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北風卷著大片潔白的雪花橫掃大地,一串明亮的車燈刺破了長春一處市郊的夜幕。
向這片市郊駛來的是一個車隊,打頭的是一輛吉普車,后面全是卡車。
車隊來到山腳下便停住了,金秘書從吉普車的副駕駛室里跳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打開后車門。向慶壽裹著大衣,從里面鉆了出來。
一陣寒風刮來,向慶壽縮了縮脖子,咳嗽了幾聲。
“今天的藥吃了嗎?”金秘書幫他把大衣的衣領豎起來。
幾輛卡車邊上,一群特務正把一個個被五花大綁、堵著嘴的政治犯從車廂里架出來。向慶壽一邊看著他們,一邊跟金秘書說:“那藥好像不管事了。涼了受風,熱了又上火,這幾天胸口還又疼了。回頭你再去問問大夫,看看要不要換點兒中藥試試。”
“大夫說,您得吃夠療程,要是再中途換藥,效果不會好。”
“大夫都這么說。信不信,真吃夠了藥,他們又是另一種說法。”他饒有興趣地介紹著,“你知道嗎,哈爾濱有個俄國人開的診所,專門治氣管的,據說很靈。有機會可以去那兒試試。”
他們聊天的時候,從卡車里押下來的六七個男女共產黨員,被押解著走向山腳的一處光禿禿的山壁下,站成了一排。
正說著話,行刑隊長跑到向慶壽面前,向他立正敬禮:“站長,行刑隊已經準備完畢,請指示。”
“再驗一遍正身。”
“是。”
“還有,不要像以前那樣一陣排子槍放完了就沒事了。大老遠來一趟,還這么冷,一個一個地來,讓他們看著同伙的腦漿是怎么噴出來的。萬一有人后悔了,想交代,你們得給人家留時間呀。”向慶壽轉過頭看向金秘書,“知道最恐懼的事情是什么嗎?”
金秘書和行刑隊長看著他,都沒有說話。
“不是死。而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小段時間。”向慶壽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是!”行刑隊長肅穆地敬了個禮,轉身朝那六七個共產黨走去。
山壁下,兩個憲兵扭住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將他摁跪在地上。行刑隊長拎著手槍走到小伙子后面,對準他的后腦勺扣動了扳機。
“乒!”一聲槍響在山壁間回蕩,小伙子應聲倒下。
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的向慶壽好像沒聽見、沒看見一樣,縮著脖子對金秘書說:“你聽說了嗎,關于哈爾濱的事?”
“您是說楊文堂?”
話音剛落,又是“乒”的一聲槍響。
“上面認為,咱們站里有奸細。”
金秘書想了想,盡可能字斟句酌地說:“這是已經定性了的,還是開會之外的閑話?”
“是啊,這個很關鍵。遺憾的是,上面的態度,正是我們最不愿意聽到的那種。”
此時,山壁下的雪地上已經橫躺了兩具尸體,行刑隊長的手槍開始指向了第三個人。
“乒!”
槍聲絲毫沒有打亂金秘書的思考,他想了想,說:“電訊科的不太可能,要是他們出了問題,我們的前幾次行動都不會成功。”
向慶壽聽他說著,沒有打斷他。
“情報科也不太可能,都是老人了,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至于行動科……”
“乒!”槍聲又一次響起。
金秘書和向慶壽看了看那邊,而后他轉過頭來,說:“那就不知道了。那邊的人重組過,我不熟。不敢瞎說。”
“乒!”又一聲。
向慶壽長舒了一口氣:“是啊,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這讓我怎么猜呀。”
對于金秘書來說,今夜是無比難熬的一夜。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獨自陷在沙發里。沙發邊,一盞落地燈散發著暗黃色的光,照在他的臉上。
親眼看著自己的同志被槍決,他卻無法施救,這讓他心力交瘁。
回想著晚上槍決的一幕幕,他覺得自己胸口里有什么東西在不斷翻滾著,強忍了半天后,他終于忍不住了,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沖到衛生間里,“哇”的一聲全部吐了出來。
再沒有什么比親眼看見曾經并肩作戰的同志在自己面前死去,更讓人痛苦的了。雖然同樣的場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但還是讓他悲痛萬分。
他知道,作為一個早在日據時期就已經打入軍統內部的中共地下黨員,需要有把自己不斷碾碎和重塑的能力,只是這樣的能力,往往伴隨著巨大的心碎,讓他痛苦到不能自已。
衛生間的水龍頭嘩嘩地流著水。
金秘書從洗手池里抬起頭來,臉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淚,還是汗。
夜里一點,收到密令的丁戰國,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了許久,直到濃重的困意襲來,他才起身走進衛生間。
他打開水龍頭,水流從水龍頭里不斷流出。他捧起冰冷的自來水,往自己臉上狠撲了幾下。
鏡子里,他的臉上全是冰冷的水珠,一雙眼睛通紅。在這無盡的黑夜里,他只能用這種方式驅走困意。
丁戰國慢慢地用毛巾擦著臉,苦苦地想著,逐漸清醒的頭腦里忽然浮現出圍剿楊文堂之前他們在會議室開會的情景。
那日,高陽拿著電報在向他們說對方要接頭,但他們得到的情報并不完整的時候,他留意了一下那份電報的信封,他注意到那個信封的左上角,沾了一點兒紅色的印泥。
想到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
翌日清晨。
趙冬梅家滾燙的鐵爐子上坐著一口小鍋,小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白泡,里面是升騰著熱氣兒的疙瘩湯。
趙冬梅站在鐵爐子旁,端起了小鍋,將它放到小桌上,然后揭開蓋子從里面盛了兩碗疙瘩湯。
這是李春秋離開自己住了十余年的家的第一個早晨,剛剛洗完臉的他走過來坐下,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頓了頓,問:“還有別的嗎?”
趙冬梅微微一愣:“疙瘩湯不好嗎?”
“我的胃不好,早晨得吃點兒干的。”
“早點兒說就好了。我現在去買。”
“算了,我去單位吃就行了。”說完,李春秋便起身走到衣架邊穿衣服。
趙冬梅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你不說,我也不明白。原來和我說的那些話,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怕是昨天晚上說夢話,帶出來一兩句,我也好有個準備。”
“夢話?我說什么了?”李春秋眉頭一皺,一下子轉過頭看著她。
“別緊張,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沒提過你的身份。”
李春秋沉默了一會兒,面無表情道:“十年了,我從來沒說過一句夢話。”
趙冬梅看了看他,還是說了:“你說,姚蘭,這件毛衣織的真漂亮,比百貨公司里賣的一點兒也不差。”
李春秋微微愣住了,然后,他低下頭穿起了鞋子。
趙冬梅看著面前的疙瘩湯,又說:“能早點兒的話就早點兒回來。站長安排的事,時間太緊了。”
“我得想個請假的由頭。”
“婚假,不可以嗎?”
“我現在……”
趙冬梅知道他想說什么,他的話還沒說完,她就接著他的話說:“二婚不丟人,也有假。政府規定的。”
“政府……是啊……”李春秋自言自語了一句。
“我已經請假了。我可是頭婚。”
李春秋沒再說什么,他打開門,頭也不回地出去了。趙冬梅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也沒有了吃飯的胃口。
李春秋低著頭走向公安局大門的時候,丁戰國正從大門的另一側走過來。兩人迎面相遇,都停下了腳步,相互沉默地看著對方。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半晌,丁戰國先開了口:“以前咱倆上下班都是一個方向,現在反了。”
李春秋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丁戰國的話。說罷,倆人一起往大門里走。
氣氛緩和了些,丁戰國看著李春秋,打開了話匣子:“你這臉色不太好。”
“沒睡好,你也沒睡好,眼睛都是紅的。”
“咱倆琢磨的事兒不一樣。”
“諷刺我?”李春秋看看他,有些敏感。
丁戰國趕忙擺手:“別,有嘴無心,你還不知道我?都搬過去了?”
李春秋點了點頭。
“為了她,值嗎?”
李春秋沒回答他的問題,停了一會兒,說:“家里那邊,往后得多麻煩你照顧了。”
“放心。早晨就是我送的。沒幾天就放寒假了,過年前我都會去送他們。”
李春秋點點頭,給了丁戰國一個感謝的眼神,而后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了一句:“姚蘭怎么樣?”
“還行,比我想得堅強。”
“多費心吧,這幾天我的魂兒老不在家。”說著話,李春秋向大院的另一側望過去,那里停著幾輛轎車和吉普車。
“看什么呢?”丁戰國順著他的目光也看過去。
“那是高局長的車吧?”
丁戰國看看他:“送驗尸報告嗎?我已經給他了。”
“不,一點兒私事。”
丁戰國“哦”了一聲,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
在確定高局長已經來上班了之后,李春秋認真填寫了一張婚假申請單,遞交了過去。
高陽看著桌子上他遞過來的那張婚假申請單,臉色不太好看:“這是私人的事情,法律管不了的,我也不該管。結婚是大事,三天的假期,你休幾天?”
“高局長,要是可以,我想把這幾天都用了。”他淡淡地說著。
高陽看看他:“都用了。行,洞房花燭,該。別的呢?什么都不用管了?”
“工作上的事,我都跟小李交代好了……”
此時,一門之隔的走廊里,丁戰國正悄然站在門口,聽著里面的對話。聽到李春秋說到工作,他把手放在了門上,一副隨時要推門進去的樣子。
“小李交代好了。別人呢?別人還用交代嗎?”高陽深深地望著李春秋。
李春秋聽出來高局長話里有話,沒說什么。
“你都多大了?還是二十出頭,不用生火也能在涼炕上睡一宿的毛頭小伙子嗎?結婚離婚這種事情,一拍腦袋就定了?”
李春秋被他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胸口有窩囊氣,這事情都翻篇了,還不行?那個男人都已經死了呀。女人的事我先不說,孩子呢?你可是個當爸爸的!”
門外的丁戰國側耳聽著。
高陽看著李春秋沉默的態度,一臉不悅地拿起筆在婚假申請單上簽了字:“不說了,歲數大了就愛嘮叨。算了,隨你自己。”
他把申請單子往李春秋面前一推:“拿走。”
李春秋接在手里,他看了高陽一眼,正轉身要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補充了一句:“對了,高局長,昨天的那份驗尸報告,您看了嗎?”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高陽應聲道:“進。”
已站在門外許久的丁戰國推門而入,他看見李春秋,裝出一副意外的樣子:“老李在啊?”
接著,他把手里的兩份文件先后遞給了高陽:“高局長,這是上個月的外勤報告。”
高陽接過去,看著報告,目光里已經沒了李春秋,很顯然,他懶得再多看他一眼。
丁戰國也看了看李春秋,李春秋很識趣地輕輕說:“你們忙,我先走了。”
這次,高陽連頭也沒抬。
等李春秋出了門,丁戰國才把第二份文件遞到高陽面前:“這是李大夫昨天補充過的驗尸報告單。”
“有新發現嗎?”高陽將它打開看。
丁戰國指著一段文字:“死者的手腕腳腕都戴過鐐銬,這是一個。還有就是他質疑小胡那么壯的小伙子,怎么會被一個行動不便的人給算計了。”
沒等高陽發問,他又追著問了一句:“這個案子里的東西,是不是不該多讓他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許振同志回來,筆跡鑒定的結果真的是我們擔心的那樣……”
高陽若有所思地琢磨著:“我再想想。”
“還有個事。”
高陽正要往后翻頁,聽了這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看著他。
“這次沒審出什么結果,有些可惜。我不想這事就這么了結了。我想把徽州酒樓錄下的那段錄音再過幾遍。要是那個沒落網的老頭子還說了什么,能漏點兒出來,我們就撿著了。”
“可以。檔案在哪兒?”
“機要科,我這就去調一下,這份驗尸報告等您看完,我也一塊兒送過去。”
高陽將尸檢報告合起來:“拿去吧。”
“是。機要科調檔案,您還得打個電話。”
高陽點點頭,拿起電話,撥通了機要科的電話。
機要科檔案室的檔案機要員,是個個子不高、戴著眼鏡的男子,他看上去甚是嚴謹,風紀扣也一絲不茍地扣著。
高陽打過電話后,丁戰國便跟著這位機要員一路穿過走廊,來到了一扇鐵門前面。
機要員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挑出一把,將門上的鐵鎖打開。
推開鐵門,只見檔案室門口處橫著一張桌子,上面擺著登記冊,桌子后面的不遠處是一排保險柜。
進門后,機要員把鐵鎖放在桌子上,走進了檔案室。丁戰國按照規矩,等在桌子外面。
機要員在里面舉著手中的單子,按圖索驥,尋找著相應的保險柜。丁戰國趁他不備,悄無聲息地從兜里掏出一把一模一樣的鐵鎖,與桌上的鐵鎖掉了包。
機要員找到了要找的柜子,他用手輕輕轉動保險柜上的輪盤鎖,丁戰國微微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著。
輪盤鎖轉動了幾下,然后“噔”的一聲,柜門便開了。機要員從里面取出錄音帶和一些文件,拿過來放在桌子上:“丁科長,在這兒簽個字。”
丁戰國翻開登記冊,一邊簽一邊問:“這是徽州酒樓案的全部資料嗎?”
“這是錄音和當天在酒樓里的行動記錄。”
“不只這些吧?”
“還有一些絕密級別的,得高局長自己過來調。”
“明白了。謝謝啊。”丁戰國簽完了字,拿著東西先出了門。
收好登記冊后,機要員從桌子上拿起了那把被丁戰國掉了包的鐵鎖,走了出去,用它鎖上了鐵門。
走廊里,丁戰國和機要員一前一后走著。丁戰國走到前面的樓梯口拐了個彎,下了樓梯,機要員沒有看他,徑直朝前方走去。
直到機要員消失在了這條通往檔案室的走廊里,丁戰國才從樓梯間的拐角探了個頭出來。
他四下里看看,見走廊里沒有人,便快步走回到檔案室門口。
他取出一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鐵鎖鎖眼里,“啪”的一聲,鐵鎖開了。然后他又從兜里掏出那把一模一樣的鐵鎖,掛在了鎖扣上,自己推門進屋,并關上了鐵門。
遠遠看去,根本看不出鐵門上的鐵鎖被掛在了虛鎖扣上。
丁戰國走到檔案柜前,轉動著保險柜的密碼鎖,密碼鎖頓時發出了聲響。
他側耳仔細聽著動靜,轉動出和剛才機要員旋轉的聲音一致后,“咔嗒”一聲,密碼鎖開了。
丁戰國打開柜門,從一堆標著“絕密”字樣的文件里,快速地找出了邊角上沾著紅色印泥的信封。他將它拿出來拆開,抽出高陽曾經在會議室里拿著的那份電報,在看到電報上的內容后,他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
從檔案室出來后,丁戰國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徑直出了公安局,直奔道里公園。
林間小路上,丁戰國豎著大衣領子,從道里公園的一座涼亭旁邊走過。
這條小路一直延伸到冰凍的湖邊,丁戰國走到小路的盡頭,坐到了湖邊的一張長椅上。
他謹慎地四下看看,見沒什么異常,便從大衣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圓紙筒,彎下腰,塞進了長椅下面,而后離開了。
他走后沒多久,涼亭邊的小路上,傳來了一陣狗鈴鐺的聲音。
一個穿著黑色褲子、黑色皮鞋的男子,牽著一只呼哧呼哧地吐著白氣的小狗,走了過來。
男子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伸出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在長椅下面一陣摸索,直到摸到了丁戰國留下來的圓紙筒,才收回手起身離去。
長春,向慶壽辦公室里,一份封好的電報放在桌上。
向慶壽把這份電報拆開,仔細地拿出電文,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見電文上赫然出現了一段由大部分對話組成的文字:
向:你需要連夜動身,去哈爾濱。
某:有什么需要帶的?
向:口述。
某:明白。
向寫字:記住這個地方。
某:我去過。下火車坐黃包車,十分鐘到。
這是一份有速記經驗的人寫下的通話記錄。顯然,有人監聽到了臘月初十凌晨在這個辦公室里的一切對話。
看到這些,向慶壽回想起那日他和鄭三的對話,臉色一下就變了。他猛地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著身處的這個房間。
思索了一會兒,他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特務,小聲吩咐了幾句。
一會兒,向慶壽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地打開了,幾個專門負責搜查的特務,戴著手套,穿著布鞋,無聲地走了進來,走在最后的特務謹慎地把門輕輕地關上。他們開始專業而有序地搜查著房間的各個角落。
屋內,寂靜無聲。
向慶壽坐在沙發上,眼神凌厲。
不一會兒,一個站在梯子上的特務在吊燈上觸到了竊聽器。他掏出一面帶著長把兒的鏡子伸到吊燈上方,鏡子里赫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竊聽器。
特務回過頭沖向慶壽點了點頭,示意找到了。其他特務見狀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兒,看向向慶壽。
向慶壽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提筆寫了幾個字,然后將那張紙舉了起來。
紙上只寫了四個字:順藤摸瓜。
青天白日,趙冬梅家的窗戶上卻拉上了厚厚的窗簾。一只電燈泡從天花板直直垂到了一張桌子上方,桌子上擺著圓規、直尺和鉛筆等一些繪圖工具。
李春秋坐在桌前,低頭畫著圖,圖紙上滿是鉛筆屑和橡皮屑。一杯茶在他和趙冬梅兩人之間,升騰著裊裊熱氣兒。
“在家的時候,你也這么悶?”趙冬梅看向正在默默畫圖的李春秋。
“我的話一向不多。”李春秋頭也不抬。
“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你挺能說的。”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早就等著我了。”
趙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她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她頓了頓,語氣里有些自嘲:“我是個騙子。一個把自己擱進去、騙來騙去、什么都騙不到的騙子。說什么話,干什么事,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公寓還是篷房,都由不得自己。”
聽她這么說,李春秋握著鉛筆的手突然不動了。
“我知道你來,我什么都不能說。他們告訴我,不管在什么時候,不管和誰,哪怕一個眼神不對,也許就會死,連打個電話找人救我的機會都沒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一樣。”
她看了看李春秋:“見到你的第一天,我也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我們的工作,不就是這樣你騙我、我騙你的嗎?”
李春秋沒說話,眼神里卻有些觸動。
趙冬梅看了看他額頭上的傷痕:“你頭上怎么了?”
“沒什么。”李春秋下意識地說。
“咱倆現在是夫妻。是偷情偷不夠,頂著全哈爾濱的眼睛和罵名,離了婚,非要在一起的兩口子。一個不要孩子,一個不要爹媽,非要在一起。拿刀子都割不開。你看,咱倆現在像嗎?”
李春秋沉默了。
趙冬梅接著說:“咱們現在除了互相問問吃什么,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像一對在一起過了幾十年的老伴兒。如果有人來,會看出來的。”
李春秋微微一愣,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看向趙冬梅,眼神變得和善了很多,他擠出一絲笑容:“我會注意的。”
趙冬梅和他對視著,下一秒,她伸出手,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就在她的手指即將碰到李春秋的一瞬間,他驀地站了起來:“水開了。”
爐子上,水壺里的水翻滾著。
趙冬梅的手,終究摸了個空。
整整一個上午,李春秋都伏在桌前畫圖。
桌上的一個小盤子里,放著趙冬梅為他準備的幾塊點心,點心旁邊放著一把泛著亮光的金屬勺子。
李春秋抬眼一掃,恰巧從勺子的倒影里看見趙冬梅正在換衣服,他馬上把視線轉移開。
趙冬梅穿好衣服后,戴上圍巾走到李春秋身邊,看著他:“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說這話的時候,李春秋沒有抬頭。
“沒有‘都行’這個菜。”
“無所謂。你看著弄吧。”
“除了胃酸,你還有什么毛病?”
這句話讓李春秋抬起了頭,燈光下,他注視著她。
“不管真的假的,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呢,除了知道你喜歡我,你是個公安局的法醫,有老婆,有個七歲的兒子,剩下的,沒人告訴過我。我只知道我沖昏了頭,要嫁給你,和你結婚,給你洗衣服、買菜、做飯,讓你安心把炸彈做好。”
李春秋沒有說話,他放下了筆,不畫了。
“我不知道你愛吃什么。你說你胃不好,我不知道吃什么對胃好。我不是姚蘭,我也不是護士,你得告訴我。”
“面條吧。”他回道。
趙冬梅接著問:“寬的、窄的?搟的還是抻的?”
“什么樣的面條我都喜歡。”
“姚蘭在家,最喜歡做哪樣的?”
提到姚蘭,李春秋怔了怔,說:“手搟面。”
得到這個答案,趙冬梅有些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平時不怎么做飯。手搟面我不太會。”
“我本來就說都行,都可以。”
趙冬梅沒再說什么,拎起一只菜籃子向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站住了,她瞅了瞅李春秋:“你過來插一下門。”
“嘭”的一聲門關上了,李春秋起身走了過去,把門從里面插死。
他回到椅子上,用手搓了搓臉,心里有些五味雜陳。
良久,他再度拿起鉛筆,用尺子比著,在圖紙上繼續畫線,沒畫一會兒,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他以為是趙冬梅,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嘴里下意識地問:“又忘拿什么了?”
門外傳來了陳立業的聲音:“李大夫住這兒嗎?”
李春秋腦袋“嗡”的一下,整個人被釘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才反應過來,迅速走到桌前,慌忙把桌子上的東西塞進抽屜,又從書櫥里抽出幾本書,胡亂地擺在桌面上。他走到門口,回頭又認真地看了看屋子,這才伸手把門打開。
陳立業提著一個點心匣子站在門外,鼻子凍得紅彤彤的,他笑態可掬地看著李春秋。
陳立業進屋后,李春秋便招呼著燒了一壺水。此刻,那壺水正坐在鐵爐子上冒著白氣,而他則將臉湊在櫥柜前翻找著茶葉。
“剛搬過來啊?”陳立業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這間屋子。
“是啊,沒兩天。”李春秋還在繼續找。
陳立業掃視了一圈后,眼尖地發現茶葉罐子在窗臺上,他走過去將它拿了起來,遞給李春秋:“我說呢,你對這個新家還不熟悉。在這兒呢。”
李春秋過來接過茶葉,抓了一小撮兒放在桌子上的兩個空茶杯里,再添上剛燒開的水:“她呀,單身慣了。沒過過兩個人的日子,東西亂放到哪兒,她自己都找不著。”
陳立業笑了笑。
滾開的水沖進茶杯,墨綠色的茶葉翻滾著浮了上來。
李春秋捧著自己的茶杯,坐在桌子的一側,輕輕地吹著氣。陳立業看著他,沒有說話,兩個人都沉默著。
安靜的屋子里,氣氛稍微有些尷尬。
喝了兩口茶后,李春秋開口了:“陳老師,李唐這幾天怎么樣?”
陳立業一直在等他開口,見他發問了,便馬上說:“你是他爸爸,他怎么樣,你肯定比我清楚。”
李春秋默然。
“好好的日子,爹疼娘親,說變就變了。家也不是家,孩子也不是孩子了。你我小時候攤上這種事,也一樣。”陳立業有些唏噓。
李春秋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抿著茶。
“再碰上我這么一個半吊子老師,也真是難為他了。”說著,陳立業嘆了口氣。
“不不,您過謙了。”
陳立業壓著他的話尾巴說:“毫不謙虛。我其實都不算個老師。”
李春秋看看他,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陳立業直視著他的眼睛,不再啰唆,直接告訴他:“我師范學院畢業的經歷是假的。”
“是嗎?”李春秋有些詫異他會這么說。
“當年為了對付日本人,組織上給我偽造了教師身份的檔案。只有這樣,我才能在哈爾濱扎根立足。”
雖然李春秋早就心里明白陳立業不單純,但他看著陳立業,還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突然笑了:“陳老師,大老遠來我家,就是為了和我說笑話啊。”
陳立業放下茶杯,正色道:“慢慢你會知道我說的真假。認識這么久,咱們也算朋友了。我都不瞞你。民國二十三年,我加入東北抗日聯軍,第二年,我就入了共產黨。”
“那您是一位老革命了。”李春秋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他不知道陳立業此番向他坦白身份的用意何在,只能順著他的話接茬兒。
“在我們的陣營里,沒有新老之分。只要進來,身份都平等。”
“這事兒,以前沒聽您說過啊。”
陳立業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謙虛的是你。你這么聰明的人,應該早有察覺了。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哈爾濱啊?”
“民國二十七年。從北平的醫科大學畢業,生計無著,就來這邊想碰碰運氣。”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
“是啊。”
“我記得那年十二月份,哈爾濱出了件事。”
“什么事啊?”
“有個原東北軍的旅長,叫騰達飛的,你知道嗎?”
李春秋端著茶杯,佯裝不知地搖了搖頭。
“這個人叛國投日,是個漢奸。十二月的一天,他坐火車來哈爾濱,是來與日本人談投降條件的。想起來了嗎?”
李春秋繼續搖頭:“那時候我就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不大關心政治。”
陳立業自顧自地說:“受上級的委派,我在火車站埋伏,等著騰達飛出站后實施跟蹤。與此同時,另外一個不明身份的暗殺小組,也在跟著他。他們帶著槍,他們要讓騰達飛死在哈爾濱。”
聽到這兒,李春秋心里一緊,面容上的表情卻很平靜,他穩穩地端著茶杯繼續聽。
陳立業接著說:“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正對著出站口的酒樓雅間里,日本人搜出了狙擊步槍。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那次行動失敗了。我只看見一個滿身是血的青年從酒樓里跑出來。”
李春秋猛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一滴茶水灑了出來。
“我眼見他跑進了一條死胡同,可是隔得太遠,沒法提醒他。后來,警察追到胡同口,我就騙他們,給他們指了另一條路。我也不認識那個小伙子,可我就是想幫他。”
李春秋看著陳立業,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陳立業也停住了話頭,一雙深邃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李春秋。
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地走著。
陳立業見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為主,走到鐵爐子旁,提起了水壺,給李春秋的茶杯里添好水,再接了壺冷水,把水壺放回去。
他一邊忙活一邊說:“你在這兒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醬面,也少吃不了白米飯。日本人在的時候,我連這個都吃不著,誰吃就抓誰。”
李春秋沒說話,在一旁聽著。
“我帶著老伴來了哈爾濱,飯不能隨便吃,藥也不敢隨便買,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個都敢過來抽我的嘴巴子。上街買匹布,我們也得提著心吊著膽。好容易盼著日本人投降了,可國民黨政府給我們的是,買糖買鹽、買條肉都得拿著票,攢了一個月的工資,說作廢就作廢了。這么厚的一沓票子,只夠買一包油條,我買了它走到街口,三個從山上下來的胡子用槍逼著我。警察就在旁邊看著,看見也不管。”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聽著像笑話吧?胡子拿槍不搶錢,搶油條。連胡子都餓成那樣。”他笑了笑,“我現在過年,不吃魚不吃肉,就愛吃根油條,都是那時候饞的。”
這是句笑話,李春秋卻沒能笑出來。
陳立業繼續說:“如今好了。組織我也找著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過日子。過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見見爹娘,看看孩子。像我這個歲數的人,什么叫好日子?說說那些想說、能說也敢說的話,見見那些想見、能見也敢見的人,炕頭熱壺酒,蓋著絮著新棉花的被子,火爐子燒著,火鍋子燙著,二兩燒刀子喝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這就齊了。還有什么活不夠的?”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發虛,他的腦海里已經漸漸浮現出陳立業所描繪的那種放松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種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正想著,那把鐵壺里新燒的水開了,李春秋沒動身,任憑它喘著白氣。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那時候,睡覺都得睜著一只眼。出門之前,都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來。要是沒有信念撐著,我一天都過不下去。單身的還好一點兒,像我這樣的,再成了家,還得不停地編瞎話,糊弄你最親的人。有時候為了圓一個謊,你得不停地編更多的謊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這日子究竟得過到哪天?過到什么時候?”陳立業松了口氣,“都過去了。昨天,東北局終于確認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看著他,發自肺腑地說:“這是喜事。恭喜你。”
陳立業打趣自己:“他們看著我老了,年紀也大了,想安排我干點兒別的,就別在前線了。我知道這是在照顧我,可我哪閑得住啊,還得接著干。所以以后教書育人這塊,可能就得泄口氣了。今天來,也是想跟你道個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了地點點頭。
陳立業看看他:“你在公安局,我在社會部。也許有一天,咱們還能并肩合作呢。”
李春秋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地沖陳立業笑了笑,算是回應。
“以前我沒跟你說,見諒啊。”
“陳老師,今天你把底兒都托給我,我也沒想到。”李春秋望著他的眼神里帶著些許意外。
“沒別的意思,我覺得你信得過。”
“謝謝。”
陳立業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別這么客氣,往后的日子還長,等咱們熟了,真成了朋友,千萬就別這么客氣了。”
李春秋用余光瞥了一下那只手:“那當然,咱們早就熟了。”
“不管什么時候,多個朋友總會多條路。政府一樣,老百姓也一樣。要是你有什么朋友,需要我幫忙的,我不搬家,隨時都可以來找我。”陳立業把手拿下來,眼神明亮地望著李春秋。
“好啊。”李春秋回給他一個笑容。
從家里出來后,趙冬梅找了一家糧鋪,幾番懇求下,掌柜才愿意把自己的拿手絕活——手搟面,教給她。
面案上,掌柜將搟好的一大張面片熟練地翻來翻去,然后一只手抓起一把棒子面,均勻地撒在面片上,再將面片折成幾疊。他一只手拿起菜刀,剛要切面,就聽趙冬梅大叫一聲:“等一下。”
掌柜有些疑惑地抬頭看著她。
“我想問問,剛才為什么要撒玉米面?”
“怕它粘著。粘一起了,那還能叫面條嗎?”
趙冬梅點點頭“哦”了一聲:“你動作慢點兒,太快了我記不住。”
掌柜邊切邊說:“剩下的就是切面了。你家先生想吃寬的就切寬點兒,想吃窄的就切窄點兒。手搟面最容易學啦。”
掌柜示范了好幾次,趙冬梅才簡單地學會了。
她在糧鋪親手為李春秋做好了手搟面,之后帶著那一袋面條去菜市場買了滿滿一菜籃子菜,才滿意地騎著自行車折返回家。
回到家門口,趙冬梅正要敲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她輕輕一推,門開了。
屋里只有李春秋一個人,他正在給爐子上的鐵壺里添水。顯然,陳立業剛剛離開。
“怎么沒鎖上門?”趙冬梅走進來,有些疑惑地問。
她一抬頭,看見桌上的兩只盛著殘羹的茶杯:“有人來過?”
李春秋只顧著添水,不言不語。
“誰呀?”
“一個朋友。”李春秋回答得輕描淡寫,目光故意沒有停留在她身上。
聽這口氣,趙冬梅心里似乎明白是誰了,她琢磨著,應該是姚蘭。
她走到桌子旁邊,將菜籃子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平靜地問:“來都來了,怎么不留下她一起吃午飯哪?你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我也能跟她學學。”
李春秋抬眼看了看她,沒說話。
趙冬梅拿出了那包自己親手做的手搟面,自顧自地說:“手搟面。吃炸醬還是打鹵?”
“你先吃吧,我有點兒急事,得出去一下。”李春秋徑直走到衣帽架前拿衣服。
“去哪兒?”趙冬梅直直地看著他。
“一會兒就回來。”說話間,李春秋已經穿上了大衣。
“到底什么事?”
李春秋沒有回答,打開門走了出去。
趙冬梅看著半開的房門,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抓起那團手搟面,摔在了地上。
出了門的李春秋快步走在大街上,陳立業離開了很久,他的大腦才從一片空白中清醒過來。
太突然了!那種自始至終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的頓悟,已經讓他超出了恐懼。
既然一切都已經暴露,那么留在這個城市還有什么意義?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魏一平,馬上撤離。事到如今,他還來得及嗎?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李春秋慌慌張張地走在街道上,看著迎面而來的眾多行人,他有點兒恍惚,覺得每個人都似乎對他熟視無睹,但仿佛每個人又在有意無意地盯著他。
他小心而惶恐地躲避著,這是身經百戰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和發慌。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這條街上,不,這座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是盯著他的暗探。
李春秋魂不附體地穿行在人群中,額頭上已經微微出汗,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
他使出渾身解術,用盡了他學到的所有反跟蹤技術,不斷地躲避著他臆想中的跟蹤者,筋疲力盡的他已經快有些神經質了。
就這樣,李春秋一直躲避著并不存在的跟蹤者,來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大樓對面的一個路邊香煙攤兒。
他從香煙攤兒上拿起了一盒香煙,先是看了看公寓樓門口,又看了看街道兩端,在發現沒有什么不正常的情況后,他放下一張鈔票,拿著那盒煙,準備穿過馬路。
正在這時,公寓大樓的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了,一個頭戴水獺皮帽子、身穿羊絨大衣、戴著墨鏡的男人走了出來。
男人從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摘下墨鏡,擦了一下,又戴上了。
就在男人摘下墨鏡的這一瞬間,李春秋徹底愣住了。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趙秉義讓他刺殺的漢奸——騰達飛。
李春秋還在意外中,騰達飛已經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鉆了進去,幾秒鐘后,出租車開走了。
李春秋回過神來,立刻伸手攔了另一輛出租車,跟了上去。
透過出租車的前擋風玻璃,李春秋一直死死地盯著前方車里騰達飛的后腦勺。
殺掉騰達飛,是他第一次來到哈爾濱時接受的命令,這個心結在心里糾纏了整整十年。
此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干掉騰達飛,為情同父親的趙秉義報仇。
二十分鐘后,騰達飛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在一條街道上的路邊停了下來。騰達飛從車里鉆了出來,向一邊走去。
隨后,李春秋乘坐的出租車也開了過來,從騰達飛身邊經過,一直開到前面的拐角才停下。
騰達飛穿過馬路,朝著路對面不遠處的馬迭爾旅館走去。
李春秋下了車后,一直在他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
路邊,支著一個流動賣肉的攤子,一把剔骨尖刀直直地插在肉案子上。
李春秋看了看,趁肉販忙著找顧客零錢之際,悄無聲息地拿走了那把泛著銀光的剔骨刀。
騰達飛走進了馬迭爾旅館,他徑直穿過大廳,走到電梯口等著,不一會兒電梯門開了,他走了進去。
待電梯門關上后,李春秋從旅館的一根柱子后面探頭出來,他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數字指示。
“叮”的一聲,電梯門上方的鐘擺式指針指向了“3”。
李春秋看了一眼,隨后迅速地走進了步行的樓梯間。
電梯到達三層后,騰達飛走了出來,穿過鋪著地毯的走廊,來到一個房間門口。他警惕地回頭左右看了看,在沒發現異常后,開門走了進去。
這時,李春秋從樓梯拐角處露出頭來,他無聲地穿過走廊,來到了這套客房的門口。
他將耳朵貼在門邊,隱隱聽到屋內的衛生間里傳來了水聲。于是,他用先前順手從旅館里拿來的鐵絲,輕輕戳了幾下門鎖,輕而易舉地撬開了這套客房的正門。然后他隱身進去,輕輕地把房門關上。
李春秋仔細地觀察著屋內的環境,只見套房的客廳沙發上扔著幾件騰達飛的外衣,衛生間里,騰達飛正站在噴頭下面淋浴。
站在客廳里的李春秋,將目光落在了沙發側面拉著的厚窗簾上。
他預想著待會兒騰達飛出來后必定會背對著窗簾,倘若如此,那么他站在窗簾后面,就可以在騰達飛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將他一刀斃命。
這樣想著,李春秋緊緊地攥著那把剔骨刀,一個閃身躲到了窗簾后面。
沒多久,衛生間里的水聲便停止了。
隱在窗簾后面的李春秋,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騰達飛身穿浴袍走出了衛生間,走到沙發前。
一如他所料,騰達飛背對著窗簾。
李春秋輕輕地拉開窗簾,正要走出去下手,電話鈴突然響了。
騰達飛走過去接起來:“是我……看到我給你的留言了?我也很想見你一面。現在?當然可以。好,我這就出發,就我一個。”
聽到騰達飛的這些話,李春秋忽然意識到,騰達飛敢來哈爾濱,一定有大事。既然要獨自赴約,那么電話里的人肯定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他想了想,改變了主意。他倒想看看,和騰達飛接頭的究竟是什么人。
騰達飛從馬迭爾旅館走出來,只顧悶頭向前走,一直沒有回過頭看看身后,這讓跟蹤他的李春秋感到有些奇怪,但來不及細想,他仍舊不遠不近地跟著騰達飛。
前面是一條小巷,騰達飛拐了進去,身后的李春秋也跟了進去。
他剛剛拐過彎,突然一下子站住了,動都不敢動。
一個槍口,正從側面頂在他的頭上。
騰達飛依舊頭也不回地走,一直走到巷口,那里有一輛轎車開過來,他鉆了進去。
李春秋眼睜睜地看著車開走了,這時拿槍的人才說話了:“怎么是你?”
李春秋慢慢轉過頭一看,是鄭三。
傍晚,李春秋家客廳的餐桌上,擺著一些做好的飯菜和四副碗筷。
剛剛放學到家的李唐打開門,叫了聲:“媽媽——”
姚蘭系著圍裙,端著一個粥鍋,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離婚后,她顯得格外憔悴和疲憊。
她手忙腳亂地把粥鍋放到桌上,隨后便看見丁戰國帶著丁美兮站在門口。
“媽媽,我們回來了。”李唐的情緒一直不高。
姚蘭趕緊過去感謝丁戰國:“讓你又是接又是送的,真是過意不去。”
丁戰國開玩笑道:“再這么說,明天我就不接了。美兮,和阿姨再見。”
“就在這兒吃。你看,我連你們爺倆兒的飯都盛好了。”
“不了,回去吃吧。”丁戰國拒絕著,丁美兮突然開口了:“我不想吃涼餅。好幾天了,老吃。”
丁戰國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
“李唐,快給丁叔叔搬凳子。”姚蘭立刻叫道。
“知道了。”李唐在一邊應和著。
吃完飯,兩個孩子在一邊認真地寫作業。
姚蘭把一杯茶放在丁戰國面前:“我也不懂什么茶好。他留了不少,我隨便拿的。”
“紅茶暖胃,冬天喝這個就對了。”丁戰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隨后看了看姚蘭,“你得注意休息,坎兒再大,也得邁過去。你要是垮了,這個家就完了。”
“我還好。”姚蘭看看不遠處的兒子,聲音不大地說,“就是李唐。兩天了,在家他一句話都不說。”
“小孩子,過兩天就好了。”
“李唐和美兮不一樣,他一點兒也不獨立。”
“美兮那是沒辦法,逼的。我挺對不住她,一忙起來,連她的生日都記不住。再養下去,閨女都養成小子了。”丁戰國的語氣里帶著些愧疚。
姚蘭也有些唏噓:“她離開媽媽太久了。”
“是啊,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接到我身邊,那都是后來的事了。”丁戰國看著女兒的背影有些感慨。不多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岔開話題:“怎么樣,放了寒假,怎么打算?在哪兒過年?”
“我想帶李唐回趟老家。他姥爺姥姥早想他了。”
“散散心也好。老人家知道你倆的事嗎?”
姚蘭搖了搖頭。
丁戰國沒再說什么,默默地喝了口茶。
夜幕漸漸降臨,公寓樓內的大部分人家都亮起了燈,魏一平的住所也不例外。
此刻,魏一平正坐在沙發上,在燈光下端詳著捏在手里的那把剔骨尖刀,刀刃寒光閃爍。
端詳了一會兒,魏一平把它放在桌子上,看著坐在對面的李春秋:“為趙秉義報仇,為老軍統雪恨,是吧?”
李春秋坐在對面的一把椅子上,他直視著魏一平的眼睛,目光里帶著恨意:“為公為私,他都得死。”
鄭三站在魏一平身后,用一把匕首剔著指甲縫,一聲不吭。
魏一平看看李春秋:“當然了,漢奸嘛,人人得而誅之。兩天前,他就坐在你那把椅子上,知道嗎?看到他的那張臉的時候,我和你現在是一樣的想法。”
李春秋面無表情地聽著。
“可是不行,我不能動手。他身上帶著國防部的委任狀,還有向站長的親筆信。”
“國防部?”李春秋睜大了眼睛。
魏一平斷字斷句地說:“哈爾濱,反共地下軍,總指揮。我們現在天天忙得像狗一樣的‘黑虎計劃’,就是他的手筆。”
“騰達飛?總指揮?”李春秋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這是戴老板親口和我說過的一句話,記憶猶新哪。想想看,當年的周佛海,不用我再多說了。有些事情,上面想的不是恩怨,是胸襟。”
李春秋突然沉默了。
“不高興?我知道。我也不高興。可是有什么辦法哪?要不咱們三個出去一槍崩了他,回來包點兒餃子喝杯酒,慶祝過年吧?”
鄭三剔完了指甲縫,對著燈光看著自己的指頭,他就像沒有聽見魏一平的話一樣。
李春秋頓了頓,說:“我就是覺得與這種人為伍,臟。”
“我們干的就是臟活。”魏一平望著他,“時間會沖淡仇恨的,相信我,很快。好了,你怎么會找到他?”
“我來找你,看見他剛從這里出去。”
“哦,找我有事嗎?”
“圖紙的細節上有些問題,將來做炸彈,也缺少一份原料。”李春秋忽然決定,不再向魏一平透露陳立業策反他的事。這件事情,他覺得自己真的需要再考慮一下了。
魏一平指著鄭三:“跟他說。他會為你準備好一切。”
鄭三立刻站了起來,把手伸到李春秋面前,主動要與李春秋握手言和。李春秋看看他,并沒有伸出自己的手。
鄭三仍然伸著手,等著。
坐在沙發上的魏一平見此情景,喚了一聲:“春秋。”
李春秋不得已,慢慢伸出手,虛虛地握了一下,隨后馬上抽了回來。
他正要轉身離開,聽見鄭三說:“有什么話,還是說清楚的好。憋在心里,會一直是個疙瘩。”
“你想聽什么話?”
“你想說的,我全聽著。魏站長讓我們唱一出《將相和》,如果需要,我可以負荊請罪。”
李春秋望著他:“你車開得不錯。”
鄭三沒有說話。
“就是腦子不太靈光,讓你去救個人,卻弄了個全軍覆沒。”
聽到這兒,鄭三有些急眼了:“情報是假的!那兒沒有陳彬,只有等著我去鉆的圈套!”
“既然是圈套,為什么別人都死了,獨獨你毫發無損地平安回來?”
鄭三向前邁了一步,他正要發難,卻聽見魏一平說了一聲:“夠了!”
兩個人都不動了。
魏一平面色不悅道:“《將相和》唱成了《擊鼓罵曹》。既然我的提議不夠好,都不愿意聽,那就簡單些。炸彈的問題,五天內必須解決。李上尉負責設計制作,鄭組長負責原料供應。誰出了岔子,誰擔著。”
兩個人聽著,都沒有說話。
魏一平接著說:“這個事我只看結果不問過程。臘月初六,我們有位女同志負責去接近偵查科的丁戰國。結果你們都知道,失敗了。她具體是怎么露的餡,我不關心,我只知道她失敗了,就要自己承擔責任。”
他看著李春秋:“我讓你去給她捎過一句話,復述一遍。”
“糧垛里都是米”。
魏一平看著臉色有些不好看的鄭三:“鄭組長認識她。你告訴李上尉,我讓他捎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鄭三小聲說:“她兒子在我們手里。小名叫‘糧垛’。”
李春秋被這句話震驚了。
魏一平瞇著眼,凝視著李春秋和鄭三二人:“引以為戒吧。再過十天,大家各奔東西,慶祝新年。我可不想在這幾天看見你們誰出岔子。好不好?”
“是!”只有鄭三一個人大聲地回答著。
李春秋只是點了點頭。
離開了魏一平的住處后,李春秋悲涼地走在一條馬路上,他的臉上滿滿的,都是絕望。
最近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幕幕,就像一個個電影片段不斷閃現在他的腦海里。
老孟家人的死,他的離婚,對他兒子的威脅,殺死陳彬的命令,鬈發女郎的被逼自殺,為給共產黨制造窘境不顧百姓安危炸毀藥庫……
這所有的一切,無一不讓他心寒。
他想起了十年前,軍統訓練班內,站在講臺上的趙秉義對他們最后一番訓誡的場景。
那天,趙秉義說:“今天,大家完成了本期訓練班的全部課程。說一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今天,怕是我與在座的很多人訣別的時刻。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為什么要吃這碗飯?”
站在講臺下的他輕聲說:“為了國家。”
趙秉義追著問他:“什么是國家?”
臺下,鴉雀無聲。
“國家就是你我,國家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我們為國家而戰,就是為了此時此刻,正在戰火中顛沛流離、水深火熱的同胞們而戰。希望你們在今后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時,永遠都記住這一點。永遠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希望這兩個字,是我能教給你們的最后一樣東西。”
趙秉義說完這句話,走出講臺,向下面的所有學員深深地鞠了一躬。
收起回憶,路燈下的李春秋已是面如死灰。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魏一平和他背后的保密局,乃至國防部的卑劣做法,蠶食了他對國民黨的最后一點信仰。
十年里,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絕望過。
恍惚中,他覺得心里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離開魏一平,離開保密局,永遠地離開他們……
在這個聲音的驅使下,李春秋邁開了步子,走向了一旁的公用電話亭。他走了進去,拿起電話聽筒,猶豫了許久后,終于下定了決心,撥出了一個電話號碼:“喂,是奮斗小學嗎?麻煩你,幫我給陳立業老師留個言。”
長春保密局會議室里亮著燈,一眾特務正圍坐在會議桌前開會,金秘書則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向慶壽把手里的幾個文件合起來,看著大家,說:“今天的會就這樣。孔科長,你和楊科長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事跟你們說。散了。”
話音一落,特務們紛紛起身,金秘書也不顯山不露水地站了起來,跟著人流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坐到辦公桌前,輕輕戴上了耳機,開始監聽。
此刻,向慶壽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向慶壽率先走了進來,他沒有坐,而是站在吊燈下面的地板中央。
孔科長和楊科長跟在他身后,候在一邊。
向慶壽轉過身,看了看兩位科長,說:“家丑就在家里說。內鬼的事情,說說,怎么看?”
孔科長正要開口,向慶壽打斷了他的話:“你們一個負責情報,一個負責行動,這么久了都沒有發現,再這么下去,共產黨都快把黨代會開到站里來了。”
向慶壽看著他們,用一種近乎抱怨的口氣說:“你們要什么,我就給什么;缺什么,我就補什么。每個人都跟我說你們是清白的,我該相信誰?我對你們這么好,你們為什么就不滿足,為什么要當個叛徒呢?”
孔科長和楊科長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站在那兒,面面相覷。
停頓了幾秒,向慶壽突然仰起了頭,對著吊燈說:“金秘書,你太讓我失望了。”
向慶壽的話一字不漏地清晰地傳進了金秘書的耳機里。他頓時大驚失色,摘下耳機,正要拔出手槍,埋伏在窗簾后面的兩個特務已經沖了過來,用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
這一刻,金秘書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