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神翼族和神羽族之間早已再無屏障,想來也不會再有戰爭。
但畢竟針鋒相對那么久,突然進入和平時代,難免也會有口角。
蘇星光坐在王殿窗口,手中提著一盞銀色的酒壺,自斟自飲。
她斜眼瞥了眼暗下的光云,微弱的光灑落在窗外的玫瑰花海中,蘇星光忽而一嘆。
仔細算來,阿晚和那小子私奔,都已經一年了。
商喻明也正式被任命為先知長老,現在,也只有這個長老,會喊自己姐姐了。
……可是,為什么會突然想起他呢?
酒喝多了?
蘇星光輕笑一聲,動作利落地翻下了窗臺,酒盞跌落在地,酒香和窗口飄來的花香混雜在一起,散在殿中。
然而,殿中早已空無一人。
蘇星光瞬時到了自己寢殿,取走了床頭的桃木劍,結印去到了人間。
目的地不偏不倚,在吸血鬼總部。
她站立在一座陰森高大的碉堡前,眼眸微瞇,足尖一點,直接飛向了主堡窗口,用桃木劍劈開了玻璃窗。
此時,人間正值黑夜。
玻璃碎裂在皎皎月光之中,蘇星光飛身越入這房間。
她本也就沒有沒有想著要遮掩什么,動靜很大。
一個男人自黑暗中緩步走入了月光之中,正是憶斯。
不,應該說是血族現任族長。
司憶·阿提斯……
蘇星光輕哼一聲,道:“好久不見。”
憶斯并不跟她打招呼,只是深凝著女孩的樣子,她背后是皎皎銀月,手上的桃木劍,還是當年那一把。
好一會,他才開口:
“我等你挺久了。”
“等我?”
蘇星光挑眉,倒有些意外,“不怕我取你命?”
“你想我哥了。”
憶斯篤定道,頓了一會,才說:“我也是。”
“……所以?”
“我可以感受到,你手上的劍,還留存有哥的味道。我想,你可以試著在上面看到他的一生。他的執念……”
蘇星光默了片刻,摸了摸劍刃,“你如何得知?”
“我問過小西和小艾,哥很愛你。既是甘愿為你去死了,我猜,執念也會很深吧。”
“……”
“小乖,甚至我也可以看出來,星光,總不至于,感覺不到?”
劍上面,有他的氣息。
蘇星光當然知道。
可是她害怕,一旦給了他機會,解釋完所有誤會,他會徹底消失?
她不自覺將這件事擱置于一旁,“我只有一事想不明白。”
憶斯倒有些疑惑,“竟還有事還可以困擾住你?”
“你如何會知曉上云界之事?”
當時司穆手里,那份有關上云界的文件,想來是憶斯寄去的。
他再趁機給蘇星光打一個電話,引起她的疑心,從而便可以激起這份矛盾。
可這份文件從何而來,蘇星光始終想不明白。
“你竟不知道?”
憶斯訝異,“我一直以為,你知道那是你們族里的胥落給我的。”
“……胥落?”
蘇星光眸光微涼,“為什么。”
“他希望你歸去上云界,自然會有法子。”
“……呵。”
蘇星光想明白了,冷笑一聲。
盡管知道這是因為胥落,她也不能多做什么。
胥落是賦達,于族民有功,她沒有權利隨意處置。
“有酒么?”
憶斯一愣,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討酒,反應過來,便點頭,“自是有。”
他回身入黑暗中取了一個棕色的橢圓形酒壺,遞給蘇星光,說:
“這是我哥生前釀的。最后一壺,你可珍惜好。”
一聽這是司穆釀的,她還怔了一怔,接過酒壺后,竟破天荒對憶斯道:
“多謝。”
憶斯一怔,看著她握緊酒壺,慢慢的護進懷里,飛身離開。
“……對不起。”
他想了很久,其實事情從一開始并非如此。
他與司穆也曾兄弟情深,共患難,最初的手足之誼,亦是整個血族無人能比。
只是……
當這份情誼開始摻雜了權利這樣的利益爭奪,那般的情誼,又算得了什么?
若要徹底斬斷隱患,只有在那時殺了自己,但司穆沒有。
或許,只因為一念之差,司穆留了自己一命,也留給了自己無法止息的恨意。
安排好了一切,卻是一步步,親手將自己困在了必死的棋局之中。
司憶原本不該會贏的,只是因為他掌握了蘇星光這個籌碼而已。
所以司穆甘愿繳械投降,為他鋪路。
他的兄長……就是這樣,令人厭惡。
可司憶卻也總忍不住回想起那種種細節,又覺得自己如今的權位不過是他的一份施舍。
還要承擔莫須有的愧疚……
司憶攥緊了手心里的一條手鏈,簡樸的黑色繩索纏繞,吊著半個心形銀墜子,吊墜上刻著兩個鮮明的字母:
XG.
是那時候,蘇星光和司穆一起買的。
他沒有交給蘇星光。
這是他留下,關于司穆的最后念想了。
哥哥,終歸是你贏了啊。
……
蘇星光來到了枯木林,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這里跟之前還是一樣。
只是今夜的月色甚美。
她坐在一棵枯木上,將酒壺放在一邊,撫了撫劍刃,夜風吹過,她說:
“我回來了。”
她閉上眼,感受著指尖的上傳來的溫熱氣息。
就像一腳跌入夢境,她眼前的場景一變。
她看見了眼前有一個顫抖的少年,獨自蜷縮在墻角鏟雪。
那年,司穆的父親去世,母親也瀕死。
血族政權動蕩,司穆因此流落在外,十四歲的他化身小乞丐,在北方城茍延殘喘。
北方城,顧名思義。
那里冬天飄雪,地面上積攢了厚厚一層積雪。
司穆自己冷的發抖,卻將鏟了雪的那塊地給了一只狗狗。
他在饑寒交迫之中,看見天邊亮起了魚肚白的光。
又是一個明天。
他想要吸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傷害無辜。
他以為,他會在這個地方等待死亡。
直到,他看見了一個女孩,一身白紗裙,手里捧著一杯咖啡,逆那道陽光站在自己面前,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把那杯溫熱塞進了司穆手里,說:
“我不明白你們人類為何會喜歡這種東西,味道如此怪異……你有興趣么?給你吧。”
“謝謝……”
她好生美麗,善良。
“你叫什么?”
“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喊我乞丐……”
“呵……你可真有趣。小乞丐?”
“……哦,女神喜歡叫便這么叫吧。”
這是蘇星光。
直至此刻,蘇星光心神一蕩,猛然記起來。
為什么,沒有早一點想到……當時在人間游歷的時候,便是他,一直是他,還有她手上這枚翡翠指環。
小乞丐……
女孩當時在人間有一套房,送給了司穆住,因為她自己也不常住,不過她會收房租。
就是她每次回來,司穆都得給她推薦一樣人間小玩意,她有用。
司穆應下,戲稱她是金主大人。
蘇星光倒是顯得無所謂。
她不是很清楚這話的意思。
有一天,月圓夜,蘇星光看到他忽然全身發冷,帶他到火爐邊取暖,他眼眸都變得暗紅。
蘇星光一怔,聲音都冷了下去:“你是誰?”
司穆溫柔笑著,勉強說了五個字:
“吸血鬼頭頭。”
蘇星光嗔了他一聲,他好像在極力克制自己,問:“我可以幫你?”
司穆點頭又搖頭,滿頭冷汗,“金主大人這么尊貴,如何愿意與我結下血契?”
“你怎知我不愿?”
“這雖于您無所影響,然而,我卻是你們所不恥的……”
“怕什么?你可以好轉,便是最重要的。”
女孩的神色太過認真,撩動了少年心中某根弦。
從此,再忘不掉。
后來,蘇星光才知道,血契就是讓他可以以常人狀態生活的契約,只要人和吸血鬼雙方自愿。
這以后,司穆對待蘇星光的態度越發溫柔。
只是,她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后一次見面,司穆送了蘇星光一串冰糖葫蘆。
兩人逛過北方城很多地方,蘇星光終于說:“以后我可能,不會再來了。”
司穆一怔。
飄雪降落,一時,涼入心扉。
“無事,我也會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還不存于世。”
蘇星光靜靜盯著他,最終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翡翠指環,淡道:
“給你。我聽聞人間會有這樣一個紀念。”
“……金主大人,若我說,此番我離開,便真離了,你會,在乎嗎?”
蘇星光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當時的夕陽很暖,照進女孩碧色的眼眸。
她直視司穆墨色的眸,眸中不知是什么情緒,只是認真地答復:
“會。”
……
司穆回到房屋,原本日復一日等待著蘇星光的日子忽然空了下來。
如今陪著他的,也只有那只他鏟雪溫暖的狗狗了。
他很孤獨。
不過,后來也去到了北方城一座學院上學。
彼時,血族新任領導上位,就是憶斯的母親,憶斯的母親害死了司穆的母親,還坐上了他父親曾經的位置。
試問他怎可能不報仇。
憶斯的母親下令全力追殺司穆,趕盡殺絕,形勢危急。
司穆得知了這個消息,想著自己這具與人類相類似的軀體應當可以為他掩飾片刻,只是時日不多。
司穆沒有離開學院。
因為這里面有血族舊黨,愿意擁護自己的父親那批勢力,因為看不慣憶斯的母親來到了這里。
說不定,自己能有機會。
他在學院守株待兔了一個星期,有一次,因同學暴力打鬧,進了辦公室,他的一位兄弟讓他稍安勿躁,承擔下了他的責任。
他還是覺得不妥,此時一位金發女老師從里面走出,看到了司穆,拍了下他的肩。
司穆一怔,女老師問他在這里做什么,為什么不進去?
司穆抿唇搖頭,離開。
女老師是舊黨勢力,來這里教化學,感受得到他身上的異樣,輕輕一笑,打聽他在哪個班。
那一節課堂,新老師讓人轟動,因為聽說是個美女。
女老師試探著在課上做了一個實驗,有關血的實驗,請上司穆幫手,騙說是草莓汁,可以喝的。
司穆的兄弟覺得那是化學藥品不能喝,但這是兩三個,大部分同學是覺得司穆矯情,應該喝一喝吧,老師都說沒問題了。
司穆便抿了一口,他一下子辨認出來這是什么,眼眸逐漸染上紅色,他看了一眼女老師,她在微笑,低聲說:“找您好辛苦呢,未來的王。”
“……”
司穆自此,離開了北方城。
只是,后來也總會回來看一眼。
這座城,后來能再想起回來看一看的,也只有他了。
他回到血族中,伺機奪取政權。
雖說曾與憶斯是好兄弟,可血仇在前不能不報。
司穆在憶斯面前了結了他母親的性命,面色冷漠,絲毫不顧念當初的手足之情。
可王位爭奪,哪里又有那么多情分?
……
蘇星光驚醒,幽幽盯著手里的桃木劍,上面流轉著一縷血色的煙霧,轉眼間消散于涼風之中。
這是她所不知道的,關于他……
她看著手指上的翡翠指環,碧眸染上了幾分感傷,呵笑一聲。
原來,如此。
這就是你要說的嗎?
司穆·阿提斯……
分明有名字,卻非要當一個小乞丐。
若是早說的話,她怎么會認不出……
她一時失意,眸光怔然,落到身旁的酒壺上,揭開蓋子,猶豫了一會,斜臥在枯木枝上,飲下一口。
有些辣,還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梅花的冷香。
是他釀的……
果真不錯。
她望著天邊無盡的月色,燦燦銀輝灑落到這凡塵,怎么看都冷。
她一時失神,好似自言自語的低喃:
“若我能有辦法救你,該有多好……
阿晚,已有了她的歸宿,我好高興……
可與你說了,又好生難受……
他們都說我這樣一位神翼王,只要我愿意,誰都可以救……
但他們哪知道,我也有賠上性命也無法救贖的人……那是活在我心尖上的人。”
蘇星光撫著桃木劍,滿心皆傷,腕上的銀墜在月光下閃著刺目的光色。
“這樣至高無上的力量,神翼王,近乎永生,多少人盼望永生,我卻很膩了。”
蘇星光喝著酒,又斜望眼放在身邊的桃木劍,輕聲一笑,滿片枯木林似乎飄起了花香,如同梅花那樣冷傲。
想起那夜星河共舞,她笑意散漫,晃著手里的酒壺,望著天邊明月,悵然道:
“我怎么,這么想你呢……”
月光溫柔,寸寸銀輝灑落在全片干枯的枝丫,映在女孩清冷的臉上,以及她漸漸不再搖晃的酒壺。
清風徐來,恍惚間,似乎有一個人輕柔地揉了揉蘇星光的發頂,手掌那冰冷的溫度,如終年不化的寒冰。
目光觸及女孩的睡顏,凌厲的眉眼慢慢柔和。
蘇星光皺了皺眉,手指一松,酒壺碎裂,她被驚醒,輕磕開眼,忽地占據眼中的人影,有點恍惚。
然則,身體卻比思緒更快地翻下枯木,想要撲進他懷里,卻在這一剎透過他的身體,摔倒在地,撲空了。
她傻住了,摸了摸腦門上的傷,跌跌撞撞站起身,瞧著眼前的身影,復而一笑。
“我是真醉了……小乞丐,難得你來見我。”
月色如霧,天邊閃著零星的點點星芒,月光在兩人身邊流轉,如同幻夢一樣不真實。
司穆清淡微笑,眸光中像是揉碎了月色的柔光,安靜的凝視著女孩。
“蘇小姐……不是討厭我?”
蘇星光語氣中有委屈,嗔責:“……不是很明顯嗎?”
司穆輕聲一笑,笑容中有寵溺的無奈。
“想來你是怪我的。”
“自然。為什么……要用死亡教會我愛?”
司穆深深地盯著她,“因為,是你啊。”
蘇星光碧眸浸潤了濕意,與他四目相對,不自覺伸出手去。
明明知道,根本碰不到,但她就是想要,再死心那么一次?
又希冀著,可以有一輩子的時間,無數次的死心機會。
司穆目光微低,嘴角微扯,明明想笑,卻在觸及她左手無名指上的翡翠指環后,弧度悄然收斂,眸光都顫了一下。
“我原以為,它丟了……原來早已物歸原主。”
蘇星光的手再一次穿過了他的掌心,心臟微微一沉,抿抿唇回道:
“你將它做寶貝那般藏著,怎可能丟?”
“也是。”
“我很想你。”
司穆聽著她忽地剖述心意,眼眶似乎染了幾分赤色,“蘇小姐……”
“很想很想。”
“……”
“我翻閱過很多書籍,嘗試著去過很多地方,都沒有救你的辦法。”
“……”
“我期盼著你的來世,現在的你又像在對我說不可能。我怕是最后一面,以后只能在漫長的歲月里,對你無止境的思念。我害怕這樣。”
蘇星光定定的看眼前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要把心里的那份脆弱說出來。
告訴他。
也只有他。
“司穆·阿提斯。我后悔了……”
過往種種,都是她該珍惜的。偏偏要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
錯的離譜。
司穆的手穿過她鬢角的發,嘴角的弧度酸澀,他想擦去她眼角的淚光,可惜做不到了。
“星光。”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叫過她的名字了……
“只要你還記得我。”
林間蕭瑟的風從月光的方向涌來,男人最終慢慢挽起一抹溫軟的笑意,嘆息道:
“我會永遠在你心中陪著你。”
晚風帶走了他的聲音,可他所言一字一句,都清晰無比。
蘇星光隱約又記起了明暮晚離開前對她那句問:
【為什么……姐姐不試著去找一回你喜歡的那個人?也許,十八年后,你們可以再遇呢?】
十八年后……不過是自我慰藉的念想罷了。
至于為什么?
為什么嗎……
蘇星光眼眸微醺,抬眼望向天邊皎皎滿月,虛弱的聲音被風吹散:
“因為我……從不相信來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