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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建設與社會控制·

清末上海印度巡捕的復雜面相

——以印度巡捕的罷工為視角

劉平 張天宇

內容提要:在上海城市現代化進程中,公共租界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了更好地管理租界,西方現代城市管理經驗被引入上海,巡捕房的建立更是引入了現代警察制度,1880年代,巡捕房開始引進印度巡捕。印度巡捕幾乎建構了當時人們對于“十里洋場”治安管理的典型外在印象。上海租界、西方殖民者以及既被殖民又是城市秩序維護者的印度人,三者之間關系復雜。本文將再現印度巡捕形象,從英印關系的角度梳理清末上海印度巡捕的數次罷工,以及罷工背后的經濟原因,分析國人對于印度巡捕罷工的民族主義想象。

關鍵詞:公共租界 巡捕房 印度巡捕 罷工 民族主義

 

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上海的地位極其重要。自1840年代以來,隨著貿易的繁榮和租界的建立,上海成為西學在中國傳播的中心。從煤氣、電燈、自來水到三權分立制度、警察制度、法庭辯護制度再到道路行車規則、垃圾傾倒規定,現代世界的方方面面經由上海進入中國人的生活。熊月之:《上海通史·導論》,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第22頁。在上海城市現代化進程中,公共租界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了更好地管理租界,西方現代城市管理經驗被引入上海,巡捕房的建立就是公共租界引入現代警察制度的一種嘗試,對租界治安有著積極影響——警察制度可以有效地制衡地方上的精英,以建立有效對租界的統治。〔美〕魏斐德:《上海警察,1927~1937》,章紅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14頁。印度巡捕(簡稱印捕)正是這種嘗試的結果之一,他們不僅作為公權力的代表,同時還作為現代制度的代表出現,盡管他們可能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身處一個如此重要的歷史進程之中。印捕并非上海那段歷史的煊赫主角,卻幾乎建構了當時人們對于“十里洋場”治安管理的典型外在印象。

印捕并非城市的直接管理者,而是隸屬于公共租界的工部局——一個由英國人主導的機構,而英國當時是印度的宗主國。對印捕展開研究,不僅有助于完整再現上海城市風貌,還可以折射英帝國與其殖民地印度之間的關系。急劇步入現代化的上海、作為帝國主義和現代文明代表的西方人以及被殖民又是城市秩序維護者的印度人,這一以印捕為主線的三者之間復雜的關系,乃是本文主要的關懷。目前學界針對印度巡捕的專門研究比較匱乏,相關文章有李番義《舊上海英租界的印度巡捕》,《上海檔案》1985年第4期;吳志偉:《舊上海租界的印捕風潮》,《檔案春秋》2009年第4期;楊倩倩:《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3~1930》,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其中李文、吳文并非嚴格的學術論文,對楊文的評介將在下文呈現。李文是一篇200余字的雜記,主要內容是印捕被稱為“阿三”的原因。據說,租界印捕出操,總是先有一個英國捕頭講幾句話,一開口照例先說“I say”,印捕馬上保持立正姿勢。周圍觀操之人不知其意,以為英捕頭把印捕叫作“阿三”,故印捕“阿三”之名不脛而走。吳文則講述了三事:印度巡捕在租界的出現、“紅頭阿三”稱呼的由來、印捕的幾次罷崗事件。其中關于“阿三”稱呼的由來,恰與李文相反,吳文認為其緣于印捕每遇英籍上司,第一句話就是“I say”(讀音似滬語“阿三”)。

一 身影模糊:學術史中的印度巡捕形象

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戰爭硝煙雖然彌漫于中越邊境及閩臺等海疆之地,但緊張氣氛卻蔓延到了上海,靜安寺附近的外國居民不再信任已經為他們服務了十余年的華捕,而希望雇傭非中國籍的巡捕。出于費用的考慮,工部局又不愿意引入歐洲裔的西捕。費唐:《費唐法官研究上海公共租界情形報告書》,工部局華文處譯述,1931,第17頁。妥協的結果是聘請印度人來充任巡捕。是年10月下旬,第一批印捕從香港出發,來到上海。《印人來滬》,《申報》1884年10月25日。

有位研究在上海的印度人的學者指出:“但凡讀過比利時著名的漫畫家埃爾熱的《丁丁歷險記》的人,都會對于上海公共租界的錫克人巡捕耳熟能詳。”〔法〕克洛德·馬爾科維奇:《中國的印度人社團(1842~1949)》,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306頁。《丁丁歷險記》關于上海的這一章節大約創作于1934年。也就是說,在那個年代的一個歐洲漫畫家看來,印捕幾乎可以作為上海公共管理力量的一個主要象征而存在,但是自1884年印捕出場至抗戰時逐漸退場期間及其后,學界對印捕的研究比較稀少。有關研究可參見蒯世勛編著《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本書初稿寫于1933年)。1930年代,一些外國人利用租界檔案開展研究,最有名的就是蘭寧、庫寧合著的兩卷本《上海史》(George Lanning and Samuel Couling, The History of Shanghai,Shanghai: Kelly & Walsh Limited, 1921)。該書對于巡捕房警務情況進行了較細致的描述,對印捕也多有涉及。遺憾的是,作者有較為明顯的殖民主義立場,需要辯證對待。

1980年代以來,這種情況有所改觀,主要是上海研究的熱潮興起。據統計,1980~2003年這20多年間,僅僅海外關于上海史的博士學位論文就已經不下300篇,著作不下50部。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第1頁。而近十年來關于上海史的研究更顯突出。同時,在一些通史性著作中關于租界警務管理的章節得到了細化,并且有涉及印捕的介紹性內容。相關研究有劉惠吾主編《上海近代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唐振常主編《上海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熊月之主編《上海通史》。同時,隨著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理論的興起,歷史研究越來越關注原先社會的中下層,Peter Burke,“Overture: The New History, Its Past and Its Future”, edited by Peter Burke,New Perspectives on Historical Writing, University Park: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 p.4.以及邊緣群體,進而發掘了一批未被利用的關于上海巡捕的檔案,工部局警務處檔案和《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此外,上海的地方志也值得參考,當代《上海公安志》參見上海公安志編纂委員會《上海公安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中對于印捕數量及其薪金待遇等都有詳細描述,且史料多來源于租界華文檔案,比較翔實可信。

同時也出現了針對租界巡捕的專題研究。英國的畢可思(Robert Bickers)在《誰是上海的巡捕,為什么他們會在那里?》參見〔英〕羅伯特·畢可思《誰是上海的巡捕,為什么他們會在那里?》,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第64~85頁。中,直接以上海租界巡捕作為研究對象。另一位關于外國巡捕的研究來自華東師范大學的朱曉明,她的博士論文題為《上海法租界的警察》。朱曉明:《上海法租界的警察》,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她注意到了和印捕地位頗為類似的越南巡捕的問題,并且討論了法國殖民者與越捕的關系以及越捕的工作情況,這對于我們探討印捕提供了重要借鑒。

和本文討論內容直接相關的是楊倩倩的碩士論文《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0~1930》。這是中文世界第一個針對印捕的專題研究——距離第一位印捕站在上海大街上的1884年,已經過去了130年之久。該文作者大量使用了新近整理出版的《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和上海市檔案館所藏的《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等史料,并對相關材料做了比較好的梳理,對于印度巡捕在公共租界的設立、招募、待遇、升遷等事宜都有較為詳細的介紹。但是正如作者所說,她研究的側重點在于“工部局對印捕的管理和控制”。楊倩倩:《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3~1930》,第8頁。也就是說,該文站在工部局管理者的視角,而非印捕的視角,這一點恰恰是我們希望予以突破的。

綜合考察既往有關上海印捕的研究,人們關注的仍然是一種廣義上的殖民地管理行為,但是對于這一群體自身的情況,以及作為被管理者的普通居民對印捕之印象的研究都極為匱乏。研究印捕這一群體的困難在于,他們多半沒有文化,也鮮有關于他們的書信材料問世——我們對于他們的了解往往來自殖民者對他們想法和聲音的記錄,而這樣的記錄注定是帶有殖民者的偏見的。不過,盡管作為被殖民者的印捕不能直接書寫歷史,卻并不意味著我們對此束手無策。因為歷史的書寫者對于印捕的存在進行加工、規訓和建構的過程本身,就已經構成了極其重要的研究內容。研究這個滲透的過程,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探究權力的中心與邊緣之間的互動關系——這里體現為英國人和印度人的互動以及印度人和中國人的互動。

二 英—印關系:以印捕罷工為中心的探討

在研究上海租界的印度巡捕與作為管理者的英國人之間的互動時,需要先厘清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上海的統治究竟是以何種形態進行的。如果按照眼下中國主流話語來說,租界的形成則標志著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李侃等編《中國近代史》,中華書局,1994,第31頁。此書是教育部指定的高校歷史學專業中國近代史教材。也就是說,租界是殖民地的一種形態,其論證是基于中國人受到的不公平對待。但如果要確認租界確實是殖民地,就還需要了解當時統治者自身的想法。表面上看,和傳統的殖民地管理模式對于一般的殖民地管理模式的總結,參見高岱《英法殖民地行政管理體制特點評析》,《歷史研究》2000年第4期;潘興明:《英帝國政治治理評析——差異化治理模式及效益考察》,《史學集刊》2013年第5期。不同的是,在上海并不存在一個總督來代表帝國。并且根據《南京條約》的規定,清政府名義上在上海是和西方人分享租界的治權而不是像香港一樣直接割讓土地成為租界。那么上海租界的性質究竟是怎樣的呢?這里面我們其實可以看看西方人自己的說法——《1854年土地章程》生效以后,《北華捷報》的編輯就使用了“國際殖民地”這樣的說法來評價新的英法租界的性質。《北華捷報》在這里的用詞是cosmopolite colony,轉引自葉斌《上海租界的國際化與殖民地化:〈1854年土地章程〉略論》,《史林》2015年第3期。最新的研究表明,《1854年土地章程》并未明確賦予租界里的外國人組建政府的權利,但是時任英國總領事阿禮國故意對該章程第20條進行了擴展性解釋并組建了工部局,使得租界脫離了上海道臺的管轄。葉斌:《上海租界的國際化與殖民地化:〈1854年土地章程〉略論》,《史林》2015年第3期。由此觀之,可以將工部局對上海的統治形態視為殖民統治——站在租界管理者的角度亦是如此。

前文中曾經提到,印捕進入上海的原因是保護靜安寺地區的西人居民,而在華人和西人均不合適的情況下,印捕作為一種可能的選項出現,恰恰是得益于英帝國殖民統治的經驗。面對不斷擴張的殖民帝國,僅僅依靠英國人自身已經很難應付,這時較早被征服的錫克人就成了相比英國士兵更為合適的選擇,他們的傭金更低而且表現也相當不錯。這些觀點也出現在招募印捕時工部局的討論中。參見上海檔案館編《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520頁。在1857年的印度民族大起義中,屬于英軍的錫克族士兵就已經充分體現出其英勇善戰、忠實可靠的一面。〔德〕赫爾曼·庫爾特等:《印度史》,王立新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第303~305頁。1867年,港英政府因為人手不足開始招募錫克族的印度巡捕,他們的工作得到了香港警督克列夫登的稱贊。〔法〕克洛德·馬爾科維奇:《中國的印度人社團(1842~1949)》,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第312頁。因此印捕在1884年出現在上海,也可以視為業已成熟的英帝國管理殖民地手段的一種順理成章的延續。

然而事情并沒有如英國人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印捕之使用,有正面,亦有負面。至于負面,印捕不但有違紀行為,更是出現了幾次嚴重的罷崗(罷工)事件。

第一次罷崗發生于1891年8月,巡官卡梅倫在巡查老閘捕房時,發現該處印捕的床鋪衛生極其惡劣,遂決定對該捕房所有印捕處以每人罰款3元,引起印捕不滿,他們當即拒絕上班,卡德路捕房的印捕亦參與罷崗。根據1885年印捕與巡捕房簽訂的合同,印捕當時月薪為15元,罰款3元相當于月薪的1/5。參見《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885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897。公共租界警備委員會隨即召開會議,提出罰款3元太重,改為罰款一日工資;今后再有發現,加重罰款。事情很快解決,印捕恢復上班。《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10冊,第757頁。

第二次罷崗發生于1897年3月19日,次日警備委員會主席列德就此事向工部局董事會提交了一份報告,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當日的一些細節。《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13冊,第486頁。19日早上,印捕在操練時,下起雨來,帶隊巡長決定結束訓練,改為讓印捕上崗執勤,但被印捕拒絕,他們先到中央捕房,再到警備委員會,提出四點意見:(1)下雨天被派去操練;(2)巡長巴恩斯在操練時罵人,還夾雜粗話;(3)印捕未獲得相應的獎勵金,且沒有臂章和合適的警服;(4)上級警官中沒有印度人,無處訴冤。警備委員會經過一番討論,逐一批駁、解釋。

僅從工部局記錄來看,無疑是因印捕自身不服管理而釀成罷崗事件,工部局方面本身并沒有過錯。但是這些描述還是有令人生疑之處——印捕如果不想下雨時操練,那么為何巡長讓解散的時候卻不愿離開呢?果然,媒體報道與英國人的說法有些不同。據《字林滬報》稱,印捕不愿在下雨時出操,即下雨后,印捕才被要求出操,而非如工部局所說的,出操時下雨。而且出操后竟然又下傾盆大雨,印捕感到不滿,前往工部局申訴。《印捕停差》,《字林滬報》1897年3月20日。這種說法顯然更合邏輯。下雨后要出操應是一系列不滿爆發的導火索。

印捕不肯上街執勤導致街面上出現了一些混亂,警備委員會于是決定嚴厲告誡罷崗印捕,當天下午4點如果不恢復執勤,將會被開除,但印捕仍不復崗。《印捕固執》,《字林滬報》1897年3月21日。警備委員會遂開除15名有前科的印捕,以儆效尤。隨后印捕復崗,罷工失敗。

第三次罷崗發生在1906年。公共租界的印捕聽聞在美國、俄國當差每月工資可以高達60~80元,而在上海一般巡捕的工資只有16元,最多不過22元,于是很多印捕提出辭職。《西報紀印捕罷工》,《申報》1906年10月2日。工部局內部磋商,決定根據聘約加以阻止。《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16冊,第655頁。眼見辭職被拒,印捕轉而請求每月增加薪金10元。董事會調查了印捕在工部局儲蓄銀行的存款情況,認為由其存款數額來看,他們并不差錢,遂再次拒絕。《工部局董事會會議錄》第16冊,第661頁。辭職不成,加薪亦不允,印捕遂于9月30日罷工,巡捕房172名印捕中有103人罷崗,波及面很廣,而且發生了一些暴力事件,主要是罷工印捕脅迫那些不愿意參與的同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總辦處關于印捕工作安排等問題的來往文件》,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2-302。工部局非常緊張,出動“西商團練”(即萬國商團),將所有罷工印捕押解到英按察使署(法院)審訊。《西報紀印捕罷工》,《申報》1906年10月2日。10月16日英國駐華公使發布指令,10名印捕被解雇并遣返印度,其余印捕復崗。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罷崗發生于1910年,與此前罷崗不同的是,這次罷崗的起因不只是單純的待遇問題,還涉及錫克族內部馬爾瓦人(Malwa)和曼杰哈人(Majha)的沖突,最終結果仍然是鼓動罷崗的為首者被開除,警備委員會調整了印捕內部兩個族群的巡長—巡捕比例,印捕復崗。《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捕房總巡關于調解Malwa和Majha印捕矛盾等文書》,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2-656。

三 家庭與消費:印捕罷工的經濟原因分析

從這些罷崗事件可以發現,上海公共租界當局對于印捕的罷工采取了比較強力的壓制措施,并且在最終的解雇、抓捕之前,工部局基本上都會有一次警告。但是這些警告似乎并沒有什么作用,印捕內部似乎相當團結,鮮有退出罷崗的人。這種團結或許和印捕的宗教信仰有關。印度巡捕都是錫克人,根據工部局和英印政府往來函件,工部局堅持要求巡捕必須是錫克人。參見《上海租界工部局總辦處關于印捕工作安排等問題的來往文件》,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302。而錫克人的傳統就是他們內部社群之間緊密聯系的紐帶。張占順:《淺析印度錫克教思想——與印度教思想比較的視角》,《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而且有材料表明這種傳統不但能給參與者施加道德和精神上的控制,還會動用一定的暴力手段。例如在1906年罷崗中,有位編號為130的印捕并未參加罷崗,于是其他參與罷崗的印捕在他下班時就強行把他關在儲藏室里面。《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總辦處關于印捕工作安排等問題的來往文件》,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2-302。另有3名印捕也是因為沒有參加罷崗,在外灘遭到15名印捕的暴力襲擊。《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總辦處關于印捕工作安排等問題的來往文件》,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2-302。罷工過程中在工人內部出現糾察隊性質的組織,是常見的情況。印捕罷工中出現的這種內部暴力,說明其背后存在一定的組織力量。雖然受材料的限制,我們無法了解這種組織運行的方式,但是從第四次罷工涉及的派別斗爭來看,錫克教本身的宗教組織力量和地緣性質的組織力量對于這次罷工起到了決定性影響的作用。

而通過分析這些罷崗事件的動因,我們發現基本上都和經濟問題直接相關。而工部局對于這些罷崗巡捕采取的最有力壓制手段是經濟的而非政治或者暴力的。一旦有巡捕被開除,其他巡捕基本上都會立刻復崗——印捕對于經濟上的敏感,比同時期的中國工人更甚。〔美〕裴宜理:《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劉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第282~286頁。裴宜理指出,對于當時中國的技術性工人來說,罷工并未給他們帶來不可承受的經濟壓力,結果往往是資方妥協退讓。他們也并不畏懼被開除,反倒是資方比較擔心工人流失。楊倩倩的論文考證了上海印捕加薪的情況,因為物價上漲,工部局曾數次對印捕進行加薪。最早發生在1917年,此后1921年、1927年又兩次加薪。楊倩倩:《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3~1930》,第50頁。此前,1906年印捕罷崗的背景也是當時物價上漲,但是沒有得到加薪。這是當時一些人認為的印捕罷崗的原因所在。《印捕同盟罷工》,《申報》1906年10月1日。在此我們看到,隨著工資的提高,印捕再也沒有罷工過,從另一個側面佐證了上海印捕罷工背后的經濟因素。

此外,印捕的收入似乎也沒有那么不堪,至少比上海普通工人要高許多。楊倩倩:《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3~1930》,第51頁。前文曾經提到,在1906年罷崗時,工部局曾對印捕的存款進行調查,認為他們存款的數額較大,比較富有。而有意思的是,根據幾個印捕死亡后的情況來看,他們去世時的財產并不多。轉引自〔法〕克洛德·馬爾科維奇《中國的印度人社團(1842~1949)》,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第313頁。如果要對這種矛盾的現象進行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有必要分析印捕有哪些主要的開支,以致印捕在經濟上的抗壓能力如此薄弱。

筆者認為,造成印捕經濟壓力的主要因素很可能是匯往家鄉的錢款和購買性服務(嫖娼)的花費,而這兩項支出都與“家庭”有關。對印捕來說,他們因居住在巡捕房營房而無法擁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他們基本上都是孤身一人來上海,即使是已婚者也不得不離開在印度的妻子,實質上也過著單身的生活。而且工部局也限制印捕組建家庭,1904年巡捕房只允許3%的印捕結婚。參見《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04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916。有人對錫克人出國工作的動機分析道:

 

多數家庭既不富也不窮,其實他們主要是中產階級,他們在鄉村的地位受到土地所有制的瓦解和土地價格膨脹的威脅。因此移民成為一項家族計劃,一種為避免待在家鄉地位下降而做出的體面選擇。與其令家族所有土地進一步分割,不如讓年輕人參軍或出國來增加家庭財富和村中的地位。只有通過購買更多的土地,建造磚屋,為家中的女人安排體面的婚事才能做到。那些被派出的幾乎全是單身漢或已婚而不帶妻子旅行的年輕人。〔印度〕杜森伯里:《導言:旁遮普以外錫克人的一個世紀》,熊月之等選編《上海的外國人,1842~1949》,第312頁。

 

前往上海任職的錫克族巡捕確實是家族中主要的經濟來源。《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中曾經提到,大多數印捕每年都會把他們在工部局儲蓄銀行的錢匯往家鄉,《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12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925。而在提到這筆匯款的大小的時候,1916年《工部局年報》使用的詞語是“可觀的”。《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16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929。雖然具體比率不得而知,但是他們確實把收入的一大部分都寄回了家,這就能解釋為什么他們在某些時間擁有可觀的存款,而在去世的時候卻比較貧窮。這種模式有點類似于當下中國農民外出務工的模式,而其得以推行其實是英帝國(在中國則是中國政府)帶來的現代化。若不是英帝國在印度各地和上海都建立了現代化的銀行和郵政系統,那么外出打工者是沒有機會把他們的收入寄回家鄉的。雖然英帝國并非出于道德而為這些印度人謀取福利,而可能是出于商業利益的考量,但是不可否認,他們建立的現代化的社會設施實實在在地為印捕提供了比留在家鄉更好的選擇。

離家帶來的另一個結果是巡捕的性需求無法滿足,在沒有妻子或者女伴的情況下,可能的解決方式包括嫖娼、和本地的或者來自印度的其他女人形成比較長久的伴侶關系,以及強奸等暴力手段。除了嫖娼之外,剩下的兩種方法都不太可行。誠如前文所說,錫克族人因其共同的信仰,通常容易形成聯系緊密的團體,而這將構成對于中國女性和錫克男性婚姻上結合的強烈反對力量。錫克教徒有比較特殊的婚姻儀式,一般只能在本教內互相結合。參見張占順《淺析印度錫克教思想——與印度教思想比較的視角》,《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張占順:《錫克教與種姓》,《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也有不少印捕鋌而走險,采取暴力手段以尋求性滿足,但是這種嚴重違法行為對印捕來說有極大風險。以《申報》報道為例,通過《申報》全文數據庫檢索,自1883年印捕來滬,直至1949年,報道印捕性侵案件共29起。筆者此處數據是以“印捕”和“印度巡捕”作為關鍵字檢索,將所得結果中涉及印捕性犯罪的部分加以辨認、統計所得到的。這些案件后來經法庭審訊后裁判,情節嚴重者如發生于1909年的印捕強奸車夫黃世仁案,涉案印捕直接被判處徒刑,《會訊印捕淫兇不法案》,《申報》1909年6月19日。其余犯案印捕,也均遭到解職的處罰。性暴力反映的恰恰是對性的渴求,但是事后難免處罰。因此多數情況下,印捕還是會采取嫖娼這種風險較小的方法來滿足性需求。印捕嫖娼而見諸報端的事例繁多,據《落差印捕之放浪》一文所述,印捕普遍有狎妓之事。《落差印捕之放浪》,《申報》1918年5月30日。并有求歡不得毆傷妓女的事件發生,《印捕行兇》,《申報》1905年6月6日、1906年12月6日。乃至于有一種說法認為,印捕“紅頭阿三”的“阿三”起源就和印捕嫖娼之事有關。該說法源于一則口述史料,參見陸健、趙亦農主編《中國民間故事全書》上海·虹口卷(下),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第830頁。

總之,印捕嫖娼的現象在當時頗為普遍。雖然印捕的工資較之上海當時的平均工資高出不少,但是根據美國學者賀蕭對嫖娼價格的統計,嫖娼的經濟壓力對于印捕來說還是比較大的。關于嫖娼價格的統計,參見〔美〕賀蕭《危險的愉悅:二十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第41~49頁。印捕因為沒有獨立居所,且執勤時間較長,不太可能和沒有固定營業場所的娼妓發生關系,這就提升了其嫖娼的花費。以1907年為例,當年印捕月薪為20元左右,而嫖娼一次需要1~2元,可見足以對印捕造成較大的經濟壓力。因此,在去掉他們匯往家鄉的那筆錢和嫖娼的花費之后,印捕的工資就顯得捉襟見肘了。也正是因為這樣,印捕每次罷崗的核心訴求都是經濟訴求,一旦經濟訴求得到滿足,他們就會回到崗位上繼續工作。

四 國人對于印捕罷工的民族主義想象

相比英國的巡官們,印捕屬于被管理者;相比當時公共租界的一般百姓,印捕則以管理者的面貌出現。印捕形象在國人腦海中的塑造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超過了本文所能涵蓋的范疇。但是就罷工這一特定問題來說,中國人是如何看待印捕罷工的?下面我們將對這一問題展開討論。

印捕服務于上海的時間段,恰恰是印度民族獨立運動風起云涌的年代。可是印捕對于這一運動似乎顯得不冷不熱,不但未曾見到他們以民族獨立的名義進行任何形式的反抗,反而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巡捕隊伍。楊倩倩:《上海公共租界印度巡捕研究初探,1883~1930》,第28頁。對于印捕來說,他們似乎并不存在一種反抗英國統治的意識。這一問題產生的原因在于我們過于寬泛地使用了“印度”的概念。薩義德曾說,當我們使用“印度”這個概念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變相地接受了帝國主義的知識分類方法。〔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書店,1999,第3~4頁。就當時情況來說,“印度”是一個只對英國殖民者有意義的概念,用來指代他們所控制的南亞次大陸的大片土地。但是實際上,這個“印度”是由多個彼此沖突或者隔離的地方性政權組成。位于旁遮普地區的錫克族人和印度教徒、伊斯蘭教徒之間在歷史上長期存在沖突和敵視。在莫臥兒帝國統治時期,錫克族人就一直受到印度教徒的迫害和壓迫。劉健等:《印度文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第411~412頁。在英國入侵的過程中,錫克族聚居的旁遮普地區是最后被英軍征服的地區。因此在兩次英錫戰爭中,大量的印度教士兵加入殖民者軍隊,成為英帝國殖民旁遮普地區的幫兇。但英國人占領之后對錫克族采取的政策卻是較為寬容的。他們興建了很多基礎設施,同時尊重錫克族的宗教傳統——之前的莫臥兒王朝并未表現出這種尊重。英國相對開明的統治加上錫克族人和印度教徒歷史上的仇恨,導致了在著名的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義中,錫克族人堅定地站在了英國殖民者一邊。十萬余錫克族士兵加入英國軍隊,旁遮普地區的柴明達爾(領主)們也積極提供物資,幫助英國殖民者鎮壓起義。此處敘述參見Khushwant Singh, A History of the Sikhs, Vol.2, Delh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pp.102-103。而錫克人也正是通過其出色表現獲得了英國人的信賴。

對于錫克人來說,由于印度民族主義中鮮明的宗教民族主義特性,歐東明:《淺論印度民族主義意識的確立》,《南亞研究季刊》2013年第3期。所以他們對于所謂的“印度獨立”其實是不太認同的。舉例來說,在1914年加德爾黨人起義爆發后,一些人逃到了上海。英國人十分擔心印捕受到這些民族主義分子的蠱惑。《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15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928。然而錫克族巡捕并未受到民族主義分子的影響,保持了對英國的忠誠。《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報》(1915年),上海檔案館藏,租界檔案:U1-1-928。前文的分析也表明,印捕罷工主要的原因是經濟問題,民族主義口號并未出現在他們的罷工訴求中。事實上,當時印捕普遍配備了火槍,甚至還有專門的騎巡隊,其戰斗力十分強大,甚至可以和軍隊媲美。武裝印捕的目的本身就包含軍事目的,英國人期待印捕能夠代替萬國商團成為租界可以依靠的新的武裝力量。參見莊志齡《上海公共租界中的“多國部隊”——萬國商團》,《檔案與史學》1997年第4期。如果印捕罷工是基于民族主義而反抗殖民統治的話,那就斷然不是開除罷工印捕就能平息了的。這一問題可以參考1915年新加坡的印度士兵爆發的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起義情況,這些士兵與英軍血戰半個月,席卷整個新加坡,最終在沙皇俄國的幫助下,這次起義才被鎮壓。劉玉遵:《1915年新加坡的印度士兵起義與沙皇俄國》,《中山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相比之下,印捕對工部局的反抗,無論是方式上還是烈度上,都較之真正的民族主義起義要溫和得多,這也從側面佐證了本文前述印捕乃是基于經濟原因罷工的觀點。

然而中國一些知識分子對于印捕背后的歷史并不了解,而是簡單地把他們當作和中國一樣的被殖民的民族來看待。比如前文所引《申報》對印捕的報道,該報編輯就認為這種行為本身兼有反抗殖民主義的意義。《印捕同盟罷工》,《申報》1906年10月1日。而作家蔣光慈則在創作中描述了一名印捕把布爾什維克學生抓起來又釋放的故事。故事中,這名覺醒的印捕意識到中國和印度同樣是受到壓迫的民族,都需要被解放,就此提出救中國即是救印度。蔣光慈:《老太婆與阿三》,《拓荒者》第1期,1930年。另一位左翼作家楊邨人在1929年的《大眾文藝》發表題為《紅頭阿三》的文章,文中作者也一改之前對于印捕的負面態度,塑造了一個和藹可親、對因參加愛國運動而被捕的學生深懷同情的印捕的形象。楊邨人:《紅頭阿三》,《大眾文藝》第2卷,1929年。這些故事都是典型的對于他者形象的建構,創作者基于一種民族主義的立場,把印捕也納入中華民族謀求民族獨立的宏大敘事之中。他們天真地認為,印捕作為同樣受到帝國主義壓迫的印度人的代表,應當和他們站在同樣的立場上。知識分子的這種一廂情愿的想法,并非空穴來風。自從五四運動以來,借助社會上負面形象代表的愛國行為來促進民族主義,已經成為一種知識分子慣用的宣傳模式,諸如“青樓救國團”這樣的組織屢見不鮮。張鳴:《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第175頁。但小偷、娼妓、幫會等社會群體的愛國熱情,究竟有多少是基于功利的考慮,又有多少是基于真正的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猶未可知,更不必說印捕的想法了。對于中國知識分子認為的印捕和中國人一樣都是受到壓迫的對象,因而印捕也會對中國人追求民族獨立和解放的目標產生同情,至此,我們就可以理解這完全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對錫克族的印捕來說,他們覺得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同胞們有時候甚至比英國人更可恨。Khushwant Singh, A History of the Sikhs, Vol.2, p.101.但在中文語境里面,對印捕形象的誤解仍然廣泛存在。本文希望廓清的是,錫克族的印捕在上海從未出現過基于民族主義的反英運動,他們的罷工也和這些運動無關。

作者:劉平,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張天宇,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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