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
- 陳祥軍
- 5字
- 2019-01-04 19:26:56
第一章 導論
第一節 為何研究游牧的哈薩克
一 我的哈薩克情懷
為什么選擇要研究哈薩克族,這與我的自身經歷有密切的關系。我父母是20世紀50年代末從內地被派遣到新疆的支邊青年,被安排到距離現在烏魯木齊市區約40千米的地方。那里是一個以漢族、哈薩克族、回族為主,還有少部分維吾爾族及蒙古族的多民族聚居區。哈薩克族和蒙古族大都生活在山里,以放牧為主,漢族和回族生活在河谷地帶,以農業為主,兼營牧業。小時候每年初春和深秋都可以看到哈薩克牧民轉場的駝隊與絡繹不絕的畜群,從村子里唯一的小路進出天山深處。偶爾在放學的路上還能遇見萬馬奔騰、塵土飛揚的賽馬、叼羊場景。每逢此時,我和伙伴們會爬到山頂上觀看比賽,這也是記憶中最開心的一件事。還記得當時跟著年齡大一些的伙伴去偷哈薩克人家的酸奶疙瘩,被發現后不顧一切逃命的場景。如今這些記憶早已遠去,但那些場景卻更加清晰。
我沒有想到后來會結識那么多哈薩克朋友,還經常深入阿勒泰牧區進行長時間的田野調查,并深陷其中。我對哈薩克社會的接觸、了解乃至研究,除了生長環境外,還源于20多年前相識并交往至今的一個哈薩克好朋友——何蘭。“何蘭”在哈薩克語里是“雄鷹”的意思。我至今記得我們相識的那一幕。我家住在天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距離縣城約30千米。從初中二年級開始,我就去縣里最好的一所中學讀書。1991年秋季的一個周日,我和往常一樣乘坐班車去學校。那天車上人比較多,始發站就已坐滿了人。途中上來一位老奶奶,我起身把座位讓了出來。這時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是一位哈薩克小伙子。他抱起身邊的小孩,示意讓我坐下。當時快要會考了,坐下后我隨手就拿出復習資料翻看。他看到我的會考資料就攀談起來,在交流中得知原來我們是同一屆的高中生(他在哈薩克族中學),就這樣我們相識了,聊了一路。
后來,我們成了好朋友。何蘭邀請我去他家里做客,我至今仍記得何蘭的媽媽做的那些好吃的:熏牛肉抓飯、清燉羊肉、納仁、拌面、糕點等,好吃極了。我清楚地記得,上高中時第一次參加哈薩克牧民的婚禮。我們坐著老式的解放牌汽車去山里迎新娘,汽車在顛簸的山路上行駛了很長時間才到達新娘家。婚禮的儀式很多,臨走時新娘還唱了很長時間的哭嫁歌。那是我第一次親歷一個完全不同于漢族婚禮儀式的場面。在天山夏牧場的經歷更是令人難以忘懷,白天學習騎馬,穿越森林,攀登山峰,晚上睡在山谷里的氈房里,吃著香噴噴的羊肉,傾聽冬不拉伴奏下的哈薩克民歌。
后來,我們都上了大學,但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去何蘭家的夏牧場。參加工作后,我們依舊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我們之間的交流從未中斷過,友誼隨著歲月也不斷加深。從認識何蘭,到和他及其家人的相處過程中,我有機會更多地了解哈薩克族及其游牧文化??梢哉f,我的好朋友何蘭給我提供了一個學習和了解哈薩克族基本生活常識的機會。經過長時間的接觸和交流,我已經非常熟悉牧區哈薩克人的日常生產生活。
沒想到這段經歷竟成為我以后研究哈薩克族社會的前期基礎。在碩士學習階段(2004~2007年),我才真正開始對哈薩克族社會進行研究。我在碩士學位論文中主要運用生態人類學理論,探討了在保護瀕危物種(普氏野馬)的過程中游牧社會本土知識的重要性,并認為忽視本土知識有可能引發新的社會和生態問題。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草原生態問題已經引起了我的關注。當時牧民給我講得最多的就是往昔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而我在田野中多次碰到的卻是“風吹草低飛沙起”的景象,并逐漸真切感受到草原生態退化給游牧民帶來的傷痛與憂患。心中不禁在問,游牧民及游牧社會與草原生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些田野經歷和思考也成為我最初的一個問題意識。
從世界范圍來看,近幾十年來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草原大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退化,中國的大部分草原也不例外。資料顯示,中國90%的可利用天然草地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退化,而且退化面積每年以200萬公頃的速度遞增。近30年來新疆草原生態環境也日益惡化,草原單位面積的產草量、高度、蓋度、載畜量日益下降。新疆的天然草場有效利用面積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4800萬公頃縮小到2700萬公頃,產草量下降60%,人均占有草地面積從539公頃降至現在的150公頃,同時沙漠面積擴大了37.89萬公頃。
2000年4月5日,一場來自內蒙古大草原的沙塵暴席卷了北京,那一年北京的沙塵總天數是13天。此后,政府、學者和公眾開始關注沙塵暴的發源地——草原。國家也在2002年迅速制定了保護草原生態的退牧還草工程。在新疆,政府為盡快使傳統畜牧業向現代畜牧業轉變,同時出于保護草原生態的角度考慮,開始加大牧民定居工程。一些非政府組織(如阿拉善生態協會)也加入保護草原生態的行列。
國內外學者也紛紛在牧區展開各種調查研究,其中尤以自然學科的研究起步較早,研究成果也最多。我梳理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關草原生態研究的文獻,發現較多學者認為過度放牧是造成草原退化的主要原因。如朱震達認為人為因素(過度放牧及土地開墾等)占了草原退化的94.5%;還有學者認為,長久以來依靠移動放牧牲畜的牧民是導致草原超載和草原退化的主要原因;
有的認為氣候干旱(即自然因素)是草原沙漠化的主要原因;
等等。由此可以發現,自然學科學者們較多關注草畜平衡的關系,而忽視游牧主體——人的文化、知識和行為因素。
在前期的田野中我也發現,大部分政府官員也基本接受上述學者觀點。此時我有一個疑問:千百年來不管是非洲大草原、中亞干旱草原還是西藏的高海拔草原,游牧民在自然環境多變、生態脆弱及無法耕作的草原上,以移動來充分利用分散的牧草資源。難道游牧民不知道過度放牧會對草原造成危害嗎?難道游牧民幾千年來積累的文化知識已經失去維系牧區社會生態平衡的作用了嗎?
帶著這些問題我又繼續查閱文獻,發現其實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已有學者從人類學、民族學視角對草原生態問題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如麻國慶在研究內蒙古錫林郭勒盟白音錫勒牧場后認為,草原生態的退化與人文生態和文化生態的失衡有著密切關系;崔延虎
通過對新疆北部哈薩克社會的長期研究后認為,游牧社會組織變化與草原生態存在一定關聯??梢?,草原生態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環境問題,還牽連到很多社會人文因素。
基于已有的研究,我認為,首先要明確草原和游牧的主體是牧民。以此為基點,我開始從哈薩克游牧的自然環境特點及社會組織入手,思考游牧社會組織對草原生態起著什么樣的作用?緊接著,我逐漸意識到游牧社會與農業社會一樣存在著一套復雜的“本土知識體系”,而游牧社會組織是這一本土知識體系中最為重要的一環。因為它是形成、傳承與發展游牧知識的載體。此時,我又提出新的問題:這套游牧知識體系與草原生態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它又是如何發生變化的,變化的原因是什么,其變化又會對草原生態產生什么影響?
基于這些問題及困惑,我試圖進一步探究在整個哈薩克社會中,這套游牧知識體系的變化是否對草原生態形成了壓力,以及這套游牧知識體系對草原可持續發展起著什么作用。這也是本書期望達到的目標和研究的意義所在。
二 游牧的核心概念
在以往研究中,有關游牧(nomadism)的定義很多。在《人類學詞典》中,游牧是指一個群體為獲得生活資料而進行季節性或周期性的遷移所過的生活。其食物來源依地形和氣候而定,不盡相同。他們往往以小的親屬群體出現。不管是哪種定義,“移動性”是所有游牧定義的基礎。
本書中的“游牧”強調在干旱半干旱草原,游牧民以數戶的聯合勞動為基本協作組織,以飼養牲畜(馬、駝、牛、綿羊、山羊)為主,以一年為周期隨季節規律按一定方向循環移動的一種生計模式。移動的時空規律性是游牧的最大特點。如拉帕波特(Amos Rapoport)在研究游牧民定居問題時提出,移動是游牧民的最重要特點,游牧民正是在移動中形成了一整套游牧文化知識體系。
轉場,是游牧民有效利用牧場的一種移動方式。轉場主要有兩種:水平移動(horizontal migration)和季節性移動。水平移動是指在廣闊地域上慢慢地、不間斷地移動。非洲飼養牛羊的民族,中亞沙漠和草原、中東地區以及南北美洲部分平原上的牧民都以這類移動方式為主。季節性移動主要指游牧民和畜群隨季節變化在低地和高地之間往返移動。這類移動方式的區域主要分布在中東山區、東歐山區、瑞士、中亞、中國新疆和內蒙古,以及南美洲部分地區。在《人類學詞典》中,轉場是指一種季節性遷徙放牧,即把牲畜從一處趕到氣候條件更好的另一處放牧的季節性遷移。一般指山區,因那里小區域性氣候的不同性是普遍存在的。
在本書中,轉場特指阿勒泰地區哈薩克游牧民每年在阿爾泰山(夏牧場)與準噶爾盆地荒漠草原(冬牧場)之間,隨季節進行有規律的南北往返遷移方式。
草原,英文中有“range, rangeland, steppe”等詞?!皉ange”為“天然放牧地”,是指“以本土原生植被為主,作為天然生態系統管理,主要用來放牧或具有潛在放牧能力的土地”;“rangeland”意為“天然草地或草原”,是指“植被包括灌木地、草地和稀疏的森林。這些地方干燥、多沙、含鹽,或為潮濕的土壤;地形峻峭;有許多巖石,不能種植商品化的農作物和樹木”;“steppe”尤指“歐亞大草原”,即生長著低矮的叢生禾草及其他草本植物,很少有樹木的半干旱草原。
在本書中,草原是指以本土原生植被為主,介于濕潤的森林與干旱的荒漠之間,即處于半干旱半濕潤區的特定地理位置。
同時重在強調一種天然的自然生態系統。
草場(牧場)概念。草場是從使用和管理角度提出的概念,即能夠為家畜提供飼草的地方都可稱為草場;牧場主要從當地游牧民的角度出發,專指用來放牧的土地;當地牧民一般把自己的放牧區域稱為“牧場”,如春秋牧場、夏牧場等。在田野中我發現,“草場”和“牧場”在當地牧民及干部中經常同時使用。為了保留訪談人的原話,草場和牧場概念在本文中也經常同時使用。
游牧知識,是指干旱半干旱地區內的哈薩克游牧民,在長期與草原、牲畜的互動中共同構建的動態平衡的草原生態系統;對牲畜和草原的認識經過世代傳承與累積最終形成了一套放牧牲畜、利用草原、規約和管理游牧社會的知識,以及對待其所處生存環境的態度。尤其強調草原是產生游牧知識的根源。這如同北極的冰雪世界是因紐特人發明雪屋的前提一樣。此外,還強調游牧知識是哈薩克游牧民的一種“傳統”,即“無論實質內容和制度背景是什么,傳統就是歷經延傳而持久存在或一再出現的東西”。所以這種傳統知識還包含著信仰、慣例和制度。本書的游牧知識僅僅是哈薩克“游牧知識體系”的一部分,其概念除強調“地域性”、“實踐性”和“人與自然的互動性”外,重在強調游牧民與草原生態的“動態性”關系和知識生態的“整體性”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