘忽又問道：“那兩個小和尚呢？”

程修真微笑道：“那兩個也不是小和尚，也是少林寺中有數的硬手。”

李大娘道：“你當然把他們也一起收拾了。”

程修真道：“沒有。”

李大娘：“沒有？你難道……”

程修真道：“他們已走了。”

李大娘愕然道：“你怎么能讓他們走？”

李大娘道：“為什么？”

程修真笑了笑，道：“因為我要讓他們回去，告訴少林寺的門下，和尚是死在誰手里的。”程修真笑了笑，道：“因為我要讓他們回去，告訴少林寺的門下，多事和尚是死在誰手里的。”

李大娘想了想，嫣然道：“讀過書的人，想得果然比別人周到些。”

岳不群一直癱在椅子上，像已奄奄一息，此刻忽然道：“你們如此陷害我，難道就為了怕劉詩詩嫁給我？”

柳三變道：“我們并不完全是為了這原因。”

岳不群道：“還有什么原因？”

柳三變道：“明慧和尚實在太多事，我久已想除掉他！”

岳不群道：“可是你又怕少林寺的門下來報復？”

柳三變微笑道：“現在我的確不愿和少林寺正面沖突，再過幾年，情況也許就不同了。”

岳不群道：“所以你現在就要找個替死鬼？”

柳三變笑道：“其實我跟你也沒什么特別難過的地方，只不過當時找不到更好的替死鬼，所以只好找到你了。”

岳不群冷笑道：“其實你早就跟我難過得很。”

柳三變道：“哦？”

岳不群道：“因為我突然竄起來，這兩年我的名頭已漸漸比你響，你早已把我看成眼中釘，遲早要想法子來收拾我的，這就叫一計害雙賢，一下子就拔掉了兩個眼中釘。”柳三變悠然道：“你既然一定要這么想，我也不必否認。”

岳不群道：“現在我只問你，明慧和尚是誰殺的？”

柳三變道：“你猜呢？”

岳不群道：“你！當然是你！”

柳三變道：“你看見了？”

岳不群道：“我雖然沒有看見，但卻知道當時明慧和尚從翻板上掉下去的時候，你已在下面等著乘他身形還未站穩，就給了他致命的一拳。”

柳三變道：“然后呢？”

岳不群道：“然后你就將他的尸身從地道中送到后面那密室里去。”

柳三變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岳不群道：“因為你要爭取時間，你將我們誘到那密室中去，為的就是要乘這一段時間，將外面布置好，等我們出去時，外面又已是個賭場。”

柳三變沉著臉，道：“說下去。”

岳不群道：“同時你故意透露消息給福愛大師，要他在那時趕到賭場去。”

柳三變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定及時趕到？”

岳不群道：“明慧和尚不但是福愛大師的師弟，而且從小就跟著這位師兄練功，兩人的情感就如同父兄手足一樣。福愛大師若知道這小師弟有了危難，當然會不顧一切趕去的。”

柳三變道：“還有呢？”

岳不群道：“你為了要讓福愛大師親眼看到當時的情況，所以一定要將時間算得很準確，而且早已收買了一批人，要他們做賭場中的賭客，好在福愛大師面前作偽證。”

柳三變道：“然后呢？”

岳不群道：“被明慧和尚強迫剃光了頭的那些人，雖然本也是你的心腹手下，但你為了要將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死無對證，所以不惜殺了他們滅口！”

柳三變道：“我在哪里殺了他們的？”

岳不群道：“就在這里。”

他緩了口氣，接著又道：“這焚音寺本是個古寺，遠在梁武帝屠僧時寺已落成，寺僧們為了避禍，所以在這里建造了很多地道復壁。”

柳三變冷冷通：“再說下去。”

岳不群道：“在這里殺人不但隱秘，而且有很多地方可以埋葬尸體，要布置埋伏暗卡也很容易，所以你才會用這里做你的狗窩。”

他冷笑著，接著道：“所以你們這一群公狗母狗，才會約在這里相見，等著吃你們的狗屎。”

柳三變冷冷地看著他；道：“還有沒有？”

岳不群道：“沒有了，現在狗屎眼看已經快被你們吃到，我還有什么話可說。”

柳三變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聰明人，我們一直低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