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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思想實驗:徹底翻譯

為了理解蒯因“徹底翻譯”的思想實驗,我們首先要了解什么是思想實驗。思想實驗是指:


當真正的實驗在實踐中甚至理論上是不可能的時候,試圖通過提供想象一個情境來檢驗一個假設。它設想對世界做出某種干預會產生什么結果,但并不真正實施這種干預。這一工具被哲學家和理論科學家廣泛使用。它發揮想象來表明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思想實驗既可以是摧毀性的也可以是建設性的。(尼古拉斯·布寧等,2001: 1000-1001)


思想實驗可以被看作一種特殊的推理形式,由于它是在研究者頭腦中假想的、純粹的和理想化的實驗,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因此更有利于揭示事物的本質(單繼剛,2007: 180)。思想實驗需要的是想象力,而不是感官。愛因斯坦曾說:“理論的真理在你的心智中,不在你的眼睛里。”思想實驗最初多被用于物理實驗中,著名的例子有:愛因斯坦有關相對運動的思想實驗,伽利略關于兩個大小不同的鐵球同時落地的思想實驗(歷史研究已經證明他并沒有從比薩斜塔上同時扔兩個鐵球來證明亞里士多德的錯誤)。目前,思想實驗的方法已經廣泛地用于科學研究的各個方面,包括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蒯因將這種方法用于研究語言的意義問題,他假想了一種徹底翻譯(radical translation,也有人將其翻譯為:新大陸翻譯、真空翻譯、原始翻譯、原初翻譯或極端翻譯)的思想實驗。

一 徹底翻譯思想實驗的目的和基本概念

蒯因認為,我們現在的翻譯活動已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翻譯活動,與語言互相依存的文化背景以及其他非翻譯因素,如語言與語言之間存在的親屬關系(像英語和法語)等,都會有意無意地影響翻譯過程,幫助譯者在不需要完全依賴翻譯手冊的條件下進行翻譯。而要討論翻譯的本質問題就需要把這些間接影響翻譯的因素排除在外(Quine,1960:28)。為了解釋翻譯的不確定性,為了闡明在多大程度上兩種語言間的翻譯可以不受歷史文化等因素的影響,蒯因構想出一種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記錄的、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原始部落的語言,并對它進行翻譯。他假想了以下的場景:一個做田野工作的語言學家來到某個首次被現代文明世界發現的原始部落,試圖對那里的土著語言進行翻譯,這就是他的“徹底翻譯”的思想實驗。

在蒯因假設的“徹底翻譯”思想實驗中,這位田野語言學家沒有任何翻譯手冊或口譯員的幫助,他用作依據的所有客觀資料只能是他本人所見到的、影響土著人生活的各種力量和可觀察到的土著人行為,如發音或其他(Quine,1960:28)。在這種情況下,語言學家沒有任何現成的參考,常規翻譯中使用的各種技巧如語音分析、詞匯對應、句型轉換等,也全都派不上用場。他唯一能做的是:將觀察到的外部刺激與由這種刺激所引起的語句相聯系,并通過詢問土著人以獲得認同的方式,進而逐一建立起土著語言與我們語言之間的對應關系,而最終目的是編撰一部完整的翻譯手冊以供后來者使用。我們可以假想,有兩個母語均為英語的語言學家,互不認識,也從未交流過。他們先后獨自來到這個部落,做了獨立的翻譯工作,最終都各自編纂了一本翻譯手冊。但蒯因認為:


這兩本翻譯手冊對于英語和土著語之間的翻譯來說都是真的,但在不打破整體秩序的前提下,兩本翻譯手冊在句子層面卻不能一一對應。也就是說,兩本相互競爭的翻譯手冊中,描述相同叢林語句的英語句子之間卻不能相互替換(Quine,1992:48)。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互不相容的翻譯手冊呢?蒯因認為,我們可以通過語言學家學習土著語過程中涉及的幾個重要概念來解釋。這幾個重要概念是:刺激意義(stimulus meaning)、場合句(occasion sentence)與恒定句(standing sentence)、觀察句(observation sentence)與非觀察句(non-observation sentence)以及分析假設(analytical hypothesis)。

對一個主體來說,“一個句子的刺激意義就是他在當前刺激條件下對這個句子做出肯定或否定反應的行為傾向的總和。刺激是啟動而非注入這種行為傾向的活動,盡管一種刺激偶爾也可能造成某種其他行為傾向的注入”(Quine, 1960:34)。蒯因“把‘刺激意義’看作一個語句在某一特定時刻對于某一特定說話者的意義”。“他認為意義是一種行為特性,包含在人們的行為傾向之中,而超出人們的公開行為傾向,就無法理解語言的意義”(涂紀亮,2003: 324)。

以蒯因的例子予以說明:當一只兔子跑過,語言學家聽到土著人喊“Gavagai”。當又一只兔子跑過時,語言學家馬上嘗試著詢問土著人“Gavagai? ”,以便通過對方的肯定或否定來驗證“gavagai”和英語詞“rabbit”(兔子)是不是具有同樣的意義。這里所描述的,就是蒯因所設想的語言學家學習土著語時,最早可能碰到的情形。蒯因強調,“促使一個土著人做出肯定或否定回答的,是他受到的視覺刺激而不是兔子本身”。盡管兔子保持不變,“但由于角度不同,光線以及顏色的陪襯不一樣,土著人所受到的刺激對于他做出肯定或否定回答的能力也會有所影響”(單繼剛,2007: 10)。刺激意義有肯定和否定之分。促使一個人同意一個句子的所有那些刺激的集合,被稱為肯定的刺激意義(affirmative stimulus meaning);反之,則被稱為否定的刺激意義(negative stimulus meaning)(Quine, 1960: 32)。對于兩個表達式來說(如“bachelor”和“unmarried man”),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受相同刺激激發,都會對它們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這就是刺激同義性(stimulus synonymy)或稱刺激意義的同一性(sameness of stimulus meaning)(Quine, 1960: 46)。在這里,“rabbit”對語言學家的刺激意義與“gavagai”對土著人的刺激意義相等,因此,二者是刺激同義的。刺激意義具有當下性、情境性、私人性等特點,主要是針對場合句而言的。這就引出了我們的下一對概念:場合句與恒定句。

蒯因將場合句定義為“只有在當下刺激的激發下才能被肯定或否定的句子”,即場合句的意義與當下場合或語境有關。而恒定句則與之相反,是指“一個說話者在未受當下刺激的情況下,當人們后來重新問起時,會重復原來的肯定或否定的句子”(Quine, 1960:36)。如“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重慶是中國的第四個直轄市”“3 + 2 = 5”等,就屬于恒定句。作為一個經驗主義者和行為主義者,蒯因真正感興趣的是以下這一類的場合句:“天放晴了”“這是一朵花”“過來了一個單身漢/大學老師/局長……”它們的刺激意義是依賴于當下情境的,情境改變,對它們肯定或否定的刺激意義也相應地發生變化。場合句又分為觀察句和非觀察句。這里所給出的前兩個場合句就是觀察句,它們與當下的刺激聯系比第三句更緊密,人們可以毫不猶豫地對它們做出肯定或否定的一致判斷。然而,對第三個句子的判斷,則除了當下的刺激以外,還需要借助背景知識或附隨信息,因此它屬于非觀察句。蒯因特別關注觀察句,因為觀察句是語言學家學習土著語最先碰到的句子,用蒯因的話來說,兒童及田野語言學家“最初掌握的陳述句必然是觀察句,并且常常是獨詞句”(Quine,1992:39)。

在日常語言交流中,觀察句以及場合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還存在著大量的恒定句和理論語句。因此,一個語言學家要建造他的翻譯手冊,就必須試著去理解和翻譯這些理論語句。于是,“他把聽到的句子分割成一些簡短方便且反復出現的組成成分,并由此編纂一個土著語‘詞匯表’。他用英語中的不同的詞或詞組來試著翻譯它們。這就是他的分析假設”(Quine,1960:68)。

所謂分析假設,指的是將句子的意義分配給組成這個句子的詞語,然后再將它們翻譯為母語的合理假設。由于語詞的刺激意義是私有的,語言學家需要采用一種心理猜測的策略,這便是移情(empathy)。蒯因認為,移情無論是對于田野語言學家,還是兒童的語言學習來說,都是適用的。在兒童那里,是父母的移情,而在語言學家那里,則是他自己的移情。田野語言學家通過將自己投射到對方的情形中來理解他們的話語。對觀察句來說,移情是可感知的(perceptual);對其他句子來說,則是推論性的或語法性的(inferential or grammatical)。移情成功的必要條件是:翻譯者和被翻譯者共享一個共同的行為核心(a common behavioral core)。蒯因說,“盡管我們對別人的知覺的生理或視覺機制可能一無所知,但是我們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技巧,可以把別人的感知情境移入進來。這一技巧與我們認出一些面孔卻無法勾勒或描述它們的能力幾乎不相上下”(Quine,1992:42-43)。由于這種移情或心理的猜測具有一定程度的任意性,這就對應了上述的互不相容的翻譯手冊,為蒯因的不確定性理論埋下了伏筆。

二 徹底翻譯思想實驗的過程假設

根據蒯因(Quine, 1960: 29-30)的設想,一個語言學家來到土著部落后,著手觀察并記錄當地人的語言表達。某一天,當他看見一只兔子跑過,在場的土著人大喊一聲“Gavagai”,他推測這個發音指的是“rabbit”(兔子),或“Lo, a rabbit”(瞧,一只兔子)。因為當下的刺激對于語言學家本人和對于在場的土著人是相同的,于是這個語言學家就按照英語的發音規則暫時記錄下“gavagai”。等到合適的場合,即又有兔子跑過時,語言學家再對這一記錄進行檢驗,并模仿土著人的發音,詢問他們是否同意。當然,土著人同意或反對的表達,也是通過類似的過程而獲得的。當兔子或其他東西出現時,語言學家嘗試著詢問“Gavagai? ”,土著人的回答有兩種“Evet”,或“Yok”。當回答“Evet”時,每次對應的均為兔子的出現,而“Yok”總是對應其他東西的出現時,語言學家便猜測“Evet”指的“是”,而“Yok”表示“否”。如此反復試驗,語言學家最后就可以確定土著人表示同意和反對的詞語。當土著人對某一表達式總體上持肯定的態度時,語言學家便可以生成他自己的翻譯手冊,其中的“gavagai”對應于“rabbit”。

可以看出,這一階段并沒有涉及分析假設,但觀察句成分的翻譯不確定性恰恰就發生在這個環節。在蒯因(1992: 51)看來,“作為觀察句的‘Gavagai’可以肯定地被翻譯為‘(Lo, a)rabbit',但是這個翻譯并不足以把‘gavagai’的所指作為一個詞固定下來”,因為“gavagai”的指稱對象可能有:一個兔子、兔子身體的某個部位、某個年齡段的兔子、兔類、兔性,等等。借用蒯因的有趣類比,這是由于“場合句和刺激意義是通用貨幣,而詞項和指稱則是我們概念框架中的地方糧票”(Quine, 1960: 53)。也就是說,句子層次的刺激同義并不意味著作為詞項指示了相同的事物。因此,詞項與指稱層面的不確定性,促使我們“從檢測句子開始,去追尋清晰和實在的意義概念”。“一種語言中一個句子的意義就是它與它在另一語言中的譯句所共享的”(Quine, 1992: 37)。這也是在徹底翻譯的思想實驗中,蒯因從句子翻譯著手的一個重要因素。

如前所述,為了翻譯理論句和建立翻譯手冊,語言學家要通過分析假設,“利用我們本國語言的動力來把我們拋入土著語言中,把奇異的新枝嫁接到常見的老樹上去,直到這奇異的新枝也成為我們習見的東西”(Quine, 1960: 70)。語言學家在形成他的分析假設時,會將母語的概念框架投射到土著語中去,并直接受到母語語言習慣的影響,因此,分析假設具有以不同母語為背景的不確定性。進一步說,由于投射移情的心理猜測策略的個體差異性,這種分析假設的不確定性,也同時體現在具有相同母語的不同語言學家主體之間。

既然語句是意義的最小單位,而語詞的意義是被分配的,因此,在句子這一微觀的整體環境下,在意義總體一致的前提下,作為句子成分的單個語詞的意義就是不確定的。換言之,分析假設只能在以句子為意義單位的情況下,根據不同的語境或句子結構來對應不同的語詞,這就存在著多種可能性和不確定性。無論如何,在追求句子或更大單位的語言層次上的整體確定性趨勢下,部分或局部意義的不確定性并不構成障礙,而是被包容和允許的。

盡管存在著種種的不足,但蒯因通過徹底翻譯這一特殊的和理想的思想實驗提示了一個普遍的翻譯理論的哲學問題,并為探索現實的語言理解、翻譯和交流實踐提供了啟發性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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