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不愧為儒城第一世家。

庫房面積是宋家的兩倍有余，各種食物擺放的井然有序，沒有一粒發霉的糧，最令人訝異的，是大塊的牛肉，至少要宰掉十余頭耕牛，才能攢出如此分量。

劉家家主看著一群泥腿子絡繹不絕地踏入他家的宅院，又背著糧食出來，臉上不悲不喜。

看久了，站累了，老頭又坐回了地上，側過腦袋，盯著自己兒子的尸首，愣愣出神。

親兒子呦。

如假包換的親兒子呦。

為了家主之位，不惜給親爹下毒的……親兒子呦。

無意中撞見兒子往他的杯子里倒某種粉末，待他慌慌張張地離開，老頭把水喂給狗喝，狗喝了嗚咽兩聲，死了。

雖然只有那一回，可老頭的心，已經徹底涼了。

他往劉積的方向挪了挪屁股，把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懷里，緩緩撫摸著他的眉毛，鼻子，還有嘴唇。

這是劉積外表最像他的三處。

外人常說，劉家家大業大，卻無一絲親情。

可那是對別人啊。

積兒啊，嫡出的就你一個，我怎么可能把這份家業交給那幾個庶出子？

你又著個什么急呢？

建議我開倉放糧、給泥腿子口飯吃，如此，儒城便不會亂起來，就是亂，劉家也賺到了民心，有民心在，就能平平安安的生存下去......

這么簡單的道理，你當我不知道？

可這劉家，就是護下來，又能留給誰呢？

留給你？

講道理，是該留給你。

可老夫......不甘心啊。

積兒，爹不甘心哇。

劉家老頭搖晃著身體，老淚縱橫。

兒子啊，

你以為，就憑咱爺倆商量的這點微末伎倆，真能殺得了那種萬人敵嗎？

天下不是所有人，都是董仲舒那號傻子啊。

爹打的主意，其實是惹怒他，讓他在滿腔怒火的驅使下，把咱們劉家從里到外、屠的干干凈凈，一個不剩。

如是……而已。

可你這癡兒，居然真以為這是破局的法子，居然，真的信了。

看吧，正如爹所料的，人家安然無恙。

一個不死身的妖怪，讓我們捅上兩刀，就是耍我們玩吶，也不知道那董傻子從哪兒攀上的這種“先師”，呵，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劉家老頭望著不遠處堆放的尸體，那流出的鮮血聚在一處，匯成一攤血洼。

他低頭笑了，笑的暢快，笑的舒心。

劉家的男丁全死啦，劉家，絕后啦。

等大宅付之一炬，女眷統統外嫁，劉家，就徹底沒啦。

積兒啊，看見這個結果，開心嗎？

爹開心哇。

積兒啊，

你沒事都能對那些泥腿子發發善心，可是對爹，怎么就忍心……就忍心下毒呢？

老頭的視線又模糊了。

兒子啊，你瞧瞧，周圍那些人，他們都盯著爹呢。

他們肯定覺著，爹是因為萬貫家財沒了所以傷心欲絕，要么就是良心發現才成這樣的。

可他們肯定不知道，

爹哭的，

是你的，

不，孝，啊。

可是，爹不會告訴他們。

因為啊，這是家丑。

家丑，

不能外揚啊。

“雖然沒有證據，”衛流瞳突然走近，俯視著劉家老頭，皺眉道，“可直覺告訴我，你應該是被自己兒子坑過?！?

“......”

劉家家主沉默了幾秒，才沙啞道：“足下夷平了劉家還嫌不夠，又來羞辱我這個一無所有的老頭子來了？”

“倒不是這意思，只是你這哭唧唧的畫風讓我很眼熟，好幾個皇帝都哭成過你這幅吊樣，尤其是唐朝的皇帝……”

“……”

好幾個皇帝，還有沒聽說過的唐朝，說的什么胡話……

不對，這妖怪有不死身，說不定他還真見過。

劉家家主心中一苦，老臉卻硬撐著，不想被瞧出破綻。

對他來講，譏諷他父子離心，比嘲笑他家破人亡，更讓他痛苦。

“雖然我不清楚個中緣由，不過你老還是放寬心些，畢竟還能有幾年好活呢不是？要收氣死多不值?！?

衛流瞳狀似安慰道：“最差的情形，也不過是這兔崽子妄想干掉你這親爹上位，可此刻是您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啊，是您笑到了最后??！”

“再者說，天底下哪個雄心萬丈的皇子皇孫沒這念頭？換個思路想，您家的雞兒跟皇帝的子嗣一樣操淡……呸，有志氣，那不是一件好事嗎……”

什么叫殺人誅心？

這便是了。

“公子，庫房已經搬空了，我們可以離開了。”張自成走過來抱拳道。

“哦，好……等等，怎么就可以走了，房子還沒燒呢！”

衛流瞳說著，隨手抓過旁人的火把，喜逐顏開地跨入劉家的大門。

少頃，火光沖天。

衛流瞳腳步輕快地走出，一臉滿足地將火把還回，又對滿臉死氣的劉家家主笑道：“哎，老爺子，你家這宅子蓋的就是講究，我站在東頭放火，那家伙，一點就著啊，一看就是紫氣東來的風水寶地！”

劉家家主沒有答話。

只是手上的動作重了幾分。

“嘿，我說老爺子，再盤下去，你兒子這鼻子可就被你給盤掉了，”衛流瞳俯身端詳起兩人，“不過說來也怪，你二位的相貌，怎么一點都不像??？”

“胡說！”老頭這次有反應了，猛然抬起腦袋，“怎么不像！？你看這鼻梁，這眉毛和嘴……”

“你說的這三處，是我感覺最不像的地方，”衛流瞳直起腰，對張自成使了個眼色，“張老哥，你認為呢？”

張自成心神領會：“我認為公子說的沒錯，確實不像。”

“不可能……”老頭喃喃道，面容逐漸扭曲，“不可能！”

“這有什么不可能的，青青草原的面積每天都在擴張，關鍵是在誰腦袋上生根發芽，”衛流瞳故作無辜，“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其他人啊?！?

張自成故意喚來幾個腦瓜機靈的：“來，你們瞧瞧，劉老爺和他家公子，容貌是不是截然不同？”

聽見自家老大這種問法，他們哪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紛紛點頭。

劉家家主呆若木雞。

張自成找到了樂趣所在，又喚來幾十號人。

這些人端詳片刻，皆曰不像。

有幾個表演欲強的，還煞有介事地扯出數個理由。

到最后，連劉家的女眷都在衛流瞳的示意下、走近老頭說不像了。

當然，這里邊并沒有劉積的生母，早在一年前她就病死了。

這還是劉積自己吐露出來的消息。

若是平常，老頭自然不會信這些人的鬼話，可劉家突遭此劫，他又大哭了一場，精神本來就極度疲憊，再加上幾十號人輪番上陣，漸漸的，居然被忽悠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