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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清夢恍然身是客,半卷煙火戲浮生

  • 奈何,婆娑
  • 愛月亮的光
  • 16694字
  • 2018-07-10 21:22:08

簡介:無

引子.『云深風淺一長安』

那夜華燈初上,燈火闌珊鋪天蓋地連成一片,交織著墨色天穹襯著這覆雪長安。長安的雪紛紛掩沒了青石板鋪的十里長街。誰人的錦靴步履在這薄薄的雪,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湮滅于塵寰繁華。

我看著云深一步一步走上那座有了些年份的石橋上,歲月的青苔層層被落雪掩蓋了蹤跡。他那一雙檀色眼眸自小令我好生喜歡。此刻那夜空之中璀璨綻放的煙火似一世繁花倒映在他眸中,映照得星點光彩斑駁。

橋頭對面驀然出現(xiàn)了一個身著淺綠華服的女子,笑得清清淺淺。或許于我而言是驀然,但對于云深而言卻是必然。我記得他們是約好的,只是這女子的名字我想不起來。聽說,是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她是云深的良緣。

二人駐足于橋上。眸光卻是停留于那接繼綻放的煙火繁花。砰砰的巨響卻是令我心生煩悶。

“云深。”

那女子抿了抿唇,終究是開了口。

近了方才覺得這女子實在好看得令人心生喜歡。我期許著云深喚出她的名字。他卻是良久不曾言語。

我偷偷用小爪子抓著他的肩頭以示不滿。他涼涼的啟了唇。

“你要走了。”分明是肯定的語氣,卻總帶著一種低回婉轉(zhuǎn)的期許著否定的意味。

“......嗯。”

“你會去何處?”

“......云深不知處。”

兀然一朵桃紅色的煙花綻放有若桃灼十里襯著她笑靨如花。她的眸底似含有包羅萬象,卻終究是看不到一段風月情長的影子。她和云深的風月。

不知為何竟是感到惋惜。莫名的情緒。我抬起墨瞳看著她,她卻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小腦袋。笑意盈盈。

“云深說這小狐貍是叫做什么來的?”

“......長安。”

煙火剎那盡散。

壹.『九重雪尋故人歸』

又是一年長安落了雪。云深佇立在道家門前遙望著天高云遠。紛紛揚揚的絮雪婆娑落下拂過他的道袍,拂過他沿著發(fā)冠而下三千青絲,拂過他頗顯俊逸的面容。站久了,便是拂衣九重雪。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念想著那在橋頭笑容清澈的女子,抑或緬懷著那段此生或許無果的風月情長。只知道他沉默寡言,孤高清冷得仿若這迎風起舞的絮雪。

待到我修煉成形。他仍是日日立在那里。夜伴青燈沉香爐氤氳冉冉入眠。于我而言,這日子是無趣了些。

我于云深而講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云深于我而言亦是。每日無拘無束,這道家亦無人管的住我。閑暇便喜愛去那戲臺子里聽聽戲,剝剝毛豆,看著那小生花旦吊著戲腔兒演一段癡男怨女愛恨情長諸如此類的風月戲。其實我不大懂風月,只覺人能有如此之多豐富的情緒頗為有趣。但人與人之間為何會有那么多的糾葛?我不懂。

戲臺子前種著一林子白梅花。有時稍稍路過便是盈袖暗香。這白梅花頗為清冷,莫名讓我總是想起云深。白梅花瓣紛紛下葬了九重雪,看著總有種莫名的傷情。

想著多年前那個女子是否還能記起這兒的白梅花-----我想她先前一直與云深久居長安,應(yīng)是記得的。兀然聽聞身后沙沙的錦靴摩擦著薄雪的聲響,回眸卻是令我些許驚詫。

“你怎么知道我來戲臺子的?”

我先前出行從未與他打過招呼。我想他應(yīng)是不曉得我的去向才是。

“......只有這里的戲臺子前才有白梅花。你每次回來身上總有白梅花香的味道。”

“......”

未曾想過他竟留意于此。我尷尬地擠出一絲笑意看著他始終不曾動容的神情。沉吟片刻,他道:

“我要離開道家了。你要跟著我么?”

“離開?你要去何處?”

“......九重雪里尋故人。”

眸光明滅。他那一雙檀色眼眸仍是一如往昔般的好看。白梅落了枝頭流連在他的發(fā)間,碧空流云襯得他眉眼如畫。我想我那時眸里或許只有眼前這么一個少年白衣勝雪。

“......嗯,好啊。”

他會去找她的吧。像戲本子里說的一樣。

道家沒能留住我們,或許亦不想留-----約摸乎是見云深整日整日心不在焉,遂放他外出走走散散心罷。我亦不再是往日趴在他肩頭的小狐貍,而今的我已然可隨他而行。去看更遙遠的風景。

方才驚覺冬漸逝,途徑那一林子白梅花凋零飄落了不少。可戲臺子還是熱鬧著,我聽見那熟悉的小生蕩氣回腸的戲腔還是討得了不少歡喜。

“以后還會回來么?”

走在那薄雪覆蓋的十里長街。我的眸底竟參了幾分落寞。云深沒有說要走多久,走多遠,走到哪。他只是說,要走了。

以后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吧。

“......”

我不曉得他是聽到了,抑或不是。

那就這樣吧。

月上枝頭。匆匆行至此處是一座偏僻的小山村。我看著云深的背影驀然駐足,遂亦停下了腳步。

到底不如長安的茫茫繁華。這小山村放眼望去倒是沒一處可安心歇腳的。山間的明月清輝穿透了冬末春初的積雪灑落塵寰,靜謐得令人心安。他的聲音涼涼回蕩耳畔。

“前面有一戶人家,今晚便在那借宿一晚如何?”

其實我覺得他沒必要詢問我的意見-----畢竟我只是一只狐貍,居于何處倒是并無所謂。卻仍是下意識地頷首。跟著他便徑直行去。

那戶人家的主人卻是個頗為文凈的公子,見了我和云深微微有些許詫異。同他講明來意后卻亦未曾多想便讓我們住了一宿。

......

“公子可是來自長安?”

“嗯。”

糠糟之食雖是難以下咽,卻亦是默默受了。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心里卻念著那長安的戲臺子和白梅花。

許是望見我略帶幽怨的眸光,那文凈公子卻是笑笑,“這位姑娘倒是生得討人喜歡,隨云深公子一同來的么?”

“嗯。舍妹生性刁蠻頑劣,在下是耐不住才攜她出來走走的。”

......完全不給我說話的機會,且那個生性刁蠻頑劣是什么意思呀!我哪里有這樣的天性啦!

分明是云深帶著我離開道家的好不好?

本是期許著那文凈公子能瞅出我眸中飽含著的委屈,人家卻是頗為藏有深意的望了我一眼,旋即勾了唇角淺淺一笑。

“看不出姑娘竟是如此。那令妹真是活潑開朗啊。”

“......”我想我當時的笑容定是參了三分凄涼七分尷尬。

“那時候不早了,云深公子和令妹便早些歇下吧。”

他起身立起,卻是面露難色。“家中清貧,怕是無多余的床榻。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與令兄擠一張床?”

“無妨。”云深答得從容不迫。

“......”

或許同戲本子里說的一般,我前世必然欠了云深不知何等債務(wù),以致他今生才如此報怨于我。文凈公子抽了抽嘴角卻是不再言語。

“那你呢?”我問道。

“......”

如水月華襯得他笑容恬淡。

“在下今晚應(yīng)出門一趟,便不回來了。”

不知為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月色剪下他的影子拖得老長,斑駁在樹影枝椏間,漸漸湮滅。

眸底劃過一絲惆悵的意味。

已是亥時。

貳.『串鈴朗聽曲回腸』

我返至屋中之時云深已然斜斜躺在床榻之上,單手支頤翻著隨行攜帶的經(jīng)文書卷,我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側(cè),眸光時不時掠過那繁冗復(fù)雜的經(jīng)文,哼哼道:“你一個道士還看人家和尚的經(jīng)文?是不懂裝懂罷?”

“修身養(yǎng)性豈是你一小小狐妖能懂的?”

“......誰說我不懂的?”

“那且說來聽聽。”他似乎微微提起了興趣,即刻卷了經(jīng)文收拾整齊,當真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眸底總有幾分意義不明的笑意-----這是我同他出行以后方才有的神色。我思忖片刻,啞了啞方才道:

“修身養(yǎng)性吧......約摸乎不過是吃的好喝的好......偶爾還能有個戲本子類的物什能翻著看看消磨時光......吧?”

“噗嗤......”

那是我少有的看見云深的笑。像是絮雪過后破開云層的第一縷暖光。

“喂!笑什么啊!這難道不是修身養(yǎng)性么?”

“......修身養(yǎng)性是指身心達到完美的境界。并不單單是吃好喝好玩得好。”

“......我方才......方才說的是我們妖怪的修身養(yǎng)性啦!你們?nèi)祟惖牡赖勒媸菑?fù)雜。”

我分明曉得爭不過云深,卻總要頂上一兩句以示不服-----或許是骨子里的傲氣。

“你早些歇下吧。夜已深,明早怕是要早些起來趕路的。”

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清清冷冷的卻總有種莫名的溫暖。不知為何別過臉不去看他的眼。

“......你臉紅了。”

“啰嗦!”

“話說那個文凈的公子是要去哪?深更半夜的。”

我望著那破舊的木門心里浮了若有所思。

“......怕是千里迢迢趕著去長安尋人的罷。”

“何出此言?”

“看他衣著整潔,這屋子定不是屬于他的。且頗有幾分書生氣息,怎回是這小山村一介草民?”

“不過看他居于此處應(yīng)有了些時日,許是尋人未果卻仍是不死心。”

默默贊嘆著他竟是細致如此卻仍是不肯贊頌一句。我正欲開口,他卻是幽幽地啟了唇。“你若是想尾隨一番,我亦不出手阻止。”

“......”

這積雪仍未消融,卻隱隱可見那樹上枝椏冒出一星半點的嫩綠。月色如水灑落肩頭仿若落了雪。深夜的風總裹挾著些許寒意。我想許是方才同云深聊得久了些,那文凈公子的影子卻是不見。

但他的氣味還停留在風中未曾消散,這條小徑亦確實通向長安。我想他應(yīng)是未走得多遠,追上他并非難事。

值得慶幸的是我猜對了。

可云深的話卻并不是全都正確。那文凈公子行至路途未半便遇見一緋衣女子。那女子倒是長得頗為清新秀麗。

原來是才子佳人......么?

坐在離他們二人不遠的樹上枝干上看戲。斜斜倚在樹干上枕著雙臂。聽著他們的言語莫名想起了先前在長安的戲臺子里聽著的風月戲。

“翎音,你來了。”

原來那個文凈公子叫做翎音啊。說起來云深倒是不曾問過他的名甚。

“你路上有沒有遇到什么危險?”

翎音細細打量著那女子。這荒山野嶺一姑娘家獨自闖蕩說到底亦是不安全,這么對情投意合的小情侶莫不是有什么難處?

“沒有。只要能見到你,多危險我都會來的。”

那女子的笑容我至今都不敢忘記。這就是沉溺于風月情長之中的人兒才會有的笑么?卻是可惜我窮盡一生終究是未曾淺嘗過這么一番滋味。

“今夜想要奏一曲什么?”

她撥開身側(cè)灌木叢中取出一把七弦瑤琴-----這姑娘莫不是那長安城中哪家酒樓中的琴師?

可那琴師之名我亦只曾聽過一個。

卻不知是不是她。

“陽春白雪。如何?”

翎音的手中驀然出現(xiàn)了一串兒鈴鐺。銅黃色的鈴鐺伴隨著他的動作朗朗作響。我不禁覺得有些許好笑,鈴鐺配瑤琴,倒是第一次聽說。

風過耳畔,那女子似春蔥般的指尖輕輕撫上瑤琴。我想會撫琴的女子大抵都是那般好看,眼眸清澈眸光溫柔流連,素凈美好得恬淡的氣質(zhì)如蘭。

翎音撩撥幾下那一串兒鈴鐺,叮叮當當?shù)穆曧懘蚱屏诉@冬夜的靜謐。女子的指尖流過瑤琴是一曲和鳴。

只覺驚艷。過往云深亦曾攜著我去過幾次長安城中最為出名的醉花酒樓,同那與云深相好的女子聆聽著琴師撫琴。猶記得那女子喜愛伴隨著余音繞梁品一壺龍井,云深便樂此不疲地替她斟上一杯又一杯。

那時我還是小狐貍的身體,還沒有名字。云深為我起名兒的時候正是她即將離開長安之際。明明煙火那么燦爛光明,卻終究攔不住彼此的別離。

畢竟亦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

聽琴品茶那段日子我還是不曉得娃娃親的事情的,我想我那時應(yīng)是記得她的名字,可后來云深極少與她相見,我遂亦忘了名甚。

而今想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鈴音和著瑤琴,月下有情人卻不成眷屬。大抵是摸清了二人的狀況-----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諸如此類的阻撓令二人不得不相約深夜,琴鈴和鳴,著實可悲。

我故作深沉輕聲嘆息。不過這一曲當真是令人回味,可惜我不懂撫琴搖鈴,或許云深懂些,可我自始至終怕是難以曉得這情究竟為何所生。

誰知人世塵寰為何如此之多的風月糾葛。

“才子佳人。”

云深聽罷,眸光深了些。“這二人倒是可憐得緊。這樣卻不是辦法,那姑娘家若是哪天遇見了什么強盜野獸,翎音公子怕是從此只能與其陰陽兩隔再難相見了。”

“你想幫他們?”先前怎未察覺云深竟是如此心善之人。我挑了挑眉又道:“我覺得挺簡單的啊,若是父母之命,愛至情深之處他們可以私......私什么來的?”

“私奔。”

“對,私奔。戲本子里不都這么寫的么?”

他卻是唇畔浮了笑,是意義不明的笑,是一種我尚且看不透徹的情緒。

“小狐貍終究是小狐貍。”

“妖怪終究不曉得人間情愁。”

“覺得孤獨么?”

“云深公子......都曉得了么?”

翎音眸底閃過一絲驚異。云深卻是啜了口涼茶云淡風輕道:“不過是舍妹昨夜難以入眠,聽聞屋外琴聲鈴音遂出門看看熱鬧,不曉得是公子你們。冒犯了。”

我已然習(xí)慣了云深事事拿我當擋箭牌的行事風格,喝著茶不出一言。

“......”

“無妨。實不相瞞,在下與那瑤姬姑娘自小相識,乃是青梅竹馬。可而后瑤姬姑娘卻搬去了長安城。在下從此夜不能寐,只因未見得瑤姬姑娘。”

我手中的青花瓷杯不由得晃了晃。不就是沒見著人家姑娘么?云深卻是若有所思道:“瑤姬......可是醉花酒樓的琴師?”

“正是。看來云深公子認得瑤姬姑娘。”

“在下亦是在家鄉(xiāng)聽聞瑤姬姑娘任了琴師,遂連夜趕至長安。打聽著她的下落最終上門府中,可她的父親卻是因在下家境一般,遲遲不肯相中。即便是瑤姬姑娘苦苦哀求仍是無果。”

“這屋舍本是祖宗留下來的,如今雖是破敗卻亦勉強可容身。從此我與她相約深更月夜,琴鈴相伴,以此長情。”

翎音說這話時頗顯落寞。我想若是這遭遇寫成了話本兒定是大賣,說不得能成千古流傳的佳話。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云深抿了抿唇,沉吟片刻道:“若是公子愿意,在下倒是尚有一計可相助二位。”

“此話當真?”

我方才覺得有情人真的與旁人大不相同。即使是一星半點的希望都可使他笑意微露。翎音剎那的眼眸宛若一片波濤洶涌的星辰大海,不知怎的我竟亦是心生歡喜。忙問云深是何等高深的計謀。

云深卻是放下手中杯盞起身道:“公子我們尚且去屋外商談罷,在下怕舍妹又是從中添亂。”

“......”

叁.『春風一顧君不負』

“如在下所言,翎音師弟已然是道家的門下弟子,道法精通暫且不言,單單是師門上下人人皆敬佩有加的大人物便足以令多少師姐師妹芳心暗許。可我這翎音師弟偏偏卻是個死腦筋,非娶府上千金瑤姬姑娘不可。”

我半是蹙眉半是抽著嘴角感喟不已。先前怎未曾發(fā)覺云深竟是這般口才,能將白的說成黑的將黑的講成白的,聽得那府上老爺子是一愣一愣半信半疑的。

“可照云深公子這般言論,先前我與這翎音公子乃是左右鄰舍,可未曾聽說公子乃是道家中人啊。”

“翎音公子是近些年才加入道家的,師父不過與他偶然相遇卻發(fā)覺他天賦異稟,便招入門下成為在下的師弟。如此驚才艷艷,且頗有幾分書生氣息的女婿,卻是可遇不可求啊。還望老爺三思。”

“.......”

我想那老爺子估計是被說動了,不由得添油加醋一把,“其實我覺得錢不錢的沒啥關(guān)系啊這翎音公子長得亦蠻清秀的,和瑤姬姑娘想是相配的。”

“......”霎時滿座寂然。

我尷尬地笑了笑,云深卻是將我攔在身后,“舍妹年紀小,不懂事,望老爺海涵。家底翎音師弟還是有幾分的,但在下認為,一個人的家境背景好與壞,都無法決定令千金的終生幸福。”

“......”那老爺子的眸底閃過一絲猶疑,隨即卻是悠長的嘆息。那是一種我未曾看過的情緒,飽含著無奈與擔心。

“未嘗不曾想過令小女幸福。可老夫卻亦是生怕她為了所謂風月之事過得艱苦。老夫只有這么一個女兒,為人父母自然是要考慮得周全些。”

“老夫曉得翎音公子為人心善,與小女亦是情投意合。可這婚姻大事終究一生只有這么一次。若是翎音公子可讓老夫親眼所見其道法精湛,擁有一技之長且可真正令小女幸福,老夫自然應(yīng)下這門婚事。”

那時三人行走在長安的十里長街。冬日的寒意已是盡數(shù)逝去,長安的桃花十里含苞待放。我抬首,眸底倒映的只有一片碧空流云。偶有幾只鳥雀。

意外的云深不曾開口,恢復(fù)了往日的清清冷冷。翎音公子垂眸望著腳下的青石板磚,若有所思的模樣。

“......要不我們?nèi)プ砘ň茦前桑楷幖Ч媚镌谀抢锶吻賻煟以S久不曾見過她撫琴了,而且那里的茶水點心都是上等......”

說這話的我其實是有些許心虛的,昨夜我分明才見過瑤姬撫琴之態(tài)。往日醉花酒樓的琴師撫琴之際面前皆是虛掩著一簾薄紗,隱隱約約可看出個人兒的輪廓,即便是清風掠過亦只能望見一把七弦瑤琴。

翎音公子顯然拿不定主意,我只好眼巴巴望著云深。云深抿了抿唇,卻是出乎意料的,準了。

聲音略帶疏離。

我那時未曾想得太多,亦不曉得他的心思。只記得那醉花酒樓的桂花糕實在美味,在我還是小狐貍的時候那個味道簡直是永生難忘。

我想或許后來彼此殊途,約摸乎便是與此有關(guān)罷。

借著雕花窗,整個長安城景致盡收眼底。我在那看見了往日里常去的戲臺子,白梅花已然凋零。冬花的殘骸仍未下葬,戲臺子上卻是咿咿呀呀的唱著一如既往的戲。

“一壺龍井。一碟桂花糕。”

云深的言語不由得將我拉回了醉花酒樓。那店家的小二怕是不認得我們了。畢竟,自從她離開以后,我與云深二人便很少來了。

那簾薄紗仍在。可琴師卻是不見。

待小二上菜之際我忙道出這么個疑惑,那小二卻是淺淺的笑了笑,“姑娘可是第一次來醉花酒樓?這瑤姬琴師是午時方才到這酒樓撫琴,不過現(xiàn)如今估摸著亦該到了。”

話音剛落,那酒樓門前便施施然走進了一衣袂蹁躚的女子。墨發(fā)如緞披散身后隱隱隨著清風浮動,眼眸有若一汪汩汩春水。

她的面容卻是被一襲輕紗遮掩。

“瑤姬......”

聽見翎音公子細碎的喃喃自語。她漫步走入那一簾薄紗之后俯身坐下。我看見她素手輕抬撫上瑤琴。

此時云深拉過翎音公子輕聲耳語幾句什么其實我是聽不清楚的。但我想估摸著是云深有了什么好的計謀說服那個老爺子。

翎音公子聽罷便是起身離去。

“你讓他去哪兒?”

“......天機不可泄露。”

正巧那一壺龍井上了桌案。仍是未曾變過的紫砂茶壺。云深順手翻了兩個杯子斟了茶水。

看著杯中碧波蕩漾的清茶,“不給翎音公子斟茶是否妥當?”

“......放心吧,本就未曾想過留有他的份。”

“你倒是不客氣。”

那龍井清茶入口清醇。云深單手支頤望著杯中茶水,偶有幾片茶葉浮沉。其實我覺得他還是不說話好看得多。自窗外的涼風輕輕柔柔拂過他束起的墨色長發(fā)。他的道袍洗得有些發(fā)白。

“......風淺。”

“......什么?”

“風淺。云深風淺。”

方才驚覺這似乎是那女子的名字。風淺,云深風淺。她先前亦是道家弟子,這名字怕是起的別有用心。

云深對風淺......么?

“先前出長安是因得知了她的消息,不得不去。”

“她......如今過得可好?”一年。

“......她......”

驀然一串涔涔鈴音驚擾了酒樓中熙攘聲響,緊接著是一曲瑤琴伴著和鳴,一時無人再有交談之意。

云深唇角微勾,意味深長,“居然這么快就成功了么。”

那不是我往日所聽琴師的瑤琴-----是一種令人沉醉其中的樂聲,有若初春桃花灼灼盛,春風而過不留痕。

那薄紗后多了一道人影。我自然曉得那是何人。不由得牽動嘴角浮了笑意。

我想那二人終究是以琴相結(jié),以鈴相伴。無關(guān)風花,無關(guān)雪月。只余下深夜一輪半弦月銘刻心間。

這就是人世塵寰的風月?

我不知是參透了,抑或不過淺嘗輒止。不知何謂情感,或許因而孤獨。

春風一顧。

終究是,君心不負。

“云深。”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這般喚他的名字。他回眸望著我,那一雙檀色眼眸至今都未曾忘卻。是那般好看。

“我似乎曉得了幾分為何你會否決我讓他們私奔的建議了。”

那時候的我或許唇畔殘余了幾分笑意。

“......這樣啊。”

應(yīng)該說是欣慰?或許并不是。是一種我看不透徹的笑容,分明是清清淺淺卻是略帶疏離。

愈發(fā)捉摸不透他的情緒。

“長安。”

“......?”

“那便祝他們,一世長安。”

他分明望見了一襲黑衣的中年男子佇立酒樓門前久久不移。醉花酒樓無人的眸光離開那一簾薄紗虛掩。

才子佳人。

或許終有一日有人伴君賞遍花開花謝,看盡生死離別。安然相守,無關(guān)風花雪月。

約摸乎說的,便是如此罷。

“嗯。”

“祝他們,一世長安。”

到后來的事情,自然是那么四個字,水到渠成。

“不用和他們道別么?”

我枕著雙臂邊走著便問向前面的云深。卻聽得一清清淡淡的聲音消散于空氣之中。

“不必。”

“那老爺子這下應(yīng)該不會再反對他們了罷。琴鈴和鳴,倒是挺浪漫的呢,你有看見那酒樓里人人一副被打動心靈的表情么?”

“......”

“喂!”

“......”

“桃花,開了。”

他兀然停住腳步。眸光微側(cè)看向那一樹桃花。

抬手。拈了粉瓣兒掌心顯。

那一樹桃花偶爾風過紛紛揚揚,似乎飄進了他的心窩子里,久久不散。

那一襲道袍衣角被風撩撥而起,他的側(cè)顏寧靜而美好,意外的,看見他的笑。

笑得清澈。

我想,他那夜所起的我的名字,是不是意欲祝她一世長安?

長安長安,終究只愿你,一世長安。

在我心上,罷。

伍.『半卷煙火戲浮生』

其實我昨夜分明可化作原形一如既往趴在他的肩頭繼續(xù)前行。不知怎的卻是不愿。怕是他自己亦忘了這么一回事?

他是難得把我當作了凡間女子看待么?

“哎呀!疼疼疼疼......”

思緒被腳上的疼痛拉回。我咬牙切齒地看著那醫(yī)館的大夫,后者卻是一臉的無辜。

“姑娘.....忍著點兒......”

“接下來可能會更疼......”

“......”

此時云深那清清冷冷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飄來,“治得好就行,不必管的太多。”

“......”

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一日小鎮(zhèn)上我凄厲而絕望的叫聲。

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出了醫(yī)館,“你似乎只有昨夜才那么像人些。”

“......我只是覺得......挺好玩兒的?”

“......”

果然他只會對風淺姑娘一個人那般好。莫名的悶悶的感覺。

“那大夫說還需休養(yǎng)幾日,這幾日便帶著你在這小鎮(zhèn)上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

“不急著趕路?那風淺姑娘......”

“啊......那個不打緊。”

他嘴角微勾。其實他笑起來分明好看得很,卻是很少有過笑容。碧空流云襯著他眉眼如畫,他的墨發(fā)隨著清風浮動。

“聽說這柳煙小鎮(zhèn)有一家頗為出名的浮世畫廊,里面掛著的都是挺好看的畫,不妨去逛逛?”

“......哦。”

那時候我若是曉得之后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打死我也不會去的。

春時的陽光和煦不如夏日般灼燙。這柳煙小鎮(zhèn)亦是熱鬧得很,來往熙攘聲響不絕。這兒擺著的小攤亦是不少,什么玉鐲子銀鏈子一類的小物什惹得一眾姑娘紛紛上前,把玩著甚是歡喜。

“你喜歡?”他清清淡淡的開了口。

“......啊沒有啦。”猶疑片刻指向了另一個角落,“你若是給我買那個,我倒是很歡喜。”

裹著糖衣的紅果子泛著暖光,看著令人心生喜歡。我央著云深給我買一串兒解解饞。他卻是飄飄然丟了一句。

“......你不會覺得自己很沒有出息?”

“......我要糖葫蘆啦!”

最后云深還是默默地掏了銀子。

酸酸的甜甜的味道令腳上的疼痛仿若減輕了不少。我甚是喜歡的隨著云深前行,他卻是恢復(fù)到了往日的孤高清冷。那途中再未曾交談只言片語。

是不是只要是長得好看上那么幾分的人都會那么奇怪呢?

默默咽下最后一顆紅果子。

嗯,一定是這樣。

浮世畫廊門前吊著一竹編鳥籠,里面總有只灰白雀兒嘰嘰喳喳蹦著跳著撒著歡兒。門上纏繞著些開著各色小花的藤蔓。冷冷清清卻是頗有幾分生機。

“浮世畫廊的畫價格不菲,尋常人亦只是過過眼緣,極少出手闊綽的人方才買畫回家。”

“......那你是來買畫的?”

“過眼緣。”

“......”

不過看畫的人當真是不少。進了門以后是一條不知通向何處的走廊,兩面壁掛著出自不少名門畫家的得意佳作。邊走著邊是欣賞-----欣賞或許是假裝的。我著實費解為何人類這般喜愛一張毫無用處的白紙?

噢,不是白紙,應(yīng)是張潑了些墨的......畫?

云深倒是正兒八經(jīng)的立在一幅畫前不由得引我觀望。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竹苑小亭,佳人才盡。我不由自主想起了遠在長安的翎音公子和瑤姬姑娘。

嘛,才子佳人倒也說得過去。

“這幅畫里你看出什么了?”

“......”

“這兒應(yīng)該添些什么......流水看著是毫無生機......唔......”

“......”

他喃喃自語著時不時抬手比了比劃,眸底盡是若有所思。我一時氣結(jié),索性不管不顧徑直朝著前走去。

或許走廊盡頭是更加有趣的地方呢。

神思游蕩間卻是兀然撞上了什么人一般。本就是瘸著腳這一下竟是站的不穩(wěn)險些跌倒,卻被一只手輕輕拉住。

那是一只溫暖的手掌。卻是略顯粗糙。

抬眸望去卻是個面如冠玉的男子。他的眸中閃過一絲驚異。

“姑娘......可有傷到哪兒?”

“是在下莽撞了。”

“......無妨。”

借著他的手穩(wěn)了穩(wěn)身子,整了整衣著抬首歉然地望著他。他唇畔卻是浮了笑意,“相逢即是緣。姑娘臨至在下的畫廊是在下的榮幸。”

“公子是店家?”

未曾想過這浮世畫廊的店家竟是如此年輕的公子。他靦腆頷首應(yīng)是。

“撞到姑娘是在下的不對。不如......姑娘在這浮世畫廊選一幅相中的畫,在下贈予姑娘如何?”

“啊?公......公子言重了。公子不必費心,既然相逢......結(jié)交朋友便是了,贈畫什么的大可不必。”

“那......在下可否問下姑娘的名諱?”

他那一雙眼眸有若星辰大海,閃爍著星子般的光芒。我沉吟片刻,便道:

“長安。一世長安的長安。”

后來曉得了他叫蘇澈。與他溫文爾雅的模樣倒是挺相襯。待云深尋至我之際,他淡淡向蘇澈問了聲好后便沒了下文。

“這位可是長安姑娘口中的云深公子?”

蘇澈笑容清澈。云深微楞,忙道是。

“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這樣吧,既然有緣相聚浮世畫廊,那云深公子和長安姑娘便在此住些時日如何?”

“可我們還要趕路去別的地方......蘇澈公子其實不必費心......”

支支吾吾半天我方才說出了這么一句。云深卻是悠悠然道了聲好,驚得我抽了抽嘴角。要不要這般不客氣?

“長安姑娘其實不必這般生分。”蘇澈一口一個長安姑娘叫的我心驚。“這樣吧,時候差不多了,二位隨我一同用膳如何?”

“好啊,蘇澈公子這般熱情相邀,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云深的笑意深了些。

夜色漸濃。這浮世畫廊的環(huán)境倒是頗為清凈。蘇澈為我和云深安排了兩間上房,自房中便可看見柳煙小鎮(zhèn)半數(shù)景色。燈火星點闌珊,與墨空之上幾顆寂寥星子相襯。

倚欄遙望,似乎能望見遠遠的長安------自然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總覺得此行懂得了不少,卻又似乎停留原地,絲毫未變。

門外似乎閃過一道身影,緊接是一個溫和的男聲響起。“長安姑娘?”

“咳......蘇澈公子不必拘束.......”

待他進門,唇齒擦過言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蘇澈公子往后喚我長安即可。我本不是那般注重繁文縟節(jié)之人,還有......其實那走廊相撞之事本是我的不對,在這先給公子賠個不是......既然有緣相識日后便是朋友了,如果公子有需要長安的地方,長安定當在所不辭。”

“在下無需姑娘賠禮,姑娘自然不必掛心。”蘇澈淺淺的笑了笑,“以后喚你......長安?”

“......嗯。”所以這個蘇澈究竟所謂何事......

“長安喜歡浮世畫廊么?”

“......挺好的。”

“太好了。”他似乎松了口氣般笑意更盛,墨色瞳眸有一剎那失神。

“原以為......你是狐妖,會不喜歡這些人類的物什呢。”

瞳孔在那一剎那收縮。

晚風輕輕挽起他墨色的發(fā),面容在星星燈火之下愈發(fā)俊逸,眼眸宛若星辰大海一般深邃,眉眼彎彎笑意深。

陸.『君卿之交淡如水』

“在下先前本是道家弟子,一年前方才出師。在道家的時候,某一天,師父帶回了一只紅毛狐貍。”

“那個時候我誤以為是一只品種特別的狗,遂大喊引得一眾師兄弟爭執(zhí)不休。師父淡然說出是一只小狐貍時,我先是一驚,方才恍然。那個時候,怕是冒犯了長安姑娘罷?”

......我自覺已然不甚在意當年那群年輕道士對我的認知淺薄。

不過這蘇澈原來......是道家中人么?道家那么多的小道士老道士,我唯一看得多的亦就那么幾個,哪能人人都識得是哪般模樣與名甚呢?

“而后師父將小狐貍交給了云深照料。那只小狐貍本就生得可愛,且喜著在午后殿前曬曬太陽。那個時候練著道法,總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它一眼。我想它或許胖一點兒會更可愛些。”

“后來這小狐貍修成了人形,卻仍是與云深交往多些。無憂無慮,天天跑著去戲臺子那兒聽戲,磕磕瓜子,剝剝毛豆,日子過得愜意得很。出師那一日,我看見她單手支頤聚精會神的聽著戲,她剛好身著一襲白衣,身后的白梅花襯著她純凈。幾片絮雪落在她發(fā)間,卻是好看得很。”

“......”

我覺只能打著哈哈一笑而過。他的眸光卻是深了些,走近一步。案上如豆燭火微微晃了晃,幽幽的映出二人的影子。

“......”

“我對長安姑娘......其實用情很深.......”

“......”

“或許長安會覺得人妖殊途。可于我而言,是人是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

“這浮世畫廊本就是為你而造的,你喜歡,我甚是歡喜。”

“......!”

似乎察覺到了不妙。我忙道:“蘇澈公子是不是誤會了什么......長安從未有過什么風月情長的想法......蘇澈公子定是誤會了罷?”

“長安仍是介意著人妖殊途么?”

他眸色一暗,低低的聲響回蕩耳畔。

“亦或是,長安姑娘喜歡的人,乃是云深公子?”

不妙。

甚是不妙。

我從未想過竟有人傾心于一只小狐貍,且是在道家這等地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yīng)。對這蘇澈公子,我更是未曾有過非分之想,是連記都不記得的人物。

“咳......喜歡云深公子這個蘇澈公子盡管放心......長安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的......”

“那,姑娘是介意這人妖殊途?”

“......”

后來方才曉得云深分明是識得他才那般不客氣。原來自始至終我才是那個被蒙在鼓里的人。

“蘇澈師兄經(jīng)常向我詢問你的情況,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曉得有這么件事情了。”

“......”

“噢,我記得你修成人形以后那一段日子,經(jīng)常去戲臺子那兒賞梅聽戲。他回來以后跟我說,你看起來很可愛的。”

“......”

不知為何竟有些毛骨悚然。

先前我一直以為人間情暖風月情長這等風流事情統(tǒng)統(tǒng)只會發(fā)生在人類身上。卻不曾想到竟會有這么個人類......眼光獨到......

“挺好的。你就從了吧。”

“......你現(xiàn)在的感覺是不是自己的女兒要嫁出去了可以領(lǐng)份子錢了?”

“噢?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

當初來道家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之后的日子遇見蘇澈總歸是有幾分尷尬之意的。或許是走廊擦肩,或許是用膳之際,亦或是云深與他久別重逢下一盤棋。可那與我,似乎并無干系。

他溫柔。是不想讓我為難。喜歡他這份溫柔。可我終究不該是那受用的人。

這風花雪月終究與我無關(guān)。

臨別前夜他欲贈我衣裳。

那是一條襦裙。袖口裙擺是紅色的紋飾。我接過以后未曾啟唇,他已然開了口,聲音溫柔繾綣。

“看你挺適合紅色的。你常著白衣,紅色應(yīng)是有些活氣,能襯你的氣質(zhì)。”

“......蘇澈。”

“其實你不必對我這般好。”

“長安終究......不該是那么一個人。”

那是我少有的眸色沉沉,眼里只有他一個人。面如冠玉,眉眼如畫。連嘴角亦沒有了笑意。我想了很久,應(yīng)以如何姿態(tài)面對他,卻終究是無果。

淺嘗輒止,終是不敢輕易付諸。

君卿之交,終究只是,淡如水。

你允我一生共賞花開花謝,贈我一浮世畫廊。我卻無以為報,怕只可念在心頭,細數(shù)脈脈細語浮沉。終是,有緣無分。

“今夜這柳煙小鎮(zhèn)有一場花燈會。蘇澈,想邀長安姑娘一同前往。可否?”

他眸里藏著我看不透徹的情緒。

“......好啊。”

不知道是否有著曾經(jīng)他所喜歡的我的笑。

一林白梅,一段戲曲,一場風月。

玄衣著身的少年擦肩而過,留下浮生執(zhí)念。

“這襦裙果然襯你的氣質(zhì)。”

他怕是在浮世畫廊門前候了許久。月色如水灑落他的肩頭宛若玄衣獵獵落了雪。眼眸深邃。

我紅了紅臉,不知所措至他身側(cè)站定。極少有人這般夸我,或許是因為和云深待的久了些。

“你的腳......好些了么?”

“誒?挺好的......差不多了......反正不是很疼......”

“嗯,那就好。走吧。”

他伸出的手掌浸染了水色月華。

“......”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還是初見一般的溫暖。走了幾步他方才道:“先前苦練道法,手掌自然粗糙些。姑娘莫見笑。”

“啊?你那么勤奮做什么?”

“......”

“那個時候以為以后可以好好護著你的。”

嘭-----

燦爛的煙火襯著他的眉眼笑意淺淺。

是紅色的。

卻是孤獨的味道。

我的眸中硬生生地掠過一絲惆悵。

余下的,只有那對交握的手掌。

原來風月竟是這般苦澀。不知為何眼里竟有星星點點的淚。

足夠幸運。便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再無余生牽掛。

可如果,不夠幸運呢。

柒.『淚盡執(zhí)荒誰白頭』

華燈初上。與那漫天的紙燈鋪天蓋地連成一片。墨空之上已然不見星月,十里長街人頭攢動熙攘聲響不絕。他小心地牽著我走過茫茫的人海。偶有幾個熟識的便淺笑著問了聲好。

“蘇澈公子,這位是?”

“是曾經(jīng)道家的故人。”

他的聲音消散在微涼的風里。我心里一動,卻終究是不曾言語。

“那個花燈是不是很漂亮?”

他抬手指向那漾著水波般斑斕光彩的花燈,唇畔浮了笑意。仿若我們早已熟識,仿若我們早已約下累世緣分,仿若我們早已一紙紅箋從此橋頭相倚不問塵寰世事。

我輕笑出聲,眸里似有星光。

“嗯,很漂亮。”

“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燈。”

玄衣紅裙。蘇澈長安。

無人淚盡。無人執(zhí)荒。

卻終究有人白頭。

以前怎未曾發(fā)覺風月情長是這般悲涼。

可是這等悲涼為何還有人愿意沉溺。

蘇澈。終究是在半生回憶之中,等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你看這條銀鏈子是不是很好看?”

不知覺間他已然自身側(cè)的小攤撈起了一條銀鏈。中間有個似狐尾般的物什,借著璀璨燈火閃著盈盈的光。

他拿著銀鏈子比了比劃,笑容愈發(fā)好看得很,“挺好看的,你喜歡么?”

“算作送給你的禮物吧。”

心里方覺得不妥,不甘示弱般拈了一個什么物什擋在他眼前,“我覺得你帶上這個也襯得你氣質(zhì)!”

卻不曾料想那是個玉色風鈴。

“......”場面一度尷尬。

“噗嗤。”

燈火繁華卻在他勾唇那一剎那失了色。

“......我......我覺得這玩意你可以拿去裝飾你家畫廊啊挺好看的......”

“我很喜歡。”

亂七八糟的言語卻在他開口的那一瞬戛然而止。玉色風鈴躺在掌心。

“我?guī)湍惆雁y鏈子戴上好不好?”

未曾反應(yīng)。那冰冰涼涼的觸感,是狐尾銀鏈還有他的指尖。近得,鼻息可聞。

我的身形籠罩在他的陰翳。

唇角顫動著,我抬眸望著他的眼睛,笑意盈盈。

卻終究是說不出口。

“二位果真是郎才女貌,真是令神仙都羨慕不已的眷侶。祝二位,一世長安。”

交付了銀子。攤主道出這么一句令蘇澈微怔。我卻淡淡的笑了下。

“嗯。”

“一世長安。”

燈火漸漸熄下,微微有闌珊。

“蘇澈挺好的,你怎么就這般死心眼呢?”

云深頗為富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不由得回眸試圖找著浮世畫廊的方向,卻恍然其實早已走出了柳煙小鎮(zhèn)。

那蘇澈,似乎不過是我漫漫浮生之中一簾不敢奢求的黃粱大夢。或許若干年后我便忘了這么一場漫天燈火,忘了這么一場風花雪月,忘了這么一個喚作蘇澈的人。

“妖的一生有多長,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而人的一生有多長,不過指尖細數(shù)幾十個年頭便消殆。即便我喜歡蘇澈,終究亦只是有緣無分。”

“生死的輪回是打不破的。”

“人也一樣。”

淚盡執(zhí)荒,誰白頭?

終究亦只是大夢千年,終將已矣。

“難得你這般明理。”

......

“你明日便要隨著云深離開了。切記要照顧好自己,莫像上次般崴了腳。”

柔柔的月光襯得他眉眼俊朗。

“若是往后愿意回去道家,記得幫我向師父他們問個好。”

“你送我的玉色風鈴我會好好珍惜。”

“云深有些時候甚是冷淡,多多包容他便是了。”

他笑了。笑得似乎有幾分凄傷。

“長安。”

他忽然輕聲喚了我的名字。

“我喜歡你。”

沒有回應(yīng)。沒有期許。連半點悲戚都不曾有過。

剎那一束煙火綻放璀璨。

最后一次的煙火。

為他鍍上夢幻般的光彩。

“......嗯。”

我淺淺的笑了笑。

“祝你,一世長安。”

......

明明還是好像什么都不曾變過。云深不曾變過,我亦不曾變過,即使是這似乎遙遙無期的旅途亦不曾變過。

可卻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樣了。說不出來,不曉得是什么,未曾有過的情緒一般。

或許人間情暖是與戲本子不一樣的。

一個不曾熟識,甚至是連名字都記不得的人。即便是記得了,亦終究會忘卻。

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蘇澈這般做法又有什么意義呢?

卻是莫名的,歡喜呢。

那條狐尾銀鏈泛著暖光。

可我曉得這段風月終究是無果。

或許以后他獨賞白梅。或許以后他獨看風雪。或許以后他獨自等待不歸。

可終究是塵緣已盡。

不敢再續(xù)。

我想那玉色風鈴或許往后還會在那浮世畫廊的檐上叮當作響。

可終究是回不去了。

玖.『相忘江湖許紅妝』

他說。

他要娶她。

我微楞地看著他。那一雙檀色眼眸平靜如一潭深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卻是笑亦笑不出來。

“長安。你覺得如何?”

“......若是風淺姑娘不介意,你愿意娶......就娶吧......”

他眉眼彎彎,似乎甚是喜歡我這番作答。我卻是驚異于為何他還笑得出口。我想他應(yīng)該比任何一個人都更能感知她的氣息日益減弱。

“那,你可否幫她梳妝打扮下?”

“......”

“自然,是好的。”

我試圖捕捉他眸底隱藏的一份悲戚,卻終究被盈盈笑意掩蓋。毫無蹤跡。

無處可尋。

不同于過往煙云,不同于戲本唱曲。云深與她我終究是不懂。亦不愿懂。

什么才是喜歡?什么才是長久?

我想我窮盡一生怕是難尋得一個答案。

紅嫁衣。紅蓋頭。鋪天蓋地連成一片的紅艷。手中的木梳始終停留在她的發(fā)間。銅鏡中是她姣好的臉。

不知覺間已然在這云中寺待了一段時間。這云霧卻是終年不散。一如初見。

合了雙眸試圖讓自己的情緒平復(fù)。取了鳳冠正欲為她戴上,卻是只覺氤氳浸染模糊了眼眶滴落她的發(fā)。我慌了一把抬起袖子輕輕拭去。口中喃喃著抱歉。

“風淺姑娘......”

明明與我毫無干系。卻硬生生令我掉了淚。垂眸望著她卻依舊是不為所動。

“風淺姑娘為何這般淡然。”

回憶微微勾起了唇角泛了笑。紅了眼眶卻是依舊笑得出來么?

“總覺長安先前總是對風淺姑娘抱有些嫉妒呢,只因云深唯有對你一人方才那般好。究竟長安是哪兒不如風淺姑娘呢?”

“長安終究是不懂。”

“為何風月糾葛情愁薄涼總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深深沉溺。甚至?xí){(diào)動旁人的情緒。不懂。真的不懂。”

“幸運的話便可執(zhí)手相守,可若是不夠幸運的話,便是相忘于江湖不是么?”

“那曾經(jīng)所做的究竟有何意義?”

“這段風月究竟有何意義?”

“終究不過是個不經(jīng)意的謊。”

鳳冠霞帔。十里紅妝。終究只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話。只是他不愿醒。她不愿離。

領(lǐng)著她出了房。他一襲紅衣翩翩佇立于繚繞云霧,眸色沉沉有若與世隔絕。

隱隱有著海棠花香。或許是這云中寺外那一叢的海棠花開。

“你方才哭了?”

他回眸瞅見我微紅的眼眶。我忙擦了擦否道:“成親是喜事,長安怎會哭?”

“......”

他一步一步走來有若當年長安共賞煙火前上青石橋邊。紅蓋頭虛掩著她的面。我輕輕抬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兩手交握從此不相離。

“同心鎖還在。”

“淺淺。我不曾說過謊。”

“我說過,待我學(xué)有所成,出師之際,定許你十里紅妝,生生不離。”

可他如今未學(xué)有所成,亦并未出師之際。他只是不愿負她,讓十里紅妝成為一個相忘于江湖的謊。

他攜著她一同步入高堂。我不過是立于門側(cè)靜靜觀望著一切。有若彼此生生隔了一場茫茫云霧,隔了一場浮生歲月,隔了一場生死之間。

他們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卻是在夫妻對拜生生地一滯。

那一瞬不知為何止不住淚。分明與我毫無干系。這是云深與她的風月。我本不過是個孤身一人的看客。

袖口沾濕。抬眸卻發(fā)覺那紅蓋頭下她的面頰隱隱有著晶瑩流轉(zhuǎn)。

他輕輕掀起她的紅蓋頭,眸光流轉(zhuǎn)她的面容。我清晰的望見她那空洞的雙眸終歸有了些生機,卻只余下那流淌著的似倒映著喜燭如豆火光的淚。

她顫動著唇角,想要開口。

他溫柔的擁住了她。她的唇近了他的耳畔。她說。

“......一世長安。”

那一剎她的氣息終是逸散得干干凈凈,不曾留下任何有關(guān)她的一點一滴。他抬手合上她的雙眸。唇齒相擦不再清冷,溢滿了柔情。“一世長安。”

我終是不忍再看。

想逃離這里。厭煩這莫名其妙的情緒。卻在跨出門檻之際他的聲音徐徐飄來,清清淡淡。

“來世再見。”

寺外海棠花簌簌落了一夜。厚葬了這么一段生生不離的風月。花香凝固于云霧繚繞的山間黑夜。

“難得能再次見到你。”

聽了我一番云中見聞。蘇澈斟了杯清茶給我。望著茶葉子浮浮沉沉,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為何人類是這般生靈。分明見到會更加痛苦,那當初若是不見是否會更好?”

“若是不曾遇見是不是便不會有糾葛風月?曾憧憬天長地久,卻發(fā)覺這終究不過是個世人自欺欺人的謊話。”

清茶入喉。云深那孤高清冷的模樣再次浮現(xiàn)眼前。他這樣的人是不是從未有過悲戚絕望的一面。

面對風淺的死。他是那般淡然。

一如當年風淺所言。

“沒用的。回不去了。”

真的是回不去了么。

“這漫漫世間終究是不同于戲本子的。”

我輕聲嘆息。

蘇澈不語。不過是靜靜地聽著我訴說。末了道一句:

“果然還是做妖會幸福些么?”

他笑容清澈。“畢竟妖不會被紅塵情愁所纏身,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可這悠長無盡的生命里,長安嘗到了什么呢?”

嘗到了什么呢。

茫然。不解其味。迷惑。難以知曉。

他說。

“小狐貍終究是小狐貍。”

“妖怪終究不曉得人間情愁。”

“覺得孤獨么?”

孤獨就是這樣的么?

不理解。得不到理解。

那么這漫漫一生擦肩無數(shù)人。我究竟是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浮世畫廊的玉色風鈴仍在風中叮叮當當。我聽見我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要回長安。”

拾.『云深不知故人歸』

還是一年。長安簌簌落了絮雪。

華燈初上。漫天的紙燈鋪天蓋地連成一片與那皓空星月爭輝。十里長街繁華如舊。茫茫人海熙攘聲響不絕。

身在朱紅城墻之上遙望著遠方青石橋邊。眸里只有一片黃瑩瑩的光影,卻終究是透出了一少年白衣勝雪。

“......”

他孤身而立于青石橋邊,燈火繁華斑駁了他的眼。翩翩飛雪拂過他的衣,拂過他發(fā)冠而下青絲三千。不一會兒便是拂衣九重雪。我同樣身在一片白白茫茫。

我想他應(yīng)是不記得我了罷。

云中寺一別。一晃就是兩三年。

這兩三年我孤身一人身居長安。那道家小住有若遙遠的夢境不再記起。戲臺子前的白梅花又開了一林子,可那欣賞著的人卻是不再去了。

戲本唱曲還在聽。可聽過后卻是淡然無味。隱隱透著只有瓜子的香味兒。

那個時而調(diào)侃我的少年終于是不在了。

嘭-----

抬眸方才發(fā)覺那煙火已簌簌綻放。他巋然不動佇立于青石橋邊,眸光不離煙火繁花。我想,一個人看煙火一定,很孤獨吧。

可我又何嘗不是呢。

那個伴他看盡長安煙火落的人。仍停留在煙云過往的青石橋邊。身著淺綠華服笑意盈盈。

“云深是個笨蛋。”紅色的煙火。

“像笨蛋一樣什么都不說。以為別人什么都不知道么?”綠色的煙火。

“冷血。不懂得悲傷。”藍色的煙火。

“死了。也活該。怎么不讓道家的靈符生生燒死你呢。”黃色的煙火。

驀然驚覺眼前的煙火早已模糊。朦朧間抬手發(fā)覺面頰之上溫熱。

哼。

那一剎煙火競相綻放,光芒交織凌亂有若五色錦繡。鋪天蓋地眸中一片斑斕。

那個被我謂之為笨蛋的少年仍停留原地,白衣仿若融入雪景。我似乎看見他笑意清清淡淡,卻終究是落了淚來。

或許是錯覺罷。

我想或許這一生只會看著這么一個少年。看他自墨發(fā)翩翩為白發(fā)蒼蒼,看歲月終于將他雕琢得凄涼。以致最終一抔黃土送葬,送行的人是我。

他臨終前我面無表情來至他的身側(cè),輕輕握住他枯槁瘦弱的手掌,他抬起昏黃無一絲光彩的眼眸看著我,難得對我泛出一絲溫柔笑意,卻是半帶著遺憾。

“好久不見。你還是沒怎么變。”

“......”

“你還是沒有去找蘇澈?”

“......他早死了。送行的人是我。”

他笑了笑,我只覺握著他的手顫了顫,“你若是愿意去陪著他,我亦不介意多送一個人。”

“你這般期盼著我早歸黃土?”

他透著無奈輕聲道出。我不由得輕笑出聲,“不然呢?我還遺憾著沒用道家的靈符燒死你呢。尸骨無存最好。”

“唉。那幾年真是白養(yǎng)你了。”

他故作深沉輕聲嘆息。細想似乎是我言重了些,吐了吐舌頭尷尬笑笑,“開玩笑啦我還是挺舍不得你的。你說你還會有來生么?”

“會的。”他淺淺一笑,“說不定下一世還會遇見你。”

“我們。來世再見吧。”

他的手終于是無力垂下,安詳?shù)年H上了雙眸。我伏在他的床頭化為一只小狐貍。一只紅毛的小狐貍。

抱著蓬蓬松松的大尾巴蜷縮在他身旁。

一如初見。

“來世再見。”

那之后看遍了長安不知多少煙火,賞遍了戲臺不知多少白梅,觀遍了朝代不知多少更替。孤身一人不知走了多少里。

人間情暖塵寰世事翻過了多少歲月。那個所謂答案卻終究尋覓不見。

是日行走在長安的十里長街。不再有熟悉的故人擦肩。不知覺間到了道家門前,沉默站在他常站著遙望的地方。

卻驀然察覺。

那地方正好望見那云中峰高聳入云的山巔。原來他早已曉得她的所在,只是不愿去驚擾。

他只是沉溺于那么一段無果的風月。只是不愿在這一場夢中過早醒來。

云深不知。故人歸。

長安仍在落著雪。那雪卻頃刻間消融掌心。思量至及身后卻兀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聲音清清冷冷。

“姑娘是?”

回眸剎那是一雙有若一潭深水的檀色眼眸,只一眼便是萬劫不復(fù)。

白衣著身的少年衣袂隨著冷風翻飛。

我淺淺一笑。一如當年。

“長安。一世長安的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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