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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面具(上)
  • 王小槍
  • 18119字
  • 2018-07-05 14:19:09

臘月初一。

一束陽光被樹杈的間隙切碎了,灑在林間的地上,白雪泛著銀光。

寒冬臘月的呼嘯北風中,一個渾身被獸皮和氈帽裹起來的中年男人,穿著高高的氈皮靴子,嘴里噴著白汽,胡楂兒和眉毛上都是細細的冰凌,踩著興安嶺東北林區(qū)里厚厚的積雪,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

沒過膝蓋的大雪讓他走得格外艱難,背后的土制獵槍和腰間的兩只野雞仿佛成了千斤重擔,壓得他氣喘吁吁。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讓男人定住了。多年的狩獵經(jīng)驗,讓他對森林里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這么大的動靜來自體形龐大的野獸。這個季節(jié),熊瞎子都在山洞里睡覺,唯一可能出現(xiàn)的就是東北虎。

是的,目光所及之處,一只體形壯碩的東北虎正冷靜地注視著他。

男人屏住呼吸,抽出了背后的獵槍。

除了風,森林里一片死寂。人和虎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動不動,仿佛在等待一個出手的契機。

突然,“咔嚓”一聲,一根樹枝被雪壓塌了。虎如夢初醒,它猛地朝男人撲過去。男人的雙腳被大雪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一股瀕死的恐懼布滿了他的雙眼,但也讓他緊緊握住了獵槍。

老虎的嘶吼聲和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很快,森林里又是一片死寂。

哈爾濱市區(qū)的一棟獨立公寓里,在葉翔的喘息聲中,門上標著201房間的小木牌都有些微微顫動。

葉翔摸索著戴上了眼鏡,感覺眼前的混沌漸漸清明。美智子還在他身下喘息,中間還夾雜著他聽不清的日語。地上、床上散落的皮帶和衣物都是昨晚美智子扒下來的。想到她急不可耐的狂野,再聽著意猶未盡的呻吟,葉翔幾乎不能把她與平日里身著和服低眉順目的美智子當成一個人。

這也正是這個日本女人讓他欲罷不能的原因,把這樣的女人送回日本實在太可惜了。

葉翔忍不住又在美智子的脖子上一陣猛吸。

“啊!”美智子叫了出來,聲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極強。

葉翔把嘴唇挪到了美智子的嘴上,邊咬邊說:“小點兒聲,忘了昨晚鄰居砸墻?”

窗外的哈爾濱,霧氣蒙蒙,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鐘,天空仍不見一絲光亮。盡管有些戀戀不舍,葉翔還是馬上起身,準備離開。已經(jīng)進了臘月,年關(guān)就在眼前。“年關(guān)”,光看著這兩個字就讓人覺得忙不過來。

穿上和服的美智子又恢復了日本女人慣有的溫順,半低著頭給葉翔整理衣服。

桌子上,一臺貓眼明亮的德國根德電子管收音機里,一個女聲用激昂振奮的語調(diào)正播送著《新華日報》的《元旦獻詞》:……今年應(yīng)是我們苦戰(zhàn)五年的民族除舊布新、翻身抬頭的一年。激烈的戰(zhàn)斗、沸騰的工作,都在等待我們。我們要善于把握時機,完成任務(wù)。這里主要的關(guān)鍵,反對輕敵、等待、松勁的情緒,提高嚴肅、緊張、積極、戰(zhàn)斗的精神。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武裝的敵人一定會在全中國的土地上被肅清……

收音機的正上方掛著一張黑白遺照,是一個年輕的日本陸軍士兵。葉翔總覺得照片里的人在看著他,但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如果沒有他的接濟,美智子現(xiàn)在橫死街頭也說不定。“你若真是泉下有知,感激我還來不及呢!”每次,葉翔都在心里這樣默念,然后往桌子上放一些鈔票。

“沒事兒少出門。”葉翔叮囑道,“街上有日本女人在推著小車賣大米飯,就是再便宜都沒人買。中國人恨透你們了。”

美智子點了點頭,用蹩腳的漢語說:“回去不要和夫人吵架,注意身體。”

隔壁203門前是葉翔下樓的必經(jīng)之路,以前他從未在此駐足過,但今天他突然忍不住停下腳步。這扇平淡無奇的門里究竟住著一個什么樣的人,會在半夜砸墻?

想到這里,葉翔鬼使神差地伏耳貼在門上。隔著一道門,除了自己的呼吸聲,葉翔聽不見任何動靜。很快,他便覺得索然無趣,準備拔腿走人。

然而,眼前的情景突然讓他震驚地合不攏嘴,他腳上的那雙被美智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已經(jīng)快被鮮血泡透了。

血正從203室的門縫往外流出,越來越多。

丁戰(zhàn)國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已經(jīng)有兩個年輕警察把現(xiàn)場勘查了一遍。天冷,他習慣性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濃烈的酒味鉆了進來。

“味兒夠嗆的啊!”丁戰(zhàn)國一邊四處張望,一邊說道,“什么情況?”

“用紅酒瓶子開瓢了。”一個年輕警察說道,“丁科長,你這傷鼻子還挺靈的嘛。”

丁戰(zhàn)國現(xiàn)在的身份是哈爾濱市公安局治安科副科長,他鼻子上的傷是當年抗聯(lián)時留下的舊疾,哈爾濱的冬天再冷,跟當年抗聯(lián)比起來都算不上什么。

丁戰(zhàn)國現(xiàn)在沒工夫憶苦思甜,他一邊聽著年輕警察的勘查結(jié)論,一邊細細地打量整個房間。

“人在那兒躺著。”年輕警察指了指床邊靠窗的位置,一把躺椅上有大片斑駁的血漬,顯然這就是屋里血漬的原發(fā)地。“錢包空了,里面的錢都被人拿走了,應(yīng)該起初是劫財,劫不成,就變成了兇殺。”年輕警察按部就班地講勘查結(jié)論。

“兇殺?下這么狠的手,殺父之仇也不過如此吧,至于嗎?”丁戰(zhàn)國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想了想,他把頭探進烤爐里,煙道的最深處被一個炭塊堵得嚴嚴實實。

“沒準是那些回不了國的日本子,他們現(xiàn)在連老鼠都吃,人要餓急眼了,啥事干不出來啊。”

丁戰(zhàn)國沒再接茬兒,他指了指烤爐,示意年輕警察過去看看。“看到了吧,炭塊。”丁戰(zhàn)國對年輕警察說道,“現(xiàn)在還覺得是餓急了眼的日本子嗎?她知道來者不善,開門之前就先把煙囪堵死了,想和兇手同歸于盡。燒炭,這是抱著必死的心了。”

這個人不簡單哪,還是個女人。丁戰(zhàn)國心中的疑云又多了一重,必須得會會她。看著現(xiàn)場流成河的鮮血,他轉(zhuǎn)頭問年輕警察:

“人現(xiàn)在在哪兒?”

“還在醫(yī)院搶救。”

“流了這么多血,還能救過來嗎?”

“現(xiàn)在不好說,剛才打電話……”

丁戰(zhàn)國再次用手勢打斷了年輕警察的話。他邊吸著鼻子邊滿屋張望道:“為什么地上只有酒瓶子碴兒,沒有酒漬啊?”

“在這兒呢。”另一個年輕警察站在床邊說道。丁戰(zhàn)國走過去一掀被子,床單上有一大片淡紅色的酒漬。“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嗎?”丁戰(zhàn)國看著兩個面面相覷的年輕警察,自問自答地說道,“你要是兇手的話,會把酒倒空了,再用酒瓶打她嗎?你夠閑的啊,還非得把酒一滴不剩地倒在床上?!”

沒等年輕警察說什么,丁戰(zhàn)國又走到了另一邊,隨手翻著寫字桌上的東西。他先擰開一支鋼筆,又拿起一摞稿紙,都沒什么發(fā)現(xiàn)。

兩個年輕警察被反問了好幾回,再也不敢想當然,都湊過來跟在丁戰(zhàn)國身后,學習如何勘驗現(xiàn)場。

丁戰(zhàn)國拿起一個墨水瓶,打開聞了聞,頭也不回地問:“為什么她最后會出現(xiàn)在椅子上,而不是床上?”

兩個年輕警察對視一眼,“這里頭又有什么玄機?”倆人冥思苦想半天,也不得要領(lǐng)。

丁戰(zhàn)國蹲下身子,把墨水瓶里的墨水倒進一個鐵皮做的垃圾桶里,仔細地查看瓶子里面,也沒什么發(fā)現(xiàn)。他看了看兩個皺著眉頭的年輕警察,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隨口問的。”

丁戰(zhàn)國放下墨水瓶,剛站起來,無意中看見一張放在紙袋子里的唱片。他走過去把唱片拿出來,對著光看了看,又想了想,走到唱機前,把唱片放進去,通電,再搭上唱針,唱機里卻什么聲音都放不出來。

丁戰(zhàn)國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說道:“快,把那些墨水弄出來。”兩個年輕警察手忙腳亂地把墨水從垃圾桶里倒進一個盤子里。雖然還算手腳麻利,但墨水已經(jīng)所剩不多了。

丁戰(zhàn)國用手指蘸了墨水,涂抹到唱片上。一張地圖在唱片上隱隱地顯現(xiàn)了出來。丁戰(zhàn)國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興奮地說道:“把這個女人所有的私人物品全收起來。”

與抗聯(lián)出身、略顯粗糙的丁戰(zhàn)國不同,一身潔白的法醫(yī)李春秋顯得文質(zhì)彬彬。此時,他正仔細觀察著眼前這具死不瞑目的男尸。

眼球、耳朵、頭發(fā),每一個細節(ji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并最終用嚴謹準確的描述把這些細節(jié)傳達給在一邊記錄的公安人員。

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李春秋就如同入定的高僧一般,眼里心里只有尸體,所以跟往常一樣,他根本沒注意到身后——哈爾濱市公安局副局長兼?zhèn)刹榭瓶崎L高陽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身材微胖的高陽氣場很足,不怒自威,他的眼神里有一種深邃的光,這使得他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種懷疑的態(tài)度。他往這兒一站,旁邊的人基本連大氣都不敢出。

不過,現(xiàn)在連高陽自己也不敢出大氣,他怕打斷李春秋的思路。直到李春秋松了一口氣,慢慢挺直腰身,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高陽才輕聲問道:“怎么樣?”

“死者脖子上的傷口,是死以后被人割傷的,致命傷在心臟。”

“別的呢?你知道我要聽什么。”

“我試試看。”李春秋又檢查了一遍尸體的外部細節(jié):系在襯衫領(lǐng)口下方的領(lǐng)帶、緊系的鞋帶、鞋底上沾著沙子的皮鞋、被嘔吐物和海水浸濕的褲腳、充血的眼球、滲著血跡的耳道、襪子和褲腳之間露出來的小腿上布滿了剮蹭傷……

“這個人在死之前喝過酒,應(yīng)該不是在家——一個人在家里喝酒,一般不會穿著皮鞋,領(lǐng)帶也不摘;他的鞋底沾著沙子,喝酒的地方應(yīng)該在江邊;他還喜歡吃魚,連嘔吐物都是魚湯,所以,他應(yīng)該是在江邊被人襲擊,死后又被拖到了郊外的山上。他的眼球完全充血,所以,在死的時候想必很痛苦,心臟的血液倒流,充斥著四肢和眼球,耳道里也有。但是這份痛苦,在到達郊外之前就終止了。所以他腿上那些大片的剮蹭傷,從傷口的面積和深淺程度看,都是被人在粗沙石的山路上費勁拖拽的結(jié)果。”

高陽微微點頭:“你知道嗎,有些人是天生可以吃偵查科這碗飯的。你有這樣的天分,卻只當一名法醫(yī),有點兒屈才。你要是再年輕五歲,我一定會把你訓練好。”

“高局長,您又在開我的玩笑。”李春秋笑道,“很多人都說我不務(wù)正業(yè)——不好好驗尸,就喜歡說書。”

“這得感謝丁戰(zhàn)國。要不是聽他說起,我還真不知道你有這些本事。還有其他發(fā)現(xiàn)嗎?”高陽還想再挖一挖李春秋的潛力。

“從城南的江邊到城西的山腳,這么遠的路,只要能找到目擊者,就好辦了——這個人怎么了?為什么有人要殺他?”

高陽沒有正面回答:“我也想知道啊。”

李春秋馬上明白了,說道:“對不起,我沒忍住。這是紀律,我懂。”

高陽擺了擺手,說:“喜歡問為什么是個好習慣。哈爾濱這么大,每個角落都需要有我們的眼睛和耳朵,多問點兒為什么,是好事。”

這時候,有人匆匆進來,連門都忘了敲,附在高陽的耳邊耳語。只見高陽的眼睛一亮,他馬上就要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站住:“春秋,你也來一趟。”

李春秋正在摘手套,問道:“是——出什么事了?”

高陽徑直往外走去,頭也沒回地說道:“去醫(yī)院。早晨那女的,是個特務(wù)。”可能是太興奮了,他都沒有注意到身后的李春秋聽了他的話之后,猛得愣了一下。

一個雙目緊閉、額頭和喉嚨處有青紫傷痕的女郎在病床上沉睡著。病床旁邊,各種監(jiān)護設(shè)備在忙碌地運轉(zhuǎn)著,維持著這個重傷員最后的一絲生命體征。這時的她和十幾個小時前他們見面時簡直判若兩人,李春秋不動聲色地在心里默默感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樣的疑問他不敢在臉上表露分毫。能回答他的,只有她這一身的傷了。李春秋下意識地摸了摸無名指的關(guān)節(jié),上面什么都沒有,除了一道淡淡的曬痕。

在他身后,丁戰(zhàn)國正在向高陽匯報這個女人的背景資料:“尹秋萍,公開身份是市文教局的女秘書,五年前從保定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在賓縣小學實習一年后,調(diào)到了哈爾濱。在學校里教過書,去年才調(diào)到文教局。單身,一直沒有男朋友,祖籍伊春,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過。公寓是她租的,從十四個月前到現(xiàn)在,一直住在那兒。從屋里的擺設(shè)和她的生活用品來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回去。還有,從沒欠過租金,簽的是兩年契約。”

“租那種房子,她的工資負擔得起嗎?”高陽問道。

“她家里的條件很好,父親是個愛國者,抗戰(zhàn)的時候,給國共兩黨都捐過長槍和子彈。”丁戰(zhàn)國回答。

“那她父親知道這事兒嗎?”高陽的表情有些復雜。

“日本人在投降之前,把他殺了。”

高陽和李春秋都不禁停了一下,但也僅僅是很短的一瞬。李春秋又開始細致地檢查,高陽則問道:“你手里還有什么要緊的案子?”

丁戰(zhàn)國答道:“道里區(qū)尚志大街復成實、裕太祥兩家五金行發(fā)生火災(zāi),損失達十二億面額東北流通券。老百姓都說是縱火,我們必須盡快查出真相。”

“先放一放。你去打個報告——暫時調(diào)到這邊來,專職辦理這個案子——我馬上批。”說完,高陽轉(zhuǎn)過身,對正在摘手套的李春秋說道:“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喉管被打斷了。其他部位都是鈍擊傷,十個小時之前,她經(jīng)歷過肉搏。從舌苔來看,她有胃病,所以消化不太好。根據(jù)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平時無節(jié)制地喝酒造成的。還有很嚴重的咽炎……”

“那應(yīng)該是抽煙造成的。看她的手指,已經(jīng)被熏黃了。”高陽說道。

“致命傷是頭上挨的這一擊,從力量上看,襲擊她的是個男人。這一擊打中了她的太陽穴,這塊區(qū)域的毛細血管全部破裂,看樣子是想讓她死。可是為什么沒有趕盡殺絕,再補上一刀或者一槍呢?”話一出口,李春秋便有點兒后悔,絮絮叨叨地補充道:“我就是打比方啊,我不知道有沒有刀,再說一般人哪有槍呀。”

丁戰(zhàn)國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地說道:“從現(xiàn)場的情況看,她反抗過,但顯然不是襲擊者的對手。或者兇手是想等她死透以后再走的,但是時間上來不及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尹秋萍熏黃的手指上,問道:“在現(xiàn)場,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抽的香煙和使用過的火柴?”

“有,在她的包里有一盒華芳牌女士香煙和一盒火柴。”一個年輕警察在旁邊回答道。

丁戰(zhàn)國問:“火柴是什么牌子?”

“不知道,商標被撕掉了。”

“馬上拿過來,我看看。”年輕警察隨著丁戰(zhàn)國的話音兒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便取回了放在吉普車的證物。丁戰(zhàn)國推開紙盒,抽出一根火柴,仔細端詳著:“這是一種定制的火柴。梗粗長,頭肥大。老哈爾濱人都知道,這是市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手工作坊生產(chǎn)的。相比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火柴,這種火柴主要供應(yīng)酒樓、浴室、旅館等服務(wù)性場所。外皮上都是這些商家的名字,做廣告的。”

合上火柴盒,丁戰(zhàn)國又看了看外包裝被撕掉的痕跡:“撕掉的痕跡是嶄新的,里面的火柴梗數(shù)量很多,說明她剛剛拿到火柴不久。可她為什么要撕掉包裝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去過那兒。”

說著,丁戰(zhàn)國把火柴重新交給年輕警察,示意他收好,隨后很有信心地說:“只要派人帶著火柴走訪這幾家作坊,很快就能找到定制火柴的商家。”

高陽贊許地點了點頭。李春秋則是面無表情地默不作聲,只不過他又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的無名指關(guān)節(jié),那里什么都沒有,除了一圈淡淡的曬痕,仿佛有一枚戒指還套在手指上。

從醫(yī)院出來,李春秋沒有和高陽、丁戰(zhàn)國一起回局里,理由是昨晚忙了一個通宵,現(xiàn)在腦袋已經(jīng)進入麻木狀態(tài)。高陽很爽快地準了他的假,隨即又指了指醫(yī)院,說:“這個案子,你也要盯住。”

李春秋點了點頭,他現(xiàn)在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給這個案子做個了結(jié)。當然,這些都是藏在他心里的話。在確定已經(jīng)脫離高陽和丁戰(zhàn)國的視線之后,李春秋叫了一輛出租車。

“靖國路,鼎豐酒樓。”

冬天的太陽溫暾暾的,仿佛也難以抵御哈爾濱的寒冷。街上沒什么人,李春秋覺得這里跟十年前比似乎沒什么變化。然而時間的確過去了十年,1938年,就是偽滿洲國康德五年,也是一月,李春秋只身來到了哈爾濱。只是那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會在這里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更不知道十年后,他又必須在一夜之間舍棄這里的一切,轉(zhuǎn)身離開。朋友、事業(yè)、家庭、妻兒,想到這些,李春秋心亂如麻。

更讓他心慌的是:他把戒指弄丟了,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曬痕時刻提醒著他。這個致命的錯誤來自十年沒有執(zhí)行任務(wù)的松懈,也是被喚醒之前喝過酒造成的疏漏。

為什么要喝酒呢?明知這是執(zhí)行任務(wù)的大忌。李春秋緩緩閉上眼睛,昨天的一幕幕在他的大腦里快速翻轉(zhuǎn)起來——

晚飯,他一個人帶著兒子李唐來到塔道斯西餐廳,那時戒指應(yīng)該還在手上。只是那時,他并沒有心思關(guān)注戒指,而是想盡辦法催促兒子趕緊吃飯。

“現(xiàn)在不吃,晚上餓了,也沒有飯吃。”

“我不想吃面包,老吃面包。”李唐邊嘟囔邊撕著盤子里的面包。他今年七歲,覺得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生真理。

“媽媽上夜班,我今天正好也忙——”

“我想吃蛋糕,上面有草莓的那種。”看爸爸臉上開始不耐煩,李唐直接拋出了自己的條件。

“沒有,已經(jīng)賣完了,筐里是空的。”

“那我想吃烤蘋果。”

“也沒有,咱們今天來得晚,都賣光了。再不吃,面包也沒了。”

李唐不信,他站到座位上往一側(cè)的蛋糕筐里一看,真的已經(jīng)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緒瞬間寫在臉上:“你又沒看,怎么知道沒有?”

“進門的時候,我就看過,快吃吧。”李春秋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拉上門——不知道哪個顧客臨走時沒把彈簧門關(guān)緊,冷風正好吹到兒子這邊。

往座位上走的時候,他還在想:大冷天的,也不知是誰這么不小心。突然,隔壁桌上一份被遺落的報紙闖進了他的視線。這份在常人看來平淡無奇的報紙,在李春秋的心里卻引爆了一顆定時炸彈——報紙缺了一角,朝上的版面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這是喚醒命令。

十年前,上級給他演示過一模一樣的場面,隨后告訴他,只要看見這個就說明組織要啟動他執(zhí)行任務(wù),聯(lián)系人的時間、地點都在這份報紙上面。

李春秋努力回想著剛才坐在這里的人是什么模樣——很模糊,只記得他戴著帽子。這就對了,執(zhí)行任務(wù)時的裝扮一定要普通,盡最大可能不給周圍人留下印象。李春秋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假裝不經(jīng)意地拿起報紙:二十一點十六分,家里的老人在靖國路附近的廣場走失,至今未歸,其間曾有人在鼎豐酒樓門口看到,望好心人若有線索,積極聯(lián)系,必有重酬。

李春秋把報紙倒過來一看,上面有一塊淡淡的水漬,顯現(xiàn)出一只蝦的形狀。蝦頭對著鼎豐酒樓四個字。

“爸爸,這是什么啊?”李唐好奇地湊過來。

“沒什么,你快吃飯吧。”李春秋看了看墻上的掛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再安頓好兒子,時間很緊迫。

“先生,下個路口就是鼎豐酒樓,不過有點兒堵車。”出租車司機的提醒把李春秋的思緒拉了回來。

“那我就在這兒下吧。”李春秋本來也計劃要提前下車,汽車太醒目,要盡量不引人注意才最有可能安全脫身。

不遠處,“鼎豐酒樓”的牌匾若隱若現(xiàn)。昨天晚上,李春秋也在這個位置停了一下,像個不愿打針又明知逃不過的孩子。

在一樓大廳柜臺左側(cè)的位子,李春秋第一次見到了面容姣好的尹秋萍。只見她正欲點燃手里的香煙,卻發(fā)現(xiàn)火柴用完了。她舉起香煙,朝伙計做了個點火的手勢。李春秋又看了看她面前的報紙,和剛剛在西餐廳里的一模一樣。他輕出了口氣,在柜臺拿了盒火柴朝尹秋萍走了過去。

“是老趙家的侄女吧?”

尹秋萍并沒有馬上抬頭,她打量了一下那只戴著婚戒的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隨后,她對不遠處趕來送火柴的伙計說了句“不用了”,這才幽幽地抬起頭對李春秋說道:“你弄錯了吧,不過我舅舅姓趙。”

“沒認錯,我認識他,十年前我坐他家的船,他是船夫,我還欠他一頓酒。”

“他已經(jīng)死了。”

李春秋頓了頓,像是真的在緬懷一位故人:“太遺憾了,我還以為我們還能再見一面。”

尹秋萍又是一個冷笑,隨即拿起了煙。李春秋拿出火柴想幫她點,可連續(xù)劃了兩根都斷了,第三根火柴才點燃。

“平時不抽煙?”

“不抽。我看見你在找火柴,順手在前臺拿的。”

尹秋萍把火柴拿過去,熟練地撕掉包裝紙放在桌上,然后吐了口煙,突然一把握住李春秋的手,身子前傾,湊到他的面前,有些曖昧地看著他的眼睛,低聲說:“如果遇到不該遇到的人問起來,你就說在追求我。我是單身,咱倆也見過面,一個月前市政府牽頭的建設(shè)會議上,你我都去參加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叫尹秋萍,在文教局上班,就夠了。其他的資料,因為我們才第二次見面,所以你不清楚也很正常。”

這一系列的動作和語言,讓李春秋感到萬分局促。不管是執(zhí)行任務(wù)還是面對陌生女人,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都不是熟練掌握的技能。

“會勾引女人嗎?”尹秋萍感到李春秋的手有一絲輕微的顫抖,不等他回答便接著說,“不會也沒關(guān)系。你長得不錯,氣質(zhì)也好,別人可以理解為是我先對你產(chǎn)生了好感,所以今天才會赴你的約。之所以約在今天,是因為今天你太太值夜班,兒子也睡了。你想要帶我去旁邊的飯店去開房,我有點兒動心,可還在猶豫。如果需要,你可以親我。”

“你知道我的不少情況,包括家里的。”李春秋淡淡地說。

尹秋萍把手抽回來,靠在椅背上,說道:“我對你的了解,像你對我一樣陌生。上面除了讓我轉(zhuǎn)達剛才這些話,還有一件事。現(xiàn)在我們來對一下表。”

李春秋抬起腕表,核對時間。

尹秋萍看了看二人的表盤后,說道:“二十四小時以后,去貨運東站,那兒有人等著你。他姓鄭,臉上有顆痦子,暗號和你剛到哈爾濱的時候見的第一個人說的話一樣——都十年了,沒忘吧?”

“如果忘了,今天我也不會來。”李春秋機械地回答著暗語。

見他答得還算流利,尹秋萍似乎比剛才輕松了一些,微笑著說道:“祝你們一路平安。”

李春秋怔了一下,問:“去哪兒?”

“南京。上車的時候不要帶多余的東西,不要請假,也不要帶錢和金條,別讓任何人覺得你要離開這里。你走之后,我們會讓所有人相信,你在江邊釣魚的時候失足落水,替換的尸體也找好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李春秋有些手足無措。尹秋萍的語氣卻輕松自如,像是在安排和訴說一只小貓小狗的命運一樣輕松隨意。

“事情是有些突然,不過一整天的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我想特別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和家人告別,該上班就上班,該吃飯就吃飯,要像平時一樣。否則,會給你帶來非常大的麻煩。”

李春秋眼神直直地看著她,說:“這算是威脅嗎?”

“不,這是命令。”

“我不可以帶家人?”

尹秋萍不再直視李春秋的眼睛,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右手的婚戒上:“回南京以后,你還可以再組織一個家庭。相信我,治愈小孩子失去父親的痛苦的速度,比我們大人想象的快得多。”

“可你剛才說,祝我們一路平安——我們?”李春秋還有些不死心。

尹秋萍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說道:“除了你,他也需要一起回去。以我的身份,沒有特別過硬的理由去喚醒這個人,所以還需要你跑一趟。”

“老孟?”

“你們認識?那最好了。”尹秋萍說著從李春秋手中取回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撕成了碎片,“他的地址我已經(jīng)留到了意見簿上,你出門的時候,看一眼就知道了。”

李春秋明白,此刻他已再無半點兒退路。尹秋萍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緩緩地說道:“我知道這么突然地離開,很難。我就是怕自己舍不得這座城市,所以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孩子。點菜吧,今天我請客,為你餞行。你不抽煙,喝酒嗎?”

李春秋的臉色看上去十分平靜,但放在腿上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聽到尹秋萍的提議,他抬頭堅定地說:“喝。”

李春秋面色凝重地朝鼎豐酒樓走去。留給他撤退的時間越來越少,任務(wù)卻變得越來越復雜。昨晚喚醒他的女秘書尹秋萍,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身負重傷?盡管現(xiàn)在誰都不知道兇手是誰,但李春秋太了解丁戰(zhàn)國了,查到鼎豐酒樓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只要找到昨晚那個拿火柴的伙計,他的身份就會立刻暴露。現(xiàn)在的當務(wù)之急,便是馬上干掉這個酒樓的伙計。

可是,李春秋已經(jīng)做了十年普通人,他對自己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殺人,他還下得了手嗎?

現(xiàn)在還不是飯點兒,鼎豐酒樓的門口人不算多。李春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又摸了摸右手無名指的關(guān)節(jié),定了定神,往酒樓門口走去。

可是,他沒能走進去。酒樓內(nèi)突然傳出一聲發(fā)悶的巨響,一團火光噴了出來,門窗一下子都被掀翻了,碎玻璃濺了一地。緊接著,哀號聲便從酒樓內(nèi)次第傳出,先跑出來的幾個人滿臉是血。隨后出來的人,傷情則越來越重。一個男人的半條胳膊被炸斷了,他手里拿著自己的一只斷手,邊跑邊瘋了似的喊著“救命”。周圍的行人漸漸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開始無頭蒼蠅似的奔逃呼號,街面很快陷入了一片恐怖的混亂。

李春秋也被巨大的氣浪掀翻在地,臉上被一塊碎玻璃碴兒劃傷了,一道鮮血順著臉淌下來。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在混亂的人群里穿梭,他要盡快找到昨晚的那個伙計。

直到酒樓內(nèi)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發(fā)現(xiàn),昨晚的那個伙計一動不動地趴在酒樓的門檻上,身下一大片血——他已經(jīng)被炸死了。

李春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不用自己動手就解決了這個隱患,他應(yīng)該感到慶幸。但眼前的場面太過慘烈,他跟街上的行人一樣,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越來越近的警笛聲叫醒了他——丁戰(zhàn)國可能很快就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雖然李春秋能找到在場的理由,但現(xiàn)在沒有心力和丁戰(zhàn)國周旋。昨晚的兇手是誰還不得而知,十幾個小時后又是一起,丁戰(zhàn)國絕對不會把這個當作偶然。針對李春秋的撤退命令還在執(zhí)行,馬上走,必須馬上走。

李春秋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鼎豐酒樓。

和哈爾濱一樣,幾百公里之外的長春也頗不寧靜。勝利大街上,一批進步學生簇擁在一起,手持著“反饑餓”“反迫害”“反內(nèi)戰(zhàn)”“要和平不要內(nèi)戰(zhàn)”等標語站在街道中央,不肯后退。

在他們面前,有一批個頭一樣齊的警察方隊,身著國民黨第四代黑色警服,一律手持盾牌和警棍。

雙方在這里已經(jīng)對峙了一段時間。突然,一隊配有美軍裝備、鋼盔鋼槍的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整齊有序地走來。皮靴落地有聲。眾學生為之一動,人群里開始騷動起來。

此時,一個頭上纏著白布條的進步學生高舉著“反內(nèi)戰(zhàn)”的標語,大聲喊道:“都別后退!我看誰敢開槍!”

學生們稍微平靜了一些。此時,憲兵方隊突然閃開了一條路,一個帶頭的軍官拉好槍栓徑直走到這個學生面前,將槍口頂在了他的頭上。

“最后說一遍,回去。”軍官的口氣不容置疑。

帶頭的學生面色蒼白,后牙緊緊咬住,額頭的青筋根根爆出,雖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但不曾向后退卻半步。人群中已經(jīng)有女生用雙手捂住了雙眼。軍官又把槍口往那位學生頭上使勁兒頂了一下,手指也扣在扳機上。帶頭的學生閉上眼睛,周圍的空氣幾乎要凝固了。

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槍口,軍官一愣,大家也都一愣。

“魏老師!”“魏校長!”“魏先生!”人群里,學生們喊出聲來。只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清瘦長者從軍官身后走出來,雖然已經(jīng)年過五旬的樣子,但長者目光如炬。軍官在他的逼視下也有些發(fā)憷,問道:“您是?”

長者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堅定地說:“魏一平,長春大學副校長。”

軍官有些被他的威嚴震懾,雙腳輕碰,敬了個軍禮,同時開口道:“魏校長,我們在執(zhí)行軍令。請您體諒。”

魏一平從他的臉上掃過,接著向他身后的軍警方隊掃了一眼:“看看你們,看看你帶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孩子?你也是。讓一些孩子來抓、來殺另一些孩子,你們也肯來?”

軍官有些尷尬。

魏一平繼續(xù)說道:“回去吧。告訴派你來的那些人:這里不許游行,但是更不許當街殺人、殺學生。告訴你們警備司令部的老全,就說他的老同學老魏是帶頭人,要抓,要殺,先沖我來。”

說到此,魏一平也有些激動了,他指著眼前游行的學生,大聲說道:“你們看看這些學生,他們都是你們的弟弟妹妹,都是同胞啊。日本人走了,你們還要拿著槍出來嗎?”

年輕的軍官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女學生哭了。

魏一平轉(zhuǎn)過頭來,問帶頭的學生:“你叫什么?”

“魏校長,我叫何寧!”學生顯然也被這種激動的情緒感染了。

“好樣的,何寧。”魏一平贊許道,“有我在,沒人敢對你們開槍。”

回到家里,早已過了午飯時間。魏一平?jīng)_等待的用人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什么都不吃。他掛好外套,有些疲倦地走到沙發(fā)邊上,拿起電話聽筒,撥通兩個號:

“不能再殺學生了,再鬧也不許開槍。你們就是一群蠢豬。那幫愣頭青都不要命,你殺得了一個,殺得了全東北的學生嗎?”魏一平頓了頓,接著說道:“對了,那個鬧得最兇的學生叫何寧,錦州人。我約了他晚上來見我,你們可以在路上動手。像這樣的人,得殺。”

他掛了電話,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拿起來撥通兩個號,用比較舒緩和恭敬的語調(diào)說:“是我,那只兔子已經(jīng)醒了,是。”

掛掉電話,魏一平終于放松身體靠在了沙發(fā)背上。光線下,他消瘦的臉看上去格外陰郁。

老孟的屋里好東西不少,就是亂,山珍皮貨散落在屋里的各個角落。常年的狩獵生活令他看上去粗手粗腳。尤其這幾天,他的動作尤其不靈便——就在前天,他剛剛失去了三根手指,現(xiàn)在傷口的紗布上還有暗褐色的血跡。

老孟看著墻上一張毛色鮮亮的虎皮,心想:三根手指頭換一條虎命,也值了。這種成色的虎皮,現(xiàn)在早已不多見。再加上一大堆虎骨,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

正琢磨著,身后的粗鐵門鈴響了起來,門被推開。老孟殷勤地說道:“先生,要點兒什么?”

“聽說你這兒有新鮮的虎骨?”

“好說,好說,您先坐,泡酒還是熬藥——這位先生消息夠靈的呀,我剛打回虎骨來才一天,您就知道啦?”

“我消息不算靈,十年了,要不是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你死了。”說著,他摘下帽子和墨鏡,是李春秋。老孟的笑臉瞬間凝固了。

鋪板裝好,門從里面反鎖。李春秋和老孟各坐在火爐子的一側(cè),手里拿著熱氣騰騰的茶缸子喝水。

片刻后,老孟艱難地說:“不能推后一天嗎?”

李春秋喝了口水,什么都沒說。

“哪怕半天也行啊。”

李春秋莫衷一是地說:“是啊。”

“我老婆生病了,說好明天帶她去看大夫。”老孟絮絮叨叨地說著,更像是說給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找個好大夫不容易,我老婆的哮喘……”

“她不能走。”李春秋決絕地說。

聽了這話,老孟先是驚愕,繼而臉上又蒙上一層愁容。

李春秋沒能力安慰老孟,看著爐子里的火苗,問道:“你們有孩子嗎?”老孟搖搖頭。

頓了頓,李春秋開口說:“我兒子今年七歲,過了今天,他就是個沒爸爸的孩子了。”

聽到這兒,老孟的眼神中充滿了無奈與同情,低聲問道:“到處都是共產(chǎn)黨的眼睛,出門走不了兩步就能碰著公安,怎么走?”

“坐貨車。”

“誰來接?”

“不知道。”

“通知你的那個人走嗎?”

李春秋沒回答,把茶缸子放到爐子上。老孟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抱歉兄弟,時間太久,紀律都忘了。不該問,不問,不問。”

李春秋無語,只聽老孟兀自念叨:“我也不是舍不得。兒女情長,咱們不該有。我老婆跟了我九年,沒享過一天的福,還得了哮喘……我會遭報應(yīng)的。”

兔死狐悲的傷感充滿了這間小屋。李春秋不想再繼續(xù)聊下去,站起來說:“晚上我?guī)c兒酒,喝完睡一覺,就進關(guān)了。”

他轉(zhuǎn)身剛要走,老孟忽然伸手抓向了一根縫虎皮的尖針。粗骨尖針從空中閃過,李春秋一躲,一腳把火爐子上的茶缸子踢向了老孟。開水潑到了老孟的手上,他悶哼了一聲,尖針扎歪了。李春秋一把抄起放在柜上的剔骨刀,頂住了老孟的頸動脈。

“當年救我,現(xiàn)在要殺我?”李春秋死死地拽著老孟的傷手,“就算殺了我,還會有人來找你。就算躲到夾皮溝,躲進興安嶺,躲到海參崴,他們也會找著你!”

老孟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啷當”一聲,剔骨刀和粗骨針都掉在了地上。

“晚上見。”李春秋說完,轉(zhuǎn)身沒入了門外的風雪中。

外面天寒地凍,公安局的大樓內(nèi)卻是熱火朝天。鼎豐酒樓爆炸案,光是筆錄就做了幾十份。審訊室里,丁戰(zhàn)國剛剛結(jié)束對一個嫌疑人的審問。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吩咐道:“查一查他這半年以來買東西的記錄,看看里面有沒有火藥和棉石。再盯一星期,如果沒什么發(fā)現(xiàn),他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陪審的審訊員點了點頭,在記錄簿上做了備注。

門開了,另一個偵查員走了進來。丁戰(zhàn)國看了看他的身后,問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嫌疑犯嗎?人呢?”

偵查員撇撇嘴說:“廁所——剛進屋就拉了一褲襠,又是屎又是尿的,他還以為這兒是日本憲兵隊那一套呢。”

“他不知道哈爾濱已經(jīng)解放了嗎?”丁戰(zhàn)國喝了口水。

“哪能不知道!就是個貨,從來沒進來過,嚇壞了。這樣的人敢搞爆炸嗎?他連放二踢腳的膽子都沒有。”

丁戰(zhàn)國想了想,問道:“拉在褲襠里的屎尿,你親眼看見了?”

“還用看嗎,你去聞聞,隔壁整個屋子都臭了。”

丁戰(zhàn)國嗅了嗅,皺著眉問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一進樓道還沒進屋,就開始大小便失禁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偵查員十分驚訝。

“你見過真的被恐懼嚇尿了的人嗎?”丁戰(zhàn)國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把握。

偵查員茫然地搖了搖頭。

“別愣著了,馬上去他家里,搜。”

“搜什么?”

“瀉藥。”

果不其然,半小時后,從這個名叫高奇的嫌疑人家里傳來消息,在廚房的蒸鍋里發(fā)現(xiàn)了半包瀉藥。丁戰(zhàn)國通過電話叮囑現(xiàn)場搜查人員,務(wù)必把高奇家里的私人物品都帶回來。隨后,他對身邊的年輕警察說:“去給高奇收拾一下,然后帶到一號審訊室。”

剛剛吃了止瀉藥的高奇,看上去還很虛弱。丁戰(zhàn)國讓人給他沖了一杯糖水,可他連端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丁戰(zhàn)國見他一時也沒力氣說話,便拿起桌上的記錄本念道:

“高奇,二十六歲,畢業(yè)于奉天建筑設(shè)計專科學院。這四年來,你不過是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繪圖員的工作。可是家里呢,裝了電話。衣柜里不是毛料西裝,就是皮革大衣,連睡衣都是絲綢的,他們給你的經(jīng)費還不少吧。說說吧,你是隸屬于保密局,還是黨通局?”

高奇低著頭,沒有回答。

丁戰(zhàn)國接著說道:“放置炸彈,就得出現(xiàn)在酒樓附近。出現(xiàn)在那兒,就有嫌疑。有了嫌疑就有可能被抓住。所以未雨綢繆,先吃了瀉藥。肚子受點兒罪,別的麻煩就省了。你們這一招很聰明,可是有些過頭兒。你一定是第一次這么做,我給你個建議,下次再吃瀉藥,別吃那么多。什么事一旦做過頭兒,就會讓人懷疑。”

高奇依然沉默。

“不過,你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丁戰(zhàn)國拿起桌上的那張照片看了看,“多好的姑娘啊,就這么讓你坑了。”照片里是高奇和一個姑娘的合影,姑娘靠在高奇的肩膀上,甜蜜無比。

高奇抬頭看了丁戰(zhàn)國一眼,又垂下頭。丁戰(zhàn)國扔下照片,繼續(xù)說道:“三死五傷,夠槍斃你好幾回了。”

高奇忽然開口:“吃瀉藥,也不能證明是我放的炸彈。”

“你說的有道理。”丁戰(zhàn)國點點頭說,“我們的證據(jù)還真不算充分。這樣,我先關(guān)你幾天,天天大米飯、紅燒肉地養(yǎng)著,保證讓你白白胖胖地出去。然后我隔三岔五地拎上點心匣子上門看看你。你說怎么樣?”

高奇用眼角掃了丁戰(zhàn)國一眼。

“我說的是真的,沒跟你開玩笑。”見高奇不出聲,丁戰(zhàn)國接著說道,“可是你的那幫同伙會怎么想?我想你比我更加了解他們吧?你無所謂,早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可照片上的那個姑娘怎么辦?你覺得,他們會放過她嗎?”

高奇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

“所以,我才會說那么好的姑娘被你坑了。”丁戰(zhàn)國看了高奇一會兒,接著說道,“我們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你不是首惡,這是件好事。雖說你手里有人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的不是你,是首惡。當然,你想全須全尾地出去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在里面待幾年。共產(chǎn)黨的監(jiān)獄和你們的不一樣:沒鞭子,更沒刀槍棍棒,不歧視,不虐待;飯能吃飽;只要努力勞動,還能爭取減刑——我說的是案子了結(jié)以后。在結(jié)案之前,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別的地方去。”

“我們?”高奇再度抬起頭來。

“你們——你和你的女朋友。”

高陽將那份審訊記錄合上,放在了桌面上。

丁戰(zhàn)國站在一邊接著匯報道:“下達任務(wù)是通過電話完成的,炸彈是放置在指定地點的。他連上級的面都沒有見過。當然,這都是他自己說的。您覺得呢?”

“從他的反應(yīng)和回答來看,我覺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你的意見呢?”

“一樣。”丁戰(zhàn)國回答。

高陽咂摸著嘴說:“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特務(wù),有時候也會是個突破口。”

丁戰(zhàn)國一語雙關(guān)地問道:“那我就‘放人’了?”

“只要你能確保他被抓的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現(xiàn)在他就可以離開了。”

在學校辦公室的門口,一個人正絮絮叨叨地對著電話說:“怎么會是我搞錯了呢?米面糧油多少錢,我就是記不住自己叫啥名,也算不錯它們呀。我一個東華學校數(shù)學聯(lián)考第一名的人,是不是?這不是一分兩分錢的事,你老是這么念叨,以后你自己管賬吧!什么都別說了,就是我算錯了,就這樣吧!”

電話驟然掛斷。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忽然看見在門口站著的李春秋,二人都頗為尷尬。

“不好意思,陳老師,我不知道您在打電話……”

這個陳老師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說:“沒事,沒事,這種斗爭每天都會上演一遍。請坐。”

陳老師名叫陳立業(yè),是李春秋的兒子李唐和丁戰(zhàn)國的女兒丁美兮的班主任。他體態(tài)頗豐,圓乎乎的一張胖臉總有油脂滲出,所以臉上難免也會有一些粉刺。你不管在什么地方見到他,他總是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皮鞋也永遠擦得锃亮。

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李春秋手里的公文包,隨后,繞過李春秋走到門口,把門小心地關(guān)上:“李大夫,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不上班嗎?”

李春秋說:“家里有點兒事,想給李唐請個假。”

陳立業(yè)的笑容有些掛不住,說道:“喔,請假呀。”

“不會很久的,半天就夠了。明天一早,他就正常來上學。”

陳立業(yè)翻看著桌上的課程表:“我看看下午是誰的課啊,是我的。我的就好說了,要是別人,你知道吧,會很麻煩。”

“我懂,我懂。”

陳立業(yè)笑道:“是嗎,你知道就好,能理解就最好了。現(xiàn)在的老師都不喜歡學生請假。”

李春秋有些心不在焉道:“陳老師,真不好意思,家里的事有些急,您要是同意,我就先去接孩子了。等明天送他來時,我再給您道謝。”

陳立業(yè)失望地看看他的公文包:“去吧,去吧。幫我把門打開,憋得慌。”

李唐對于提前放學很高興:“爸爸,你放心吧,你提前接我的事兒,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媽媽。”

“要是媽媽問學校為什么提前放學,你怎么說?”

“老師家里有事。”

“什么事?”

“老師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李唐對答如流。

“那為什么丁美兮沒有早回家?”顯然,李春秋這么一問便難住了李唐,他支吾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李春秋蹲下來看著他,認真地說道:“記住,要么別撒謊,要么撒謊就得無懈可擊。”

“那我該怎么說?”李唐問道。

“你不用說,我來說。你點頭就行。”李春秋伸出手指鉤住兒子的,“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李唐拉鉤后,問道:“爸爸,我們這算騙人嗎?”

“只要不是為了害人,就不算騙。”

“爸爸,你的臉怎么了?”

“沒事,摔了一下。走吧,西餐廳,草莓蛋糕等著你呢。”

父子倆并肩走出了學校。這恐怕是最后一次接兒子放學了,李春秋心里默念道。

在李唐最喜歡的餐廳的一角,李唐正抱著一盤草莓蛋糕專心致志地吃著。李春秋切好了盤子里的牛排,用叉子扎起來,放到對面妻子姚蘭的餐盤里。

姚蘭是醫(yī)院的護士,雖然忙碌的工作讓她顯得有些疲憊,但依然無法掩蓋她姣好的面容和高貴的氣質(zhì)。她說話時聲音雖然很低,但有一股很執(zhí)拗的勁兒:“非得來這兒吃,多貴啊。”

“說好了,給他補過去年的生日,大人賴皮不好。”李春秋開心地張羅著。

“前年生日,你也不在,每年都那么巧。”

“今年,你得帶我去兒童公園!”李唐看爸爸心情不錯,越發(fā)得意。

“一定去,這個月爸爸不會再那么忙了。”

這時候,一個服務(wù)員送一瓶紅酒過來:“先生。”李春秋點點頭,服務(wù)員把紅酒打開,給他和姚蘭各倒了一杯。

“怎么還點酒了?”

李春秋舉杯道:“今天發(fā)了獎金,慶祝一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李春秋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聲說,“我升職了,工資能漲不少,不過也麻煩,可能總得出差。”

“出差?什么時候?”

李春秋頓了頓,說:“今天晚上就得走。”

姚蘭什么都沒說,眼睛卻直勾勾地看著李春秋,看得他一陣心虛。

“怎么了?”

姚蘭慢慢地拿起他沒有舉杯的另一只手:“你的戒指呢?”

李春秋知道,再浪漫的晚餐也很難哄好妻子。姚蘭就坐在桌子旁邊,既不吃飯,也不說話。嘴邊沾著蛋糕屑的李唐看媽媽真生氣了,也不敢多說話,先看看媽媽,再看看爸爸。他伸出舌頭,悄悄地把嘴邊的蛋糕屑舔到了嘴里。

李春秋伸出手,握住姚蘭的手。姚蘭毫不猶豫地拿開了。

“對不起,我會去洗——”

姚蘭一下子就急了,但是她的涵養(yǎng)讓她縱使發(fā)怒,在這樣的場合也還是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嗓門變大,她壓著聲音連珠炮似的發(fā)問:“怎么就那么不小心?你是個法醫(yī)啊,工作的時候就不能摘了嗎?你的手套呢?沾了……尸體的血多臟啊,有沒有病菌,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弄好。”

“你怎么弄?那么小,怎么洗干凈?那是你的結(jié)婚戒指呀。”

李唐輕輕地拉著母親的胳膊:“媽媽,我再也不吃蛋糕,也不買小手槍了,你別生氣。”

這話一說,姚蘭的氣也鼓不起來了,耐著性子對李唐說:“沒事兒,吃飯吧,把湯喝完。媽媽一會兒還得上夜班,晚上餓了可沒人給你做飯。”

李春秋順著這句話,小心地問:“那個昏迷的女人,還沒醒嗎?”

姚蘭對他的氣還沒全消:“醫(yī)院那么多昏迷的,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夜幕漸漸籠罩著哈爾濱,可許多人還沒有停止忙碌。

丁戰(zhàn)國親自把高奇送回家。這里的一切都恢復了原樣,絲毫看不出之前被偵查員們搜查過。

丁戰(zhàn)國看了看手表,開口說道:“你的未婚妻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家,我得走了。那就回見吧。”

“長官,”高奇叫住丁戰(zhàn)國,“你能保證我只坐六年牢?”

“只要你記得管住自己那張嘴,別在做夢的時候說漏了。”

姚蘭已經(jīng)換上護士服,盡管剛剛經(jīng)歷了一頓不愉快的晚餐,但只要一到醫(yī)院,她就會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況且,那個被層層把守的病號終于有了點兒進展——在昏迷整整一天后,尹秋萍終于從死亡線上掙扎了回來。

這會兒,她正大口地嘔吐鮮血。姚蘭和另一名護士正忙碌地協(xié)助主治醫(yī)生方黎搶救、輸血、掛吊瓶,時刻關(guān)注病床邊的監(jiān)測儀,直到尹秋萍停止吐血。門外的守衛(wèi)時不時地推門進來查看情況,方黎特別討厭他們,沒好氣地說:“進你們上司的辦公室時,也不知道敲門嗎?”

待守衛(wèi)出去之后,姚蘭輕輕地勸方黎:“何必呢?”

“我最討厭這幫警察。什么事都干不了,就知道裹亂。”

“你小點兒聲。”姚蘭做了個“噓”的手勢。

“怕什么。他們有能耐去抓那些搞爆炸的啊,在這兒看著個活死人,沒完沒了地盤查大夫,算什么本事?”

姚蘭沒再繼續(xù)接話,今晚她心里有點兒亂。

老孟的心里更亂。此刻,他坐在小酒館的一張桌子旁,面前擺著一個空盆。大棒骨都吃完了,啃完的骨頭堆在桌上,手邊的一瓶燒刀子也喝得所剩無幾。

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天很冷,他吃得大汗淋漓,啃完最后一根骨頭,“啪”地一扔,站起來,走出門去。緊接著,屋外傳來嘔吐的聲音。

片刻后,老孟又走了回來,看見伙計探頭看,他大聲喝道:“怕我不給錢跑了?”

“哪能呢。”伙計賠笑道。

老孟往柜臺上拍下幾張鈔票:“好酒好肉,一次哪兒夠。我是給胃騰窩去了。剛才那酒那肉,再來一份兒。”

老孟把這天當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來過。很快,又是一個空盆。老孟仰頭喝干碗里的最后一口酒,酒碗放下時,他的眼窩里有淚。老孟擦了擦眼淚,起身走了。一開門,寒風卷著雪星子撲面而來。

李春秋正領(lǐng)著李唐回家。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一餐,因為姚蘭的發(fā)飆,弄得李唐最后有點兒掃興。李春秋看了看表,時間已經(jīng)所剩不多,他心緒難平。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沒怎么說話。

剛走到樓下,一個黑影突然拉住李唐,是丁戰(zhàn)國的女兒丁美兮。丁戰(zhàn)國家和李春秋家相鄰,兩家的孩子經(jīng)常在一起玩兒。

李春秋蹲下身子,問道:“美兮,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在這兒,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丁美兮委屈地說道。

直到晚上十點多,丁戰(zhàn)國才來接孩子。此時,丁美兮和李唐早在二樓的房間里睡著了。

“你的臉怎么了?”丁戰(zhàn)國一見李春秋,便問道。在得知他親歷了鼎豐酒樓的爆炸案后,丁戰(zhàn)國不無擔心地說道,“那個酒樓是特務(wù)炸的。再遲兩秒鐘路過那兒,毀的就不只是臉了。你命大,明天去燒燒香,拜拜菩薩吧。”

“你還信這個?”李春秋小聲說道。

“共產(chǎn)黨員也得敬畏命運呀。”說完,丁戰(zhàn)國輕輕地把女兒抱起來,正在睡夢中的女兒不自覺地抱緊了他。

“你要是以后晚回來,打個電話,別讓孩子在門口凍著。”李春秋想到即將離開兒子,禁不住也開始心疼起美兮來。

“今天的情況特殊,你也知道炸彈最讓人心慌,大家都急著破案呢。”

“帶炸彈的人,找到了沒有?”

“還沒有。姚蘭呢?”

“夜班。”

“天天夜班?”

“沒辦法,吃的就是這碗飯。”

“我還想問問她,那個女秘書醒了沒有?”

“沒聽她說,你給醫(yī)院打電話問問吧。”

倆人走到門口,李春秋又問道:“聽說你調(diào)到偵查科了?”

“高局長就那么一說,誰知道呢,走了啊。”

李春秋站在門口,目送丁戰(zhàn)國遠去。時間不多了,他必須馬上開始行動。

可是,兒子還在樓上,他雖然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可還是忍不住又上樓看了看兒子。床邊,李唐的小腳丫露了出來,李春秋輕輕地拉過被子,給他蓋好。他伸手摸摸兒子的臉,軟軟的,李春秋想永遠記住這一刻指尖的感覺,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剛到路邊,一輛黑色的出租車就在他不遠處停了下來。李春秋伸手招呼出租車過來,拉開車門,卻猶豫著不上車。

寒風呼嘯著鉆進車里。天氣太冷了,司機把自己的腦袋裹在厚厚的圍巾里,從后視鏡里問他:“走嗎,先生?”

李春秋頓了頓,突然下定決心似的說:“你等我一下。”說完,他一路小跑,直奔臥室,輕輕地把李唐搖醒,邊給他穿衣服邊哄著起床,語氣盡量平緩地說:“醒醒,兒子。來,咱們得去個地方……穿衣服,你的襪子呢?你先等等,我去找襪子。”

李唐睡眼蒙眬地問道:“爸爸,咱們?nèi)ツ膬喊。俊?

“去爸爸出差的地方。”

“那媽媽呢?”

“媽媽明天就來,咱們先走。”

“不,我想和媽媽一起走。”本來就沒睡醒的李唐,開始耍賴。

李春秋剛想安慰孩子,電話突然響了。他想了想,走過去接起來,卻一言不發(fā),等著里面的人先開口。片刻,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司機病了,很重,暫時不能來接你們,抱歉。”

李春秋頓了頓,問道:“什么時候走?”

“二十九天以后,除夕夜。上車的地點,我會再給你打電話。天太冷了,要是帶孩子出去,記得多給他穿點兒衣服。”

電話掛斷了,李春秋下意識地看了看坐在床上的李唐,背后生出一絲涼意。忽然,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馬上跑到窗前,拉開窗簾一看,出租車已經(jīng)消失了。李春秋僵在窗邊。這個神秘的電話到底是誰打的?撤退的時間為什么會改在除夕夜?老孟又怎么樣了?還有躺在醫(yī)院里生死一線的尹秋萍,鼎峰酒店的爆炸案……所有問題的答案,李春秋都不得而知。十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助。

直到李唐輕輕叫了聲“爸爸”,李春秋才緩過神兒來。只見兒子光著腿站在地上,問道:“爸爸,我的襪子呢?”

李春秋趕緊手忙腳亂地走過去抱他上床,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興奮感,語氣輕快地說:“不用穿,咱們不走,爸爸不出差了,乖乖睡覺吧。”

就在不遠處的丁家客廳里,丁戰(zhàn)國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晚素面。因為怕吵醒女兒,他連吸溜面條都不敢太大聲。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丁戰(zhàn)國沖過去一把接起來,看了看臥室,確認女兒沒被吵醒,才對著話筒輕聲問道:“誰?”

電話里傳來高奇的聲音:“十二個小時以后,還有一起爆炸,在醫(yī)院。”高奇的聲音有點兒顫抖,因為此刻他正站在寒冷的街頭的電話亭里。

“在哪所醫(yī)院還不知道,他們只讓我在爆炸后給報社打電話報信兒。這次的炸彈,會比酒樓那次的威力更大。”說完,高奇掛掉電話,消失在寒冷的冬夜里。

而電話的另一頭,丁戰(zhàn)國的面色越發(fā)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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