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分割與代際流動(1978~2010)
- 許慶紅
- 23082字
- 2019-01-04 19:53:59
第二章 文獻回顧與研究設計
第一節 文獻回顧
一 國外代際流動相關研究
代際流動研究的核心是考察父代和子代在社會地位上的傳承模式、機制及其變化規律,以揭示父輩間的不平等是如何及在多大程度上傳遞到下一代的。最早有關社會流動的學術研究可以追溯到索羅金的《社會流動》,但全國性、系統性的研究在二戰以后才展開。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代際流動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上都有長足進展。按照理論模型和分析方法的推進,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1.流動率分析
在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代際流動研究逐漸在各國展開,研究者普遍關心的問題是:不同國家之間的代際職業流動模式有什么差別,以及這種差別的程度有多大?索羅金并沒有從社會的開放性角度對社會流動進行研究,這項工作是由Glass及其研究小組完成的,他們首次提出了與社會開放性密切相關的完全流動(Perfect Mobility)概念(Glass, 1954)。通過對職業流入、流出的占比進行簡單比較,研究者發現西方工業化國家的社會流動模式大體相同(Lipset and Zetterberg, 1956; Lipset and Bendix, 1959),但工業化社會與非工業化社會相比有較高的流動率(Fox and Miller, 1956;Lenski, 1966)。
然而,通過流動表分析計算出的流動率和流動指數,在對社會階層(或階級)的開放性進行說明時,存在一些無法克服的缺陷。核心的問題是如何在統計技術上控制職業結構變遷對流動率計算的影響,以便將由工業化帶來的社會結構變動所引起的結構流動(Structural Mobility)與由社會階層開放性引起的循環流動(Exchange Mobility)區分開(Treiman, 1970)。盡管研究者希望借助“流動比率”(Mobility Ratio)這一指標來克服(如Glass, 1954; Carlsson, 1958),但后來證明這一方法并沒有能夠完全將流動機會從邊緣分布(職業結構)的影響下徹底地剝離出來(Featherman and Hauser, 1978)。
2.地位獲得模式
區別于“階層流動分析”對代際流動趨勢的宏觀層次研究,Blau和Duncan(1967)從個體層次來考察代際流動。首先,他們通過計算各個職業群體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和收入來衡量這些不同的群體,開創了一種新的可用于連續性數據分析技術的職業地位量表“社會經濟地位指數”(Social Economic Status Index, SESI),從此將個人的資源引入社會分層的過程之中。其次,他們采用路徑分析來探討美國成年男性人口的地位獲得,即本人當前的職業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先賦性因素(父親的職業、父親的受教育程度)和自致性因素(本人的受教育程度、本人的初職)的影響,被稱為“地位獲得模型”。研究發現,先賦性因素(父親的職業地位和父親的受教育程度)的解釋水平僅占總體影響強度的20%,由此得出美國社會是一個開放社會的結論。該研究的貢獻在于區分了父親職業地位對子代職業地位的直接影響和間接影響,并對教育在社會流動中的作用進行了分析和回答。一方面,教育獨立于家庭背景對本人職業地位發生作用;另一方面,教育又是社會不平等不斷再生的主要動力之一,因為大部分現存的社會不平等是通過教育獲得過程來完成代際傳遞的。
在此之后,Duncan等人試圖引入智能因素、子女數和收入(Duncan et al., 1972),Sewell等人引入社會心理因素(Sewell et al., 1975)來擴展地位獲得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同時,結構方程模型的引入(Joreskog, 1970)也促進了對地位獲得模型的不斷修正。
總體而言,地位獲得模型的核心在于強調工業化在社會流動中的重要性。它為現代工業社會的社會流動提供了一種工業化-功能主義的解釋,認為工業化和技術的發展作為一種理性化的過程,必然要求將職業地位作為社會地位的核心,社會選擇的標準將從家庭出身轉變為成就,隨著工業化和技術的發展,社會分層結構將日益開放,社會流動率將不斷增長,流動機會的平等化趨勢將占據主導地位(Blau and Duncan, 1967;Treiman, 1970)。
然而,地位獲得模型及其擴展模型是一種個體主義取向的研究,對個人在地位獲得上受到結構性因素影響的忽視也不斷受到后來研究者的質疑與挑戰。
3.階層流動模式
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國際社會學學會“社會分層與流動研究委員會”的成員們為比較分析而搜集的各國數據基礎上,Featherman、Jones和Hauser(1975)的工作又一次推動了代際流動研究重心的轉移。他們采用對數線性模型方法,利用美國和澳大利亞兩個國家的數據,對家庭出身和最終地位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分析。研究發現,由于兩國的農業、制造業、服務業的結構比例不同,它們在絕對流動率上存在差異,但它們有著相同的相對流動率。換言之,在用對數線性模型控制家庭出身和最終地位分布的國家間差異后,所得出的這兩個國家代際社會地位的關聯度是相同的。由此他們給出了一個普遍假設,即“FJH假設”:在具有市場經濟和核心家庭制度的國家里,不同國家盡管流動率有所不同,但代際的關系模式都是相似的。其所建立的代際流動的跨國比較模型,亦被稱為“共同社會流動模型”(Common Social Fluidity)。
后繼學者不斷對FJH假設進行更大范圍的檢驗或修正(Erikson and Goldthorpe, 1987a, 1987b; Hauser, 1984a, 1984b;Erikson and Goldthorpe, 1992; Breen and Whelan, 1996),但在基本的代際關系模式上仍持同樣的結論,即在不同的國家,家庭出身與最終地位間的關聯強度有所差異,但關聯的模式(流動模式)則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都是以社會繼承性和短距離流動為主導特征,代際優勢的持續性都是顯著的(Hout, 2004)。這一研究結論否定了工業化-功能主義假設提出的社會流動率將隨工業化過程的發展而不斷提高的預測,為社會流動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制度主義的解釋邏輯。
在分析方法上,研究者所使用的對數線性模型能夠將絕對流動率和相對流動率分開,并將雙變量關系分解為多維度模型進行考察,解決了傳統粗流動率分析不能控制和消除結構變遷因素的影響這一難題。此后也有學者做出新的改進,如對數可乘積面效應模型能更加簡約地檢驗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代際流動差異(Xie, 1992)。然而,由于對數線性模型只能提供二元分布的信息,采用這一方法的流動研究也被指責為只重視分析流動的結果,而忽視對流動過程和機制的解析。
4.對兩種模式的反思
以上在20世紀60、70年代提出的地位獲得模式和階層流動模式及其理論邏輯可以稱為社會流動研究的傳統研究方式和基本理論。此后,整個社會科學包括社會學進入一個對傳統理論進行挑戰和批判的時代。研究者對所謂現代化和資本主義經濟及社會結構重新進行反思,將在社會分層研究中長期受到忽視的社會關系(包括生產關系)因素、制度因素和歷史因素等宏觀變量,納入分析和研究之中。此時的研究者認為除了工業化發展之外,其他一些因素對社會流動和不平等的結構同樣起著重要的作用,其發展并不是簡單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必定呈現出單一方向的變化趨勢。
因此,研究一方面對階層流動模式的適用性進行更大范圍的檢驗,另一方面對在理論傳統上占主導地位的以個人特征為導向的地位獲得模式提出理論批判,這些理論流派主要有新結構主義和社會網絡理論。
新結構主義研究者深受制度學派的影響,他們拒絕隱含在傳統理論中的現代化、產業化預設,尖銳批評傳統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理論忽視了社會經濟結構對社會分層和社會不平等關系的影響。其最直接的理論來源是針對新古典經濟學提出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代表性的研究有Doeringer和Piore(1971)提出的二元勞動力市場模型(Dual Labor Market Model)。盡管二元勞動力市場和之前其他研究者提出的諸多“結構”理論,包括雙重經濟理論(Dual Economy Theory)(Averitt, 1968)、內部勞動力市場理論(Internal Labor Market Theory)(Kerr, 1954)等在概念上尚有爭議,但其共同的主題是強調在社會分層和地位獲得中那些個人特征之外的“結構性”因素,被稱為“新結構主義”。研究者們并不否認職業地位、教育、收入在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中的意義,實際上仍然是以職業結構或收入結構作為市場經濟社會中的主要社會分層結構。但是他們認為,在經濟和社會生活中存在很多結構性因素,這些結構性因素對個人社會經濟地位和地位獲得具有更為重要的影響。研究者們致力于概念化和測量由勞動就業所形成的階層化勞動力市場結構,并探討其對個人社會經濟地位的影響,如Baron和Bielby(1980)、Hodson(1984)對“企業”間差異所造成的結構特征的強調;Wright(1978, 1979)、Wright和Perrone(1977)對“階級”, Stolzenberg(1975)對“職業”, Beck、Horan和Tolbert(1978)對“產業”,以及Baron和Newman(1990),Tigges(1988),Kalleberg、Wallace和Althauser(1981)對“權力關系”所導致的結構特征的強調,Reid和Rubin(2003)則強調對各種結構要素的多元整合。歸納而言,新結構主義有三個主要的研究方向:①探討經濟、產業部門、公司、勞動力市場結構及其分割情形;②這些分割現象對個人收入的影響;③不同的產業部門、公司或勞動力市場結構對職業生涯和流動的影響。
社會網絡理論認為有關社會流動和地位獲得研究中所描繪的“個人資源”,包含的是個人的財富、地位和權力,而“社會資源”的概念則圍繞兩個方面建立起來:社會關系以及經這些社會關系而聯結到的“位置”中所嵌入的資源,即社會資源是嵌入個人通過其社會網絡而聯結的他人的位置中的。有關社會關系網絡(社會資本)與社會流動間關系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Granovetter對利用人際關系找工作的開創性研究。他認為市場經濟是不完善的經濟,主要表現為信息不對稱(Information Asymmetry),即信息擁有者的信息是確定的、豐足的,而信息需要者卻得不到確定的信息,其信息量也是相對貧乏的。在這樣一個信息不對稱的勞動力市場中,很難想象勞動力的配置能職遇其人、人施其才、才盡其用,無序流動和自愿失業不可避免。而彌補這一不足的機制就是社會關系網絡(Granovetter, 1973)。通過分析社會資本、關系強度與地位強度三者之間的聯系,他發現通過相識得到信息的人往往流動到一個地位較高、收入較豐的職位,而通過親屬和朋友得到信息的人向上流動的機會則大大減少了。他將這一現象解釋為“弱關系的強度”,并由此提出了著名的“弱關系假設”。在他看來,強關系是群體內部的紐帶,由此獲得的信息重復性高;而弱關系是群體之間的紐帶,它提供的信息重復性低,充當信息橋的角色。使用弱關系謀求職業流動的人,正是由于了解到非重復的更有價值的信息,才獲得了向上流動的機會。林南擴展和修正了弱關系假設,提出了社會資源理論(Lin, 1982)。該理論的出發點是,在一個分層體系中,相同階層的人們在權力、財富、聲望等資源方面的相似性高,他們之間往往是強關系;而不同階層的人們的資源的相似性低,他們之間往往是弱關系。當人們追求工具性目標時,弱關系就為階層地位低的人提供了連接高地位人的通道,從而獲得社會資源。Granovetter和林南的理論被大量的實證研究所證明(Granovetter, 1995)??傊?,社會網絡理論研究者們強調個體間存在不同類型的資本(如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上的不平等,這將導致社會經濟地位的不平等,這一理論為傳統社會流動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釋路徑。
總體而言,研究者對地位獲得模式和階層流動模式的反思,體現了研究者試圖突破傳統流動分析框架,開始注重特定的社會經濟結構(包括經濟結構、個人網絡結構等)對個人地位獲得的約束性。Hout和DiPrete將考慮社會經濟因素對個體職業地位獲得的影響的研究總結為六大領域,包括:①家庭結構的影響;②社區的影響;③教育體系的影響;④勞動力市場的影響;⑤福利國家的影響;⑥個體生命歷程的影響(Hout and DiPrete, 2006)。在分析方法上,研究者同樣試圖結合地位獲得模式路徑分析的簡約性和階層流動模式強調的階層多維性,嘗試將對數線性模型用Logistic模型(Logan, 1983)的形式重新表述,用于揭示代際流動的過程和機制。其貢獻在于能夠將地位獲得模型中的中介變量——教育,整合進入代際職業流動表的分析中,Logistic模型及其各種拓展形式不僅可以非常靈活地設定預設的流動模式矩陣,也可以將相關的解釋變量直接加入模型進行分析。盡管Logistic模型應用于流動分析的時間還很短,但模型的靈活性和對過程的可分析性已經預示了這一模型有很強的應用前景。
二 中國代際流動相關研究
盡管有研究者總結,階層流動模式和地位獲得模式所提供的基本解釋邏輯和基本分析工具的普遍運用,使延續上述兩種解釋邏輯的研究已經相當深入,給后繼者留下的討論余地已經很少(Grusky, 2001),但處于轉型期的中國為代際流動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問題。
自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其他領域的改革推動了中國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一方面,制度變革和經濟增長導致社會分層結構發生了巨大變遷;另一方面,制度變革和經濟增長又嵌入社會結構之中。因此,在具體制度背景和具體轉型階段下的代際流動研究成為社會學界關注的熱點之一。研究者一方面學習和借鑒西方研究范式,對西方的理論范式進行檢驗或修正;另一方面從實際調查數據分析中,提出新的理論觀點和判斷??傮w而言,中國代際流動研究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1.計劃經濟下的代際流動研究
懷默霆(Martin King Whyte)最早對中國計劃經濟體制下(改革前)的地位獲得和社會流動進行了系統研究。他利用二手資料,主要分析了中國居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狀況以及他們對“文革”前、“文革”初的狀況的回顧。他認為,與舊中國和蘇東社會主義國家相比,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中國是一個更為平等的國家(Whyte, 1975)。
后來,白威廉(William Parish)運用布勞-鄧肯地位獲得模型來分析中國“文革”和“文革”前兩個時期人們獲得教育、職業、收入三個重要的社會地位的機會不平等問題。研究發現,“文革”對中國的社會分層結構進行了徹底的清洗,使家庭背景對子女的地位獲得的提高無所助益。即使在“文革”前家庭背景對子女社會地位獲得的影響顯著,這種來自父輩的作用力也顯得微乎其微,從而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比較平緩的社會分層結構轉變為“文革”時期非階層化(Destratification)大平均主義結構。他的解釋是,正是1949年以來中國社會經歷的政治經濟變革與轉型使地位的代際傳遞被顯著削弱,而非源于類似西方的工業化過程(Parish, 1984)。
然而,社會地位的傳承在“文革”后的中國真的不存在了嗎?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條件下,“職業地位”是否能代表一個人真正的“社會地位”。由于不滿足于既有的學術解釋,其他研究者從中國具體的制度因素和結構因素入手,對地位獲得模型進行了修正。
Walder(1986)首先指出了工作單位在中國作為政治經濟地位表現的至關重要性。Lin和Bian(1991)也認為,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條件下,資源的分配與社會結構中的個人地位大多由政治權力而非市場機制所決定。因此,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條件下研究“地位獲得”,應該著重研究“單位地位”,而不是職業地位。他們在1985年的天津調查時加入一個重要的“單位地位”指標,即所有制性質——國有與非國有。研究發現,用這個中介變量來測量父親和子女的社會地位時,雖然代際職業地位的傳承關系已不存在,但代際單位地位的傳承關系非常強。這一發現說明對地位獲得的研究必須考慮具體的政治經濟形態,而不能依賴所謂的“通用性指標”。邊燕杰又探討了其他的“單位地位”指標,如單位性質級別、行業地位、人員規模等(Bian, 1994)。此外,黨員身份也作為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重要指標被納入地位獲得模型(Lin and Bian, 1991; Walder, 1995)。這些研究表明先賦性因素對個人地位獲得的直接影響在中國不僅存在,而且舉足輕重。
2.轉型經濟下的代際流動研究
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國際社會對有關中國市場發育程度與社會分層秩序之間的關系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論。盡管當時這場爭論并沒有直接關注代際流動,而是集中在市場轉型過程中社會分層、精英篩選和職業流動機制的變遷等方面,但它對中國代際流動的研究起到了持續性的、重要的影響。因此,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有關市場轉型背景下的中國代際流動研究成果開始涌現。在理論推進上,研究者通過對中國代際流動模式的概括性分析,提出了“階層再生產機制”和“雙重流動機制”兩種機制。在具體的實證分析上,研究者不僅對現存的單位、地區、戶籍等結構壁壘因素進行了更深入的考察,以揭示這些因素對社會流動所造成的影響;而且同時還對地位獲得過程,特別是初職的地位獲得過程進行了歷時性分析,并嘗試用新的理論框架來解釋代際流動的影響因素。
(1)市場轉型理論及其爭論
該爭論始于倪志偉1985年對福建農村的調查,研究發現市場轉型將降低對政治資本的經濟回報,而提高對人力資本的經濟回報,由此提出的“市場轉型理論”與工業化-功能主義解釋邏輯賦予“經濟-技術”理性以重構社會分層結構的“魔力”(Erikson and Goldthorpe, 1992)相類似,倪志偉的市場轉型理論賦予市場機制的興起以同樣重要的意義,即認為市場機制逐漸取代再分配機制的過程,將導致社會權力結構的變革,從而導致社會分層結構的重組(Nee, 1989, 1996)。然而,倪志偉將再分配經濟和市場經濟看作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經濟形態,會導致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分層機制的絕對主義看法,遭到了后來研究者的質疑和批評。批評者的理論包括羅納-塔斯的“權利變形論”、邊燕杰和羅根的“權力維續論”、白威廉和麥誼生的“政治市場雙重轉型論”、Walder的“產權變形論”、周雪光的“政治經濟同步演化論”等(參見邊燕杰,2002;邊燕杰等,2008)。
研究者在爭論中逐步形成一個共識,市場化改革的結果并沒有像市場轉型理論所預測的那樣固定不變,“誰贏誰輸”取決于具體的制度條件。因此,代際流動研究同樣應該注重對具體制度的作用的分析,才能理解社會不平等結構的變化。它強調了在市場轉型不同階段,不同影響因素所起的作用的差異。如在改革過程中,政府對經濟的管理形式也在不斷調整,對干部的選拔標準也從“政治忠誠”轉向學歷和文化標準。因此,認清特定歷史情境下各種影響因素之間的關系和變化機制,對代際流動研究有著重要影響。
因此,市場經濟的轉型對于社會分層模式變化的影響,不僅取決于市場機制本身的性質,還取決于市場機制運行和發展的制度環境。正如市場機制對于社會不平等的影響一樣,在不同的制度背景下和特定的轉型階段,市場機制的興起對社會分層結構的作用有很大差別(Walder, 1996; Szelenyi and Kostello, 1996)。
后繼的代際流動研究者們更加關注中國具體的制度背景和所處的轉型階段,并明確將對再分配機制和市場機制的檢驗納入既有的研究框架。自變量基于兩個維度:第一,先賦性和自致性;第二,再分配機制和市場機制。這兩個維度構成了地位獲得研究的基礎(李路路,2003a)。陸學藝也同樣指出:“50多年來,中國的社會流動是在社會政治經濟制度幾度重大的變革背景下發生的。而工業化國家學者研究的社會流動,一般都是研究在政治、經濟制度和社會政策基本穩定的背景下的代際流動,所以兩者在社會流動的機會、規則、方向、速度、規模等方面都是不同的……所以,僅僅應用現在國際上比較通行的社會流動研究理論、模式來研究中國的社會流動的許多現象,都不好解釋。”(陸學藝,2004: 9)“那么,適宜的分析框架應當是什么呢?我們可以使用的社會流動解釋框架,就由四類基本的、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獨立起作用的變量以及一類綜合性變量組成:①先賦性變量;②后致性變量;③經濟-社會結構變量;④制度-政策安排;⑤具有綜合性的社會資本(或關系網絡)?!保憣W藝,2004: 29)
(2)階層再生產機制的提出
在市場轉型理論及其爭論的部分思想(如權力維續論等)基礎上,以李路路為代表,中國研究者針對市場轉型以來的社會流動狀況,提出了“階層再生產機制”。
李路路利用1998年北京、珠海、無錫三個城市的調查數據,建立了代際相對關系分析模型,以揭示中國制度轉型過程中(即改革前后)階層相對關系的變化。研究發現,“在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過程中,一個社會中的社會分層模式,固然取決于經濟技術狀況和經濟機制的基礎,但同時也受到政治、社會利益以及文化傳統的強大影響,建立在階層基礎上的政治和社會利益相對獨立于經濟理性。社會分層結構所具有的再生產性和階層間的相對封閉性不僅是一種被動的社會現象,而且自身就具有極強的生命力。階層相對關系模式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仍然會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頑強地延續下來。特別是那些在資源和權力占有方面具有優勢的階層,會通過各種不同的方式,將所擁有的資本和權力傳遞下來,從而在社會變遷甚至是社會動蕩的過程中也保持著階層地位的繼承性和穩定性”(李路路,2002: 117)。因此,他認為階層再生產機制比工業化-功能主義機制能更好地解釋中國改革后的地位。
但是,在社會分層結構變化的分析中,與相對關系模式同樣重要的是有關結構化(階層化)機制的分析,即對人們獲得某種社會地位的機制或決定性因素進行分析。李路路認為:“在向市場轉型的過程中,市場機制的興起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結構化(階層化)的機制,或者說,改變了階層再生產的機制?!保ɡ盥仿?,2003a: 42)由此,他采用多項Logistic回歸建立個人地位獲得模型,來探討制度變遷(改革前與改革后)與結構化機制變化(個人地位獲得的決定因素的變化)之間的關系。研究結果顯示出一種看似復雜的變化趨勢: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凸顯了父代地位的影響;同時保持和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教育的作用;政治身份的作用有不同程度的降低。通過對父代地位和教育獲得關系的進一步考察,他發現,在改革前,由于再分配體制中較為強烈的政治和政策的影響,以及國家對于資源分配的集中控制,代際再生產是以教育為中介進行的。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一方面,教育還具有代際再生產的中介作用;另一方面,代際再生產具有一種“從間接到間接與直接并存”的轉變(李路路,2003a: 47~48)。
在后繼的研究中,李路路(2006)進一步指出了工業化的機制和制度主義的機制存在的解釋缺陷。在此基礎上,李路路提出再生產的機制和統治的機制也是形成共同的繼承性流動模式的重要機制。然而,李路路對再生產機制和統治權力機制的討論僅僅屬于對研究假設前提或條件的討論,并沒有能夠提供可操作化的方案。
由于再生產機制更注重經濟、權力資源的繼承性,那么進一步的問題就是精英群體的地位是如何傳承的。鄭輝、李路路的研究發現,在市場轉型過程中,通過“精英排他”和“精英代際轉化”,不同類型的精英群體(行政干部精英、技術干部精英、專業技術精英)之間互相滲透,并已形成一個團結的、合作的、沒有分割的精英階層,實現了精英階層的再生產(鄭輝、李路路,2009)。
(3)雙重流動機制的提出
李煜通過對西方代際流動文獻的回顧,提出對應三種不同的社會類型,存在三種代際流動理想類型,分別是:①依據績效原則的自由競爭模式,其特征是流動機會按個人能力和貢獻分配,對應完全市場制度的社會;②社會不平等結構下的家庭地位繼承模式,其特征是家庭的社會經濟背景對子女的地位獲得有決定性的影響,社會的不平等結構因此而代代相傳,如果一個社會的不平等程度越深,跨階層流動越困難,代際的地位繼承性特征就越突出;③國家庇護流動模式,其特征是國家通過政策和制度設計,干預社會流動進程,特定的階層將擁有更多的流動機會或被剝奪應有的機會。
李煜認為,市場化和地位再生產的邏輯同時存在于當前的中國社會,但對社會不同群體的效能并不相同。對僅占社會中小部分的精英階層而言,社會再生產的邏輯將起主導作用;而對于廣大普通人群,其資源和權力的占有量差異不大,流動機會的差異雖然存在,但不會有天壤之別。而且,市場化和再生產的邏輯共同作用的后果是,社會流動機會的分布將以階層高低分割為一個菱形結構:上層的精英階層和社會底層多表現為家庭地位繼承的流動模式,向上或向下的機會都不多,而處于中間階層的大量普通社會成員受益于市場化進程所帶來的社會開放性,其流動趨向自由競爭模式,他們擁有較多的流動機會。他將此稱為市場化和再生產“雙重流動機制”下的菱形結構模式(李煜,2009)。
然而,李煜對雙重流動機制的研究同樣屬于對理想類型的推論,尚未得到進一步的檢驗。
(4)對結構性因素的進一步考察
盡管中國社會在不斷轉型的過程中,社會流動機制雖可能發生相應變化,呈現歷史階段性特征,但是不同時期人們因為政策或制度的安排,獲得流動的機會和方式會有所不同。換言之,單位、地區、戶籍等結構壁壘的存在,仍然對代際流動產生較大的影響。
邊燕杰等通過分析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hina General Social Survey, CGSS)2003年相關數據發現,盡管市場經濟的發展正在弱化單位壁壘和地區壁壘的作用,但單位和地區對地位獲得的影響仍在持續。單位壁壘的作用表現在,單位作為資源控制和運用主體,單位地位比職業地位更凸顯,同類職業在不同的單位類型中其收入含量相異,父代職業對子代地位獲得沒有影響,而父代的單位地位卻影響著子代的地位獲得;地區壁壘的作用是,職業地位的收入含量隨城市級別的提升而大幅度增加(邊燕杰等,2006)。
吳曉剛通過1996年“當代中國生活史和社會變遷”的全國性抽樣調查數據,從城鄉制度分割角度研究家庭背景對職業流動的影響。研究認為,“農民的代際流動率相當高,城市中的社會流動也具有相當的開放性”是由中國獨特的戶籍制度造成的。這一制度使農村中從事非農職業、沒有改變戶口性質的農民子女還要繼續務農;只允許農村中受過很高教育的人獲得城市戶口。這種狀況使以往僅限于城市人口的社會流動研究產生了嚴重的樣本選擇性偏誤(吳曉剛,2007)。
陸益龍進一步考察了不同戶口特征(包括個人戶口級別、個人和家庭的戶口性質、戶口遷移和轉變的經歷)對個體社會流動所起的作用。研究發現,改革開放前,個人職業上升流動受家庭戶口因素的影響較大。1977~1992年,一方面,戶籍制度的原有作用依然持續,表現為城鎮戶口和本地人獲得職業晉升的概率更高;另一方面,個人戶口級別對職業晉升機會獲得的影響方向發生了逆轉,表現為戶口級別較低者在這一時期獲得的晉升機會更多。1993年后,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社會開始進入快速轉型時期,戶籍制度對個人職業晉升機會獲得的影響從整體上看已經減弱。但是,戶口的結構性作用似乎依然存在,戶口等級制現象以及父母戶口遷移經歷的影響較為顯著(陸益龍,2008)。
高勇認為,當代中國的代際流動不是發生在堅實而穩固的社會結構之上,而是表現為“雙重流動”:不僅人在社會樊籬間流動,樊籬本身的位置也發生流動,而且改革以來中國代際流動的社會樊籬布局已經發生了重要的改變。研究者通過對“中國社會變遷調查”(2005)數據分析發現,中國基于權力、經濟資本或知識資本的繼承效應的社會流動樊籬始終都較為穩固地存在著,盡管在1979~1990年其致密程度曾經略有下降;但與此同時,另一類樊籬顯現了出來,那就是在精英認同基礎上等級效應的社會流動樊籬(高勇,2009)。
李駿、顧燕峰基于上海市2005年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發現,戶口類別和戶口所在地兩種屬性對個體的就業結果都有影響:雖然部門進入、職業獲得和收入不平等的模式確實體現出了城鄉戶籍群體之間的差異,但本地居民與外地移民所受到的區別性對待在這些分層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而且,城市經濟結構的行業分割(壟斷部門/非壟斷部門)比所有制分割(國有部門/非國有部門)更能揭示這一復雜的戶籍分層過程(李駿、顧燕峰,2011)。
(5)對地位獲得的研究
從社會流動視角來看,從學校到工作是個人地位獲得研究的重要環節之一。不同于以往僅關注現職地位獲得與教育獲得的做法,近年來研究者開始關注個人初職地位獲得的影響因素及其歷時性變化,但目前此方面的研究均局限于對影響因素變化的分析,缺乏對其背后的影響機制的進一步探析。
李煜通過CGSS 2003數據分析了“文革”后三個時期城鎮家庭背景對子女初職獲得的影響及變遷。研究發現,不同家庭背景的子女在相同的教育情況下,職業地位的獲得仍然存在顯著差異;在“文革”以后,非體力階層家庭后代的優勢表現為“跳級”和“保底”效應(李煜,2007)。但是,該文在家庭背景分類、教育層次分層上都比較粗糙,所得結論有待進一步資料的驗證;也沒有討論學校及專業類別(如普通教育、職業教育,文科、理工科)、教育體系內部的分化(名校還是普通學校等)對就業影響的差異。
郝大海、王衛東對1949年以來中國城鎮居民的工作獲得過程進行了歷時性分析,并運用韋伯有關現代社會“理性化”進程的理論來解釋“文革”中后期社會結構變動與改革以來經濟制度變遷對就業機會影響的內在關聯性。研究發現,在“文革”中后期,父親單位地位的高低就已經十分顯著地影響到子女是否能進入一個較好的工作單位;而市場轉型以來,女性就業者相對于男性承受了更大的市場競爭壓力(郝大海、王衛東,2009)。然而,該研究所采用的理性化理論并沒有得到十分清晰的闡釋。
孫明(2011)以一般資本理論和制度分析為理論框架,采用CGSS2008數據分析了改革前后家庭背景影響子代干部地位獲得的機制。研究發現,改革前后家庭背景始終對子代的干部地位獲得產生影響,父代總是將自己占有的優勢資本轉化為子代所需要的資本類型,導致子代干部地位獲得機會不平等。具體而言,在干部“逆向選拔”的制度安排下,軍人子弟憑借良好的家庭出身和入黨的優勢最有可能成為干部;改革后干部錄用制度向“績效選拔”轉變,干部、知識分子的后代通過入黨、升學這兩個中間機制也在干部選拔中占優勢,尤其是中高層干部存在明顯的地位再生產。
王學龍和袁易明(2015)基于1989~2011年的中國健康與營養調查(China Health and Nutrition Survey, CHNS)數據比較了不同世代的中國城鎮居民社會流動性的變化情況。研究發現,社會流動性在“60后”、“70后”與“80后”組間呈現先降后升的趨勢,即“60后”社會流動性最高,“70后”社會流動性最低,“80后”社會流動性居中。
李路路、朱斌(2015)的《當代中國的代際流動模式及其變遷》一文可謂對當代中國代際流動的總體性檢驗。該文整合CGSS 2003年、2006年、2008年三年的數據,通過“體制排斥”和“市場排斥”兩個概念工具,分析了當代中國社會變遷與社會轉型過程中職業階層代際流動模式及其流動機制的演變。研究發現近60年來我國總體社會流動率逐步提升,社會開放性呈波浪式變化,但代際繼承在各個時期始終是社會流動的主導模式,基本上支持了國際的FJH假設。
三 勞動力市場分割與社會流動關系研究
勞動力市場是勞動經濟學的核心研究領域。不同時期的經濟學家,根據自身所處的客觀歷史經濟環境,對勞動力市場基本性質,即“勞動力市場是完全競爭性的還是非競爭性的”所持的不同看法,形成了勞動經濟學的不同流派。
最初以亞當·斯密、大衛·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家認為,勞動力市場是統一的、完全競爭的;工資具有無限的彈性,可以自由調節勞動力的供求;勞動力可以自由流動,市場機制可以實現就業的自動均衡。
隨后,新古典經濟學派對勞動力市場的認識做出了重要推進。他們認為勞動力市場具有的某些特殊屬性,比如地理的、生物的因素,特別是年齡、性別等因素會導致勞動投入要素之間不能完全替代,而使勞動力市場存在某種程度的分割。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認為這些因素的影響受到市場競爭的嚴格控制,分析產品市場和其他要素市場的理論模型也同樣適用于勞動力市場。
然而,隨著經濟學家對勞動力市場的研究不斷深入,研究者越來越認識到勞動力市場遠非統一的和完全競爭的,勞動者既不像古典經濟學假定的那樣可以完全自由地進出勞動力市場,同時新古典經濟學對勞動者的同質性假設亦無法解釋同質工人之間存在的報酬差別、貧困、失業和歧視現象。
在對新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批判中,最有影響的是制度學派。制度學派的研究者認為,制度性因素以及社會性因素會分割勞動力市場,從而形成非競爭群體,阻礙勞動力從一個部門向另一個部門的自由流動。因此,市場性因素在決定工資和勞動力資源配置方面的作用和效率遠遠不像新古典學派認為的那么理想。勞動力市場分割(Labor Market Segmentation, LMS)理論作為制度學派的代表理論,正是在與新古典學派的爭論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
在本節中,筆者首先簡要回顧國外和國內有關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研究;接著回顧引入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來分析個體的社會流動的相關研究。
1.國外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相關研究
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該理論實際上是對勞動力市場的非競爭性的一種表述,即“由于政治、經濟等外在的制度因素或者經濟內生因素的制約,勞動力市場劃分為兩個或多個具有不同特征和不同運行規則的領域(Segment),不同領域在工資決定機制、工作穩定性、勞動者獲得提升的機會等方面有明顯的區別,而且勞動者很難在不同的市場之間流動”(徐林清,2006: 4)。從20世紀70年代初至今,國外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主要經歷了以下兩個階段。
(1)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的提出(20世紀70年代初至70年代末)
在這一時期,國外對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研究主要形成如下幾種理論觀點。
一是“二元勞動力市場理論”(Dual Labor Market Theory)(Doeringer and Piore, 1971)。Doeringer和Piore對波士頓的低工資群體進行了研究,他們發現很難用人力資本理論來說明那些高工資群體和低工資群體及失業者之間的區別。因此,他們根據工資決定、福利和升遷機制等的不同特點,將勞動力市場劃分為主要(Primary)勞動力市場和次要(Secondary)勞動力市場(或稱為“一級勞動力市場”和“二級勞動力市場”)。他們認為兩個市場遵循不同的運行機制:在主要勞動力市場上,工人工資高,工作條件優越,就業穩定,并具有接受培訓和升遷的機會;次要勞動力市場的工人則工資水平低,工作條件差,就業不穩定,且缺乏升遷機會。而且,兩個市場之間的流動性十分有限。他們認為進入這兩個不同市場的決定因素往往并不是個人的勞動技能與生產能力,而是與其他社會結構和制度特征高度相關。只有在厘清市場結構特征之后,個人特征才能夠顯現出對收入分配的影響。二元結構勞動力市場模型正是早期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的典型代表。隨后,Piore(1975)進一步將主要勞動力市場細分為高層主要勞動力市場(Uppertier Primary Labor Market)與低層主要勞動力市場(Lower-tier Primary Labor Market),并與次要勞動力市場形成三元勞動力市場分割狀況。
二是“職業競爭理論”(Thurow and Lucas, 1972)。該理論認為,由于信息不對稱,雇主在雇用工人時并不能準確知道職業申請者將來的表現如何,同時又假定工人的專門技能是在工作中學會的。因此,雇主只能借助個人的教育來判斷工人的未來表現。教育并不像人力資本理論所說的具有提高生產的作用,而是作為一種“信號”,對雇主雇用工人行為起著“過濾器”的作用。
還有一種理論觀點可稱為“激進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Reich, Gordon and Edwards, 1973)。該理論學派的特點是秉承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并強調制度和歷史分析,將勞動力市場的分割看成壟斷資本主義發展和階級斗爭的產物。正如Reich、Gordon和Edwards(1973)所說,資產階級采用了勞動力市場分割的方式以分裂工人群體,利用建立內部勞動力市場的方式穩定高素質工人群體,從而防止工人階級力量的過分膨脹,達到可以始終穩定控制生產的目的。
但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存在邏輯不嚴密、缺乏足夠的實證檢驗等缺陷,因此招致其他理論學派的批評。
首先,在三大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中,盡管二元勞動力市場理論的影響最大,但這一概念本身是描述性的,而非解釋性的。同時,各個國家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界限和形成原因存在很大差別,這種二元結構之間的界限也很難劃分,使二元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并不能直接適用于分析不同國家的勞動力市場。其次,職業競爭理論將教育僅視為一種“信號”,其實是將教育的形式和功能單一化了。再次,激進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具有明顯的階級分析性質,它將資本方和勞動方對立起來,并將勞動力分割的原因歸于資本方的一種有意培養。在絕大多數階級對立不明顯的社會里,這一理論的解釋力就相當微弱(晉利珍,2010: 25~26)。
以上諸方面的不足使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在一段時間內處于不受重視的狀態。
(2)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的二次興盛(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今)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隨著經濟學領域對不完全信息理論(Imperfect Information Theory)的熱衷和計量經濟學的發展,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才重新贏得主流經濟學的關注(Dickens and Lang, 1988b)。
Dickens和Lang(1985, 1988a)的兩篇經典文章代表著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的復興。他們使用收入調查的面板數據,發現在男性勞動力市場中存在二元分割,同時還存在非經濟壁壘阻礙勞動力從次要(二級)勞動力市場到主要(一級)勞動力市場的流動。這一時期的研究在以下兩方面取得了較大突破。
第一,對勞動力市場“二元性”的重新解釋。一些研究者認為二元勞動力市場模型是不可檢驗的(Heckman and Hotz, 1986),因為相比可進行顯著性檢驗的一元勞動力市場模型,它只能提供一個過于粗糙的工資分布模型(Heckman and Sedlacek, 1985)。因此,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受到的首要挑戰就是,在勞動力市場存在失業的情況下,為何主要(一級)勞動力市場仍然維持高工資。而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現的不完全信息理論、效率工資(Efficiency Wage)理論和委托-代理理論的出現,對這一問題做了充分的解釋。
第二,對內部勞動力市場理論進行了重要拓展。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受到新古典經濟學的質疑,即內部勞動力市場與外部市場競爭的相對隔離是否導致其喪失效率基礎?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Akerlof、Becker等人運用以非對稱信息、交易費用等概念為基礎的新的契約經濟學思想,來集中探討內部勞動力市場的經濟理性——效率基礎,由此形成了一系列新的理論解釋(晉利珍,2010: 29~30)。
研究者對勞動力市場的二元性及內部勞動力市場的效率基礎做出的理論突破,標志著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的成熟,也標志著它與主流經濟學的融合。近20年來,更多研究者對各國不同形式的勞動力市場分割狀況進行了實證研究,包括非正式部門與正式部門的分割(Mark and Luc, 1996),在部門分割條件下的種族、性別和工作場所對就業量與工資的影響(Reid and Rubin, 2003)。近年來,發達國家對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研究已不僅僅局限于分割的形式和維度,而且逐步深入勞動力市場分割對勞動力市場運行的影響方面。
2.國內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相關研究
國內對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20世紀90年代以后。討論的核心是:隨著經濟體制改革和勞動體制改革導致的勞動力市場逐步發育和形成過程中,中國改革之前勞動力市場的城鄉分割是否繼續存在?是否出現了新的勞動力市場分割?這些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特征和成因是什么?按照研究主題的發展,我們可以將其大致分為兩個階段。
(1)勞動力市場的城鄉分割(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
研究者討論由戶籍制度導致的勞動力市場城鄉分割在改革以后是否會繼續存在。
賴德勝(1996)認為,改革使內部勞動力市場的邊緣逐漸松動,但這并不意味著勞動力市場制度性分割的消失,而是分割的表現形態發生了變化,即由城市勞動力市場和農村勞動力市場的分割演變為體制內勞動力市場與體制外勞動力市場的分割,同時后者又進一步劃分為城市體制外勞動力市場和農村勞動力市場。
蔡昉(1998)提出,經濟體制改革以后,在隨著整體經濟部門結構和就業結構發生變化,勞動力需求和供給模式都發生某種變化的條件下,傳統的就業體制已經不能滿足勞動力配置新的需求了。因此,在城市形成了并行的兩個勞動力市場。傳統發展經濟學所面對的城鄉之間勞動力市場的二元化,在這里轉變為城市勞動力市場的二元化。
蔡昉、都陽和王美艷(2001)進一步分析了改革后戶籍制度得以維系的制度原因,并論證了改革以來勞動力市場的城鄉分割是受到城市利益集團的影響而得以維持的。
李建民(2002)也指出,在戶籍制度改革的背景下,盡管農村勞動力可以在部門之間或城鄉之間流動,卻無法進入特定的勞動力市場。因此,中國勞動力市場分割呈現多重分割現象,首先是城市和農村勞動力市場的一級分割;其次是在城市和農村勞動力市場內部,都存在非正式部門勞動力市場和正式部門勞動力市場的二級分割。同時,農村勞動力市場和城市非正式部門勞動力市場共同構成從屬勞動力市場,只有城市正式部門勞動力市場才屬于正規勞動力市場。他認為,當前以及未來對中國勞動力就業和經濟增長影響最為深刻的是正規勞動力市場與從屬勞動力市場的分割。
Knight等人的系列研究也表明,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中由戶籍制度導致的城市勞動力和農村勞動力之間的分割依然存在,但二者之間的競爭也在不斷加強(Knight and Song, 2005; Knight and Yueh, 2009)。
總之,這些研究都認為,改革以來戶籍制度已經逐漸松動,它已不再是導致城鄉勞動力市場分割的主要因素,但是由于中國存在城鄉二元經濟結構,城鄉勞動力市場尚存在一定程度的分割。
(2)勞動力市場的多層分割(21世紀初以來)
除了對中國勞動力市場城鄉分割的討論外,研究者還結合我國漸進改革戰略,以及勞動力市場的逐漸發育過程,考察了我國勞動力市場在不同地區之間、部門之間、產業之間、行業之間以及職業之間存在的多層分割現象。
朱鏡德(1999, 2001)把現階段中國的勞動力市場劃分為城市不完全競爭勞動力市場(主要是黨政機關、國有集體企業的正式職工)、城市完全競爭勞動力市場(主要指非國有集體企業的職工、非農戶口的臨時工、自謀職業者)和農村完全競爭勞動力市場(農民工、農民)。三者在勞動力市場開放度、工資福利水平和工作穩定性上都存在明顯差異。
張展新(2004)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勞動力市場出現了一些重要變化。一方面,城鄉分割和部門分割在逐漸弱化;另一方面,城市勞動力市場出現了產業分割,即限制非國有經濟進入,主要由國有單位經營收入水平較高的產業,同時排斥外來勞動力,包括流動中的國有部門職工。這種產業分割的產生并不完全依賴于傳統的國家計劃和再分配制度安排,而是與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政府壟斷相聯系。同時,產業分割會造成不同勞動群體進入壟斷行業機會的差別,派生出不平等結構。他利用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抽樣數據所做的Logistic回歸分析結果證實了不同勞動群體進入收入相對豐厚的國家壟斷產業就業機會的差異,由此提出從勞動力市場的產業分割視角來研究勞動力市場和社會不平等結構的重要意義。
聶盛(2004)對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勞動力市場分割進行了全面分析,認為我國勞動力市場中存在所有制分割與行業分割。而且,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勞動力市場中所有制分割向行業分割演化,這一演化過程是經濟轉軌過程中的特有現象,也是我國經濟改革不斷深入、市場力量日趨強大的過程。
郭叢斌、丁小浩(2004)利用國家統計局城市社會經濟調查總隊2000年的全國城鎮住戶調查數據,根據社會經濟地位指數,將勞動力市場劃分為主要和次要勞動力市場,并分別統計其工作特征,計算其明瑟收入函數。研究表明,中國存在職業代際流動效應所導致的二元勞動力市場分割;隨著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勞動力市場分割程度逐漸減弱。同時,他們發現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對子女跨越職業的代際效應具有較大的推動作用。
蔡昉、都陽、王美艷(2005)從勞動力市場競爭性的影響因素角度,概括了四種勞動力市場分割形式,包括城鄉分割、地區分割、性別分割,以及所有制分割和行業壟斷,并通過具體的實證分析進行了驗證。
劉精明(2006a)結合具體的改革進程,從新結構主義視角探討了勞動力市場的部門分割及其結構特征的變化,并以此解釋了不同部門中人力資本收益模式發生變化的原因。在劉精明看來,“再分配-市場”是中國轉型時期的社會分析經常采用的研究框架。但在經歷了20多年的市場經濟改革后,一種完全意義上的再分配經濟體制已經不存在了。那種將國家、集體所有的經濟部門以及黨政機關、事業單位等公共部門視為與市場對立的“再分配”體制的分析框架,已不能完全適用于對中國現實的分析。因此,他把公共部門與經濟部門的區分、國家力量對勞動力市場的作用和勞動力的雇傭方式作為部門分類的三個主要的結構特征,將勞動力市場劃分為7個具體的部門。同時,他認為是國家規制性力量的作用、市場制度中的績效原則以及與原有制度的路徑依賴關系,共同決定了當前勞動力市場上的人力資本回報差異的基本格局。1996年、2003年兩次全國性社會調查數據的分析證實了上述觀點,即各部門人力資本收益率的變化并不與市場化方向相一致,而是呈現諸多社會轉型期的非常態特征。人力資本收益率并非純粹的市場化程度指標,它的變化還深刻地反映了轉型期群體間利益關系的變化和重構。
晉利珍(2008, 2009, 2010)結合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進程,對中國勞動力市場分割的形式和原因進行了動態考察。她認為,隨著市場化的推進,在當前以及未來對中國勞動力就業和經濟增長影響最為深刻的就是壟斷所形成的勞動力市場行業分割,以及在此框架下主要市場與次要市場的二元分割,形成所謂“勞動力市場雙重二元分割”結構。
總之,經濟體制改革使中國勞動力市場的分割狀況發生了十分明顯的變化。中國的勞動力市場既具有發展中國家剩余勞動型經濟的一般特征,也具有許多中國特色的因素,這突出表現為中國的勞動力市場發育還不成熟,正處于新舊兩種體制轉軌的過程中;勞動力市場分割的原因和表現形式都非常復雜,不僅存在由產業結構、技術進步等帶來的市場性分割,更為本質的是存在“制度性分割”。相比國外研究,國內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我國勞動力市場分割狀態的考察和描述,而有關勞動力市場分割對市場運行所產生的后果的研究出現較晚,同時研究成果較少。
3.國內勞動力市場分割與社會流動關系研究
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對研究中國勞動力市場問題提供了有意義的理論框架和分析思路。因為它突破了傳統經濟學對勞動力市場是統一的、完全競爭性的假設,以及僅關注市場性因素的局限,將制度性因素和社會性因素納入分析框架,從一個新的視角去考察勞動力市場對市場運行所產生的各種后果,使我們對勞動力結構性短缺和過剩、人力資本積累激勵缺乏、工資性收入差距以及勞動力流動障礙等問題有了更深的認識。
在社會學領域,研究者更加關注勞動力市場的分割性對個體社會流動的影響。因為勞動力市場的分割性會對個體的社會流動形成障礙,使階層之間的結構壁壘效應增強,社會趨于封閉而非開放,從而影響整個社會的公平和穩定。
由于我國勞動力市場分割形式和程度主要受宏觀經濟體制及相應制度安排的影響,因此依循上文的劃分方式,我們同樣可將勞動力市場分割和社會流動關系的研究分為以下兩個階段。
(1)計劃經濟下的勞動力市場分割與社會流動研究
20世紀90年代初,一些研究者首先提出,西方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可以用于分析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組織和勞動力結構。因為分割是一種“與所有復雜社會和所有政治經濟形態相關聯的普遍現象”(Lin and Bian, 1991: 658),組織之間依據接受中央政府直接控制的程度(如組織的所有制性質和行政級別),被分割成不同的部門(Lin and Bian, 1991; Bian, 1994)。
首先,從所有制形式來看,中國經濟在改革開放前主要由國有和集體所有兩大部分組成,其中國有經濟被看作社會主義經濟的核心力量,而集體經濟則被看作國有經濟的補充。因此,國有經濟在計劃經濟體制中占據中心地位,與其他所有制企業相比,國有企業受到國家的直接控制以及全面保護,在獲取各種資源方面享有更多的特權。一方面,國家通過經濟計劃嚴格控制國有企業的生產和管理,保證它們的原材料和資金供應;另一方面,國有企業也不需要為自己的經營效益負責,即便經營出現了虧損,政府預算也可以幫助它們彌補虧空。可以說,改革前的計劃經濟體制使國有企業比非國有企業享有更多的優勢和特權,二者之間存在一種分割的結構。
其次,計劃經濟體制下的這種所有制分割的結構也深刻影響了城市工人們的生活際遇和社會地位。依循蘇聯模式,我國從社會主義政權建立初期開始,就擔負著城市居民全民就業的重責,并且成功地為所有城市勞動力提供了工作。但是,由于人口基數的龐大和經濟基礎的薄弱,國家無力為全部人口和城市居民提供社會福利。因此,國家不僅嚴格控制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還將城市勞動力劃分為不同的受益群體。不同所有制部門的工人有各自明確規定的收入水平、工作年限、社會福利、勞動保險和住房規定(Walder, 1986)。因此,工人的生活際遇和社會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的企業在所有制體系中的位置(Walder, 1986)。有研究發現,20世紀70年代后期,集體企業的工人收入所得僅為國有企業工人的75%(Whyte and Parish, 1984)。工人的工作轉換雖然很少見,但通常是向上流動或水平流動,即從集體企業轉換到國有企業,或者是在國有企業內部調動(Lin and Bian, 1991; Davis, 1992;Bian, 1994)。
(2)轉型經濟下的勞動力市場分割與社會流動研究
由于中國的勞動力市場分割主要是由制度性因素造成的,因而它也被預期隨著制度的變遷而變化。因此,在社會主義經濟轉型背景下,研究者們關注的核心問題是:中國勞動力市場分割結構如何影響了個體的社會流動,從而造成了整體社會結構的變動?
已有研究發現,原有的勞動力市場分割在改革以后也依然存在。如國有部門依然擁有一定的優勢地位,并且這種地位依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工人的命運(Bian and Logan, 1996;Zhou, Tuma and Moen, 1997)。但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國家實施了兩項針對國有企業的改革政策,一是允許國有企業破產、出售和關閉,以加速其市場化進程;二是給予國有企業更大的經營自主權,允許其讓大量的富余勞動力下崗。這兩項政策強化了城市勞動力結構和社會福利體系的變遷。
Zang(2002)認為市場轉型理論并不能解釋收入獲得方程中的所有變量,他結合勞動力市場分割和市場轉型理論及其爭論的相關文獻,認為國有部門和私有部門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分配方式,即國有部門遵循再分配原則,而私有部門遵循市場導向原則,因此對于兩個部門的勞動者,政治資本和人力資本發揮著不同的作用。
謝桂華(2008)綜合市場轉型理論和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集中探討了市場轉型和勞動力市場分割結構是如何影響國有企業下崗工人再就業的工作獲得和收入回報的。一方面,他的研究并未發現市場轉型理論所預期的結果,即政治資本和人力資本對國有企業工人下崗的影響難分伯仲,而對工人的再就業及收入的影響卻雙雙失效。另一方面,研究發現市場轉型的確促進了原有勞動力市場分割結構的轉化,如隨著政府對企業干預的減少和企業市場化程度的加深,計劃經濟時代的所有制分割結構對工人生活的影響在逐漸減弱,基于性別的勞動力市場分割卻在加強。
郭叢斌(2009)認為,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強調不同勞動力市場之間的收入決定機制不盡相同,兩級勞動力市場之間存在較大的流動障礙。代際流動研究則主要關注兩代人之間的變化。事實上,代際流動可能也存在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特點,如主要勞動力市場社會成員的子女可能流向依然是主要勞動市場的職位,而次要勞動力市場社會成員的子女可能只能流向次要勞動市場的職位,其流向主要勞動力市場的可能性較小。在此情況下,整個社會雖然也存在一定的代際流動,但這種代際流動范圍的分割性實際上也掩蓋了代際不公平的事實(郭叢斌,2009: 79~80)。首先,他利用北京大學教育經濟研究所“中國城鎮居民教育與就業情況調查2004”的數據,證實了中國存在較為明顯的職業和行業勞動力市場分割,同時在中國東部、中部和西部三個地區之間,職業和行業勞動力市場分割的狀況隨著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而逐漸減弱。此外,他在既有的勞動力市場分割條件下,考察了中國城鎮居民在職業、行業與收入代際流動上都受到勞動力市場分割特征的影響。他還提出教育具有改善代際流動勞動力市場分割程度和促進代際流動的功能。
陳釗、陸銘、佐藤宏(2009)認為,以往對個人的行業收入差距主要有兩種基本解釋,一種是效率工資(Efficiency Wage)機制,即某些行業的工資更高,只是因為這些行業自愿為就業者支付高于市場出清的工資水平,以換取更高的生產效率(Chen and Edin, 2006);另一種是將其解釋為勞動力市場存在的非競爭性因素導致的行業租金(Krueger and Summers, 1988),而較少從非市場力量的角度來研究勞動力市場上的行業進入障礙。陳釗等人將非生產率的個人特征與勞動力市場的行業進入聯系起來,研究發現即使在控制了一些可能影響生產率的因素(比如教育、工齡、年齡、性別等)之后,社會關系、父親的教育和政治身份,以及城鎮戶籍等一些非市場力量也顯著影響了勞動者的行業進入。
王甫勤(2010)同時考慮人力資本和勞動力市場結構,以及兩者之間的交互效應,提出一個影響收入分配的基本模型。他用CGSS 2003數據對這一模型的檢驗表明,人力資本是決定收入分配的主要因素,但市場部門對勞動力的分割所產生的影響也不可忽視;人力資本和市場部門之間存在交互作用,人力資本越多的勞動力越容易進入國有部門(壟斷或非壟斷);同時,國有部門也能為內部勞動力提供更多的提升人力資本的機會。
李培林、田豐(2010)認為,盡管中國勞動力市場化程度已經有了很大幅度的提高,卻依然處于多重分割狀態。人力資本在勞動力市場上的作用,仍然受到一些制度性因素的限制甚至扭曲,特別是戶籍、單位體制等制度因素,對勞動力市場的分割作用以及對教育收益率的影響都十分明顯。綜合多種影響因素分析,人力資本要素和多種制度因素共同形成了決定收入水平和經濟地位獲得的機制,而經濟地位的獲得又與戶籍、社會保障、教育、醫療等社會地位決定因素緊密相連。與郭叢斌認識不同的是,李培林、田豐認為,要扭轉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趨勢,不能單靠提高教育收益率和增進教育機會的公平,必須從制度因素入手,加大調整收入分配的力度。
吳愈曉(2011)將人力資本因素、職業流動和經濟地位獲得放在同一個分析框架中進行檢視,來考察影響個人經濟地位獲得的因素。他的研究發現,高學歷勞動者與低學歷勞動者群體處于兩個分割的勞動力市場中,他們的經濟地位獲得路徑完全不同。對于低學歷勞動者,職業流動是提升他們收入水平的最重要因素,而人力資本因素(受教育年限和工作經驗)對他們的收入沒有影響。高學歷勞動者的情況剛好相反,職業流動對收入獲得沒有任何作用,影響他們收入分層的最重要因素是人力資本。這項研究的意義在于從人力資本(教育)角度去描述和劃分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的分割狀態,由此發現兩種不同的地位獲得機制(人力資本機制和職位競爭機制)在轉型期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中是并存的,只不過它們分別適用于不同的勞動力市場或勞動者群體。
四 文獻評述
上文對國外代際流動相關研究、中國代際流動相關研究以及勞動力市場分割與社會流動的關系研究進行了文獻回顧,這些研究為我們進一步分析中國在改革之后勞動力市場分割對代際流動的影響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首先,這一時期對中國社會的結構特征的認識主要集中在“市場轉型”與“現代化轉型”的討論上。在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研究者對市場化的理解不同,發展出“市場轉型論”、“產權變形論”和“政經雙變論”三種觀點。但這些研究幾乎都將中國的社會轉型過程歸結為從計劃經濟體制向以市場化為主導的經濟體制轉型,而忽略了中國還經歷著從初級工業化社會向成熟工業化社會和中等發達國家的現代化轉型。后來的研究者指出:“中國的市場化既是一個體制轉軌過程,也是一個結構演化過程,市場化過程中內含著現代化要求。另一方面,隨著社會形勢的發展,計劃經濟體制已經越來越不適應現代化的要求,而必須向市場經濟體制轉軌。從此意義上說,現代化也內在地要求市場化?!保ㄠ嵑忌?,2004: 37~41)同時,市場化和現代化是一種相互依賴和強化關系,“無論是市場轉型,還是現代化轉型,在本質上都是在影響勞動力市場,都是導致(勞動力)市場結構發生迅速變遷:職業的分布變化,職業在初級勞動力部門和次級勞動力部門的變化,職業在不同所有制部門的變化等”(梁玉成,2007a: 98~99)。
其次,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研究者試圖考慮將市場機制和國家規制的雙重作用都納入分析框架。早期的市場轉型理論十分強調市場化改革對社會分層結構的決定性影響。隨著研究的深入,研究者逐漸認識到國家社會主義的轉型包括多個不同層面的進程,市場擴張只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層面。這些轉型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許多不囿于單一理論邏輯的變遷模式,這存在理論綜合的空間(Szelenyi and Kostello, 1996)。對中國的研究也發現,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基本上是一個政府主導的漸進式改革,是在保持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的穩定性、連續性的前提下進行的。這決定了政府的意識形態偏好以及由此而來的政策選擇在社會轉型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即政治和市場二者是“同進化”(Coevolution)的,政治在塑造經濟制度上具有重要作用(Zhou, 2000)。后來的研究者更明確地指出,盡管市場化是改革以來中國社會變遷中的一個重要過程,但它不是孤立的和“無所不能”的社會變遷力量,市場經濟對社會過程、社會階層結構和分層機制的影響,還較大程度地依賴于社會內部的政治過程、社會階層力量之間的關系模式,以及國家力量的作用。國家在主導市場化改革過程中對社會生活、社會分層機制所產生的規制性影響,往往超出市場本身的作用范圍,這可稱為“國家規制說”。因此,市場效應和國家規制是影響中國社會分層結構變化和社會流動的雙重力量。要深入探討改革進程中的國家、市場和社會階層三者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具體方式,就需要結合具體的改革事件來分析。
正如前文所言,研究者們對于轉型時期的我國社會代際流動問題,從不同視角、不同側重點采取不同的研究方法,取得了一系列有建樹的研究成果。但是已有的研究仍然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首先,代際流動基本狀況和趨勢的研究在中國還相對薄弱,已有代際流動研究的解釋邏輯需要進一步檢驗。一方面,原有市場經濟下(工業化-功能主義解釋邏輯或制度主義解釋邏輯)或國家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下(單位制解釋邏輯)的解釋框架都并不適用。另一方面,近年來轉型經濟下的解釋框架(階層再生產機制、雙重流動機制)尚存爭議。盡管研究者針對中國轉型經濟提出了階層再生產機制和雙重流動機制,但階層再生了機制主要基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三個城市的調查(李路路,2002, 2003a, 2003b;鄭輝、李路路,2009)得出階層再生產機制;而雙重流動機制是研究者提出的市場化機制和階層再生產機制共同作用的理想類型,還需要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加以檢驗和回應。
其次,已有的代際流動研究主要關注經濟體制轉型的階段性(如改革前后、改革初期和改革中期)效應,而對結構性因素的影響缺乏系統、深入的考察。在勞動力市場分割與地位獲得不平等這一研究領域,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由戶籍制度造成的城鄉分割(李培林,1996;蔡昉等,2001;陳阿江,1997;王漢生等,1997;李強,1999)和“國有-非國有”部門分割(鄭路,1999;李建民,2002;李強,2000)。事實上,經濟體制改革和城鎮勞動體制改革帶來了勞動力的商品化和勞動力市場的發育與發展。有關勞動力市場結構變遷和分割特征對個人職業地位獲得影響的系統研究尚不多見。以后的研究應更側重討論轉型時期勞動力市場的多重分割狀況與個體流動機會關系,弄清哪些分割對代際流動的影響最大,以及這些分割因素的特征和變化規律。
最后,已有的代際流動研究基本上都沒有考慮行業分割所帶來的影響。事實上,隨著我國城市勞動力市場的逐步發育,行業收入差距日益擴大,行業可能成為考察個體職業地位的一個日益重要的指標。因此,父代的行業地位可能會對子代的職業地位獲得產生一定的影響,需要進一步的實證研究加以檢驗。
這些都為代際流動研究留下了可探索的廣闊空間,也為本書的研究內容、思路以及研究方法提供了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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