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看到那三個男孩的家長又上門了。媽媽把他們往門外推,激烈地讓他們走。而他們悻悻然地說,您再考慮一下,拜托了,再考慮一下,一百萬……
看見我的時候,他們愣了一下。
我走進房門,“砰”一聲合上門,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地關在外面。
已經有些日子了,他們總是找上門來,目的只有一個,讓我撤訴。而梁燕妮的爸爸更是天天糾纏著媽媽。
他甚至對媽媽說,只要我們不起訴,他會離婚,娶媽媽。
媽媽氣急,抬手摑了他一個耳光。她決然不會為了這個男人而把女兒出賣了。
后來,叔叔也來過一次。爸爸去世后,我們和叔叔家已經鮮少來往,當初為了房子還吵鬧過一番,他這次來,也是別有目的。
我聽見他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告倒他們,作為未成年人也不會坐上幾年牢。可是有了這筆錢,可以給安妮換一個好的生活環(huán)境,好的學習環(huán)境……
原來叔叔也被那些人找了來做說客。想必他們也承諾給叔叔一筆錢吧。
我冷冷地走過去,把叔叔帶來的水果從窗口直接丟了下去。
然后拉來大門,要他走。
他的臉漲得通紅,因為憤怒而扭曲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不知好歹!
我想,我真的不愿意知好歹。一百萬,對我和媽媽來說,確實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么多錢,但是,我不愿意為了錢放棄尊嚴。
也許那是我,最后的,僅有的尊嚴了。
我讓夏洛洛幫我找來邱家明鄉(xiāng)下奶奶的地址,我打算去看他。
夏洛洛嘆氣,你現(xiàn)在已經有了顧梓恩,忘記邱家明吧!
有天我在街上遇見羅茉莉了。她和一個男生在一起,那個人不是徐強。我想起我把徐強給我情書貼到公告欄時,她受傷的表情,那個時候,我只懂得洋洋得意。
她拖著男孩的手,走到我面前,她眼里都是奚落,笑著說,農安妮,你的案子怎樣了?開庭的時候我想來聽……
我的身體虛弱地厲害,手緊緊地握起來,生怕自己會摔倒,我說,對不起,羅茉莉。
她沒有想過我會道歉吧。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反省自己,若不是自己太張揚,太跋扈,也不會遭來梁燕妮的嫉恨。我應該也有多少的錯誤,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我朝前走去,我想,以后我會面對更多這樣的事情吧。面對別人的目光,別人的議論,如果我走不過這一關,我真的就站不起來了。
我要好好的活著,不僅僅是因為愛我的人,還因為恨我的人。
我找到邱家明的時候,他落魄得讓我根本認不出來。凌亂的頭發(fā),憔悴的眼神,舊T恤和臟兮兮的球鞋。
他坐在草垛上,發(fā)呆。
我喊他名字的時候,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隨即,眼里涌上了淚水。
那天,他把頭伏在我的膝蓋間哭了很長的時間,他的身體單薄極了。我心疼地拍著他的背,我說,會好起來的,如果表現(xiàn)得好,會提前出來……他們不愿意你這樣消沉。回學校,上學。
他哽咽著說,安妮對不起,那個時候我一直想來看你,是梁燕妮,她騙我,她非要讓我那樣對你……我沒辦法……我很后悔!安妮,我錯了。
我原諒你。我說。
若是我,也會作出邱家明那樣的選擇,即使是一個謊話,也會為了一線的希望而輕信了去。
邱家明的現(xiàn)狀很不好,以前家里有錢時,多少人迫不及待的巴結追捧,現(xiàn)在,卻是避之不及,沒有人愿意幫助他。奶奶想要幫,卻力不從心。他不愿意在這鄉(xiāng)下地方上學,打算去外地找工作了。
從鄉(xiāng)下見過邱家明回來,我的心里很難過。我們兩個都是倒霉的小孩,會在一夜之間發(fā)生這樣的變故。
回來的時候,媽媽說顧梓恩找過我。
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去見了邱家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完全地信任他了,他知道我和邱家明的事,我也不愿意瞞他。從內心里,我接受了這個朋友。
他說想要見見小雪。
小雪看見顧梓恩的時候,撲到他的腿上,攀來攀去。顧梓恩把它舉過頭頂,逗著它玩。
顧梓恩的笑容如陽春盛雪樣干凈,我的心里,暖暖的。
他買了大份的刨冰給我,看我吃一口,喂小雪一口。
他有些愣愣地看著我,他說,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孩。
因為我和一只狗吃一碗刨冰?
不僅僅因為這個。他說。
他帶我們去游樂園玩,我把小雪藏在斜包里,當它不聽話的探出頭來時,我和顧梓恩就忙不迭地把它塞回去。游樂園的飛機可不準小狗去坐。
我們玩得很開心,小雪也是,被飛機拋來來拋去的時候,嚇得縮在我的懷里。
玩沖浪的時候,浪花在船頭飛濺起來,顧梓恩突然側過身,把我和小雪擋在了身后。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怦怦,怦怦,如踩在一張彈簧床上。
他的背影離我咫尺,我想,我應該感謝,感謝在我人生的低谷時,遇上了他。他陪伴我走過最艱難的日子,他不僅救了我,還給了我許多許多的力量。
若是沒有顧梓恩,我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
送我回去的路上,顧梓恩又恢復了沉默,之前那個輕松明朗的他,突然地又變得心事重重。
安妮……他遲疑。
什么?我看他。
不,沒什么……不是,上次……
我知道他想要和我說什么了,還是上次的話題。只是我已經不再那么激烈了。
我只是……我只是擔心你面對別人的目光……我希望你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我咬了咬嘴唇,淡淡地說,我會考慮的。
進門的時候,他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他說,安妮,不管……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我們……我們會一直是朋友嗎?
我點頭。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由衷地說。
不……他并沒有說完后面的話。
我看著他,走過轉角,極慢,背影,沉甸甸的。只有有著心事的人,才會走得這樣的慢,但是,他有怎樣的心事呢?
我多想,他的心事我永遠也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恩慈。
但是,我還是知道了。
許久以后,我知道了。我們的遇見,我們的相知,還有我們所發(fā)生的過往,是有經由的。也許正因為他真的給過我很多的勇氣,才讓我,無法面對欺騙。
開庭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們的父母也天天跑到我家來求情。甚至,不惜向我跪下,一片的唏噓,我的心也不再堅硬。
他們的模樣實在的可憐,而我是不是能真正考慮邱家明的意見呢?
我能否真的有勇氣站在法官面前,站在所有人面前,把那一夜的事故重新敘述一遍呢?把傷口翻出來給別人看,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想到別人的目光,想到別人的議論。我真的能坦然嗎?
也許我可以欺騙自己,是我自愿的,而不是恥辱的。
對于我來說,還有另外的理由。媽媽因為照顧我,頻繁的請假,已經被公司辭退。失去了經濟來源,媽媽的壓力更大了。她的白發(fā)越來越多,眼角的魚尾紋也深了不少。
如果是一百萬,我可以讓媽媽減輕不少的負擔,也可以讓她不那么辛苦。
邱家明,我也可以幫助邱家明上學。
種種的理由,在我心里放大起來,讓我開始猶豫和彷徨。
開庭的前幾天,我找了顧梓恩,我對他說,讓他去告訴那幾家人,我會撤訴。
他看著我,停頓片刻,猶豫地說,你也可以不這樣做。
我搖頭,算了。
我知道告訴媽媽,媽媽一定不會答應的。還是讓我先拿定主意吧。
那一天,顧梓恩一直很沉默。這是他給我的建議,當我真正的做出決定時,他似乎比我還矛盾,糾葛。
當天晚上,三個男孩的家長就過來了。
媽媽照樣打算趕他們走,但我放他們進來了。
我收下他們的錢,我簡單地說,好了,明天我會改口供。
媽媽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里很悲哀。她說,安妮,為什么?
第二天,我在媽媽的陪同下去了警察局,我對警察推翻了之前所有的供詞。我說,我是自愿的。
他們很震驚地看著我,你身上的傷,已經能夠說明你是被迫的……你們私下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嗎?
另一個警察小聲地嘟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受害人又妥協(xié)了,不知道這次是多少錢?
我垂下眼去,無法辯解。
他們的不滿我能夠理解,為了我的案子付出了很多的辛苦,眼看就要上庭了,我卻推翻了之前的種種。
從警察局出來后,我去了護城河邊。
我沿著河邊,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累得趴在冰涼的地上,然后,哭得潰不成軍。
我知道,我的真長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從此以后,我要堅強,要無比的堅強,才能走下去。
我真的要和過去訣別了。
與那個神采飛揚,那個不可一世,那個任性叛逆,那個毫無顧忌的我,訣別了。
梁燕妮的爸爸也來過了,他對媽媽說,已經給我安排了另外一所中學,是一所私立學校。他買了一所房子給我們,一百個平方,三個臥室,在這個城市很高檔的小區(qū)。推開窗來,可以看見小區(qū)的游泳池。
房子精裝過,全新的家具和家電,我的臥室里,放了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柜里,買了成套的書本……
我坐在木地板上,看這個陌生的房間。
我一直夢想有這樣寬敞明亮的房子,當真的擁有時,卻是說不清的苦澀。
我讓媽媽給了我一筆錢,我拿給邱家明了。他可以用這筆錢讀到大學結束,生活不成問題。
我們都很可憐,而我,只能讓這樣的可憐,減少一點。
邱家明也轉學了,夏天后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他走之前有來看過我,我們在梔子花樹下告別,他抬起手來,想抱卻又無從下手。我伸出手,握住他,我說,邱家明,你要好好地。
我們相視而笑,卻無比的凄然。
是知道,再也也回不去了。
時光是那么強大的一個名詞,把我們隔向了天涯。
夏洛洛知道我轉學后,也纏著她爸要轉學。她爸一向無所謂,何況那所學校學習質量是不錯的,也就幫她辦好了。
只是很久沒有見過顧梓恩。
我們搬家后,我打過電話告訴過他地址,但他顯得很疏離。
我有些失落,些生氣的時候,又會接到他的電話。他只是問小雪的情況,我們之間的話題好像只有小雪,末了,他會說,你保重。
等待他掛電話的時候,他也在等我掛。
我就惆悵了起來。也許,夏天過后,我們都該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九月就到了。
我和夏洛洛約定在新學校門口見面。
其實心里有些忐忑的,畢竟是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適應這里。還有,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嗎?
等夏洛洛的時候,一輛單車從我面前經過。竟然是顧梓恩!
他顯然也詫異極了,停下來,有些慌亂地說,你轉到這所學校來了?
我點頭,是呀,沒想到你也是這所學校的。
夏洛洛從一輛私家車上下來,歡喜的奔跑過來。我才注意到,這所學校真的不簡單,來上學的好多學生都有私家車送。
看來能上得起這所學校,也需要家底的。
來到教室,才知道,顧梓恩不僅與我一所學校,還同在一個班。
夏洛洛非常的興奮,在她看來,這樣的巧合實在是圓滿。
但是顧梓恩卻并為在這里遇見而高興,他疏離著我們,當我和夏洛洛想要與他說話的時候,表現(xiàn)得很牽強。
連夏洛洛都覺察出了他的不對勁。
她說,這個人怎樣這樣呀!
幾日后,夏洛洛就打聽了許多。顧梓恩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優(yōu)秀,永遠的年紀第一,還能拉很出色的小提琴。他憂郁迷人的眼神,干凈挺拔的身軀,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是這所學校王子式完美的人物。
而公主,就是沈心潔了。
沈心潔也與我們同班,太陽棕的皮膚,濃密的頭發(fā),尖尖的小面孔,配上一雙大眼睛,是罕見的美少女。
我知道顧梓恩疏離的原因了,是不想被沈心潔誤會吧。我自嘲地笑笑,原來他說一直做朋友也不過是說說。
果然是私利學校,英語老師都是外教,用美式英語講課,好在我成績底子還不錯,也能跟上。是決定要好好地念書,還要考上很好的大學。
放學的時候,會聽見沈心潔用很甜膩的聲音對顧梓恩說,梓恩,我們一起走吧。
我默默地整理書包。倒是夏洛洛很不服氣,走過去,“碰”掉顧梓恩書桌上的書本。沈心潔騰然地說,道歉,你是故意的!
夏洛洛昂著頭,鼻孔里重重地“哼”一聲,重色輕友!她說。
我拉著夏洛洛走,觸碰到顧梓恩的眼神時,我的心里有些難過。夏天的時候,我們還那么地融洽,一起放風箏,去郊游,給小雪洗澡,喂食,去游樂園坐激流勇進。
偶爾,課間的時候,我無意中回頭,會看見顧梓恩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只是我們的目光剛剛碰上,他就別轉過頭去。
而我也不想讓沈心潔誤會,自動遠離了顧梓恩。
放學的時候,我和夏洛洛在校門口看見了顧梓恩。
他把單車停到我們面前,他說,農安妮,我想和你談談。
夏洛洛拖住我的手,身體擋在我面前,她沒好氣地說,不怕沈心潔看到嗎?不是故意和我們保持距離嗎?談什么?是讓我們不要告訴沈心潔,整個夏天你都和我們在一起玩?
不……不是。他喃喃地說,
你先回去吧,洛洛。我說。
夏洛洛不情愿地走了,走的時候,故意踢了一腳顧梓恩的單車。她對顧梓恩這幾天刻意拉開的距離很生氣。
我和顧梓恩去了護城河邊。
半晌,他說,小雪……
我打斷他,不要再提小雪,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為難地看著我,咬咬嘴唇,然后輕輕地說,離開這所學校,離開這里,好嗎?
我詫異地看著他,沒有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因為沈心潔?
不是。
那因為什么?
他不語,眼神復雜。
顧梓恩,我不會走的!我憤憤地說,如果是怕沈心潔誤會,我可以裝作不認識你!而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糾纏你!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離開。
不知什么時候,眼淚濕了我的臉。我用手狠狠地揩,我告訴自己不許哭,不準哭,可是越來越多的眼淚,涌了上來。
那天后,我不再和顧梓恩說話。
當他想要向我走近時,我冷漠地轉過身去。我不在乎,我不愿意去在乎,不過是失去一個朋友,也許,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友誼。
他只是救了我,只是出于好心才來幫助我。而我,也要自覺地不去給他添麻煩了。
學校的音樂課上,我第一次聽到顧梓恩拉小提琴。一曲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彈的行云流水,非常悅耳。我看到過他白皙的手,原來那樣的一雙手,是為著奏出這樣美好的音樂。
連夏洛洛也忍不住贊他,確實好聽。
我的心里越發(fā)的自卑了。
象我這樣的女孩怎么配和顧梓恩做朋友呢?一陣鼻酸忽然涌上喉頭,我別過臉去,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