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密林如墨,險象生還
- 流浪在你的時光里
- 穿行四季
- 16173字
- 2018-06-28 16:54:09
車子駛進酒店后園,停在僻靜的拱門邊,門里的綠竹隨風傾斜。酒店的接待引領著宋橋一行人穿過竹林小徑,一片幽靜的水榭園林豁然出現。岸上是仿明清風格的亭、軒、閣、堂,都是精巧的貴賓包廂,由游廊串聯。游廊蜿蜒曲折,但宋橋閉著眼睛都能拐對每一個彎兒,再繞到他常去的那間閣子。
這里是宋橋的據點之一,主要是因為酒店有個絕佳的西北菜廚子,做的菜厚實潑辣,很合宋橋和老鄭的口味。宋橋的保鏢們也都喜歡這里,因為園子小而且封閉,安保工作比較好做。
當然也有缺點,老鄭就說過:“咱們也可能在這里被人包了餃子,連餡兒都漏不出去。”
今天時間還早,一溜包廂都門窗緊閉,唯有一間閣子的門開了一扇。老鄭走在最前面,經過那間閣子時向里看,他立刻站住了,回頭對宋橋呵呵一笑。
宋橋看出老鄭笑得很不老實,待他走到門口,也站住了。
門里,桌邊,坐著個膚色光白的女人,一襲湖藍色的長裙拖到腳面,挺古典。敞著的半扇門放進房里一方陽光,邊緣正曬到她一只雪白的腳面。這女人的皮色和裙子顏色,都晃著宋橋的眼——潘昀昀。
潘昀昀斜著脖子瞅門外,她比這兩個男人還吃驚。
宋橋邁步進門,看到桌上攤開了一大片的菜譜。
潘昀昀今天是打前戰的:潘家掌門親自出馬約了宋辰藥業的高層談事情,她受命早早地來查看包廂,點菜、醒紅酒、選茶。事情辦得差不多,她其實正該走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宋家如此給潘掌門面子,人不僅提前來了,甚至還是宋辰集團噸位最大的宋橋。她這跑腿的,莫名其妙成了第一接待了。
兩人算得上是熟稔,潘昀昀就問:“宋總愛吃什么?”
宋橋沒說話,只是肆無忌憚地看著她。潘昀昀已經站了起來,裙子的剪裁簡潔,束出一把細腰,長長的胳膊和頸子都露在外面。
這女人沒穿正裝,不會參與一會兒的商談。
但宋橋還是挺生氣,他非常鄭重地告誡過韓映:宋、潘兩家的事情絕對不能把潘昀昀摻和進來。但是她現在就在這里。
是韓映記性差?是潘家知道潘昀昀和他熟識,特意讓她來?還是她自己要參與,也想從這次的合作中出一份力、分一杯羹、賺一些利?
宋橋挺冷淡。潘昀昀搭訕未遂,就把目標轉向了老鄭,商量著菜譜。
聽潘昀昀報的菜名,宋橋頓時沒了食欲——他曾請潘昀昀吃過一頓飯,現在的菜譜就是照搬那頓飯,一樣不多,一樣不少。
老鄭在不停地搖頭,“太淡,太淡,這些菜都太淡!大魚大肉大盤菜地點幾道嘛,請客還這么小氣,盡點便宜的。”
潘昀昀嘴上應承著,可就是不換菜。她記得宋橋喜歡吃這些,宋橋不反對,她就不換。
而老鄭說的“便宜”兩個字,直扎宋橋的耳朵——老鄭這山野粗人,枉費他帶在身邊這么多年,沒一點兒長進。
潘昀昀的事兒按理說是辦完了,但她不能走,得等到潘家來個人再離開,不能把宋橋晾在這里不管。
“有你在,這次合作就很好談了。”宋橋忽然說。
潘昀昀循聲看去,見宋橋背對著她,還在翻桌上的菜譜,挺漫不經心的。
潘昀昀說:“我不參與合作的事情,我只是來訂房間點菜的。”
宋橋略回頭,偏出個最小角度的側臉輪廓。從這窄窄的半圈臉龐,潘昀昀猜不出宋橋這句問話是什么意思。她知道的是,宋橋的每一句話都不是閑聊,這人從不說廢話,很節能。
老鄭在奚落潘昀昀,“你混得不行啊,談到正事的時候就沒你份兒了?還不趕緊讓宋總提攜提攜你,混個官兒當?”
潘昀昀沒興趣,“我才不要跟一幫老奸巨猾的人混,能有什么好下場?”
這話一說,宋橋也就成了“老奸巨猾”了。
宋橋轉身,見潘昀昀不像是淡薄清高,她更像是懶,甚至此時也懶得應付他。她在索然無味的表情里盡情地厭倦著,還有些消沉。
宋橋想起她評估報告里的精明,爬上藥廠欄桿的野勁兒,再遠些時候,潘昀昀野蠻地搶市場,擾亂他的布局,逼得韓映臨時開會。
“你應該參與。”宋橋試探,用的是邀請的辦法。
“沒興趣。”潘昀昀搖頭,想想潘家那些人,她更堅定地又搖了搖頭。
宋橋笑笑——她很機警,也能控制住自己不被利誘。這很難得,多數人都熱衷于湊熱鬧,往權勢和利益的圈子里擠,甚至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老鄭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房里只有他們兩個,潘昀昀頓時覺得氣氛曖昧。而宋橋的“呆病”犯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就沒挪開。潘昀昀被那雙黑亮的眼睛盯得驚心,她扛不住了,往一邊挪了兩步。
宋橋看穿了她的把戲似的,笑笑,轉身走了。潘昀昀一口氣頓時松了下來。
光影一晃,宋橋出門站在陽光下,白襯衫晃得潘昀昀瞇了眼——這人的窄勁腰腹、翹臀、胯部很性感。
她的審美最近扭曲了,居然覺得這壯漢很有看頭:胸肩飽滿、脖頸粗、大腿壯、小腿也壯,腿也長……
潘昀昀果斷追了出去——宋橋是貴客,是潘家拼力討好的財神,做好接待工作是她的職責。
園子里水光清亮、煙柳蔥蘢,宋橋很有游園的興致。
潘昀昀發現了宋橋的一個小怪僻,他喜歡太陽,時不時就對著太陽仰臉閉眼,像個曬太陽發呆的懶漢。但宋橋膚色很白,是常年在室內的富貴白。這家伙也怪可憐,被困住保護起來,估計除了花錢沒什么自由。
潘昀昀現在更心疼自己:太陽是美白的克星、衰老的加速器,她現在陪著愛曬太陽的貴客游園子,回家臉色就要黑一度。
手在額前擋住一片光,潘昀昀四下搜索能躲的陰涼:樹梢下,屋檐邊,柱子后,木欄桿也能防止曬到腳……
偶一抬頭,潘昀昀立刻笑自己真是“燈下黑”,那不是絕佳的防曬位置?宋橋比她大好幾號,她往宋橋身后一跟——曬不到了。
宋橋扭脖子看身后,覺得他只要不飛奔,這個女人是丟不了的。
園子最深處是一處水榭,古樸的木建筑,雕花木門通頂,四周都能開窗,最是觀景的風雅地——王之包廂。宋橋游走的軌跡迷亂,但兜兜轉轉,大方向最后是去了那里。
潘昀昀忙說:“宋總……”
“不要用這么俗氣的稱呼。”宋橋說。這個稱呼由她叫出來,特別硌人。
潘昀昀知錯就改,“宋橋老總啊,我沒訂這個房間。”
“為什么?”
潘昀昀編,“因為它是建在水面上,潮氣重。”
宋橋繼續走。
潘昀昀繼續編,“門窗外就是觀景臺,有雜人來往會很吵,房間的私密性就不好,不適合會客……最重要的是對您的安、保很……不……利……”
她閉嘴了,因為前方引領的酒店經理已經推開了水榭的落地罩門,手臂舒展一個“請”。
宋橋腳步一直都沒停,略一低頭,進了門。他的隨從跟進去了兩個,外面留了兩個。
潘昀昀站在門口,超級郁悶。這包廂她半個月前就要訂,一直訂不到,原來是留給宋家了。
進了門的老鄭發現跟丟了一個人,又折返出來,叫潘昀昀進去。
潘昀昀埋怨老鄭,“你也不提醒我,就看著我丟人。剛才那個酒店經理嫌我說這里不好,看我的眼睛里都是殺氣。”
老鄭心說我倒是很想偷偷告訴你,但是宋橋愛聽你“胡扯”,我當然是要讓自家老板高興的。不過潘昀昀也不能不高興,她不高興,里面那位也就不高興了。
老鄭哄著潘昀昀,“明白明白,他心里最清楚。你肯定是想給他最好的,但是你搶不過他,所以你才騙他。他最明白,你這事辦得多周全對他多有心,還不都是為了他高興嘛……”
潘昀昀自詡腦子還算靈光,老鄭這話她也著實費了大勁才能理順。但老鄭這話里的味兒,完全不對路子。她跟他也掰扯不清,搖搖頭放棄解釋了。
房間確實很大,鏤空屏風又把空間格出幾個獨立的區域。沿著花窗從東墻下繞一下彎,是一個很小的會客區,只夠放兩把太師椅,中間再放一張窄幾案。宋橋坐在東向的椅上,用下巴示意潘昀昀可以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潘昀昀嘔血,她很清楚地看到宋橋眼里有光一閃而過。他心里必定還在笑話她,此人不是什么好人!
她怏怏地走過去,坐在另一把太師椅上,扭給宋橋個后腦勺,非常不想說話。
宋橋不在意,知道她這是在對他使性子、發脾氣。但她今天叫他“宋總”,所以她不但不會惹他,還得供著他。
兩人默默地彪著勁兒,倒也相安無事。
外面響起騰騰的腳步聲,人沒進來,聲音已經到了,“……公司那幫破行政,有病!”
進來的男人額頭方正明凈,正是韓映。韓總今天受了氣,要告狀,“一早催我去公司見一位教授,去了才知道那教授是教商務禮儀的。這也就罷了,竟然還要考我保密制度!閉卷!宋老總,閉卷啊!提前也不通知我,這是有病吧?啊?”
韓映敲著自己的腕表給宋橋看,“我今天約了潘家老總談事情的,你說說這幫行政是不是有病!當我的時間都是玩的?”
宋橋面無表情地聽完,低眉垂眼像個老官僚,“他們也考我了。”
韓映一臉匪夷所思……
他逐漸恢復了智商——老總都考了,他韓映就不能考?能考老總的是哪個?只有老總自己了吧。
那他韓映剛才那一通的“有病”,罵的是哪個?
有人適時地遞來一杯水,韓映惆悵地接過喝了。還杯子時看清楚遞水的人,韓映愣是被一口水給噎著了,“潘昀昀?”
潘昀昀笑吟吟的,“韓總,考試及格沒?”
這一記窩心拳!
韓映不吃虧,反手一記直拳,“潘家的公關真是厲害,派你來陪我們老總?”
這位拿著高薪的韓總終于說了句他該說的話,正中了宋橋的心思。宋橋看向潘昀昀,等她回復。
潘昀昀挺無辜的,反問韓映:“你問問宋老總,我怎么做才能影響到他的決定?”
韓映看宋橋,宋橋一張臉鐵硬。韓映就又替潘昀昀笑了一下——沒招。這兩人達成了共識,默契地都看著宋橋。
宋橋板著臉,“你們倆都很閑?”
韓映忙匯報“正事”。潘昀昀想回避。
宋橋說:“我找你還有事。”
說話,聽人說話,這事其實挺玄妙。
一句話,可能是對著一萬個人說,也可能是對著一萬個人里的一個人說。這話是說給誰聽的,誰心里就清楚,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聽了也是白聽。
這事兒,就像敲鐘,傳音千里,但敲響的是哪一個落點,只有鐘知道。
宋橋話音一落,潘昀昀就站住了。她的心很隱秘地顫了一下,宋橋的語調低沉,透著只屬于兩個人的私密感。她今天和宋橋之間,似乎總有些不同以往的東西在發酵。
她看韓映,韓映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她再看宋橋,他唇角有笑,淡得不能再淡。潘昀昀驀地想到他在太陽下一身的光,晃人的眼。方才的人影虛晃,此時的笑容真切。潘昀昀慌忙把目光從宋橋身上移開,她被自己的一個念頭驚到了。
宋橋看她,見潘昀昀垂著頭站在木窗邊,像等老師下課談話的乖學生。宋橋的面容頓時柔和。
韓映在不停地說話,宋橋被他特有的語速拉回神,才挪開了目光。
韓映說的是:宋、潘兩家的人都到齊了,就在潘昀昀剛訂好的雅間里,他現在就要過去;談話結束,會過來向宋橋匯報結果;宋橋約了李董,李董怎么還不來?
潘昀昀這才聽明白:宋橋來這里根本不是見潘家人的,同宋、潘兩家的商談完全是兩碼事。可憐她剛才還追著他要做好接待,搞了個大烏龍。
待韓映離開,宋橋站起身,走向她。他的姿態很放松,步子也慢,看著她——什么叫虎視眈眈?
潘昀昀就緊張了,如果她身上有毛,一定全都奓起來了。
宋橋站定在她面前,居高臨下。潘昀昀身體緊繃,挺著胸繃著腰。宋橋垂眼看她,一覽無余。
“跟我說什么?”潘昀昀到底是沉不住氣了,先問。
宋橋目光停在她的胸口。潘昀昀大窘,后退一步。
宋橋瞇了眼,眼睛顯得細長,露出了眼尾的走向。他這種眼尾的人,據說會操勞一生。
宋橋問:“你戴的這塊石頭,也是瑪瑙?”
潘昀昀低頭,看到自己戴著的瑪瑙墜子落在衣領外了。感情他是要看這個……害得她一身燥汗。
大型動物最好不要輕易移動,太嚇人。
“這是內蒙古的戈壁瑪瑙。”潘昀昀說,把墜子取下來,遞給宋橋。她可不想被他一直盯著胸口。
宋橋的手粗糙,青筋盤結,和指間那粒小小的石頭反差太大,一看就不是他的東西。潘昀昀心頭異樣:把貼身戴的東西給他也不對,那只手觸在了她身上似的……
宋橋說:“家里做石頭生意,你戴的,應該是最好的。”
潘昀昀搖頭,“戈壁瑪瑙是大地舍利,每一粒都是唯一,沒有‘最好’一說。只有人最俗氣,偏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其實石頭們根本不在意這些——不過,這塊是我最喜歡的。”
這粒瑪瑙石還是天然的樣子。牛奶般濃稠的乳白色石頭,偏偏奇異的清澈,溫潤堅硬。若是迎著陽光,勻凈的石料里有粼粼的細波紋,像魚苗的小鱗片。看著它,依稀能想象到熔巖逐漸冷卻、成膠凍、成石的過程。
聊到石頭,潘昀昀就很有話說:“這樣成色的瑪瑙料,現在很少能看到了。內蒙古阿拉善的大戈壁里有個干涸的湖,湖床上鋪滿了閃光的小石子兒,瑪瑙、碧玉、水晶……漂亮極了,人們就叫那里瑪瑙湖。”
藍天下的大戈壁,晶瑩閃光的瑪瑙湖。宋橋神往,“有空去看看。”
“已經被盜采光了,沒什么可看的。”
“這塊,也是盜采的?”宋橋忽然問。
“瞧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潘昀昀斜睨他一眼,“我家的石頭都是從阿拉善的市場上收的,我們做生意可是很規矩的。現在的瑪瑙,多是蒙古國的了。”
宋橋笑笑,思忖著,“我的辦公室里……”
潘昀昀眼睛一亮,嗅到一絲錢的味道。
宋橋停頓,看著她。潘昀昀眼巴巴地也瞅著他,等得快要斷氣了。
錢真是好東西,現在她就肯讓他一直這么看著了?宋橋故意廝磨著她的承受力,說:“應該、也可以、擺……一塊、石頭?”
潘昀昀果斷下手抓住這條大魚,“我先幫你選選看,怎么樣?我不強買強賣的,你也別買,多看看。石頭和人是有緣分的,也許要很多年才能遇到一塊心愛的。”
奸商之間玩套路,招數都是明擺著的。宋橋笑:“以我的經驗,越是不急著接單,勸客戶貨比三家的人,越是謀著要做長久的大生意。”
潘昀昀被說中,哈哈笑。她已經想好了:先便宜賣給宋橋一塊戈壁石建立“文化邦交”,再請他常去店里看庫房藏著的那些極品賞石。那幾塊,可都是準備大刀闊斧宰人的,一定要狠賺一筆。
她正在發財夢里,宋橋伸手掠她耳畔的散發,“你笑起來,很好看。”
潘昀昀一瞬間腦子空了。
宋橋把瑪瑙墜又給她戴上,線繩在黑發上壓出一個圈,他幫她把長發撩到線繩之外,笨拙的手卻出奇輕。
大手下女人的臉輕靈動人,黑溜溜的眼隨著他的手轉動著,不知在動著怎樣的心思。宋橋感覺到自己也很緊張,怕她會忽然翻臉。他能用力量控制住她,但他就是不敢惹她,就耐著性子一點一點地試探她的邊界。
潘昀昀的頸項光滑細膩,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隱隱地跳動著。
宋橋一直都想不通人類在進化中對頸部的懶惰:后部是頸椎,前面是咽喉、大動脈,如此要害的部位連個保護器官都沒長出來,一條繩子很輕易就能絞殺一個人。他努力地練出強壯發達的頸部肌肉,就是為了防備在近身格斗中萬一被人扼住,強大的肌肉能幫他多喘幾口氣。
但女人頸項間婉轉的妙處,最是引頸嘆息時的誘惑。虎狼叼住鹿的頸子,齒間溫熱的血妙不可言,簡直是催情。
潘昀昀此時很乖順,劉海的發梢擋住大半的臉,宋橋只能看到她的一抹唇色。宋橋情潮迷亂,他略歪著頭,俯身……
潘昀昀偏頭避過,跳開了,瞪著眼睛看著他。
宋橋疑惑,“你不喜歡我?”
潘昀昀的臉赤紅,她完全沒想到宋橋對女人是如此直接。無話可說,她一低頭,順著墻根兒溜了。
宋橋對她的背影說:“晚上我約你。”
水光藍的裙子蕩了一下,更快地跑了。
潘昀昀是跑出門的,險些和老鄭撞個滿懷。老鄭納悶,問道:“怎么了這是?慌慌張張的?”
潘昀昀含糊一句,走掉了。
吵架了?誰惹誰了?老鄭向里面探頭瞧,見宋橋面對門站著,意猶未盡似的,一臉春色。老鄭慌忙閃出來,拍拍自己的老心,念了聲“罪過罪過”。
宋橋陡然看見老鄭那張帶胡茬的黑臉,沒興趣地別過眼看向窗外。窗外園景明媚,讓人心曠神怡。
潘昀昀出園子只有一條游廊可走,正經過宋、潘兩家議事的包廂。包廂里面有潘義,有潘家的一代宗主潘掌門,還有大家閨秀潘玥。韓映雖然年輕,卻是潘家巴結的宋家高管,這個地位足以讓他獨擋潘家所有人。
這幾人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主兒,這邊鉤心斗角,卻不耽誤那邊看清楚窗外經過的是潘昀昀。
潘玥的杏核眼一翻——潘昀昀在外面偷聽?不入流的人行動也鬼祟!
潘掌門仰起了臉——潘昀昀這半天去哪兒了?
潘義抿嘴,皺紋就括出幾層——這園子里還有誰?
韓映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哈欠——跟宋橋那種人有什么可聊的,磨蹭這么半天才走。
一路出來,直到坐進車里,潘昀昀都在臉紅心跳——被調戲了,被調戲了,被調戲得很徹底。
她給自己的表現打負分:傻了似的,完全被控制了。
應該還有下次,他說了“晚上我約你”……
要不要——去?
要不要——被他拿下?
或者說——拿下他?
忽然“嘀”的一聲,潘昀昀驚得心一哆嗦,是她的手摁在方向盤上了。
不要輕易去招惹,萬一它會響,你會猝不及防。
午后,韓映又回了那間水榭。宋橋送走了約見的貴客,正孤零零地坐在最大的會客廳里。他垂眼低頭,像個地頭的老農,沉默在自己的心思里。
宋橋問:“談得怎么樣?”
韓映個性灑脫,潘家擅長兜圈子、繞彎子,韓映生生地被繞得厭煩。他說:“潘家人想見的是你,你能當場拍板決定,我就是個傳話筒。萬一我傳歪了話,他們就白費勁了。”
宋橋冷颼颼地說:“那我要你還有什么用?”
韓映閉嘴,這個話題就此撂過。
宋橋問:“潘家要什么條件?”
韓映說:“胃口比你想象得大。”
宋橋感到好笑:他給潘家開出的條件很恰當,他們還要怎樣?
韓映如實說出和潘家人談話時的感受,“他們想把潘家藥廠嫁給你。”
宋橋像是沒聽懂。
韓映知道他聽懂了。宋橋的腦子非常好使,應該不但明白了潘家到底想干什么,也琢磨出潘家之前的一系列假動作是什么路數,甚至他已經在計算著潘家這顆棋還值不值得利用了。
宋橋沉默。韓映有些幸災樂禍:潘家這種走陰謀路子的商人,善良之輩對付不了,也就得勞駕宋橋費神了。
潘昀昀剛才用了“老奸巨猾”這個詞,這怕是她泡在潘家二十多年的心得。韓映越發佩服潘昀昀這人了——活得真明白、真超脫。潘家的錢不好賺,潘家的事不好纏。她是惹不起,能躲就躲,比兔子都快。
韓映也最知道,宋橋有多想把這家破產的藥廠做起來,可惜現在的局面更混亂了:本就有勁敵外資藥企KN,KN的錢那個多啊;之后有潘家跳出來“哄抬物價”。如果硬拼,宋橋要買這廠子就得付出巨額的費用。
宋辰藥業近期在風口浪尖上:注射劑副作用的事件還在發酵,調查結果遲遲不出來,宋辰藥業還頂著“問題藥品生產企業”的嫌疑。近期藥品銷量嚴重下滑,庫房里封存著“涉事藥品”。再拖一陣子,很多藥品就臨近使用有效期,不能銷售了,損失超級大。不過那也就省事了,藥品從庫房里搬出來直接送到焚燒爐里——過期銷毀,連運費都省了不少。
企業被宋橋帶到了如此困局,偏偏宋橋還一意孤行,把老字號的藥品“輕骨貼”連續四次漲價,引發業內嘩然。
還嫌不夠亂,宋橋下快棋似的走馬換將,把內部的人換了個亂七八糟。
作為宋橋的心腹韓映,也是犯嘀咕:要不要這么一鍋燴似的想干什么立刻就干什么?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太動蕩了,太多人的心臟都受不了,反正他韓映是受不了。
宋橋悶不吭聲地低頭想事,坐在金碧輝煌里,這氣派很符合他的身份。也只有韓映能忍得了宋橋,再沉悶無聊,也能陪到底。
宋橋終于說話了,問:“潘家人能信得過嗎?”
韓映想著那“潘家三寶”,真是各具特色:潘掌門的風清氣正,潘義的陰沉詭譎,還有粉嘟嘟的大美人潘玥看似嬌嬌嗲嗲,實則腦子里的算盤珠子撥拉得噼啪作響。
潘家的女人真的都很擅長算賬。
對比起來韓映就更喜歡潘昀昀了,她是明算賬,敞亮。可惜宋橋之前不讓潘昀昀參與這件事,也許宋橋現在改變主意了呢?
韓映試探道:“潘家人啊,一個比一個虛偽,都信不著。還是我們家昀昀好,最起碼不能辦的事,她能干干脆脆地說聲‘不’。”
“我們家”“昀昀”,韓映故意說得親昵,把她叫成自己人。
宋橋眉頭一動,緩緩地看向韓映。
“我說過,她不能參與進來。”宋橋說,一字一頓得像要算賬。
韓映心中一凜,不自覺地收斂了笑。
宋橋再加一分力,“她今天也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是我疏忽了。”韓映訕訕地認錯。
“潘家的事情,再說。”宋橋把這事擱一邊了。
韓映“嗯”了一聲,“隨你嘍。”
韓映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性是屬魚的——氣不過七秒,就算和宋橋打架,第八秒他也能笑嘻嘻地遞過來一杯紅酒——這才是心腹的最關鍵素質。
宋橋要走,韓映說晚上想同他談些事情。宋橋說已經有安排了,韓映納悶,宋橋的日程里今晚不是空的嗎?
宋橋坐進車里,瞥見車窗外的一方天,這個視角最近總是讓他感覺很微妙。總是想起從亳州城回來的路上,潘昀昀擋在他的車窗前,打開雙臂掃車頂的灰。
女人的曲線即使是直線處感覺也是柔軟的,何況潘昀昀細腰豐胸,活靈靈的是個妖精。那天她為他擋住一輛黑色越野車,車上是沖著他來的幾個打手,宋橋還記得她抱著塵掃哆嗦的樣子——膽子不算大。
就沖這,潘昀昀若是在宋橋桌子對面坐下來,說:“宋總,關照下生意唄。”
宋橋還真找不到說“不行”的底線。
何況他現在還真想給她點兒什么,比如約她見個面,聊會兒天。若是想讓她赴他的約、對他笑或者再靠近些……買她的石頭,行不行?
車正開在一段盤山路上,路邊碎石散落,山體的磐石在泥土和樹根里支棱著。
石頭,這世界上缺嗎?花錢買?
宋橋覺得自己像個冤大頭。
也不知道潘昀昀的石頭什么價。
副駕駛的老鄭拿著宋橋的工作手機,手機開了靜音,進一個電話,他就回頭看一眼。
后排,宋橋姿態松散,領口敞著。他現在的呆發得和平常略有不同,眼神虛蒙,迷茫深處有一點光卻是極亮。宋橋肯定不知道自己在笑。
老鄭笑得邪氣,當然他的笑也是靜音模式,他今天的工作好辦——所有來電都不接,后來干脆關機了。
隨行的另一輛車里,助理、秘書各自處理事情已經忙瘋了,此時手機鈴聲更是爆起。
潘昀昀在她家的石頭店里,一進門就鉆進庫房沒出來——家賊進門。潘十七哪里有賣貨的心思,偏偏此時客人多還都只看不買。潘十七熬走最后一個,把防盜門一關,進了庫房。
堆滿大小石頭和箱子的庫房里沒有人影,最里面的角落放著一塊一人高的太湖石,太湖石后傳來幾聲碎石響,潘昀昀緩緩退了出來。她彎腰躬身,費力地抱著一塊大石頭,小心地放在旁邊的木箱上。
“你要干什么!”潘十七驚恐地看著他的親女兒——這塊石頭可是他的心頭肉之一。
潘昀昀用手臂蹭臉上的汗,一手扶著腰,“你怎么把它藏在那兒了,找得我都快斷氣了。我給它找著買家了,放心,絕對好價錢。”
“這塊不能賣!今年賣十萬,明年就能賣二十萬!賣得越早賺得越少!”潘十七奮力喊,妄圖把話吼進潘昀昀腦子里去,改了這姑奶奶的主意。
潘昀昀覺得他爹瘋了,說:“暴利啊!你敢賣到兩百萬,沒人買也就是聽個熱鬧。遇到個買家容易嗎?放心,我這回是放長線釣大魚。”
她在石頭堆里見縫插腳,排雷似的找,要給這塊石頭找個合適的木頭底座。
潘十七急了,這塊戈壁石命里就是賺大錢的料:油黃的底色上黑紋盤纏,越看越像一幅敦煌的飛天,古韻悠遠。潘十七這兩年重點造勢,稱它是“禪石”,很多老顧客都被他培養出了興趣。
潘十七那邊嚷嚷著抗議,潘昀昀這邊看不到滿意的木頭架子,直搖頭。
潘十七喊累了,頹然坐在地上,老懷凄涼。
潘昀昀安慰他,“老爸,你賺得不少了。玩石頭的人少,說買這塊石頭的人更少,真掏錢刷卡轉你微信、支付寶的人,有嗎?有嗎有嗎?”
潘十七被說動了心思,想想這塊石頭來得便宜,也就認了。
潘昀昀過去,讓潘十七看著,她給他的支付寶里轉了兩千塊錢,當定金,“過兩天我來拿,你就別給別人看了啊。來來,高興點兒,這也是做成了一筆大單子,回家讓我媽給你好酒好菜慶祝一下。”
連哄帶趕,潘昀昀把糾結在“賣”與“不賣”中的潘十七弄走了。
潘十七嘆氣,好歹今天還收了潘昀昀兩千。
他其實也做不了主:往小了說,這塊石頭是潘昀昀買回來的;往大了說,這個“玩石間”的店鋪法人也是潘昀昀——雖然她什么都不管。
潘十七號稱老板,還因此在賞石協會里當著副會長,其實他就是個看店面的。潘十七有時候想一想,過去、現在和將來,他都一直仰仗著人家潘昀昀。他這一輩子,混得也是寒磣。
“法人”潘昀昀,在店里照鏡子、補妝,光口紅就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涂一層,淡;涂兩層,色僵;擦,換一管……
天色很快擦黑,手機出奇得安靜,連個騙子電話都沒有。潘昀昀耐著性子等——他不會不守約定的,到時間自然會出現。
天色擦黑,她餓了。這傍晚六點的時間真是尷尬:吃了,宋橋來了她就不能陪他吃晚飯了;不吃,他若是吃了飯再來,她就餓慘了。
潘昀昀心頭焦躁,忍著餓,決定再等一小時。
七點,她餓得扛不住了,就去對面的館子里惡狠狠地狂吃了一頓。
八點、九點、十點……
潘昀昀站在店里發著狠,進來客人都不招待的。
整條古玩街上的店鋪相繼熄燈落鎖,只剩潘家的這間還開著。
手機一直沒響。
潘昀昀臉色鐵青,打掃衛生,準備關門。
第一次就爽約的男人!小瞧她嗎?送他石頭?不可能了。
門外一陣車的引擎聲,停了不止一輛車,聽腳步聲也是很多人。有男人的皮鞋上臺階的聲音,然后進了門。
“昀昀,等久了吧。”是老鄭的聲音,親切、熱情、熟絡。
潘昀昀用力拖著地,拖布向門的方向甩得老高。她更是不抬頭,“不做生意了,打烊了。”
夜晚冷清,古河水的流淌聲浮在河面的幽光之上,細密堆疊。沿河步道上的街燈亮著,像正在打瞌睡的紅燭。步道的另一側古玩街上仿古商鋪的檐角崢嶸,黑影層疊地貼在夜空。
除了最后一家——潘十七的石頭店,其他店鋪都是黑燈瞎火。
宋橋后背靠在車身上站著,看見老鄭從那扇門里被拖布“轟”出來。
宋橋的唇邊一直是淺淡的笑,此時笑容擴大:潘昀昀的刺總是在女人最該柔情的時候扎出來,她一定忍得很辛苦。
通常情況下,已經等到這么晚了會索性給個溫柔笑靨——要么不等,既然等了,索性好人做到底,這樣就很圓通。
所以,宋橋看見發脾氣的潘昀昀,有微微刺癢的歡喜。
潘家店里黃澄澄的燈光在步道上投出一方亮,女人的影子被光拉得細長,比例失真得像美女蛇。這條“蛇”抬手熄燈,整條街都歇業了。
潘家店的防盜門是這條街上最貴的,除了指紋密碼這類花哨的賣點,再有就是安靜。在夜里,安靜本來是非常受歡迎的,但今天,潘昀昀就是覺得不解恨,連個響都摔不出來。
她恨恨地鎖上門,轉身,臺階下是一條空街,三輛坦克般的車還有幾個保鏢散在宋橋身邊。
天將帶天兵,閻王領小鬼,宋橋這群人猛一看像摸著夜色來收保護費的。
潘昀昀盯住宋橋,心里跟他算著賬,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宋橋還是上午的襯衫,皺了些,發梢垂落散在額頭,人比白天松散。疲憊慵懶出現在強悍冷硬人的身上,強烈的反差就是一個陷阱,會誘使人試探親近,甚至是欺負一下。
潘昀昀覺得他應該是飛車趕來的,不禁心軟,可她立刻警醒——他連個電話都沒給她打,這是態度問題,是不尊重。
夜幕里,宋橋看著那一把細腰走近,他緩緩站正了。潘昀昀也還是白天的水藍色裙子,夜光里那裙擺搖著,搖啊搖,搖啊搖……
女人對男人的威脅,常常是隱秘地媚著、漫不經心地廝磨著男人的性子。宋橋的胸口有些憋,微微瞇了眼。
宋橋問:“吃夜宵?”
“吃過了。”潘昀昀說。
宋橋:“紅酒莊,去嗎?”
潘昀昀:“不去,喝了酒會困。”
宋橋:“去喝茶?”
潘昀昀:“不去,喝了茶就不困了。”
三連拒?
在她等了他一晚上之后?
宋橋不再問了,他摸不清潘昀昀的心思。
潘昀昀挺瀟灑地擺擺手,走了,“晚安,宋總。十一點,我就不去玩了,我爸爸媽媽會生氣的。”
她等到深夜,就是要給宋大老板一個態度——姐不慣著你,姐還等人慣呢。
但還是顧忌著潘家藥廠想跟宋橋合作,潘昀昀一口惡氣出了一半沒全發作出來。
潘昀昀的小紅MINI亮了燈,燈光掃過宋橋這一行人。宋橋身后是三輛悍馬越野車,生猛得像裝甲車。他的保鏢們個個都深藏不露,這一行人在夜里很有些煞氣。
潘昀昀吐槽,“銀行保險箱更適合你。”
她掛擋,踩油門,利落地開走。
冷落空街上,沒人敢看宋橋的臉——沒法看。宋橋站了一會兒,上車,眾人才陸續上車。
老鄭轉眼珠子,想從后視鏡里偷窺后排。不想,宋橋黑漆漆的眉目正在鏡子里等著他,亮得像刀子。老鄭一個激靈,嚇得不輕,立刻扭正眼珠子。這老板,對手下人的路數也是太清楚了……
當然,手下也是很了解老板的。
老鄭知道宋橋現在有多窩火,宋橋這一整天奔波不停,要辦的所有事情都沒辦成,臨了又被一個小丫頭甩了個大臉子。
也不是不給潘昀昀打電話改時間,就是吧,只有宋橋一個人知道他自己約了人,偏偏他又忙得要死……
老鄭也是嘆氣:這潘昀昀,在這么多人的面前也太不給宋橋面子了。
人心最難擺弄,真不如根鋼筋鐵棒——你想讓它怎么扭,只要力氣夠大就能辦到。
連接舊城和市區的快速路,貫穿過被山脈卡緊的城市咽喉。進市區前,道路扭出一個彎道繞過山腳,之后進入山體隧道。快速路車流量很大,平均每天都有交通事故發生。
夜里光線不好,司機的視線很差,即使車輛性能極佳,宋橋車隊的速度也不快。
夜路車少,最多的是趕夜路的大車,很多都超載。
路程過半,臨近市區,一輛貨運大車超過了他們。巨無霸的車,轟隆隆地貼著邊兒超過去。饒是宋橋的司機避讓,再加上剎車,反光鏡也幾乎是貼著大車輪胎的。
老鄭仰頭從車里看,那車有三四米高,滿載的麻袋冒出車斗,明顯超高了。麻袋被塞得支棱著,不知道裝的什么。
大貨車超越后,就一直不遠不近地開在前面。
宋橋的司機警惕,“這車也能上路?”
從后面看,那車是一堵黑墻,整堵墻沒有任何反光標識。車身側面、尾部的燈壞得只剩一盞,極暗,夜里要努力瞇了眼才能辨析清楚。
黑黢黢一輛滿載的大車,完全隱沒在黑暗里,在高速路上飆馳。跟在這樣的車后面就很討厭了,要時刻觀察它的動向。尤其是夜里,大車司機都是疲勞駕駛,開著車犯困打盹兒的事兒,有時真是免不了。
你跟著它開吧,它萬一出狀況,一個沒留神自己的車沖上去就鉆在大車底下追尾了。你超過它吧,它速度也不低、車身還長,在不超速違章的情況下超車也挺費勁。
老鄭謹慎,用車載無線電臺聯系另外兩輛車,“避開前面的車。”
三輛車之間很有默契,減速的同時頻繁變更先后順序。因為他們的減速,后面陸續追上來幾輛車,與宋橋車隊的三輛車擠在了一起,都被前面的大車壓著速度。但那些車沒太多顧慮,都在找機會超車。一時間車輛頻繁變道、互相穿插、超越,車距又太近,剎車聲頻起。
車況復雜,可宋橋的三輛車之間密不透風,一輛車都沒插進來,反而是默契地減速避開密集的車流。
道路前方繞過山腳,向右兜出一個彎道。大貨車在彎道處降速,變道在左側的超車道上。被壓了一路的小車們抓住機會,紛紛超過了大車。而宋橋的三輛車始終在最后,不靠近那輛車。
車出彎道。視線平移,老鄭在前方的車隊頭車和大車的縫隙間,看到他們追上了一輛小車——MINI,紅色。
那輛大車在超越MINI,龐大的體積帶著風。兩車交錯之間,MINI向右飄忽地避開,剎車燈隨之亮了起來,明顯是被夜里忽然鉆出來的車嚇到了。
宋橋一路沉默,此時身體前傾,黑眼湛湛地盯住前方。
“是潘昀昀。”老鄭確定。
宋橋喉結一滾,“護住她。”
老鄭用無線電通知另外兩輛車。前方的頭車隨即變道進入了超車道,同時加速,準備超越MINI后把它護在后方。
宋橋的車就暴露在MINI的正后方了,司機降速拉遠和MINI的車距,給它留下降速的車距。
老鄭翻手機找潘昀昀的電話,想通知她。
“別打給她。”宋橋說。潘昀昀膽子小,車技也不怎么樣。而MINI車矮,堪堪超過貨車的輪胎,這樣并行被壓著開,潘昀昀攥方向盤的手八成都是僵硬的——她不能接電話。
老鄭垂眼掛斷電話的瞬間,就聽見宋橋說:“壞了……”
老鄭抬眼,驚叫:“哎呀!”
大車剛超過MINI,忽然掉下一個大麻袋,正好砸落在MINI車前方,避無可避。
宋橋的司機是特訓過的,知道要出事,急踩剎車,抱死方向盤。車子在減速中急速沖向MINI。
剎車聲貫穿耳膜,驟然的強大制動,車在防抱死系統下高頻率地震動,像開在堅硬的瓦楞上。車里的人被慣性拋出去,身上的安全帶都被繃得僵直。
宋橋雙手深嵌在前排的座椅靠背里——不出意外,他將成為一場車禍的目擊者。
瞬間,MINI迎面撞上了麻袋。車頭前爆炸了似的木棍飛濺——那麻袋里塞的是木棍。
小車瞬間失控,側滑,轟然撞在右側山體的護坡上。刺耳的刮擦聲里,鋼鐵與山體間火花亂濺,車體的碎片橫飛。
MINI的剎車燈猩紅,不受控地向前跌滑,連續兩次擦撞在護坡上,側輪騰空眼看要翻。
三輛悍馬車已經緊急剎停,宋橋在黑暗里看得異常清楚。他的臉因為狠戾和牙關緊咬,扭曲得近乎變形,雙目赤紅。
MINI車小巧,像個玩具碰碰車,與山體碰撞后車尾在前,旋出,滑過路面,尾部撞在快速路中間的隔離帶后又彈出,側滑了一段距離后終于停了下來。車像是被一只巨手攥過,遺落一地的碎片后,被丟棄在路中央。
路面上散落著玻璃、車碎片、木棍,一片狼藉,煙氣彌漫。路燈慘淡僵直,通向隧道。
肇事的大車正開進隧道口,速度穩健。
隧道之上是高聳的山,密林如墨。夜空無云,也沒有月色。
MINI的車頭對著宋橋,前擋風玻璃盡碎,像一張巨獸的大嘴,吞噬著黑暗。
宋橋跳下車,跑過去。MINI擋風玻璃碎裂成洞,黑洞里的方向盤上趴伏著一個人,頭發遮著臉,看不清楚。肩頭水藍色的衣服反著光,很醒目——潘昀昀。
宋橋發現車的安全氣囊沒有打開——剛才的幾次碰撞角度都很刁鉆,安全氣囊沒有感應到。
MINI破損嚴重的是與山體擦撞的右側,駕駛座這邊還都算完好——她很走運。
宋橋直奔駕駛座。車門扭曲,他拽,沒拽開。宋橋屈臂,肘關節對著車門玻璃一擊即停。玻璃已經被震碎,他用力又有限,玻璃碴應聲掉落,沒濺在潘昀昀身上。
他伸手探進車窗,從里面扳動門把手,門還是沒拉開——車門被擠壓變形得厲害、卡死了。
潘昀昀一動不動,宋橋叫她幾聲,也沒反應。
宋橋抬頭找老鄭。老鄭看出了這邊的狀況,從車上拿下個沖鋒槍模樣的破拆機器。
“鄭哥,我來。”保鏢跟老鄭說。宋大老板親自上陣救人,他只好跟老鄭提醒——這種事,還有我們呢。
老鄭看看宋橋的方向,說:“還是我來吧。”
他拎著機器向MINI跑過去。
保鏢嘆氣,自身價值沒被充分發揮,才能體會到古人云的“不得志”。他和其他人保護現場,這種事他們也很專業,無須組織分工,大家各司其事,像配合過無數遍:
在來車方向的百米開外放三角警示牌——提醒來車前方有事故,降速繞行;現場全方位拍照,保留記錄;有兩輛車挪到MINI車的外側,停的位置很巧妙,把宋橋擋在過路車的視線盲區里;報警,聯系醫院,保險公司。
保鏢們護在宋橋身邊,都很警惕。
老鄭拎的是蓄電的液壓剪擴器,機器的最前端是鋼剪,咬合時能剪斷最粗的鋼筋,張開時可以撕開鐵皮。車上還備有剪切器、撐頂桿,都是蓄電、便攜式的破拆機器,輕巧好用。宋橋遭遇第一起車禍后,這些就都是隨車必備。
老鄭剛把剪擴器的前端楔進車門縫隙里,宋橋一把接過,用身體和手配合著卡穩機器,打開開關。電機聲立即擊穿黑夜,笨重的機器抖動得很不好控制,宋橋手臂上的血管青筋暴顯。
噪聲刺耳,車窗里潘昀昀動了一下,光白的手臂抓住了方向盤。
宋橋看一眼她。潘昀昀的臉也向這邊轉了下,鋪散的亂發下閃過一點光,像是睜開了眼睛。
宋橋手下有輕微的異樣,只有經常使用機械的人才能捕捉到這種不易察覺的響動,破拆器應該是沖破了一道障礙。他關了機器,遞給老鄭,拉車門,門開了。夜光終于照進車廂。
車內的空間被擠壓,潘昀昀困在方向盤和座椅中間。她還在努力地抬頭,像剛出生直不起脖子的羊羔。
宋橋竟是松了口氣——他最擔心車子的旋轉會甩斷潘昀昀的脖子,現在看來問題不大。
他伸手撥開潘昀昀臉上的頭發,觸手濕黏,應該是血。宋橋的手扶住潘昀昀的下巴,似捏似托,小心翼翼地幫她抬起頭,掌心里仰起一張慘白的小臉,兩道暗黑色的血印從額角流過半張臉,沿著脖頸蜿蜒進領口。
“潘昀昀!”宋橋低喊。
旁邊的老鄭聽他的聲音異樣,不禁看過來。宋橋的臉背著光,看著很兇狠。
潘昀昀的意識在恢復,眼開一線,夢游似的,“我……還……活著……?”
活著,是好事。宋橋點點頭,他把她扶著倒向自己的懷里,抱她出來,“我帶你走。”
老鄭隨身帶著刀,已經割斷了潘昀昀身上的安全帶。
潘昀昀人是蒙的,雙手下意識地圈住宋橋的脖子。
宋橋向外抱人,老鄭幫忙挪動,一切都很順利。宋橋觀察著她的動作幅度,判斷她傷得不重。但最后遇到了麻煩——潘昀昀的右腳拽不出來,她憑感覺扭動腿、腳,還是抽不出來。
潘昀昀求助,“好像是鞋被卡住了。”
宋橋的姿勢像拔蘿卜,潘昀昀是那根胡蘿卜,最后的須根被扯住了。為了抱著的蘿卜不掉地,宋橋屈腿彎腰姿勢艱難;為了保證拔出的蘿卜不折了腳,他不能亂用力,要保持穩定。
這兩人身邊再沒縫隙了,老鄭只好跳上車頭,趴在引擎蓋上,用手電照潘昀昀的腳底下。障礙物太多,看不清情況。老鄭扯起潘昀昀的長裙擺往外扔。手電光下陡然亮出一條女人的光潔白腿,大腿、小腿被座椅別成奇怪的角度。
潘昀昀被那條閃亮登場的白腿驚了一下,慌忙扭頭閉眼,恰躲進了宋橋的胸膛里。
宋橋的胸口震動了一下,像是笑了。他騰出手指,拈起她胸口的衣服,悄悄地替她整理好——潘昀昀胸口的衣服被撕開了一條長口子,是剛才急剎車時被安全帶勒裂的,胸口柔軟姣好的隆起就看得很清晰,夜里看著也夠驚心的。
“穿高跟鞋開車,違章啊,小姐。”老鄭倒栽著頭,恨鐵不成鋼地說。
潘昀昀的鞋跟卡在剎車踏板下,是急剎車時猛踩踏板踩脫了。有人幫老鄭,把破拆器塞進車里,對擠壓住潘昀昀腿的位置進行擴張。
噪聲再起,潘昀昀看宋橋。她剛才就是在這種噪聲里清醒的,感覺到有人在拆她的車。她就在那人的陰影里,是個強壯的男人。待車門被打開,夜光照亮宋橋的臉,潘昀昀險些掉眼淚。
宋橋半蹲抱人非常艱難,再增加潘昀昀這樣的注視,簡直是破壞平衡。他的肩向脖子湊了一下,把潘昀昀的臉壓進了他的頸窩里——眼不見,心不煩。
潘昀昀一歪頭,看到了自己的車,抑制不住地一陣寒戰——MINI慘不忍睹,她就是從這樣的車里活著出來的?
“沒事了。”宋橋說,他臉色鐵青。
這句話也沒什么用,在破拆機的噪聲里,潘昀昀根本聽不清。
老鄭用機器撐開些空間,手能伸進去了,就用刀割斷了潘昀昀的涼鞋綁帶,解救了她的腳。
宋橋抱起人,迅速上了自己的車。
交警和救護車都還沒到,現場留下一輛車、兩個人處理事情,另兩輛車直奔市區。
潘昀昀蜷縮在后排,宋橋坐在她腿邊的位置。也沒什么事可做,他就看著她。
衣服有血污、幾處剮爛,挺狼狽,裙子的顏色很漂亮,在夜里光澤柔和。料子的垂感也很好,盡管皺巴巴的,還是能露出年輕女人的性感。她的手臂、頸子、臉上是碎玻璃的劃傷,丟了一只鞋子,雙手團在胸口,攥著胸口撕裂的衣料。
宋橋從車上找了件自己的襯衫,蓋在潘昀昀身上。潘昀昀睡得不安穩,應該還在夢里撞著車。
宋橋輕輕拍拍她的腳,潘昀昀的腿向他蹭過來,本能地尋找倚靠。
宋橋的手機震動,是韓映。韓映幾乎是喊的,“怎么了?車禍?你怎么樣?”
“你怎么知道的?”宋橋問。
“網上都轉瘋了——快速路隧道口車禍,現場的視頻、照片里都是你的車!你怎么樣?”
“不是我們。”宋橋說。
韓映在那邊謝天謝地謝菩薩。待韓映謝完了,宋橋說:“肇事車跑了。”
韓映不在意——快速路上幾乎每天都有車禍,肇事車逃逸不稀奇。
副駕駛座位的老鄭感覺到宋橋的不尋常,他回身,目光相撞,宋橋在等他回頭看過來。如果說韓映是宋橋的左膀右臂,老鄭就是宋橋的第六感。
宋橋的眼睛亮得像刀子,那眼仁兒里的光到底是森白還是漆黑,老鄭一時半刻分辨不清楚。
宋橋說得又穩又冷:“是貨車、超載、沒有車牌、沒有反光條、黑夜、超車后有墜物、肇事后快速離開現場。”
老鄭一陣寒意,他的魂兒像是站起來了——老宋董事長的車禍就是這樣,一模一樣。
車在夜路上是一支暗箭,快、穩、無聲。路燈走馬燈似的掃過車里,宋橋的臉忽明忽暗,凹陷處如同鬼魅。
韓映也說不出話來。老宋董事長出事時他們都不在場,都是事后看的視頻。
宋橋掛斷電話,看潘昀昀,她像是睡了。出事之后她就異常安靜,是大禍之后的麻木狀態。
她能撿回一條命,真是天照應:車速慢,她是司機系著安全帶,車身右側恰好是山體,撞上后的擦行過程也是減速方式,而且她獲救很及時。
如果換成另一種情境:車速快,坐在后排沒有系安全帶,出事路段開闊,車被撞后翻滾跌出,再加上后面的車連續撞上來形成二次車禍,現場堵車幾公里,受傷的人無法及時送醫……這就是他的父親、老宋董事長的車禍現場了。
那場車禍的結果是他的父親頸椎骨折,立刻斃命。
宋橋坐在黑暗里,全身冷徹。父親的車禍沒有立案,所有跡象都表明那是一場意外車禍。而且父親的身邊一直很太平,他趕時間時甚至可以乘地鐵、公交,從沒有像宋橋這樣一直被災星籠罩。
但今晚,宋橋起了疑心。
潘昀昀今晚的事,也是“意外”?
宋橋覺得,謀著要他命的人腦子一定是直線的,一根筋到底,不僅對他不離不棄,而且始終癡迷制造車禍意外。
宋橋很能理解這種理念。買兇殺人成功率相對高些,但不留一絲痕跡地脫身比殺人更挑戰智商:宋辰集團董事長被謀殺是何等效應?會被立案,會成立專案組,兇手暴露的概率很大;萬一殺手反過來敲詐買兇人,就得不償失了。
還是交通事故好,這城里幾百萬輛車,每天、每年有多少起車禍?傷亡多少人?憑什么宋家的人就不能出車禍?憑什么宋家人出了車禍就是“謀殺”?
這種手段和宋橋少年時被綁架相比,完全是兩個路數。
所以,宋橋總結出,要他命的人最少有兩撥:癡迷于車禍的這一撥態度不夠堅定、技術比較業余、更多的是恐嚇;而綁架的那一撥人出手狠辣,是會撕票的悍匪。
宋橋清晰記得那間暗牢的腐臭味。他被鋼筋棍子打斷肋骨,眼里血色混沌,又被骯臟的人扯了脖子拎起,“錢!老子要錢!你到底是不是宋家的兒子,為什么換不來錢……”
周旋多年,獵物已經能分辨出不同獵手的習慣和嗜好了。
黑暗里,宋橋嘲諷地笑了。
如今他掌握大權,那些陰溝里的鬼祟們又在蠢蠢欲動,被牽連的無辜的人也越來越多。
其實宋橋一直很好奇——他活著礙著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