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飲料是西瓜汁，因為要鮮榨所以上的慢一點。”少女解開胸口一豎排扣子的前兩顆，用食指、拇指、中指拈起刀叉，準備用餐。

眼前的菜品琳瑯滿目，面前最近的是半只烤雞，外皮薄而金黃，上面撒著一些灰色和綠色的碎屑，雷克斯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料；之后是三個小盤，分別是水果沙拉，某看不出食材的褐色濃湯，煮青豆；左手邊是刷著黃油烤過的面包片和一小杯奶油以及蔬菜絲，面包片居然有一摞；右手邊是嬰兒手臂粗的烤章魚須和三個成年男性手掌那么大的蒸海螺；擺在最遠處，也是兩人中間位置的，是兩大盆水果沙冰和兩大杯巧克力冰激凌。

雷克斯覺得自己這份勉強能吃完。

接下來的過程挺有意思的。為了盡可能優雅地吃完這些食物，雷克斯放慢節奏，小心地安排用餐順序，這讓他能抽出精力觀察一堆菜品對面的少女。

少女動作流暢而優雅，就是，就是有點快。雷克斯還在對付大只章魚須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吃甜點了，但是少女面前的面包片還剩一半，難道她不喜歡吃面包？

“我不喜歡吃面包。”少女立即回答。

雷克斯一驚，嚇得幾乎要把叉子甩出去，“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

“不。”少女正好解決了甜點，一邊用白手帕擦嘴一邊說，“我只是恰好發現你一臉疑惑地盯著我的面包看罷了。”

“好吧。”雷克斯無奈撓頭。

“我覺得面包太過松軟，口感不好。”

雷克斯想到了自己的老家，亞森人大都以捕魚曬鹽為生，那里的主食是一種黑色的面團，名字很簡單，就叫“黑團”，用亞森特產的小麥制成，混合海鹽與干海帶以及少許的蝦，韌性十足，鮮香可口。雷克斯打包票生活在內陸的貴族們吃不慣這種做工粗糙，賣相不好的鄉野食品，他們鐘愛潔白的面包，他們被煙酒腐蝕的牙齒受不了一點韌性。但雷克斯喜歡這個，只有用力的咀嚼才能咽下食物，讓他感到自己與軟弱的貴族們是不同的，他勇于挑戰，無懼痛苦。

或許她是我的老鄉？她也忘不掉家鄉的食物。雷克斯有些高興。

正想詢問，少女又說話了，“順便一提，我不是亞森人，也不喜歡吃黑團，那東西腥味太重了。”

好吧，誰叫你是小魔女呢，就算會讀心術也不意外啊。雷克斯放棄了所有詢問，繼續專心用餐。

末了，少女叫服務生把剩下的面包片打包起來——這讓雷克斯對她的好感更上一層，他在王城就沒見過不浪費食物的貴族——后熟練地買單。雷克斯下意識地站起身準備掏錢包，卻小魔女被一句“你買得起嗎？”生生壓回了座位。

“今天晚上我度過了一段不錯的時光，很久沒有和別人一起用餐了。”少女略帶笑容，雙手交疊放在腰間，低頭致意，行了一個標準的送別禮。

那一瞬間，雷克斯仿佛站在金碧輝煌的某個地方，周圍不知有多少衣著華貴的客人，影影綽綽地只能做背景，他的視野里只有面前的少女，他看到少女行禮，一份儀式感油然而生。

雷克斯挺胸抬頭，左手按向右肩，風度翩翩地回禮，“這是我的榮幸，女士。”

少女笑著看向雷克斯，眉似彎月，“你正經起來還是挺。。”

挺帥的？我也這么想！貴族們雖然驕奢淫逸，但對于修飾外表確實有一套，禮儀周到的男人怎么會不受歡迎呢？雷克斯心花怒放。

“挺搞笑的。”少女用力抿嘴以掩飾笑意。

行吧，今天出乎我意料的環節已經夠多了。雷克斯咧嘴訕笑。

“其實這樣挺好。”少女點點頭，“你終于不再消沉了，挺好。”她說話時依直截了當地盯著雷克斯，黑色的瞳孔在室內吊燈的照映下像是放射光彩的黑寶石。

原來她的眼睛也這么美。她今晚一直盯著我看，我卻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雷克斯有些后悔，可能她真的只是一個內心直率又呆萌，卻因為時長忍受孤獨而外表冷酷的貴族小姐罷了，她不是小魔女，也沒有超能力，自己與她的相遇就是個美麗的意外，童話故事般的開場。

雷克斯感到呼吸不暢，十指指間有微弱的酥麻感，這還是他第一次面對異性時如此緊張。與安麗在一起時他總是隨和且充滿自信的，兩人明明只見過幾面，卻好像闊別多年的老友，藏著一肚子心事要傾訴。安麗溫潤如水，柔和而不露痕跡地化解兩人交往時的尷尬和扭捏，這種隱藏的特質只有和別人對比才能顯現出來。

唯·康默特，說話時永遠直勾勾地盯著別人看的少女，她的眸子里蘊含多樣的棱彩，可以是刺刀般冰冷，可以是夜貓般神秘，可以是寶石般光亮。她就那么直直地看著你，目光奪人不由得你不去注意，你去看她的雙眼，以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你發現看不透她的心，她就像你的影子，和你貼的很近，和你最親密，但你永遠也別想看清她的真容，你可以追逐她的腳步，但永遠也追不上她的腳步。

雷克斯的腦子好亂，有無數個想法相繼冒出，無數個意象交互重疊，他看不清對面的少女究竟是大小姐還是小魔女，搞不懂她今晚請客吃飯的目的。它們就像漲潮時擠在浪尖翻騰跳躍的魚群，就像深夜里聚在一片葉上歡鬧飛舞的螢火蟲，是動態的永恒，不可觀測的神秘存在。

“未來會有更多挑戰等著你，你能應付的來。”這次少女沒有看向雷克斯，她轉身離開，留下這么一句話。

決斗場，地下一層。

杰斯·海克斯與鮑林·海克斯，藏于暗處的秘密部隊首領，行動策劃與情報收集的專家。兩人在這片不大的區域里就著一盞燈交談。

“真是好地方。”鮑林依然穿著他那件標志性的黑色皮衣。

“臨時場所罷了。”杰斯揉揉鼻子，他不大習慣這里未經打掃的灰塵氣息。

“那可太不專業了。”鮑林挑眉，“你打算在這里和我商討大賽中的計劃安排嗎？這里連個像樣的桌子都沒有。”

地下一層空空如也，這里原本是雜物室，賽場改造時被清空卻沒有合適的安排，一直閑置到現在。

“就這里，此后我們不再見面，直到任務完成。”杰斯回答。

“行吧。”鮑林點頭，“反正我也就是借你點人。”

“不，鮑林，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杰斯沉默了，無神的雙眼望向鮑林身后的漆黑。

氣氛變得凝滯，鮑林猜到了什么，他癟著嘴輕輕嘆氣。

杰斯開口：“不能給路德·奧爾森一個機會嗎？”他皺著眉，眼里充滿了不甘。

鮑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要提這個，就算是你與他英雄相惜，也不能違逆家族的意思。”

“他何故遭此劫難？一個天才怎么能隕落在這里？”

“這是家族給他的考驗，他若是通不過這考驗，就沒資格被家族認可，也不是你欽佩的天才了。”

杰斯緊緊握住拳頭，艱難地說：“只能這樣嗎？”

“家族不會無緣無故地謀害一位宗師，設下考驗正是對他的信任，你要相信家族。”

“我怕家族利用猛虎卻反遭吞噬。”杰斯咬牙切齒，“怎么會想出借刀殺人的計策來呢？‘漆黑大蛇’不是能被輕易利用的呀。”

“等等。”杰斯突然睜大眼睛，“之前莎朗女士的行蹤調查你還記得嗎？”

“我勸你別想起來。”鮑林輕聲說。

聽到鮑林的回答，杰斯突然放松了，他偏著頭，雙手自然下垂，“是這樣嗎？果然是這樣啊，我們的調查是吻合的，怪不得那天以后你就沒主動找過我。”

在那之后，繼續無言。漆黑中僅有一點光源瘦弱飄搖，仿佛將被寂靜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杰斯再度開口，他望向鮑林，面容堅毅，“如果他真有性命之憂，我會救他，不論后果如何。”

“你真是瘋了。那時你的手下都會被調離你忘了嗎？你一個人趕去兇惡的戰場送死嗎？”鮑林忍不住了，憤怒地向好友吼叫。

“我處理過不少骯臟的事。”杰斯斷斷續續的說，“為了我的家族繁榮昌盛，將敵人消滅是我的職責。”

他痛苦地搖著頭，“但我不是個骯臟的人，背信棄義我做不到，與虎謀皮我做不到。”

他用雙手按住眼睛，緩緩地說：“我們在黑暗中行動，是為了更方便地做正確的事，不是為了隱藏身上的污穢。”

“相信家族吧。”事到如今，鮑林有這一句蒼白的安慰了。

杰斯重重地嘆氣，想把郁結于胸的悲傷排解出來，“我不談感傷的話，我只想問，就算路德通過了考驗，他一旦知道真相，還能與家族和解嗎？家族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敵人不是得不償失嗎？除非。”

“別說了！”鮑林一把抓住杰斯的手，圓瞪的雙眼擠滿血絲，“相信家族，你只能相信家族。”

“但我一定會去救路德，這點不能讓步。”杰斯立馬提出條件。

“好吧好吧，你去吧，成全你仁義英雄的壯舉吧。”鮑林甩開手，嘹亮的聲音在不大的空間里來回游蕩。

他背對著杰斯，低下頭。身影在微光的照映下好像一塊沉寂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