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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秋水

1 獨闖龍潭

齊鳳樓內一片狼藉,那些被阿木打倒在地、失去反抗能力的斧頭幫眾蘇醒后,相互幫襯著,哼哼唧唧地離開,大多數的脖子沒直起來,依舊歪向右邊。林鳳本來有些糟心,看到他們此等滑稽模樣,噗嗤樂了。

林寶和劉鷂子暗自稱奇,阿木出手太快,瞬間放倒十幾號人,他們竟是沒看清他使的什么拳招。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阿木是他們平生見過的武功最厲害的人,甚至超過了楊兆鷹。阿明和面案等人也湊過來,你一嘴,我一舌地夸贊阿木,誰能想到一個廚師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他們說著說著,不免產生幻想,好像自己在廚房忙活中多少也練出一兩手來。

唯有林掌柜哀號不止,桌子和杯盤被砸個稀巴爛不說,連帶著七八桌的飯菜也賠上了。他家底薄,哪禁得起這般折騰?說著說著,就怨到阿木身上去了,要不是他招惹了斧頭幫,齊鳳樓哪能攤上這樣的禍事?

林鳳正惦記著阿木的去留,聽林貴嘀咕個沒完,更覺得心煩,忍不住道:“爹,您那張老嘴就不能先閉上?光埋怨阿木,你忘了這兩年他替齊鳳樓賺多少錢了?”

“我付他工錢了!”林貴一翻眼白道,“我早看出來了,他就是個禍害,指不定以前犯過什么大案,才偷偷躲在齊鳳樓里當廚子。這倒好,現在露了馬腳,讓斧頭幫給盯上了,你說咱們齊鳳樓日后還有清閑嗎?他走了最好,真要回來,我也要他馬上卷鋪蓋滾蛋!”

林鳳一聽急了,還沒等她開口,林寶就吆喝起來,“不能讓阿木走,這樣的高人你請都請不到,還往外趕?”

林鳳漲紅了臉,“爹,你要是趕阿木出門,我就敢跟他走,你信不信?”

“哎喲,我怎么養了你們這兩塊活寶?”林掌柜痛心疾首,掄起拳頭噗噗地捶打著胸膛。劉鷂子看到他們父女對壘,哈哈笑起來。阿明幾個也忍俊不禁,小聲嘀咕著。

正在這時,林鳳突然叫道:“阿木!”

大家轉頭一瞧,果然阿木出現在門口,如今他在眾人的眼中,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大廚了,身上充滿著神秘感,因而個頭像高出了一截,面相也威嚴。阿明幾個一時間竟不知該怎么跟他打招呼。

林鳳一激動,眼睛里居然冒出了淚花,“你回來真是太……太好了!”

林寶上前幾步,打量阿木,“大俠,敢問高姓大名?”

劉鷂子也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對方:“阿木師傅,你那手打歪人脖子的功夫太神奇了,到底是怎么練的?”

阿木卻無意回答這些,徑直走到林掌柜跟前,“東家,給您添麻煩了。”

林掌柜本來一肚子牢騷,瞧著兒子閨女不住地使眼色,只好悻悻地說,“我還以為,你跑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林鳳忍不住又問,“阿木,剛才你去哪兒了?”

“去接木熙了!”

“那小木頭呢?”

阿木臉上閃過一絲痛苦,“被人綁走了!”

眾人吃了一驚。林寶問:“是斧頭幫干的嗎?”

“不,”阿木搖搖頭,“斧頭幫還沒那能耐,他們身后另外有人。”說著,從懷里掏出那張蓋著秋水印章的紙。

林寶和劉鷂子看后,一頭霧水,“這個秋水是誰?”

“一個老對頭了!”

林寶等頓時明白了,這“秋水”鐵定是個極難纏的主兒,不然以阿木的武功,哪里用躲在這里當廚師?林鳳這時想到的卻是小木頭的娘,她當年離阿木而去,會不會也跟這秋水有關呢?

“阿木,我還不知道你真名呢?”林鳳用幽怨的眼神瞧著他。

阿木沉吟了下,微微一笑,“你們還是叫我阿木吧!”他似乎不愿意當眾透露身世,轉身又朝著林掌柜鞠躬,“東家,這兩年多謝你收留我們爺兒倆。”

他這般有禮數,林貴也不好繼續擺臉子,“談不上,你不是這里當大廚嗎!”

“那我……先告辭了。”

林鳳叫起來,“你要哪兒去?”

“我要去斧頭幫走一趟。”阿木眼中精光一閃,“木熙雖不是他們綁的,但脫不了干系,總能找出點線索來!”

“我跟你去!”林寶忙道。劉鷂子豈肯落后,一拍胸脯,“也算我一個!”

“等等!”林掌柜急了,他林家只有這一根獨苗,如何肯讓林寶去那種地方犯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叫他絕了后?

林鳳道:“爹,你就讓他們去吧,多一個人,就多一分照應!”

“死丫頭,你懂什么!”林掌柜氣急敗壞地說。

阿木鄭重地朝林寶和劉鷂子抱拳,“多謝兩位好意,那斧頭幫雖然不是什么龍潭虎穴,卻也有些兇險,我一個人倒還從容,人多了反而不便。再說,我不過是去探探風。”這意思很明白,以阿木的武功闖進去,全身而退不成問題,但如果林劉二人跟著,反倒是個拖累。

“那好,我們便送木兄一程!”

阿木卻回頭看向門外,果然又有人來了,竟是武蕾,白衣黑裙,圓口布鞋,像個清純女學生。她瞧見齊鳳樓里亂糟糟的,吃驚不少,忙問林寶,“出什么事了?”

林寶見她來到,自然欣喜,“斧頭幫的人來搗亂,被趕跑了!”

林掌柜早就把武蕾當成未來的兒媳,連連招手,“阿蕾,你過來這邊坐,別跟他們瞎摻和!”

武蕾好奇地打量著阿木,覺得他跟平時大不一樣,打他身邊過時,好好地瞅了幾眼。阿木便又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不像雪花膏那樣香得刺鼻,倒有些像茉莉花瓣的馨香。心下不免發出聲嘆息,自己的那個她,也愛用這種香膏。

他知道,越早趕去斧頭幫越好,便不敢再逗留。林鳳送阿木三個出門,總是有些放心不下,走到街上,忍不住拽住了阿木的衣襟,“喂,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你一定要回來!”林鳳咬著嘴唇,眼圈紅了,“你要是不回來,我,我也不活了……”

阿木嘆了口氣,“怎么能說出這么吉利的話來,東家就你這么一個閨女,還盼著你嫁個好人家呢!”

林鳳來氣了,甩開他的手,尖叫起來,“阿木,你就是塊臭木頭!”轉身跑進門去。

林寶在旁看著,不禁搖頭,老姐哪兒都好,只是脾氣差些。他這時倒是愿意她能跟阿木結成姻緣,不過從阿木言語態度看,人家并沒那意思。此人既然不是“窩囊廢”,所謂的妻子被人拐跑一事只能是胡傳,他武功這么好,怕也沒幾個人敢打他老婆的主意吧?這里面肯定有隱情。

阿木行動快速,第一站就趕去位于愛多亞路的斧頭幫總壇。這兩年他雖然隱身于齊鳳樓,可對周圍的環境并不缺少了解。尤其是當斧頭幫的人威脅他后,對于這個幫派的底細更是留了意。有天深夜,他還特意來到這里仔細勘察了一番。

但今天趕來這里時,卻撲了個空,總壇里面沒幾個人。他制伏一個,查問幫主謝老六的下落,才知道他人在大浦東酒樓。那些人奉命前去搗亂的,事后也趕去那邊會合。

大浦東位于二馬路上,跟赫赫有名的太和園臨近,三層樓圍成一個四方的天井,場面大,顯得氣派,單單在外面攬客迎賓的小伙計就雇了六個。

阿木此時早換了身青布大褂,被迎進門后,自稱是謝幫主請來赴宴的,并隨即做了個手勢,曲了食指,其余指頭直伸,貼在胸前。這些,還是當年他跟漕幫的頭領翁杰學的,現在派上了用場。那伙計見來客是道上的兄弟,輩分很高,趕忙恭敬地引他上了三樓。

靠東角有一個大房間,門口有兩名幫中弟子看守,見阿木來到,臉上露出警惕,他倆并沒有參與今天去齊鳳樓的行動,并不認識他,但伙計能帶他來這里,想必有些身份,便詢問:“先生是哪路神仙?”

阿木既已尋到這里,便不再隱瞞身份,說:“你去跟謝老六說,齊鳳樓的阿木來了!”雖然隔著道門,依然能聽到里面的雜亂聲,有呻吟的,有咒罵的,有呵斥的。

把門的人聽后臉色大變,他們強作鎮定,“你等著!”慌忙進去稟報。很快,里面就炸開了鍋,十幾個幫眾舉著明晃晃的斧頭沖出來,想將他攔在門外。

但阿木大步走來時,他們震懾于他的鎮定和威嚴,居然沒一個敢搶先下手,而是往后退去。畢竟中午那些前去齊鳳樓搗亂的弟兄都歪著脖子,至今還躺在那里慘叫不停。

阿木進到這個大通間后,一眼就看到地上躺著的傷者,他們橫七豎八地趴在那里,脖子依舊歪向右邊,個個疼得抽搐哆嗦。

他目光從傷者身上滑過,落到正中太師椅里的那個人臉上,黑色馬褂,黑色老布鞋,黑色禮帽,嘴里叼著一根琥珀煙嘴。沒錯,這人正是謝老六,鷹鉤鼻子上面長著一對金魚眼,兩眉之間插著一道沖天紋。

這是個狠角色,阿木進來后,他還是沒動,臉皮像木板一樣又硬又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木。嘴巴里的煙卷裊裊地飄起一股細細的煙柱兒。

阿木沖著謝老六一抱拳,“謝幫主,在下阿木!”

謝老六還是沒言語,只是冷冷地瞅著,臉上幾絲橫肉微微抽動。那些躺著的傷者都怨毒地瞪著阿木,恨不得將他吞吃了,他們雖然竭力強忍著,但還是禁不住哼哼。

阿木挽起了袖子,說聲借光借光,要過去給那些人治傷,但圍住的幫眾不讓路。他們看向謝老六,見他點了頭,方才讓開一條路。

阿木出手利落,每人肩后輕輕來上一掌,頃刻間便搞定了。傷者馬上停止叫喚,脖子也正過來,可以自由轉動。不一會兒,他們便都從椅子上坐起身。

阿木轉身又走回謝老六面前,沒有說話,只是抱了抱拳。謝老六表情有所松動,嘿嘿一笑,嗓門有些沙啞,“你倒是識時務!”

“我跟斧頭幫沒有過節,幫主何以勞師動眾,請給句明白話。”

“這就是你來這的目的?”

“不,我來是請幫主幫個忙的。”

“幫忙?嘿嘿,有意思!”謝老六將煙卷從嘴里拔下來,盯著阿木,好一會兒才說,“我聽說你是太極高手,耍的太極拳也自成一派。太極門里面的那些成名人物,只聽說姓楊的、姓陳的、姓吳的、姓孫的、還有姓武的。可偏偏沒聽說有姓木的。”說到這里,眼光一盛,“缺木難成楊,莫非你是楊家的人?”

阿木微微一笑,“在下卑微,提起名姓來有辱家門。幫主叫我阿木最好。”

“阿木,你信嗎,一個人武功再好,也擋不住一樣東西?”

“請幫主賜教!”

“斧頭幫的弟兄不單單只會掄斧頭,他們還會噴筒子(手槍)!”

嘩啦,幾只手槍對準了阿木,他的神情不變,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謝老六道:“想當年,八卦掌的眼鏡程厲害吧?大刀王五厲害吧?太極門的楊云鵬厲害吧?可又怎樣,庚子年京城遭變時,還不是都死在洋人的槍下?跟你說,動真格的,還是這玩意管用,一個槍就能撂倒一個!”

阿木含笑道:“我要是想跟幫主結仇,就不會白天登門了。”

謝老六聽了這話噎了一下。阿木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以他的身手,明著殺不了目標,暗地里一定會得手。眼前這個廚子當然不好惹,不然的話,秋水那邊也不會求著斧頭幫幫忙。

將香煙碾死,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謝老六才慢吞吞地說,“月前,有一個遠方的朋友上門‘調將’(請人相助),以前欠著他一份人情,需要幫他一個忙,并帶了謝禮,我便應承了下來。只是沒想到,會碰上你這么一個扎手的人物。剛才你說,今天登門是求我幫忙的,如果是指與斧頭幫之間的仇怨,我現在倒可以答復,念你出手解了弟兄們的穴,又不跋扈,這筆賬此后便一筆勾銷!”

“多謝幫主!”阿木抱拳行禮,“可我說的是另外一回事。”

“先說來聽聽!”

“您那位朋友,趁弟兄們去齊鳳樓鬧事的空兒,到浦東小學將我孩子拐了。”

謝老六一怔,“還有這等事?”

“當然,他們若想拿我那孩子,隨時可辦,卻也用不著勞動斧頭幫各位弟兄去打掩護。他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折磨我、消遣我,就像貓玩著老鼠。如今我是沒個眉目,不究根底了,要是幫主能告知那人的藏身處,讓我去救了孩子,阿木感激不盡。”

聽了這番話,謝老六不覺添了幾分惱怒,再怎么說,他在上海灘也是個有頭臉的風云人物,誰知竟被人當了槍使喚。這個武風,也真他媽的狂妄。可是,渾水蹚也蹚了,事情做也做了,總不能單憑阿木的一席話,他就縮了頭。那又顯得斧頭幫沒威了。

從實說,謝老六其時對阿木頗具好感,這練內家子的就是不同,外表不張揚,卻又不卑不亢的,能鎮得住場面。

他慢慢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方才轉身瞪著阿木,“你沒在大浦東這邊擺華容道(顯威風),總算識禮。可我那朋友勞煩大家伙時,畢竟送了財喜,也不好單為你這三言兩語,就壞了規矩。”

“在下一窮二白,還真沒有什么花葉子(鈔票)給眾位兄弟。不過倒也備了份薄禮。想來幫主定會喜歡。”

“是嗎?”

阿木早有準備,笑道:“幫主之前不是一直想挖阿木過來掌勺嗎,那就借大浦東的灶,大浦東的料,我今天好好給幫主露兩手。”

謝老六覺得讓太極門的高手屈尊當回廚子,委實賺足了面子,高興地一拍桌子,“好,這禮我們受了,倒要見識見識玩太極拳的如何做出好菜。”

2 落英繽紛

其時,早過了吃午飯的辰點,大浦東灶間也閑下來。眾位大廚、紅案、白案和打雜的伙計收拾停當,正準備離開,不想謝老六帶著一幫子人嘩啦涌進來。

總廚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正自惶恐,經理及時過來解釋,他們才知道有人要借個地方露露廚藝。當下,便有伙計捧來一套衣服和圍裙,阿木換上后,面貌頓時為之一新,十足一個掌勺的師傅,哪里還有半分武林高手的影子?

眾位大廚們從經理口里得知,此人之前在家小酒樓里掌灶,不知道今天為何驚動了謝老六親自來廚房觀看,還勞動這么多人跟隨。他們遠遠地看著,倒想瞧瞧這人如何顯露本領。

阿木先到菜架子前瞄了兩眼,雖然食材中午用去不少,但剩下的倒也齊全。他用勺子舀了些油,湊到鼻子間聞了聞,又分別取了些鹽、糖,用舌頭舔了舔。每家廚間的用料都有所差異,他必須先熟悉下它們的“質地”,才好拿捏斤兩。這便好像大將出戰前,要觀察周邊環境、辨識天色風云一樣。

這樣子溜了一圈后,阿木才轉頭問謝老六,“不知幫主喜歡什么口味?”

“咱家不挑,只要味兒好,啥都吃得!”

“那好,我便就地取材,做上一道菜。”

謝老六聽了一呆,鬧了半天,才只給做一道菜。這阿木的架子確實不少。嘴上沒說什么,眉頭卻皺起了。

阿木自然猜得到他的心思,淡淡地說:“幫主中午自然用過飯了,做再多的菜,胃口也是大減,倒不如只弄一樣精細的。要是這一菜品打動不了幫主,再多也是無用。所以說,這一道菜卻要比三道菜還難做。”

謝老六哈哈笑起來,“阿木真會吊人胃口!”

原本,總廚已經指派了一個配菜工幫阿木打下手,準備按照他的意思,挑揀出些菜蔬、干貨,該洗的洗,該浸的浸,做一番粗加工。可阿木只做一道菜,所需材料有限,無非是一根胡蘿卜,半根香蔥,一段生姜,另外又洗了幾樣時新菜蔬。那人竟是派不上用場。

一般來說,有資格的廚師都有自己專用的刀具,因為每天人不離刀,刀不離人,使的順手,才能做到人刀合一,耍出好的刀功。阿木今天空手而來,自然要借別人的器具,總廚事先已經得到指示,全力配合,所以主動上前道:“木先生,不妨用我的家伙!”

引他來到自己的案板前,刀架上一排溜掛著各式刀具,什么剔骨的、削皮的、切片的、刮毛的、刻雕的等等不一,無不鋒利雪亮。阿木謝過,只取了兩把,一用來削片,一用來雕花。

一名雜工按照阿木的要求,開始拉動風箱,讓火鼓得旺旺的,鍋里面放了一半水,蓋上蓋子,旺火煮開,然后再倒掉重新加水,連續兩邊煮鍋,務必使鍋里面不沾油腥。

趁這空兒,阿木從旁邊的碟子里捻起幾粒花生米,對謝老六道:“剛才幫主說,現在幫中弟兄不僅會使斧頭,更懂如何用噴筒子。不過,依我看來,那槍子也就是一粒花生米。”

“你這說法倒也別致,只有一樣,花生米吃著噴香,槍子卻會咬人,誰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小命就會丟掉。”謝老六這一調侃,周圍的弟兄都哈哈大笑起來。

阿木卻沒有笑,慢吞吞地說:“那也要看這花生米在誰手里。在我這里的話,它可就像噴筒子了!”話音剛落,手指就接連彈出去,啪啪啪,花生米一粒接一粒地射進墻壁中,竟然只有一個小洞,因為三粒射中了同一的地方。

眾人相顧失色。這等威力,竟是跟槍子彈差不多,并且他可以連續“發射”,還極有準頭。那些斧頭幫的人不禁暗冒冷汗,謝老六也是心跳加速。至于大浦東的那些廚子更是嚇了一跳,這才知道,眼前這個阿木廚師竟是武林高手。

這時,第一鍋水開了,雜工將它倒掉,又重新加上再煮。阿木朝眾人點點頭,先攤開一塊干凈的白紗布,將那些蔬菜放上卷起來,雙手使勁一擰,綠色的汁液就嘩嘩流進碗里,共計小半碗。之后將那些爛菜棄之不用。

跟著,阿木又拿起一只空碗,隨手抓起一枚雞蛋扔進,大家都以為它會磕破,誰知,它卻像個陀螺一樣旋轉不停。速度慢下時,阿木手腕微微一晃,它又加足了“馬力”,嗖嗖轉起來。

眾人都瞪大了眼珠子,這阿木不像是在做菜,倒像是在演戲法。當阿木輕輕將碗擱在案板上后,雞蛋依舊順著碗沿轉不停,發出嘶嘶的聲響。它轉得越來越慢,終于停下來。

阿木伸出雙手,輕輕捏起,天呢,捏起來是兩片殼,它已經從中破開口。謝老六忍不住問:“阿木,你這么費心地打個雞子,到底想做什么菜?”

“我不過是想通過轉動,讓蛋清和蛋黃分開,好取來用。”

“這蛋清包著蛋黃,不容易分開吧!”

“不會幫主,現在我就可以完整地將蛋黃剔出來。”阿木說著,果然伸進三根手指去,在眾人的驚嘆聲中,顫巍巍地將蛋黃抓起,順手丟進嘴巴,吞咽下去。之后,他用筷子飛快地攪動,那些蛋清旋轉纏繞,慢慢又變成一團,像顆明珠。

第二鍋水燒開了。雜工將它倒走后,阿木又用瓢舀了些水放進去,這次卻讓他用慢火煮開,卻還是什么料物不加,更不見一絲油腥。

水池子里養著不少活魚,石斑、草魚、青魚、鯉魚都有。阿木看中的是一條一斤半左右的草魚,做魚首先要求魚得新鮮,這條魚在水里游動得歡快,自然肉嫩味美。

總廚拿著撈網湊過身來,“木先生,你看準了哪條,我幫你撈。”阿木剛才露了那兩手,著實鎮住了他。

“不用!”阿木一探手,便把那草魚水淋淋地撈出來,動作快得驚人。他左手將魚按在案板上,右手抓起了刻刀。

總廚見他不用刮刀,為之驚詫,“這魚不用刮鱗嗎?”

“用不著!”阿木說著,刀鋒早輕輕劃過雪白的魚肚皮,那架勢便像書畫家的毛筆,一揮而就。

魚臟魚囊掏出丟掉后,阿木的刻刀再次鉆進魚腹中,他神情安詳,也不低頭,只任由兩只手在細微地運動。左手按住尚在扭動的魚身,右手一半伸進魚腹,輕輕轉動著小刀。一時間,眾人都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就連做了三十多年菜的總廚也從未見過這樣弄魚的。

但聯想到剛才阿木的舉動,知道他這么做,肯定又有驚人之舉。果然,當阿木抽出刀來,再將魚頭切下后,里面的整副魚骨頭架子,也被一并拉出來。

包括謝老六在內,所有的人都看得眼直。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庖丁解牛”功夫嗎?那牛骨頭的架子大,縫隙也大,刀鋒的進入伸轉還好控制,可相比之下,剔這小小的魚骨,還不讓肉爛,難度似乎更大些。

阿木的刀又貼住皮層,輕輕地蠕動,這回不是剔骨,而是剝皮了。謝老六不覺走近了前,可以看到刀鋒在薄薄的魚皮里面滑動,便像人在水面輕輕吹了口氣,那層皮也徐徐泛開了。隨著阿木手起,整張魚皮被揭起來,上面還掛著層層魚鱗。

真是神乎其技!總廚心中暗嘆著。

再看阿木,已將魚肉放入清水中沖洗,然后再放在案板上。這次用的是削片的刀。他依舊是左手輕輕按著魚肉,右手翻持刀鋒輕輕抹來,看上去像是左手掌微微在刀刃上抹了一下。但左手再揚起時,拇指食指間卻夾起了一片薄如白紙的魚肉。

“好家伙!”謝老六忍不住贊出了聲。

接下來,阿木的速度加快,刀唰唰削下去,很快就將魚肉片好了。這還不算完,又將魚片疊合在一起,放在白色的紗布上。跟著,他又用更講究的刀功——縷切,將魚肉切成細細的絲。

生魚絲之所以不在案板上切,是怕木板的渣子跟魚肉混合,破壞了味道。但在紗布上切,又要求刀功細致而輕柔,不能割破了紗線。

直待阿木完全切完,并將淡紅色的生魚絲盛于盤中,眾人才跟著長長松了口氣。就好像這魚絲是他們跟著一起切的,有的人手心甚至冒了汗。

嫩嫩的豆腐泡在清水里,阿木伸手撈出一小塊,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沒有什么異味,手感也好,雪白如同涼玉,顫悠悠尚有彈性。

這一次,他沒有將豆腐放在案板上,而是直接納入盤中。細細端詳了會兒,猛然出刀,唰唰十幾下,雪亮的刀刃劃過豆腐,卻沒出現任何變化。

再看鍋內,水已經煮沸了。阿木舀了一些開水,嘩地澆在豆腐上,白色的湯汁溢出來。等這些湯汁潷干凈了,他才把豆腐倒進鍋內,它一入水,登時化成幾十塊,方方正正的,慢慢沉了底。

隨后,又把那小半碗菜汁倒進鍋內,那湯登時變得綠瑩瑩的,煞是好看。稍等片刻,湯水煮沸了,卻又抓起盛有生魚絲的盤子,將它盡數放進去,奇跡出現了,那些魚絲先是根根豎起,之后才慢慢浮起來。

阿木并不閑著,唰唰幾下切好了蔥絲和姜絲,然后將攪拌好的蛋清投入鍋內,頓時,綠油油的水面騰起了一層白色的“霧”。蔥絲和姜絲隨后點綴,使得湯面添了內容。

這湯便算做好了,出鍋后,盛進大碗里。阿木又拿起蘿卜,用刻刀嚓嚓弄了幾下,幾朵小小的“紅花”就活過來,漂在湯面上,便像綻放在上面的芙蕖。

別的料物甚至于鹽糖都不放了,只是最后滴上一滴麻油,輕輕在熱湯上面打了個漩渦,隨后慢慢蕩漾開了,像是夕陽下的江面,閃動著點點波光。

從頭到尾看完阿木做好這道湯,謝老六都有些不忍心品嘗了,這他媽的簡直就是藝術品。不是用來吃的,專門用來看的。但他還是小心地伸進勺去,舀些喝了,阿木在旁邊說,“入口后要慢慢咽下去,然后讓湯味翻上來,就好像喝茶一樣,講究回甘。”

謝老六照話做了,干脆閉上了眼睛,細細地品砸。眾人都盯在他臉上,等他做出評價,誰知好一會兒也不見動靜,突然,他一拍大腿,喊出聲來,“真他媽的鮮!”

他忍不住又撈了魚絲來吃,贊不絕口,再下勺,卻又撈了豆腐來吃,同樣美哉。“阿木,你這道湯做得好啊,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遭喝到。好湯,好湯!”

阿木淡淡地道,“幫主中午吃過大餐,我要是還做硬菜,肯定難入你的腸胃,唯有這清湯才能討到便宜。”

“原來是這么著,里面還挺多講究!”謝老六轉頭對總廚說,“你也來嘗嘗看,好好學著點,以后也搞出這樣的好湯來。”

總廚諾諾應著,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口湯,慢慢下咽,細細品味,并美美地閉上眼睛。阿木看到他臉上的肌肉簌簌抖動,全身都跟著顫起來,他睜開眼,激動地問:“木先生,這湯可是名為落英繽紛?”

“你知道?”阿木有些意外。

“要是沒猜錯的話,這道湯是前朝的御廚發明出來的,輕易不流傳民間。”總廚顫聲說,“我也是從師父那里聽說過有這么道湯,用料不過是豆腐絲,魚絲,蔥絲,姜絲和菜汁,只是不知道怎么個做法。今天算是真正長了見識。”

“那你知道它何以叫落英繽紛?”

“還要請教。”

“名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你自己去體會吧!”

總廚恍然大悟,那文章里面可不是有“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一句嗎,原來這湯表現的便是桃花源的那種意境。

謝老六聽說這湯的做法竟是從宮廷里流傳出來的,忍不住又嘗了幾口,大加贊賞。其他人眼睜睜瞧著,個個暗中咽唾沫。謝老六隨后一擺手,“都過來瞧瞧鮮!每人一小口,別貪多,活像他奶奶的老牛嚼牡丹。”大家方才轟然涌過去。

3 螳螂

阿木隨著謝老六和幾個幫眾走出大浦東酒樓時,已接近下午三點了。一眼,他就瞧見林寶和劉鷂子坐在對面的茶館靠窗位子,往這邊張望,顯然,他們不放心他獨自犯險,隨后跟來了。阿木朝他們輕輕點下頭,這才鉆進謝老六的小轎車。

半個時辰后,轎車開到愚園路附近,那里除了花園住宅和別墅外,便是莊稼地,荒涼的連茶館、面館都少見。

目的地是一棟三層日式小樓,外面圍著矮墻,上面爬滿了薔薇。木牌老舊,上面的字都模糊地難以辨認了。轎車卻繼續往前行駛,臨門時,謝老六用手指了指,然后也不多聲,直待又沖出去幾十米,方才停下。

“阿木,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阿木抱拳道:“多謝幫主。”

謝老六正色道:“沒那事,我沒來過這里,也沒給你說什么!”待阿木下去后,轎車便加大馬力,呼嘯而去。

這條路上行人稀少,唯有田里還有幾個農戶在低頭忙活,阿木卻并不按原路往回走,而是繞到那棟日式小樓的后面去。那里更是不見人煙,滿地的莊稼和蔬菜。

后墻也不高,他輕易就翻了進去,貼著墻壁慢慢摸到前面,院子里靜得出奇,一點響動也沒有。阿木眉頭不覺皺起來,轉到前面,見正門鎖上了,輕輕嘆了口氣,伸手一擰,銅鎖就斷了。

他知道自己來晚了一步,興許謝老六這么做,不過是送個順水人情。他飛快地查看了各個房間,果然在三樓的閣樓里看到了木熙的書包。他確實被拐到這里,可已先一步被轉移了地方。

房間有兩盆花木,一株是夜來香,一株是龜背竹。阿木在椅子上坐下來,聳起鼻子嗅了嗅,臉上慢慢展露出笑容。這就對了。對手終究留下了痕跡。

他出去時,看到林寶和劉鷂子正在附近轉悠,遠遠見到他,趕緊跑過來,“怎么樣,找到沒有?”

“晚了一步!”阿木嘴上說著,面上不動聲色。

“娘的!”劉鷂子使勁一跺腳,“這些兔崽子溜得倒快!”

“現在怎么辦,還回斧頭幫去?”林寶問,他認定是謝老六從中搞鬼,恨不得跟阿木一起前去大鬧一番。

“還是先回齊鳳樓吧!”阿木知道,他才是秋水的那些人的目標,就算他不找,他們也會找他的。

“不如,咱們去致柔拳社吧!”林寶提議說,“你和楊師父是老鄉,他也想見見你。陳微明師父在上海認識人多,鐵定能幫上忙。”

“沒錯沒錯,太極門在上海的弟子多了去,”劉鷂子附和說,“有他們助陣,那些家伙翻不了天!”

誰知,阿木卻搖搖頭,說:“該見的時候,我自然會去見他!”這讓林、劉二人不免好奇,阿木跟楊兆鷹之間以前是不是有什么過節?因而才會一個想見,一個拒絕?

這幾天,楊兆鷹和陳微明一直在忙。跟日本人比武的消息傳出去后,上海武林界的同仁紛紛登門造訪,他們也緊急約見了幾位太極門的高手,商議他日在張家花園比武的事。幾天下來,人也多顯疲憊,再加上中午都有酒場,故而回來后都要補上一小覺。

這天午后醒起時,已近四點了。陳微明使人來請,說是人要醒了,便到前廳去,有客人來訪。

楊兆鷹忙洗了把臉,去到前廳一瞧,來的人一個精干一個魁偉。那瘦削的青年眼珠子靈活,精神頭十足。另外一個卻壯得像尊鐵塔,三十來歲,坐在那里也跟陳微明站著差不多高,氣勢很壓人。

看到楊兆鷹進來,那個瘦漢子先跳起來,叫:“楊老師來了!”

陳微明便給介紹,“師父,我給你介紹,這位便是精武會三大教頭之一的……”

話還沒說完,那人就笑著接口,“在下郭正,在精武會做個教頭,教螳螂拳的,今日有幸拜會楊老師您!”又轉身指著那個中年壯漢,“這位是我……”

他的話同樣沒說完,被那人隨手一扒拉,竟然便跌出幾步外。楊兆鷹和陳微明不禁一驚,那郭正身為精武會教習,武功自然非同小可,誰知卻被這人視作無物,那一手少說也有千斤的氣力。

“楊老師,敝姓宋,咱們親近親近?”宋某笑嘻嘻地抱拳。聽口音卻是膠東那邊的味兒。

陳微明想攔擋時,楊兆鷹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讓開。這樣的事他經歷多了,處變不驚,更何況,楊家的功夫是練出來的,更是打出來的。

陳郭二人趕忙閃到一邊,再看場中二人,正是對手,個頭相等,塊頭也差不離,氣勢上也不遑多讓。“宋先生,你遠來是客,咱們點到為止!”

“好說!”宋某一探手,居然是太極中的掤勁。楊兆鷹有些意外,先前見他出手扒拉郭正那架勢,是螳螂拳的勾手,沒想到出手卻是太極拳。

眨眼間,兩人的手便接實了,身子都是一震,然后便不動彈了。接下來能有二十多秒鐘,兩人竟是一動沒動。

這情形若是落到外行眼里,會看不透,明眼人卻知道他們是運用太極拳中的“聽勁”功夫,在尋找對手的破綻。一旦尋到,對手的防御有了漏洞,攻擊便會綿綿不斷地展開。這就好似西醫用的聽診器、中醫用的把脈手段,都是要聽到身體里面去的。

陳微明和郭正能夠想象得到,兩人的內勁像電流一樣順著各自的經脈鉆進去,在每個穴位間跳躍,你進,我就退,你走,我就追。它們便好像精靈一樣在里面捉著迷藏,卻又暗含著兵法的技巧和手段。

相持了片刻,眼前一花,兩人身形交錯,瞬間換了位置。四只手還是緊緊粘在一起,不再動彈。太極功夫本來就講究以靜制動,如果沒有發現可乘之機,是絕對不妄動的。

但這樣相持越久,危險性越大,就好像火山憋到一定程度會爆發一樣。他們一旦發動,便山崩石裂,勢不可擋。陳微明和郭正不覺相視一眼,目光里隱有憂色。

突然,場中的兩人一起哈哈大笑,他們竟然出乎意料地收了架子,手挽著手,一起走去堂上,嘴里還相互夸贊著。陳郭二人見狀大喜,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敢問宋兄大名?”

“不敢,在下宋文鼎!”

陳微明恍然,原來他就是現任螳螂門的門主,怪不得郭正對他畢恭畢敬,兩人是師徒關系。楊兆鷹則大笑道:“原來是螳螂王到了。”

“見笑見笑!”宋文鼎道,“我是見了報上的消息,知道楊老師要在張家花園迎戰東洋人,故而前來見識見識。”

陳微明卻想起一事,宋文鼎之所以博得“螳螂王”的稱號,便是因為當年戰勝過東洋武士宮本一郎,之后又有傳聞,他數次跟東洋人較量,從未敗績。可是,他又是從何處學得太極拳呢?

“原來宋兄是來助拳的。”楊兆鷹笑道,“早就聽說過你贏過東洋武士,對倭國武技定有所了解,這次能來,真是我太極門的福氣。”

“說到對日本國武技的了解,我還真不是吹的,總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來。更何況,此次日方出戰的人中,還有我一個老對手。”

“哦,是誰?”

“便是那九鬼賀!”

“是他?”楊兆鷹聽了,一拍手,“不瞞宋兄,這四個人中,我們就對他不摸底細。”

“這個家伙多年前跟我交過手,忍術非常了得,也不知道這些年又練成了什么新玩意,所以我這次很想來見識見識。”

陳微明聽了,插口說:“如果螳螂王肯出戰九鬼賀,那么我們這次就贏定了!”

“問題是,東洋人挑戰的是我太極門!”楊兆鷹看著宋文鼎,“宋兄,剛才我跟你搭手,依稀能看出你身上有楊氏太極的影子?”

“沒錯,我這太極的功夫,確實是從你楊家那里得來的。”

楊兆鷹一怔,因為身為掌門,對于楊家太極拳有多少的傳人,他心里一清二楚,竟是猜不出門里的那個人能與眼前這位螳螂王發生聯系。更何況,通過剛才的切磋,他發覺宋文鼎竟是得了太極門的真傳,此人不是楊家的入室弟子,如何能練出這等厲害的太極功夫?難道說……是他傳的?

想到這里,楊兆鷹抬眼看向宋文鼎,兩人的目光一接,噗啦激起火花。宋文鼎微微一笑,“楊掌門你猜對了,正是他傳了我太極拳的高層功夫。”

“你跟他師徒相稱?”

“名為朋友,實為師徒!”

陳微明聽了很是高興,“那宋先生出戰九鬼賀就順理成章了。”

郭正也笑道,“沒錯,我師父最喜歡跟東洋人交手了!”

楊兆鷹的笑容有些異樣,“他能傳宋兄真功夫,可見你們交情不淺。這么說,前些年他去過山東?”

“正是,那幾年他一直住我老家萊陽,娘娘山上有一處道觀,他們一家三口就寄居在那里。我每個月總會去住一段時間,蒙他不棄,便傳了太極拳!”

“后來,他怎么來了上海?”

宋文鼎皺皺眉,“好像是仇家發現了他的蹤跡。我趕到娘娘山時,他帶著家人早離去了。”一頓,又問,“怎么楊掌門,你們現在還不曾見著?”

楊兆鷹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我倒是想見他來著,可他避開了!”

陳微明和郭正在旁聽了,不禁面面相覷,他們一時間猜不出兩人嘴里的他到底是誰,這人好大的架子,居然連大名鼎鼎的楊兆鷹也不見?

陳微明猛然想到了前幾天在齊鳳樓的事——那個來自河北的大廚阿木,他險些叫出聲來,難道是他?他竟是楊家人?

4 綁架

離開愚園路后,劉鷂子便告辭自去,阿木跟林寶則一路步行,到了熱鬧地段才雇到人力車,拉他們回齊鳳樓。路上,林寶猜疑說,小木頭人只怕已不在上海。阿木說不會。

以他對秋水的了解,現在來的人不過是先頭兵,他們還在等老祖宗的到來。這個神秘的人物雖然是個女的,內家功夫卻異常了得。

回到齊鳳樓時,見地面已經打掃干凈,損壞的桌椅都堆在角落里。阿明見阿木他們回來,高興地迎上去,“小木頭有信了?”

阿木搖搖頭。又見林掌柜急火火地從后院出來,見了林寶就問:“見到阿鳳沒有?”

“沒啊!”

林掌柜急的直跺腳,“這個不聽話的大嫚兒,她在家里呆不住,出門找你們去了。”

林寶和阿木聽了大驚,“上海這么大,她咋知道我們去了哪里,胡亂跑?”

林掌柜指著阿木,哭號:“你說,我們林家怎么虧欠你了。”

“爹,你怎么賴上阿木了。”林寶勸說,“我姐也不是孩子,出門還能不知道回來?”

“話說得輕巧,人家可不是盯上咱齊鳳樓了嗎?”林掌柜指著那些破爛桌椅,“看看,家什都砸巴壞了,晚上也做不了生意。我說阿木,你以前犯過什么彌天大罪,躲藏不住,又惹來人報復?”

“掌柜的,我確實有苦衷!”阿木嘆了口氣,說:“實在不成,你暫且先關門幾天,等等再看!”

“關門關門,生意不做,叫我一家喝西北風去?”林掌柜既然把阿木看作禍星,便不想見到他再在齊鳳樓出現,免得又惹來麻煩。故而言詞就狠硬了些,想攆他走。

可眼下木熙下落不明,阿木急于找線索,哪能輕易離開,“武蕾姑娘呢?”

林掌柜沒好氣的說:“你問她作什么?”

林寶忙說,“她沒事,先前我們去斧頭幫尋你時,順道送她一程,早回家了。”

正說著,阿明拿了一封信急步走來,“掌柜的,有你的信。”

林掌柜接過來,見封皮寫著自己大名林貴。拆開來,只有一張紙片,只瞄了一眼他就臉色大變,轉身指著阿木說:“你,你個災星……”眼珠子往上一翻,人像面條一樣滑到地上。

“爹,爹你怎么了?”林寶嚇了一跳,趕緊和阿明把林掌柜扶起來。

阿木拾起地上的紙片一瞧,心頭巨震。阿鳳竟被綁匪綁了票,對方索要一千大洋,叫今天晚上七點前送到“大世界”的說書場,到后將一朵玫瑰插在胸前口袋里,自然會有人接頭,過時不候。

需知那年月,上海灘的綁架勒索極為猖獗,即便是在警力強大的租界,光天化日之下也有持械綁架的,以至于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都得配有私人保鏢。一般來說,綁匪們具有復雜的關系網,還有嚴密防衛的藏“票”地點,可綁架林鳳的這幫人做法有些蹊蹺,居然選擇在“大世界”這樣的游樂場所進行交易,真是反常之舉。

小木頭和阿鳳一天內都遭綁架,這自然是沖著阿木來的。無怪林掌柜罵自己是災星。阿木拿信的手不覺顫抖起來,心底涌起一股怒火。他知道,秋水的人連番動作,就是不想給他喘息的機會,想以此來激怒他,打擊他,最終讓他失去理智。

阿木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林寶將林掌柜送回臥室后,回來看過那信,不禁破口大罵,“娘的,這幫子喪盡天良的王八蛋!我要報警抓他們這些狗娘養的。”

“不可!”阿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的耳目多,聽著風聲早跑了!”

“那你說該怎么辦?”

“先湊錢!”阿木沉聲道,“我跟你一起去大世界,人和錢都得拿回來!”

林寶對阿木的武功佩服之極,頓時有了底氣,“好,咱們就跟他們玩一票!”

當下掐林掌柜的人中,將他弄醒,老頭子到了這般田地,盡管是出了名的吝嗇鬼,但為了親閨女也只得吐血。可劃拉了全部現大洋,也不過是七百多元。林掌柜見了,不禁又抱著錢箱子哭天喊地。

眼看著五點多了,錢再湊不齊便耽誤了事,阿木提醒道:“阿寶,武小姐看來家世不錯,為什么不找她想想辦法?”

林寶趕忙擺手,“這哪行,我一個大男人家,去給女人借錢……”

林掌柜別看在一邊哭號,耳朵卻尖,叫起來,“這都什么時候,你還窮裝……”

“你不妨先往她家里打個電話試試?”阿木提醒道。

林寶無奈,只得跺跺腳,跑去街頭的郵局打電話了。過了約有五分鐘,他便興沖沖地跑回來,“成了,武小姐說即可送來。”

“怎么還叫人家送?”林掌柜急了,“路上不太平,一個大小姐拿那么多錢,多招眼!你還不趕緊去接接人家!”

“爹你就省省心吧!”林寶有些得意,“武小姐說了,人家有司機開車送她過來,過會兒還要順道送我們去大世界!”

林掌柜聽說武蕾家世這么好,心里不免為之一喜,可想到閨女還在綁匪手里,這錢箱里的洋錢還不一定能帶回來,登時又愁彎了眉毛,“阿木,千萬千萬,你們要把錢帶回來,我積攢半輩子,可就這點老底了。”

阿木點點頭,“掌柜的你放心,人和錢一樣都少不了。”

半個時辰后,武蕾果然坐著一輛雪佛蘭來到,林寶一早就候在門口,見她拿個半舊的皮包出來,喜得一個高蹦過去,“辛苦,辛苦!”幫她接過皮箱,有些分量。

武蕾說:“三百大洋都裝里面了,只多不少。”

林寶又瞄了雪佛蘭一眼,嘖嘖道:“你家挺闊啊,開這等好車!”

“這是我舅舅的。我現在借住他家。”看到林寶一副呆相,武蕾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家在蘇州。”

有沒有這話,林寶可又記不清了,卻也不放在心上,捧著皮箱一溜煙地進齊鳳樓,得意地把它拍在桌上。看到武蕾進來,林掌柜一張老臉泛開笑容,“阿蕾,這次虧了有你幫忙。”原先,他也拐彎抹角地問起過對方的家世時,只說父母做點小買賣,現在看來,可不止是小買賣,在上海灘大凡能開上私家車的主兒,都不簡單。

武蕾笑著應付了幾句,轉身打量阿木,見他臉色沉郁,便道:“阿木師傅,小木頭有信了嗎?”她語氣輕輕的,軟得像蘇州的糯米糕。

阿木搖搖頭,武蕾說:“要不要我找舅舅去跟警局打個招呼,他里面熟門熟路。”

阿木還是搖頭,“我的事,警察幫不上忙。”他又聞到了武蕾身上發出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兒,心中又是一動。

林寶忍不住插話,“阿木你也就是犟,一個人再本事,也擋不住一群狼啊。我看咱們不能老這么挨打,也得去找人幫忙,越多越好。”

武蕾眼珠子一轉,說:“為什么不去找楊兆鷹師父?太極門在上海灘的勢力不少,他要是出面什么事都能擺平。”

“我跟阿木提過了,他就是不情愿。”

阿木道:“木熙的事先放一放,把阿鳳救出來再說。”

他早備好了一個黃色的牛皮箱,大家點好了數,將白花花的銀元裝進去。以林掌柜的意思,這次不想讓武蕾跟著去大世界,怕有危險。無奈武蕾堅持要去。林寶笑道:“你還是老實在家呆著吧,別弄不好,阿鳳沒救回來,再把你給搭進去!”

林掌柜斥罵:“你個烏鴉嘴,瞎掰掰什么!”

阿木說:“武小姐去也挺好,幫我和林寶多長長眼。”

武蕾高興地一拍巴掌,“看到了沒有,阿木都說要我去了。別忘了,我可也是個練太極拳的。”

林寶說:“那你得答應我,老實地在車里呆著。”

大世界坐落在西藏路和愛多亞路的交界處,占地老大,高五層,融合了中西方的建筑風格,是上海最繁華的現代娛樂總匯。那里層層都有吃喝玩樂的玩意,什么雜技、戲劇、說書、木偶戲、摔跤、魔術、電影、賭場、酒吧、舞場……應有盡有。

林寶來過不少次,有幾回甚至玩了個通宵。下了車后,阿木拿著皮箱,林寶又囑咐了武蕾兩句,這才隨著人流走去大門。

阿木看到一件奇事,人們每每進出大門時,都會哈哈大笑一番。林寶笑問:“知道他們為什么笑嗎?”

阿木搖搖頭。林寶說:“因為那里豎著哈哈鏡!”

阿木不明白他話的意思,但走進大門的那一刻,乍看到哈哈鏡里面的自己變形扭曲,忽而又細又長,忽而又粗又肥,也忍不住莞爾。但那笑也是在臉上一閃而過,并沒放出聲來。

這大世界里每時每刻都有近萬人在里面消遣,構造更是復雜錯綜,像一座巨大的迷宮。走廊彎彎曲曲,樓梯上上下下,每一層的通道也像蜘蛛網一樣密密分布著,要不是林寶老馬識途,他們早轉暈了腦袋。

二樓的說書場中,身穿中式長袍,手搖折扇的先生操著各種口音,在那里追古道今。每個場子都聚集了不少市民。

阿木和林寶距離約定時間早到一步,在七號書場后面的角落里坐下,打量四周,倒并沒有什么惹眼的人士。說書的卻是一個女先生,十指在琵琶上飛快地彈撥,那蘇州方言本就甜美,再加上樂聲的清雅綿潺、高低錯落,更覺得抑揚有致。唱的卻是《新木蘭辭》:

唧唧機聲日夜忙,木蘭是頻頻嘆息愁緒長。

驚聞可汗點兵卒,又見兵書十數行。

卷卷都有爹名字,老父何堪征戰場。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兄長,我自恨釵環是女郎。

東市長鞭西市馬,愿將那裙衫脫去換戎裝。

登山涉水長途去,代父從軍意氣揚……

女先生長得嬌媚可愛,每唱完一段,便惹得一片熱烈的喝彩。她便也還以甜甜地嫣然一笑,眉毛一挑,紅唇一開,露出顆顆貝齒,又接唱下去。

但林寶兩人的心思卻半點放不到那女先生身上。將到七點,阿木突然道:“來了!”把皮箱推給了林寶,自己退到一邊。林寶趕忙把玫瑰花別在口袋上,百忙中,還看看它是不是歪了。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瞅見了,急步過來。林寶見他目光死死地盯著皮箱,恨不得一腳將他踢個骨碌。聽那人問:“東西帶來了?”

林寶強壓著火,拍拍箱子,反問:“人呢?”

那漢子伸出手,攤開掌,上面放著一枚發卡。林寶一把搶過來,沒錯,正是林鳳頭上戴的。就聽那人冷笑,“朋友,你們膽子不少啊!真敢選地方!”

林寶怒道:“老子來都來了,怕你個鳥,說吧,怎么交易?”

那人聽了一怔,“自然是一手錢,一手貨了!”

林寶一拍皮箱,“我的在這兒,你的呢?”

那人冷冷地打量了林寶片刻,一努嘴,“在頂樓,你敢跟去嗎?”

“操!有什么不敢!”

阿木在旁邊瞧著,覺得有些不對勁,一來是綁匪選的地交易地點不對頭,二來是這人的話和林寶有些說不到點上。可他交出的發卡卻偏偏正是林鳳的。正遲疑間,看到林寶已經拿著箱子跟人走了,他趕忙跟上。

這一走不要緊,立時感到濃濃的殺氣,周圍不少人慢慢涌過來,敢情對方在這二樓安排了很多人手。阿木邊走邊注意觀察,每上一層樓,便會有不少人涌過來,但并不跟著上去,而是守在出入口。

到頂樓時,發現置身于一個屋頂花園,各種花卉爭奇斗艷,靠著一片牡丹旁放著一張藤椅,有人仰躺在上面休息。阿木明顯感到身上的毛孔一陣陣酥麻,藤椅上的那個人無疑是個高手。

盡管周圍霓虹閃爍,但花園上面的光線卻暗弱。那中年漢子轉過身來,冷笑道,“哥幾個,我在上海灘闖蕩了二十幾年,還是頭一遭看到你們這么膽大的。兩位究竟什么來路,敢鬧到虞先生的頭上?”

林寶聽得一頭霧水,嚷道:“你胡咧咧什么?我問你要人呢?”

“你們人得留下,東西也得留下!”

“放你媽的屁!”林寶火了。阿木上前拉了他一把,低聲道:“快走,這是個圈套!”

那中年漢子早一個箭步躥過來,揮拳就打,林寶出手招架。阿木右手在他的肩頭啪地一拍,林寶沒事,那漢子的拳頭一挨著他,卻騰地向后飛出去,撞翻了一大堆花盆。

林寶勝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人出招飛快,他本來攔擋不住,誰知后心一熱,那家伙就像遭了雷擊一樣。

剛要退,便聽藤椅上那人開口了:“來了就別想走!”,居然是一口純粹的京腔。他像老鷹一樣彈起來,在空中翻了個身,落地時跟著飛起一腳,藤椅呼地砸過來。

阿木一把將林寶推開,縱身一跳,居然便穩當當地坐在藤椅上,腰胯一扭,雙手一旋,它便就地滑了幾個圈子停下。

“朋友好身手,怪不得敢跟上來!”眼前一花,那人像鬼魅一樣沖到跟前,阿木吐氣開聲,往后一躺,雙腳閃電般踹過去。

那人的胸膛卻像棉花一樣陷進去,粗壯的身子一下子也擠到藤椅上。林寶在旁邊看呆了,再也沒想到兩個大男人可以擠縮在一張藤椅上,幾乎是臉貼著臉,手腳緊緊纏繞在一起。

阿木吃驚匪淺,這人使得居然是太極功夫,而且化勁的本領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他驚異,那人也是一樣,再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太極門高手。

他們貼身黏化,八種手法中含藏了冷勁暗勁柔勁脆勁,在外人看來,他們兩人跟藤椅像是被包在一個大球內,旋轉擊打。直到咔嚓一聲,藤椅碎成了無數片片飛濺出去。

兩人身子一晃,各自向后退出數步。那人瞇著眼睛,仔細打量阿木,半長的黑胡須簌簌亂動。“你是誰,怎么會使楊家拳?”心中重重疑惑,眼前這人用的是純粹的楊家秘傳太極內功,但招式卻跟楊氏太極的不盡相同。不,可以說是沒有招式,他已經做到了隨心所欲。

又是一個跟楊家有關聯的人!阿木暗嘆一聲,一時間卻也辨認不出此人是誰?但從他的武學造詣看,定是得到了楊家的真傳,應該是與楊兆鷹一個輩分。

黑胡子瞪著眼,死盯著對手,剛才阿木用手在林寶身上一拍,自己這邊的人便飛出去,用是穿透勁,有點像隔山打牛的功夫,當時就驚了他一下子。沒想到這幫盜賊里面還有這等厲害角色。

可是,不論他在腦子里如何翻騰,就是想不起太極門幾時出了這么號人物。如此一來,就更不能放他們走了。

倒在爛花盆里的那個漢子慢慢爬起來,原地打了個趔趄后,好容易才站穩了,他指著阿木兩人,氣急敗壞地喊:“吳師父,千萬不能讓這兩賊跑了!”

林寶大怒,“你罵誰是賊?還不快把我姐放了!”

便在這時,樓梯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沖上來十幾個漢子,每人手里都拎著武器。阿木趕忙喊:“等一等,這里面有誤會,我們是來贖人的!”

“贖人?”帶頭的漢子冷笑,“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中華公計俱樂部,虞洽卿虞先生的地盤,你當這里是綁匪窩點了?”

林寶一聽也傻了眼,虞洽卿可是名動上海灘的大亨,勢力熏天,沒想到跟他的人干上了。趕忙喊:“我們是齊鳳樓的,綁匪抓了我姐,讓我們帶著贖金來這里贖人……”當下便嘰里呱啦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中華公計俱樂部的那些人還有些將信將疑,等林寶又拿出了綁匪的信來證明,才知道他們都被人戲耍了。原來,昨晚有賊趁俱樂部沒人的時候,偷偷潛入,將蔣中正先生的一份題詞給順走了。此事非同小可,虞洽卿十分震怒,責成手下人通知各堂口的大佬進行追查。

沒想到,今天下午賊人就送來一封信,里面還放著一枚女人用的發卡,要求俱樂部拿一千大洋出來贖那份題詞。還堂而皇之地選在大世界做交易。賊人如此膽大,反叫虞洽卿有些吃不準了,認為其背后定有大靠山,想借此事件跟自己發難。

故而,他跟大世界的黃楚九、青幫大佬黃金榮都打了招呼,安排下天羅地網后,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將太極門的吳清泉請出來坐鎮。

吳清泉差不多跟楊兆鷹前后腳來的上海,他的功夫雖然得自楊家,卻又別具一格。這一次,他應上海精武體育會邀請前來授拳,就住在大世界的頂樓,中華公計俱樂部出了這樣的事,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他原本想幾個小毛賊用不著費什么周章,卻沒想到竟會遇上這么一位深不可測的太極高手。要知道,太極門中像他這樣的一流高手并不多見,呼啦吧蹦出這么一位來,如何能不心驚?再看阿木的容貌,依稀跟楊兆鷹有幾分像,心里就愈發多了疑問,難道會是他?

阿木雖然早知道此行不會順利,可沒想到“秋水”竟會布下這么個詭異的圈套讓他們鉆。由此見,這個對手十分狡猾,還帶著幾分孩子氣,有點捉弄他的意思。

有件事他始終捉摸不透,按理說,他們發現了自己的行蹤后,并不一定非要用這樣的手段來搗鼓他,只要等到秋水的老祖宗趕到,一起動手就是。為何偏偏要先驚動他呢?難道說,它在傳遞什么信號?

吳清泉慢慢走近前,說:“我知道了,你是楊兆龍!”

阿木知道無法再掩飾身份,只得抱拳說:“你是吳家的清泉老哥?”

吳清泉看著這位楊家的另類人物,嘆道:“真沒想到,你人會在上海!”他和阿木從未見面,關于他的事,多是從他人口中獲知的。在他印象中,這人十足便是楊家的逆子,專愛干些離經叛道的事,一直不討楊氏老祖宗的歡心。可沒想到還是練就了一身好武功。由此見,楊家有些秘傳的玩意兒還是不傳外姓的,要不然,這么個二流子,早被驅逐出家門了,還能練成如此神功?

吳清泉還聽說,這個楊兆龍最大的本領不是武功方面的,而是廚藝,便忍不住問:“你什么時候來的上海?”

“來了有兩年了!”阿木指著林寶說,“這位是齊鳳樓的少東家!”

林寶對于吳清泉的大名也早有耳聞,剛才見識了那一身神奇的武功,更是無比佩服,趕忙道:“我叫林寶,剛剛拜在楊兆鷹先生門下!”還不忘替他家酒樓吹上兩句,“我家開的是魯菜館子,吳先生要是得空,便請過去嘗嘗!”

大名鼎鼎的楊無敵門里,居然出了一名專愛在后廚里忙活的大廚,難道這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嗎?吳清泉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卻又覺得有些失態,為了掩飾,趕忙抬手對周邊的人說:“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自己人,你們先散了吧!”

那帶頭的漢子還有些猶豫,吳清泉又朝他揮下手,他才鞠了個躬,瞟了林寶一眼,悻悻地帶人去了。

阿木也對林寶道:“你快下去看看武小姐,別再出什么岔子!”

林寶這才驚醒過來,把皮箱子丟給阿木,“我等著你啊!”轉身噠噠跑下樓去。

這廂只剩下吳楊二人,登時顯得清靜了。大世界雖然華彩爍閃,聲浪喧雜,頂樓的花園卻隔了音般,幽靜十分。吳清泉見阿木的衣著神態,有些落拓,臉龐削弱也不像那些廚子肚肥腸滿,便想好好勸他一番,別再胡混下去,白白折了楊家的威名,因問:“知道兆鷹來上海了嗎?”

“我前些日子從報紙上得了信了!”

“那你們弟兄也沒見見?”

阿木淡淡一笑,“會去見的。”

吳清泉對他不咸不淡地回答很不滿意,還想拉幾句,阿木卻又搶了先,“吳家老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吳清泉因為太極功夫得自楊家,對楊家人從來禮讓,即便楊兆龍是楊門的“敗類”,也不會不理顧,便道:“你說!”

阿木拍拍皮箱,“綁匪沒拿到錢,是不會罷手的,請老哥助我一臂之力。”

“以你的功夫,還能擺不平這事?”

“他們可不是一般的綁匪,”阿木說,“他們在跟我玩火!”

5 跟蹤

林寶離開頂樓后,一口氣跑到大世界的樓底,他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哈哈鏡里面歪歪扭扭的,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

“這幫子王八蛋,存心是要玩死我!”他暗罵著,匆匆走去停車場。一眼就看到武蕾站在車外,朝他招手。

林寶跑近前,見她臉色異常,便問:“怎么了?”

武蕾拍拍胸口,“剛才嚇壞我了。有兩個人沖過來,對我們大吼大叫,幸好車門管得緊……”

林寶馬上瞪大眼珠子,四下找看,“那些兔崽子哪兒去了?”

武蕾噗嗤樂了,“早走了,他們還丟下一封信!我看了,叫你們把贖金送到城隍廟附近。”

“老子才不上他們當呢!”林寶說著,三兩下就把信扯個粉碎,“他們是覺得剛才還沒戲弄夠我們,又想下套子!”

武蕾沒想到他順手就撕了,叫道:“你真是急脾氣,難道人不要救了?”

林寶便氣呼呼地將他們在大世界頂樓的遭遇說了,之后道:“你說,我還敢信他們的鬼話?”

武蕾皺著眉頭道:“那要看阿木怎么說。”

還好,不多會兒阿木就從大世界出來了,兩人迎過去,把第二封信的事情一說,他當即便道:“自然要去,不然阿鳳怎么出來?”

“那好,我們開車過去!”武蕾說著就往車里鉆。

阿木卻一把拉住了林寶,“武小姐,這次你可不能跟著了,綁匪早盯上了你,你最好還是趕緊回家。反正路也不遠,下面的事我和阿寶會擺平!”

林寶想起剛才武蕾險些被綁架,心存余悸,也力勸武蕾回去。武蕾知道跟著他們也是累贅,便不再堅持,讓司機開車送她回去。

這邊,阿木和林寶則快步趕往南京大戲院,到時已快九點了。那里的電影還沒有散場,外面有不少黃包車夫在等候拉客,三五一堆地抽煙閑聊。

兩人站在影院門口等著,林寶有些氣悶,跟小販買了一包“大英牌”香煙,用洋火點著一根吸起來。他知道阿木不吸,也沒讓他,因為一肚子火,抽沒幾口就罵幾句娘。

九點時,影院門廊上的電鈴響了,這表示電影散場了。但來拿贖金的綁匪還是沒顯身。林寶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底子捻死,大門一開,人流嘩地涌出來。

林寶和阿木正準備避到一邊去,人群中快步閃出兩個戴鴨舌帽,穿西裝的人來,他們貼上來,低聲道:“快把錢拿過來!”

林寶哪里還忍得住,喝道:“去你媽的!”揮拳就要打,動作卻猛地僵住。那兩人亮出手中的火器,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們的心口。

轉眼,阿木手中的皮箱子便被搶過去。那兩人絲毫不耽擱,轉身就走,混入人群中。林寶大叫聲站住,拔腳去追。猛聽得啪啪兩聲巨響,震得他耳朵嗡嗡直響。登時,人流炸開了,他被沖撞得踉踉蹌蹌,直到貼住墻根站穩了,才發現阿木已經沒了影。

那兩個綁匪拿了錢后,一路小跑到街口,一輛轎車早候在那里。但阿木卻像旋風一樣趕了上來。兩人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叫聲攔住他,貓腰鉆進車去。轎車怪叫一聲,呼地就沖出去。

蹲在墻根乞討的幾個乞丐聽到號令,紛紛跳出來,攔擋阿木。但不過一眨眼功夫,他們便稀里嘩啦地倒了一地。阿木閃電般從他們中間穿過,沒有動手,那些人的手碰著他的身子,便砰砰地彈出去。

轎車已經沖出三十幾米,他發起了狠,嗖嗖地追上去。兩名綁匪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見他勢如奔馬,越來越近,嚇得冒出冷汗,心說這家伙真他媽的拼命!不住聲地催司機加油門。

忙亂中,轎車撞翻了一個水果攤,蘋果、梨、桔子滾了滿地。車徑直壓過去,阿木卻不免受了影響,待轎車轉過一個彎兒后,他們間隔的距離終于拉開了。

綁匪這才長噓了一口氣,伸手擦擦額頭上的冷汗。轎車又嗚嗚地駛過幾條街道,在前面的金谷園酒樓門口停下。那里早停了一輛雪佛蘭,一個綁匪從車子里跳出來,把皮箱從雪佛蘭的車窗塞進去。之后,這兩輛車前后離開酒樓,一個往東下去,一個往南下去。

雪佛蘭往東一直開進公共租界,飛馳了會兒,后在廣東路五十號停下。那是一棟西式建筑風格的別墅,轎車鳴了兩下喇叭,有人出來開了鐵門,轎車便緩緩開進去。

車門一開,武蕾拎著皮箱跨出來,她的神情很是得意,今天玩游戲把那個阿木玩得團團轉,她很開心,只是連累林寶那個笨蛋跟著受罪。

上了二樓,開了門,亮了電燈。屋子里收拾得簡單,床、沙發、桌椅,窗旁掛著一個籠子,里面有兩只鴿子在咕嚕咕嚕地叫。武蕾把皮箱往桌上一擱,身子向后倒進軟軟的沙發里,手腳慢慢松弛下來。

當那股神奇勁慢慢變淡時,她不由得心生疑惑,這么斗來斗去有意思嗎?

閉上眼睛半躺著,沉悶了會兒,她坐起來找火柴點上一根煙,猛勁抽了兩口,讓辛辣的煙氣在體內轉悠了一圈,又從鼻孔慢慢噴出去。

沒來上海前,她便對這個阿木充滿好奇心。武云愛他,武風恨他,老祖宗呢,也重看他,她見了他之后,感覺也是怪怪的。想想也是,這個男人身上充滿著傳奇色彩,那些光環無形中給他平添了魅力。

一個廚師,同時又是一名太極高手。怪不得云姐那么愛他,愛得死心塌地,還為他生了一個小木頭。這個阿木是先通過征服女人的腸胃,再來征服女人的心的嗎?可是又能怎樣,到頭來,他楊兆龍還不是被她貓玩老鼠一樣地戲弄了?

胡思亂想著,一根煙就抽完了,武蕾把煙蒂碾滅,站起身來,打開皮箱子,然后她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還笑彎了腰。

箱子里是一些鐵塊子,早就給人掉包了。武蕾的笑聲停歇時,也猜到了阿木何時做的手腳。在大世界時,林寶一個人下來找她,阿木還留在上面。他不是在頂樓碰到故舊了嗎?肯定是請那人幫著換走了大洋!

武蕾把皮箱蓋子慢慢合上,心說很好阿木,如果沒有最后這一出,我就要低看你了。現在看來,你還真有兩下子,值得我跟你玩下去。哼哼,只要人在我的手里,這賭局的規則便得由我來定。

便在這時,門被輕輕敲響,武蕾一皺眉,“誰?”

外面沒人應聲。武蕾卻已經心領神會,輕步走過去,卻并不馬上開門,而是笑著問:“你是怎么跟來的?”

“這地方不難找!”男人語氣淡淡的。

“可我的車快,再說是兩輛車,你兩腳應該跟不上!”

“我有車跟著你,一跟到地方,就有人送我過來了。”

“怪不得你到的這么快。我猜,是你在大世界碰上的老友幫忙吧!”

“我們見面,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嗎?你恨不得把太極門的人都拉進來。”

“因為這個局是老祖宗布下的,她只喜歡玩大的,跟整個太極門玩。你我不過是其中的兩枚棋子!”武蕾說完,慢慢拉開門,阿木靜靜地站在外面。

武蕾莞爾一笑,伸手做出個請的動作。阿木便坦然地走進來。他打量了房間幾眼,轉身默默地看著武蕾。后者笑問:“你幾時察覺的?”

“從見你第一面開始。”

武蕾有些吃驚,“會這么快?”她自信掩飾的很好,不會那么早露出馬腳。

阿木伸手摸了摸鼻子,“你太小看一個廚師的鼻子了!我對所有的氣味都非常敏感。你用來熏衣服的香料不是買來的,我一聞就知道,那也是武云喜歡用的。”

武蕾臉色變了,“怪不得她要送我那些熏香,原來是為了你……”

“對,那便是她和我兩年前定下的標記。”

“也就是說,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武蕾不覺有些動氣,“可你還裝模作樣地拉我進來走過場?”

“我沒想到你拐走木熙后,還會綁架林鳳!這事跟她沒關系,她是無辜的!”

武蕾殘忍地笑了笑,“怎么會跟她沒關系?你跟她不三不四,如何向云姐交代?”

她說著便沖過來,使的居然是太極拳中的“玉女穿梭”。但阿木的身子并不動,手掌擊到,便像擦著皮球的邊緣滑出去。她順勢來靠,阿木小腹往里深深一吸,黏住她的雙臂,然后鼓勁一彈,武蕾便騰地跌出去。

還好,她后心一貼住墻壁,身子便滑出去。武蕾心想,果然有兩下子,怪不得老祖宗再三囑咐,別小瞧了他。

她彈身又撲上去,飛快地攻擊,阿木也不含糊,任她怎么出招,總能及時化解掉。兩人的手看上去綿軟無力,其實各自暗含殺招,黏在一起不丟不頂,所施展的八種手法又都是相生相克的,便如同雙人舞一樣優美。

斗了幾圈,阿木見武蕾中正守的好,渾身上下沒有破綻,也暗自贊賞。武蕾卻生出了好勝心,“這楊兆龍好像沒有傳說中的那樣厲害,我若是費些心,說不定便能將他拿下。”

她心里這么想著,一雙手便像蛇一樣,攻擊得越來越厲害。驀然,阿木的身子變成了空的,她再也“聽”不到他的中正在哪里,雙手所接觸的地方,一片虛空,反而帶動著自己的重心不穩,不覺,身子已經跌出五六步。

不可能,他的武功怎么會這么高?武蕾一咬牙,又沖上去。還沒到跟前,頭便一陣眩暈,竟然覺得腳下像陷出一個巨大的洞,吸得她搖搖晃晃要掉下去。慌忙往后挪步,身子又站立不穩,心也高高地懸起來。

這瞬間,武蕾的斗志全無,有些失魂落魄。心想怎么可能,他的武功好像比老祖宗還高,難道他已經練成了太極拳的高層境界?或者正如傳說的那樣,他才是唯一得到楊家真傳的人?

阿木已經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臂上,登時,她覺得有座小山慢慢壓下來,想撤身,手腳像被黏住,動彈不得,想反抗,腳下又發飄無力。太邪門了!

“你抓了我也沒有用。”武蕾急促地喘息,“小木頭早被武風送走了。”

“我沒那么貪心!”阿木說,“這次我來只想帶林鳳走,她應該就關在這里。”

“對,她是關在這里。”武蕾咬著牙,想說出幾句狠話,“你跟她不清不楚的,云姐知道了會怎么想?”

“可惜你不是武云!”阿木慢慢放開了手。

武蕾一旦脫身,登時身子輕松了好些,呼吸也順暢了,“喂,你還要抓我做人質吧!我告訴你,沒用!老祖宗從來不受人威脅,你只會激怒她!”

阿木冷冷地看著她,“我才不會學你們秋水,做出這等事。”他的目光落到窗臺旁的鴿子籠上,“寫封信,讓鴿子帶去秋水,告訴老祖宗,我藏也藏也夠了,躲也躲煩了,從現在起便在上海等著她來。”

武蕾呆呆地看著阿木,他此時好像換了個人,個頭也猛然長高不少。這一刻,她終于證實了,如今的楊氏太極掌門的楊兆鷹并沒有得到《授密歌》,反倒是身為廚師、當初被視為楊家逆子的楊兆龍悟到了太極的至高境界,成為楊門第一高手。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武蕾發現,阿木的眼神具有無比巨大的威力,只要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會馬上感到眩暈,渾身不自在。長這么大,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脆弱。

便在這種迷瞪的狀態下,她聽到阿木說出最后一句話,“三十多年了,楊家跟秋水之間的恩怨,也該了結了。”眼前一黑,她便昏睡過去。

6 兄弟

太極拳向來講究后發制人,以柔克剛,要做到這一點,聽勁功夫就尤為重要。也就是說,要做到“人不知我,我獨知人”,方能克敵制勝。

致柔拳社的演武廳里,楊兆鷹正在給一班弟子講述聽勁的功夫。今天上午,他的得意弟子田佳軒和李明軒從浙江國術館趕過來,兆鷹很高興,酒后便趁興給大家演習太極的聽勁問勁。

眾所周知,太極的聽勁通常是靠相互打輪、揉手來訓練的,但楊兆鷹是一個素來喜歡進行革新的人物,所以會時常加用一些輔助物,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現在,他從口袋里掏出來的東西卻是兩根細棉線,在新弟子們眼前晃了晃,“別小看了這東西,拿在行家手里也是寶貝!”

那些眾弟子們起初聽楊兆鷹說問勁功夫,個個把好奇心給鼓起來,不成想師傅卻掏出幾根棉線來,都有些迷惑。唯有陳微明知道此物的妙用,以前他在楊家沒少用它練習,不禁會心而笑。

楊兆鷹朝田佳軒和李明軒點點頭,示意他們出來給大家做示范。當下,兩人各取棉線一根,另外找兩名新弟子配合。劉鷂子第一個蹦出來,這種事他最喜歡出頭了,只可惜林寶家中有事,今天沒來,不然的話,他哥倆都是要打頭炮的。

他們各出兩根手指,捏住棉線的一頭,楊兆鷹對劉鷂子和那個新弟子說:“他們兩個的聽勁功夫也練得好了,你們可以任意扯拉,不用客氣,如果能出勁快,讓他們防不了,便算你們贏。棉線斷了,也算你們贏。”

新弟子們聽了,都眼不眨地瞧著,怎么也不相信拽不斷這棉線。場中的劉鷂子更是卯足了勁兒,田佳軒和李明軒才到上海,他并不怎么服氣,也就不管萬一弄斷了線,兩位師兄的臉上好不好看。

再看田佳軒和李明軒,神態非常放松,居然都不盯著棉線,只是那么靜靜地站著。田佳軒長得精悍,目光犀利,看上去不好惹,李明軒卻身著長衫,透著幾分儒雅,并不像有武功在身。

猛聽楊兆鷹一聲喊,“走!”

劉鷂子和那名新弟子應聲而動,往旁邊猛地一拽,誰知,田李二人早就“聽”見,順著他們拉的方向送過去,棉線還是好好地。

劉鷂子急了,連續扯拉,還不時改變方向,甚至采用“聲東擊西”的法門,半途換了方向,但田佳軒和李明軒總是搶先一步,隨著他們的變化而變化。

到后來,他們干脆從定步變為活步,進退閃避騰挪,棉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偶爾還會旋幾個圈子。但田李二人的身法變化得更快,竟是一點破綻也沒有。四個人便像兩對蝴蝶,在大廳當中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那些新弟子看得激動處,都大聲喊起好來。他們幾曾見過這等聽勁功夫?要說陳微明太極功夫是不壞,但終究是翰林出身,有幾分老古板,話不多,人也嚴肅,傳授拳術時從來都是循規蹈矩的,不免有幾分沉悶。所以像這樣新鮮刺激的練功方式一展現,自然將弟子們的興趣給激發出來。

不多會兒,田佳軒和李明軒依舊從容自如,劉鷂子和那名新弟子卻累得呼哧呼哧喘,動作越來越遲緩,只得罷手。至此,兩位老師兄的威信才在眾人心目中豎立起來。

楊兆鷹在旁邊瞧了,不免有些技癢,微笑著下場,“來,你們兩個跟我一起玩玩!”大家馬上嘩嘩鼓起掌來。一般來說,像楊兆鷹這樣的宗師身份,如今是很少親自授徒的,多是由門下老弟子代為傳教。這些新入門的弟子能親眼見到他跟人試手,并得到他指點,那可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田佳軒和李明軒先是恭恭敬敬地朝師父鞠躬,表示原本不敢跟他爭鋒,只是奉命配合。楊兆鷹伸出兩手的中食二指,各捏住一根棉線,說:“太極者,陰陽也,沒有陰陽便成不了太極。它最忌諱雙重之病,像這扯線之法,如果對方拉,你則要隨,不然就犯了雙重。一只手要分出陰陽,兩只手同樣要分出陰陽,全身無處不陰陽啊!”

此時,田李二人分立他的左右,楊兆鷹微微閉上眼,開始“分心二用”。田佳軒和李明軒各拽各的,同時動作,上下不一,左右不等。但楊兆鷹的雙手像是跟棉線長在一起,融為一體,自如地伸縮轉換。

眾人都看呆了,楊掌門便像一具提線木偶,鐵塔般的身體變得異常靈活,隨著田李二人的牽動而動,一動無有不動。到后來,兩名老師兄不自覺地圍著他旋轉起來,再看那兩根軟軟細細的棉線,居然變得筆直。

現在,不是田佳軒和李明軒在扯拉楊兆鷹,而是他牽著兩人在轉圈子,更奇妙的是,他們都像被牽住鼻子的牛,不由自主地跟著轉,就是無法脫身。

轉到后來,楊兆鷹鼻子里哼哈兩聲,眾弟子看得清清楚楚,那兩根棉線瞬間像是變粗了,那些細毛竟然蓬扎開來。田佳軒和李明軒如遭電擊,呼地向旁邊跌出去。

李明軒還好,距離陳微明近,他雙手及時遞出去,扶著對方,饒得如此,他們倆還是顛顛晃晃地退出好幾步。田佳軒卻慘了,他的身子撞到其它弟子身上,那些人的根基不穩,呼啦倒下一大片。

“好!”有人喊了聲。聲音透亮,顯得中氣十足。

陳微明聞聲一瞧,不知何時角落里已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林寶,另一個卻是個精干的中年漢子,四方臉,濃眉眼亮。

劉鷂子不覺叫起來,“阿木師父,你終于來了!”自從在齊鳳樓見識過阿木的功夫后,這小子就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要不是阿木叮囑他不要外傳,他今天來致柔拳社后早跟師兄弟們顯擺了。

陳微明聽說這人便是那個神秘的廚師阿木,心中一動,他果然是個太極高手。前番“螳螂王”宋文鼎便坦承,他的太極功夫得自楊兆龍,也就是眼前的這個阿木。

楊兆鷹早分開眾人走過去,跟阿木的雙手握在了一起,兩人上下打量著,眼光都有了濕意。也許是憋了好多話,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們久久開不得口。

上次見面,他們也曾這樣握著手,不想,一分便過去了近十年。

歲月的煎熬艱難而漫長,回首卻似乎只在一瞬間。只不過,兩個人再也不是從前他和他了。

楊兆鷹手里還捏著那兩根棉線,楊兆龍輕輕摩挲著,笑道:“你的棉線,就是從那玩意上面演變過來的?”

“沒錯,咱們小時候練聽勁,可不是用這東西。”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可惜啊,那玩意兒現在再也看不到了。”

周圍的人都不明白他們嘴里的“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東西,自然更不能體味他們小時候的心情。那年月,太極功夫對于楊家的兩個小孩子等同什么呢?肯定不會像糖果一樣甜兮兮的。

時光似流水,歲月像發了黃的老照片,陳年舊事卻像一壇老酒,辛辣中有濃香,回甘中還蘊有絲絲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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