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濃霧彌漫，但襲至小島后便減緩了步伐，直至停滯。

如此，只余小島未被白霧吞沒，白霧化壁，小島成底，直通云霄，圓月為蓋，宛若成了一口天井。

島中之人若抬頭望之，猶如坐井賞月。

可如今眼見小島漸沉，一陽心中焦急如焚，哪還生得出賞月的雅興啊。

這島怎么會沉呢？

太奇怪了！難道是之前少女的一拳所致？

沒功夫在島沉的原因上多花心思，先想出逃生的法子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才是關鍵。

一陽雖會水，但如今傷勢嚴重，動動手指都很艱難，更不要說憑借水性逃生了，怕是沒游出兩丈遠，就會淹死在湖里了，何況地上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主兒。

小島緩緩下沉，水位上升，已沒過了一陽的腳踝，快要漫過少女身子了，怕是沒一會兒就會被水徹底吞噬了。

一陽自然不可能放任不管，只能攢足全身余力，一手托住少女腰肢，一手勾住腿彎處，“啊……”低吼一聲，緊咬著牙，全身骨頭仿佛都在過度用力之下咯吱作響，仰著頭用盡全力，終是將少女抱了起來。

其實少女身子極輕，但此時一陽傷重虛弱，抱著她就如同懷里多了座小山一般，呼呼地喘著粗氣。

水位已漲至小腿，且看其勢頭儼然沒有要停滯的模樣。小島地勢本就不高，且地形較為平緩，一陽所站之地已是小島的至高處了。

眼見水位越漲越高，一陽心中卻毫無逃生之法。

死亡似乎是注定的結局了。

面對這種結局，一陽一開始還急于尋求逃生之法，心中皆是驚慌與不安，待發現已無生路之后，心緒反倒逐漸歸于平靜了。

死亡，一陽是能夠坦然面對的。心中少有恐懼，多的是惋惜與不甘。他不想死，但這好像由不得他來選擇。可如此局面，不也是他自己選擇的嗎！

臨近死亡，一陽心中突然生出頗多感想，過往歲月的點點滴滴、諸多回憶一一在心頭浮現：

在過往的十七年中，一陽一直跟隨著師父深居在山中，山中只有師徒二人。哦！還有一頭青牛，一頭會說話的青牛。

直到最后，還出現了勾陳。

十七年以來，一陽于山中生活得很快樂。

春天，野花滿山，自己會去采茶花為師父烹上一碗春茶；細雨綿綿，自己會準時到后山的小溪里捕上兩條花雨魚來熬湯驅寒。

夏天，烈日炎炎，自己卻精力充沛，活力無限，溪里戲水，樹上捕蟬，好不快哉！

秋天，熟果遍山，圓月爛漫，自己很喜歡月亮，可能是因為它的靜謐般的美麗，又或許是它能夜夜與我相伴，陪我入眠。

冬天，窗前賞雪，屋中烤火，積雪漫山，甚是美麗。

山中茅屋六間，卻有兩間屋子里都被塞滿了書籍，也不知師父從哪去尋來的。而這兩屋子的書則成了一陽的童年密友，一直伴他到十六歲，方才讀完。

有《詩經》、《楚辭》之類的詩文，也有《論語》、《中庸》這類的圣典，還有各種史記雜談，總之都是些關于人族世俗界的書籍。

也是那些書讓一陽了解到原來山下還有著一個不一樣的人間，書中描繪的世界甚是精彩，年齡愈長，對山下的世界便愈發好奇，以至心生向往。

十七年中，一陽曾數次向師父表露過心跡，想要下山去瞧瞧。直到十七歲這年，師父才準了。

師父是一個很怪的人。他從不許一陽稱呼他為師父，一直辯稱一陽與他僅是同宗道友關系。

可一陽從穿衣吃飯到讀書認字，無不是師父的教導。按《禮記》所記載的，這分明就是師徒關系啊！可師父不許，一陽也就只能在心中稱呼他為師父了，平時則按他要求的稱呼其為“三可道人”。

時光如梭，前一瞬還是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幼兒，一轉眼，已是能生擒猛虎的翩翩少年了。

十七歲這年，師父說時機成熟了，該下山去了。一陽不知道何為時機成熟，只覺得能夠下山去瞧瞧便是幸事。

按師父指示，一陽需自己前往道宗五門之地，拜見太極門掌門人，之后的安排則全聽從掌門人的。

臨行前，師父還為自己尋來了一位路途伴侶——勾陳，與自己作伴。

師父說此次分開應該是一次較長的離別，聞聽這話之后，一陽心中對下山的迫切瞬間消減了大半，今生第一次嘗到了離別不舍的滋味兒。

師父見一陽面帶愁顏，便出言相慰：“待時機成熟，自是有你我相見之日的。你此次下山，所見所聞，應多思多量，莫忘了我之前的叮囑。山下路遠，宜秉心持性，慢慢去吧。”

離別時師父的話語不斷于心中浮現，催化了心中悲傷的種子，使其扎根于心，以血為養料，快速地發芽生葉。悲傷的藤蔓在心上蔓延，直至緊緊地纏住了那顆躍動的紅心，將其勒得鮮血淋淋，疼得撕心裂肺。

我就這樣死了！師父會十分傷心吧！也應該會十分失望的！不過師父不會怪我的，他若知我處境，定會諒解我的選擇的。

畢竟，我是他教導出來的，我是他的徒兒。

想到與師父的離別，一陽又自然聯想到了勾陳。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擔憂，一陽雖僅與其相處了不足半月光景，但一路相伴，心中早已將其視為密友。畢竟連后山的某只野貍在與一陽幾次偶遇之后，也被他視為了老友。

也不知勾陳是否成功擺脫了那個老者，希望他真能如他所講的那般厲害，能化險為夷，若其遭遇不測，自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何況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可自己就這般死了，那便注定要失約了，為勾陳許下的承諾今生怕是無緣了。

抱住少女的雙手越發吃力，一陽低頭看向懷中的少女。少女面色雪白，但已不是先前的病態蒼白，多了些氣血，似乎是狀態不錯的模樣，至少比一陽面色好多了。

唉！不知緣何沖動救你？現在也沒那好奇心了。但我知道，即便是沒那股沖動，依著我的性子，雖不至于“搶人”，但也決不會袖手旁觀的。

如今的局面，終歸還是自己的選擇，雖不甘，卻無悔。

只是可憐你到死了還昏睡不醒，不能如自己一樣做個清醒鬼，為自己的人生做個告別。

思緒延展，越來越多的東西開始在心中浮現：

下山前，一陽還特意去山中尋過那只野貍，想要和它做個告別，可惜去了幾次都沒尋住。

一陽還畫了張雪梨樹在附近幾座山的分布地圖，方便師父去摘雪梨，以往都是自己摘的，也不知道師父會不會忘了，錯過了采摘的時間。

想到采摘，話說再過些時日就可以采春茶了。這個時節，雨后的后山溪里應該會出現花雨魚……

思緒跳躍無序，一陽似乎想極盡這生命的最后時刻，為此生做個告別。沒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兒，皆是些平凡瑣事。可就是這樣的人生，讓一陽不舍放棄。

湖水已漫至腰腹位置，一陽不得不再加把力，使少女位置升高，依偎在自己胸膛。因不斷的用力，胸部的傷口再次裂開了。逐漸地，鮮血蔓延浸染，連著少女的衣衫也開了朵紅花。

很痛苦，但一陽還在咬著牙堅持，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不會妥協。

現實是未知無常的，不到下一刻，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時間慢移，已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了，可湖水還停滯在一陽的腰腹位置，并沒有繼續上漲。

小島不再下沉了！

湖水不再上漲了！

命保住了！

一陽想要狂吼出聲，為劫后余生來首贊歌。可現在全身的力量都用來穩住身形了，若是放肆一吼，怕是再無余力支撐身體了。

大吼雖作罷，但難掩心中狂喜。劫后余生的慶幸充斥心間，以至于一陽根本沒心思去多想小島又不下沉了的原因。

不斷深吸氣，再緩緩吐出，一陽在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希望的火種再次在心中燃起，死亡似乎并不再是唯一的選擇了。

這湖水雖沒退去，但只要自己堅持到少女醒來，不奢求其他，只要自己不再抱著這座“小山”，給自己的身體一些休息恢復的時間，相信以自己的能力，是可以活下來的。

心中希望之火熊熊，雖仍在咬著牙堅持，但情緒卻越發高漲，心情好了不知多少。

一陽往四周觀望，希望能分散注意力，不讓自己專注于肉體的痛苦。可一轉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四周盡被濃霧吞噬了，除了白茫茫一片，再看不見其他。

“這地方怎么這么奇怪！”一陽忍不住在心中感嘆道。

四周皆是霧墻，一陽下意識地抬頭看天，一輪圓月赫然呈現在眼前。

圓月散著微光，在深邃的夜幕中顯得晶瑩剔透，沒有太陽的耀眼光芒，卻讓人有了直視她的勇氣和資格。

雖無奪人光芒，但只要它在，群星必然失色，夜幕自然生光，它有著專屬的嫻靜柔和的魔力。

美！

一陽微仰著頭，完全淪陷其中，忘記了傷痛，忘記了己身。

懷中少女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慢慢地掀開了眼簾，少女在努力睜眼，她的本能強硬地喚醒了她，她的意識似乎還停留在之前自身處于極度危險的狀況中。

有危險！必須要睜開眼睛！

可待她拼命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少年清秀的臉龐。一陽正微仰著頭賞月，渾然不知少女已睜開了雙眼。

少女視線上移，那是一雙清澈的眸子，其中有兩輪圓月，散著柔和的光，施展著令人心舒意靜的魔力。

慢慢地，少女再次合上了強撐著的雙眼。

本能消退，意識歸于平靜，心中只剩下兩輪柔和的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