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
- 陳祥軍
- 2949字
- 2019-01-04 19:26:55
一 民族的國家話語
“民族”與“族群”最基本的含義都是指人們的共同體,是對不同人群的分類。但是,當學者將“民族”與“族群”這兩個詞納入歷史經驗與社會現實中加以研究時,它們隨著時空的變化而有不同的表述和意義。在學科史上,“民族”作為人類認識自我的關鍵概念之一見諸各門社會科學,被賦予了多重涵義,尤其是“民族—國家(nation-state)”“民族主義(nationalism)”這些概念,將民族學、歷史學、人類學、政治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語言學、國際關系學甚至文學等學科牽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跨學科研究領域。
近代以來,隨著西學東漸,當基于西方社會經驗建構的“民族”概念及相關理論與中國的歷史及現實發生沖突時,中國人對“民族”及其相關理論涵義的理解、詮釋與實踐又形成了一套與國際背景、國內政治、社會文化的特點等相聯系的社會思潮和歷史事實。概括起來,“民族”概念的發展變化其實是一個歷史過程,也是一適應的過程。
在現代人類學研究中,“民族”有著相對明確的定義,指具有相同文化屬性的人們的共同體(ethnos),文化是界定“民族”的重要標準之一。人類學對人們的共同體本質及關系的理解是一個逐步深入的過程。古典人類學將非西方社會的整體作為“他者”,以“異文化”為研究旨趣,熱衷于跨文化比較研究,并沒有將某個具體的人群作為研究對象。現代人類學建立之后,雖然馬林諾斯基式的科學民族志將某個具體的民族體作為描述對象,但是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在于探尋社會或文化的運行機制,而對“民族”本身的概念并沒有加以討論。
直到20世紀50年代,在美國誕生了“族群”(ethnic group)概念,人類學開始將不同群體的關系等問題作為研究專題進行討論,并形成了人類學研究的一個新的理論范式。一般來說,族群(ethnic group)指說同一語言,具有共同的風俗習慣,對于其他的人們具有稱為“我們”意識的單位。不過,這個族群單位中的所有的人們并非都擁有共同的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而“認同”是存在于個人與某特定族群間的一種關系,它屬于某特定的族群,雖然族群中的成員可能散居在世界各地,但在認同上,他們卻彼此分享著類似的文化與價值觀。民族或族群認同是認同的典型表現。
中國的民族問題到今天為止變成了國際話語,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釋國際話語。
一種方法是純粹從人類學學理層面解釋民族的特殊屬性,如林耀華先生提出的經濟文化類型,雖然他受到蘇聯民族學的影響,強調經濟決定意識,但是這套思想劃分了中國的民族經濟文化生態,這一點是有很大貢獻的。另一個思路是費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面對西方民族國家的理論,中國這么多民族要放在國家框架下,用什么來解釋它存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多元一體就提供了解釋框架。多元一體理論并非單純是關于中華民族形成和發展的理論,也非單純是費先生關于民族研究的理論總結,而是費先生對中國社會研究的集大成。正如費先生所說:“我想利用這個機會,把一生中的一些學術成果提到國際上去討論。這時又想到中華民族形成的問題。我自思年近80,來日無幾,如果錯失時機,不能把這個課題向國際學術界提出來,對人對己都將造成不可補償的遺憾。”因此,費先生事實上是從作為民族的社會來探討它與國家整體的關系,這是他對社會和國家觀的新的發展。中華民族的概念本身就是國家民族的概念,而56個民族及其所屬的集團是社會構成的基本單位。這從另一個方面勾畫出多元社會的結合和國家整合的關系,即多元和一體的關系。
這兩大理論是中國民族研究的兩大基礎。
其實,費孝通先生對“民族”的理解隨著其學術思想的變化有一個演變的過程。20世紀30年代,費先生在清華研究院師從史祿國時主要接受歐洲大陸人類學研究傳統的學科訓練,首先研習體質人類學。因而費先生在這一時期對民族問題的討論集中在對中國人體質特征的討論上,發表于1934年的《分析中華民族人種成分的方法和嘗試》就是這一時期費先生討論民族問題的代表作。在這篇文章中,費先生指出“中華民族,若是指現在版圖之內的人民而言,是由各種體質上、文化上不同的成分所構成的”,而“要研究這巨流中各種成分的分合、盛衰、興替、代謝、突變等作用,勢必先明了各成分的情形”。
20世紀50年代,費先生參與了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積累了大量的研究經驗。費先生回顧20世紀50年代民族識別時曾說,“民族這種人們共同體是歷史的產物。雖然有它的穩定性,但也在歷史過程中不斷發展變化;有些互相融合了,有些又發生了分化。所以民族這張名單不可能永遠固定不變,民族識別工作也將繼續下去。”在此基礎上,20世紀80年代初期,費先生又提出了“民族走廊”說,將歷史、區域、群體作為整體,對專門研究單一民族的中國民族研究傳統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中國民族識別工作完成后,中國56個民族的格局最終確立,費先生也以《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文系統總結了自己的民族學思想。
國外對中國民族的研究有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需要回顧1986年底《美國人類學家》雜志發表的澳大利亞學者巴博德與費先生的對話,對話的核心是討論受意識形態影響的中國民族識別。巴博德批判受意識形態影響的民族學忽視了當地的文化體系,民族識別的國家主義色彩非常濃厚。但費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意思。費先生說他們在做民族識別的時候并不是完全死板地套用斯大林的概念,而是進行了修正,有自己的特色。在民族識別時期形成了中國民族學研究在特殊時期的特殊取向,這個遺產就是我們的研究如何結合中國特點和學理特點,不完全受意識形態制約。
與此相關的第二種質問是很多國外學者的核心觀點,他們認為中國的民族都是在國家意識形態中“被創造的民族”。實際上,中國所有民族的構成與中國的歷史和文明過程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這些民族不是分離的,而是有互動的關系。簡單地以“創造”“虛構”或“建構”的概念來討論中國的民族問題是非常危險的。這里就回應了關于實體論和建構論的討論如何在民族研究中進行分類并處理理論思考的問題。這可能會構成中國民族研究在國際對話中一個很重要的基礎。
到今天為止,針對族群邊界也好,針對民族問題也好,建構論和實體論是兩個主要的方向。在中國的民族研究中,實體論和建構論會找到它們的結合點:實體中的建構與建構中的實體,有很多關系可以結合起來思考。在民族研究中,國家人類學(national anthro-pology)與自身社會人類學(native anthropology)在國際話語中完全有對話點。
1982年,吉爾赫穆(Gerholm)和漢納茲(Hannerz)發表了一篇名為《國家人類學的形成》的文章。作者在文中直言不諱地指出國家的國際處境與本國人類學的發展有莫大關系。在“宗主與附屬”“中心與邊緣”的格局下,附屬國家或者說邊緣地區的人類學研究只不過是殖民主義的產物。以強權為前提,中心地區的出版物、語言乃至文化生活方式都在世界格局里占據主導地位,并大力侵入邊緣地區。在這樣的形勢下,邊緣地區人類學學科的發展、機構的設置、學員的訓練等,都會帶有中心的色彩,從而抹煞了本土文化研究的本真性。
不過,在中國的情況卻有所不同。特別是關于多民族社會的研究,體現出了自身的研究特點,在某種意義上恰恰反映了國家人類學所扮演的角色。而國家人類學是和全球不同國家處理多民族社會問題連在一起的,包括由此帶來的福利主義、定居化、民族文化的再構等問題,這構成了中國人類學的一大特點。針對目前出現的民族問題,人類學需要重新反思國家話語與全球體系的關系。相信本套叢書會為此提供有力的實證研究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