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劫眉(第一卷):狐魅天下之狐妖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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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劇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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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波如醉,楊柳堤上,一位雙髻少女低頭牽馬前行。身側水光瀲滟,湖面甚廣,淡淡的陽光自東而來,她的影子長長的映在地上,身段窈窕,十分美好。她姓鐘,雙名春髻,是雪線子的徒弟,雪線子在江湖上地位極高,徒因師貴,雖然行走江湖不足兩年,江湖中人人皆知雪線子這位容貌嬌美的女徒弟行俠仗義,做了不少大好男兒也做不出的快意事兒。
然而春光無限好,年紀輕輕已揚名于江湖,她卻似并不高興,牽著她名滿江湖的“梅花兒”,在小燕湖的堤壩慢慢行走。小燕湖景色怡人,湖畔楊柳如煙,于她就如過眼云煙,一切都不看入眼中,心中想:他……他……唉……
她心中想的“他”,是碧落宮宮主宛郁月旦。雪線子行蹤不定,連她一年也難得見上幾次,所住的雪荼山莊位于貓芽峰下,人跡罕至,她從小在雪荼山莊長大,十分孤獨。前些年江湖神秘之宮碧落宮搬到貓芽峰上,與她做了鄰居。就此她和宛郁月旦相識,其人溫雅如玉,談吐令人如沐春風,她自十五歲上便傾心于他,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聽說他早已有了夫人,她卻從來沒有見過那位宛郁夫人。行走江湖近兩年,她只盼自己能忘了他,然而一人獨行,越走越是孤獨,便越是想他。
而他,定是半分也不會想念自己的吧?鐘春髻淡淡的苦笑,抬起頭來,只見波光如夢,一艘漁船在湖中捕魚,景色安詳,他人的生活,卻很美滿。她牽著馬繼續前行,往前走了莫約十來丈遠,突見地上另有一排馬蹄之印,并有車轅,卻是不久之前有一輛馬車從此經過。鐘春髻秀眉微蹙,小燕湖地處偏僻,道路崎嶇,并不合適馬車行走,卻是誰有諾大本事,把馬車驅趕到這里來?她是明師之徒,略一查看,便知車內坐的是武林中人,好奇心起,上馬沿著馬車的印記緩緩行去。
馬車之痕沿著湖畔緩緩而去,蹄印有些零亂,她越走越是疑惑,這車內人難道沒有馭馬,任憑馬匹沿著湖畔隨意行走?未過多時,只見一輛馬車停在小燕湖邊懸崖之下,她下馬以馬鞭挑起門簾,驀地嚇了一跳,車內人倒在座上,一柄飛刀插入胸口直沒至柄,那飛刀雪刃銀環,正是“一環渡月”!鐘春髻四下張望,心里不免有幾分奇怪,這“一環渡月”乃是“天上云”池云的成名兵器,聽說其人脾氣古怪,獨來獨往,雖然是黑道中人,卻名聲頗好,不知為何池云要殺這馬車主人?莫非這人是貪官污吏?或是身上帶著從哪里劫來的奇珍異寶,又被池云劫了去?但池云劫財劫貨從不殺人,為何對此人出手如此之重?
她以馬鞭柄輕輕托起了那尸體的臉,只見那尸體滿臉紅色斑點,極是可怖,然而五官端正,年紀甚輕,依稀有些眼熟。“施庭鶴?”鐘春髻大吃一驚,這死人竟是兩年前一舉擊敗“劍王”余泣鳳的江湖少俠施庭鶴!她和施庭鶴有過一面之交,這人自從擊敗余泣鳳后,名滿天下,殺祭血會余孽,闖入秉燭寺殺五蝶王,做了不少驚天動地的事,隱然有取代江南豐成為新武林盟主之勢,怎會突然死在這里?“劍圣”施庭鶴死于池云刀下,這斷然是件令江湖震動的大事,但卻為何……為何池云要殺施庭鶴,他的武功難道比施庭鶴更高?她放下施庭鶴的尸體,伸手往他頸邊探去,不知他尚有無體溫?若是尸身未冷,池云可能還在左近……正在她伸手之際,突地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摸他一下,明日便和他一模一樣?!?
鐘春髻大吃一驚,驀地倒躍,抬頭只見一人白衣如雪,翹著二郎腿坐在施庭鶴馬車之上,正斜眼鄙夷的看著她,“丫頭配的匕首‘小桃紅’,必定是雪線子的徒兒了?雪線子沒有教你,他人之物,眼看勿動么?”這人年紀也不大,莫約二十七八,身材頎長,甚是倜儻瀟灑,卻對她口稱“小姑娘。”她也不生氣,指著施庭鶴的尸體,“難道這死人是你的不成?”看此人這種脾性打扮,應是“天上云”池云無疑。
“這人是老子殺的,自然是老子的?!背卦评淅涞牡?,“你若在山里殺了野雞野鴨,那野雞野鴨難道不算你的?”鐘春髻道,“施庭鶴堂堂少俠,你為何殺了他?又在他身上下了什么古怪毒物?江湖傳說池云是個身在黑道光明磊落的漢子,我看未必?!背卦茮鰶龅牡?,“老子光明磊落還是卑鄙無恥,輪不到你黃毛丫頭來評說。施庭鶴服用禁藥,毒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子殺了他那是逼于無奈,否則他走到哪里,那毒就傳到哪里,誰受得了他?”鐘春髻詫異道:“服用禁藥?什么禁藥?”池云道,“猩鬼九心丸,諒你丫頭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兒?!辩姶瑚俚?,“我確實不知,施少俠諾大名聲,何必服用什么禁藥?”池云冷冷的道,“他若不服用禁藥,怎打得過余泣鳳?”鐘春髻一怔,便不再說,只聽池云繼續道,“服用‘猩鬼九心丸’后,練武之人功力增強一倍有余,只不過那毒性發作起來,讓你滿臉開花,即丑且癢,而且功力減退,痛不欲生,如不再服一些這種毒藥,大羅金仙也活不下去。嘿嘿,可怕的是毒發之時,中毒之人渾身是毒,旁人要是沾上一點,便和他一模一樣?!晒砭判耐琛墒琴F得很,就算是江湖俊彥之首,后起之秀施庭鶴要服用這毒藥,也不免燒殺搶掠,做些作奸犯科的事……”鐘春髻道,“那倒未必……”池云涼涼的道,“你當他殺祭血會余孽,又闖進秉燭寺是為了什么?”鐘春髻道,“自然是為江湖除害。”池云呸了一聲,“這少俠從祭血會和秉燭寺搶走珠寶財物合計白銀十萬兩,花了個精光,今日跑到燕鎮陳員外那里劫財,被我撞見,跟蹤下來一刀殺了?!辩姶瑚傩忝嘉Ⅴ?,“全憑你一面之詞,我怎能信你?你殺了施庭鶴,中原劍會必定不能與你善罷甘休。”
池云翻了個白眼,“老子若是怕了,方才就殺了你滅口?!彼攒嚿弦卉S而下,“小丫頭讓開了?!辩姶瑚偻碎_一步,池云衣袖一揚,點著的火褶子落上馬車頂,引燃油布,呼的一下燒了起來。她心里暗暗吃驚,池云行動何等之快,在她一怔之間,他已縱身而起,只見一點白影在山崖上閃了幾閃,隨即不見。
好快的身手!她站在火焰之旁看著施庭鶴的尸身起火,突地從身邊拾了些枯木、雜草擲入火中,增強火勢,漸漸那尸身化為灰燼。她輕輕一嘆,就算真的有毒,此刻也無妨了吧?只是池云所說“猩鬼九心丸”一事是真是假?若是真有此事,人人都妄圖獲得絕世武功,豈非可怖之極……牽馬緩步往回走,心中想若是他……他在此地,又會如何?月旦那么聰明的人,卻為何自閉貓芽峰上,老死不入武林?他還那么年輕。
騎馬走過方才景色如畫的小燕湖,湖上的漁船已消失不見,她加上一鞭,吆喝一聲快馬奔向山外。
小燕湖旁樹叢之中,兩位衣裳華麗的年輕人正在烤魚,見鐘春髻的梅花兒奔過,穿青衣的那人笑道:“雪線子忒難對付,他養的女娃不去招惹也罷?!弊弦碌哪侨说牡?,“花無言一慣憐香惜玉。”那被稱為“花無言”的青衣人道,“???我憐香惜玉,你又為何不殺?我知道草無芳不是池云的對手,哈哈哈?!弊弦氯恕安轃o芳”道,“你既然知道,何必說出口?有損我的尊嚴。”花無言道,“是是是,不過今日讓鐘春髻看見了施庭鶴中毒的死狀,要是沒殺了她,回去在尊主那里,只怕不好交代?!辈轃o芳吃了一口烤魚,淡淡的道,“那不簡單?等她離開此地,池云不在的時候,我一刀將她殺了便是?!被o言笑道,“一刀殺了我可舍不得,不如我以‘夢中醉’將她毒死,保證絕無痛楚?!辈轃o芳閉上眼睛,“你毒死也罷,淹死也好,只消今夜三更她還不死,我就一刀殺了她。”
鐘春髻快馬出了燕山,時候近午,瞧見不遠處路邊有一處茶鋪,當下下馬。“掌柜的,可有饅頭?”那茶鋪只有一位中年漢子正在抹桌子,見了這般水靈的一個年輕女子牽馬而來,卻是嚇了一跳,心忖莫非乃是狐仙?青天白日,荒山野嶺,哪里來的仙姑?“我……我……”那掌柜的吃吃的道,“本店不賣饅頭,只有粉湯?!辩姶瑚傥⑽⒁恍?,“那就給我來一碗粉湯吧?!彼龑ち藟K凳子坐了下來,這茶鋪開在村口,再過去不遠就是個村落,春暖花開,村內人來人往,十分安詳。她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尋常百姓不會武功,一生安安靜靜就在這山中耕田織布,卻是比武林中人少了許多憂愁。
掌柜的給她盛了一碗粉湯,她端起喝了一口,突覺有些異樣,放下一看,“掌柜的,這湯里混著米糊啊,怎么回事?”掌柜的啊了一聲,“我馬上換一碗,鍋里剛剛熬過米湯,大概是我那婆娘洗得不徹底,真是對不起姑娘了?!辩姶瑚傥⑽⒁恍?,她嘗出湯中無毒,也不計較這區區一碗粉湯,“掌柜的尚有嬰孩在家,難怪準備不足。”掌柜尷尬的道,“不是不是,我和婆娘都已四五十歲的人了,那是客棧里唐公子請我家婆娘幫忙熬的?!辩姶瑚儆行┰尞?,“唐公子?”掌柜的道,“從京城來的唐公子,帶著一個四五個月大的孩子,和我們這些粗人不同,人家是讀書人,呵呵,看起來和你姑娘倒也相配?!彼顽姶瑚僬f了幾句話,便覺和她熟了,鄉下人也沒什么忌諱,想到什么順口便說了出來。鐘春髻知他無意冒犯,也只是微微一笑,吃了那碗粉湯,付了茶錢飯錢,問道:“村里客棧路在何方?”
“村里只有一條路?!闭乒竦男Φ?,“你走過去就看見了?!辩姶瑚倥牧伺淖约旱鸟R,牽著梅花兒,果然走不過二十來丈就看見村中唯一一間客棧,叫做“仙客來”。
如此破舊不堪的一間小客棧,也有如此風雅的名字。她走進門內,客棧里只有一位年約四旬的中年女子,“店家,我要住店?!蹦侵心昱又欢自诘厣舷床耍^也不抬。鐘春髻眉頭微蹙,“店家?”
“她是個傻的,難道你也是傻的?”房內突地有熟悉的聲音道,“怎么走到哪里都遇見你這小丫頭?”鐘春髻驀地倒退幾步,只見房內門簾一撩,大步走出來一個人,白衣倜儻,赫然正是池云。“你……”她實是吃了一驚,臉色有些白,“你怎會在此?”難道池云走得比她騎馬還快?
“老子愛在何處便在何處,”池云瞪了她一眼,“你又為何在這里?”鐘春髻定了定神,“我和江城有約,在小燕湖相候?!背卦频?,“他不會來了?!?
“‘信雁’江城從來言而有信,絕不會無故失約。”她定下神來,上下打量池云,暗暗猜測他為何會在此處?但見他身上斑斑點點,卻是些米湯的痕跡,心里好笑:莫非他就是茶鋪掌柜說的“唐公子”?
“‘信雁’江城自然不會無故失約,他早就被施庭鶴砍成他媽的四段,踢進小燕湖去了?!背卦茮鰶龅牡?,“江城和你相約,定是有事要向雪線子那老不死求助,此事如果和施庭鶴有關,他自然要殺人滅口,有甚稀奇?”鐘春髻又是大吃一驚,失聲道,“什么?江城死了?”池云不耐的道,“死得不能再死了,尸身都已喂魚了?!辩姶瑚僮兩?,“他說有要事要見我師父,我……我還不知究竟是何等大事?!背卦评湫σ宦暎岸喟胍彩顷P于猩鬼九心丸的事,反正我已替他殺了施庭鶴,他也不必介意了。”鐘春髻怒道,“你怎么能這么說話?看你行事也不是無知之輩,空自落得諾大名聲,說話怎么忒的涼???”池云兩眼一翻,“小姑娘說話沒大沒小,老子不和你一般見識?!彼渥右环骶鸵胤浚姶瑚僮飞锨叭?,“且慢,你可是看見施庭鶴殺江城了……”一句話沒說完,她突地瞧見房內情形,一下怔住。
這簡陋破舊的客房之中,只有一床一椅,有人坐在床上,床邊尚睡著一名嬰兒。那半坐在床上的是個少年公子,年不過二十一二,膚色白皙,生得秀雅溫和,如非左眉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可算翩翩佳公子,可惜刀痕斷眉,不免有福薄之相。只見他閉著眼睛,雙手疊放在被上,眉頭微蹙,似乎身上有何處不適。床榻上睡著一名嬰兒,不過四五個月大,倒是生得白白胖胖,玲瓏可愛,睡得十分滿足的模樣。房內的情形,一是病人、一是嬰孩,她情不自禁的噤聲,退了一步,這病人是誰?嬰孩又是誰?
房中那微有病容的少年公子緩緩睜開眼睛,“來者是客,池云看茶?!背卦婆?,“你怎可叫我給這小丫頭倒茶?”那少年公子心平氣和的道,“來者是客?!背卦莆逯妇o握成拳,咬牙切齒,憋了半日,硬生生應了句“是!”,轉身到廚房里倒茶去。鐘春髻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這池云猖狂成性,世上竟然有人將他差來喚去,當作奴仆一般,真是天生一物降一物,卻不知這人究竟是誰?
“我姓唐,”床上那病人微笑道,“池云說話一貫妄自尊大,刻薄惡毒,想必是讓姑娘惱了?!辩姶瑚偃滩蛔?,“不知唐公子是池云的……”那唐公子自懷里取出一物,略略一抖,鐘春髻瞧得清楚,“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啼笑皆非,原來那是一張賣身契,池云在八歲那年既已賣給了唐家做書童。這京城唐家大大有名,乃是當朝國丈府,國丈唐為謙,官居戶部,位列三公,其女唐妘,受封妘妃。既然這位少爺姓唐,自然是唐為謙三年多前收的義子唐儷辭唐國舅了。雖然此時池云早已經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獨來獨往,但遇見他這舊日少爺,卻仍是書童身份,無怪唐儷辭會遣他上茶,不過……不過池云這等身份脾氣,絕世武功,為何卻又要聽唐儷辭指使?她心里奇怪,只是不便亂猜,但見唐儷辭雖然微笑,眉宇之間總帶些微痛楚之色,不禁問道:“公子何處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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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儷辭又復閉上眼睛,池云已端茶回來,一壺涼水泡茶梗“咚”的一聲擲在鐘春髻面前,池云冷冷的道,“喝!”她為之愕然,唐儷辭微笑道,“池云沏茶之術,天下無雙,姑娘不妨一試,茶能解憂,就算池云給姑娘賠不是了?!背卦苾裳弁?,冷笑不語。鐘春髻騎虎難下,只得勉強喝了一口,苦笑道,“唐公子說的是,我尚有要事,這就告辭,打攪二位了。”喝下涼水茶梗,滿口怪味,她匆匆走入另一間客房,關起了門。
“你倒是會做好人?!背卦评淅涞牡?。唐儷辭閉目微笑,“畢竟人家姑娘喝了你泡的好茶,難道還不氣消?”池云嘿了一聲,“分明是你惹火老子。”頓了一頓,他又道,“施庭鶴殺了江城,如果江城前來小燕湖是為了和小丫頭接上線,要找雪線子那老不死,那么猩鬼九心丸之事,至少‘雁門’知道?!?
“要查猩鬼九心丸之事,與其追去雁門,不如跟著鐘春髻?!碧苾o眉間微蹙,“只不過……只不過……”他雙手放在被上,原是按著腰腹之間,此刻雙手微微用力抓緊被褥,“嗯……”池云大步走了過來,“三年多來,你那腹痛的毛病還是沒見好,京城的大夫可謂狗屁不通?!碧苾o微微一笑,“三年多前我說你非池中之物,你自非池中之物,三年多前我說這毛病好不了,它便是好不了。”池云冷笑,“你說這話的意思,是說你自己言出必中,絕不會錯?”唐儷辭道,“當然。”池云為之氣結,“要不是老子看你病倒在床上爬不起來,早就去了雁門,怎會在這里受你的氣!”唐儷辭仍是微微一笑,“你決定了要去雁門?”
“老子一個失算,施庭鶴他媽的把江城砍成了四塊?!背卦评淅涞牡?,“猩鬼九心丸好玩得很,不陪它玩到底,豈非剝了老子池云的面子?”唐儷辭道,“你要去盡管去,我尚有我的事?!背卦茟岩傻目粗?,“老子實在懷疑,你是故意裝病惡整老子?!碧苾o輕咳一聲,“這個,我若說不是,你也不會相信了?!背卦圃俣葰饨Y,“老子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在道上撞見你這頭白毛狐貍精!伺候你半年,沒被你氣死,那是老子命大!”一道白影彈身而出,拂袖而去。
唐儷辭微微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搭在被上,神色安然。他身邊的嬰孩早已被池云大喊大叫吵醒,然而一雙眼睛烏溜滾圓,雙手牢牢抓著唐儷辭的長發,不住拉扯,玩得專心致志,并不哭鬧。窗外陽光淡淡,春意盎然,房內光線黯淡,僅有幾絲微光透入,隱約照出,唐儷辭乃是一頭光滑柔順的灰發。
鐘春髻奔入隔壁客房,心頭之氣卻已消了。池云這廝雖然言語惡毒,卻也并無惡意,何況其人和自己萍水相逢,也不必將他的可惡之處太放在心上。關上房門,她自茶壺倒了一杯涼茶,淺呷了一口,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江城被施庭鶴所殺,施庭鶴被池云所殺,一連串的殺孽,似乎都與施庭鶴服食的那毒藥有關,只是……她明知這是江湖大禍將起的征兆,心中卻無法全神在意,隱隱約約在想,若是他入得江湖,也許……也許形勢又會不同。
喝了幾口涼水,她輕輕吁出一口氣,突聽隔壁有嬰孩咯咯笑聲,微微一怔,那唐儷辭貴為國丈義子,為何會攜帶一名嬰兒江湖漫行?這世上不和常理之事,實是數不勝數。
“仙客來”客棧之外,兩名穿著草鞋布衣的漢子走進客棧,拍了拍那有些癡呆的中年女子,住進了客棧中剩余的最后一間客房。其中一人道,“草無芳,池云那廝已經去遠了,和你我猜的一樣,他放棄姓鐘的丫頭,反撲雁門?!绷硪蝗说?,“哈哈,既然如此,你就下毒毒死那丫頭,你我好帶著她的人頭,回去復命?!闭f話之間,門外那中年女子已無聲無息的歪在一旁,宛若睡著一般。
鐘春髻定下神來,攤開紙筆細細給雪線子寫了封信,只是雪線子脾氣行徑只有比池云更加古怪,就算她這徒弟,也很難說這封信能順利傳到雪線子手上。她在心中寫明池云所說猩鬼九心丸之事,請師父出手相助,如師父見信應允,請一月之后到雁門相會。寫是如此寫,但雪線子看是不看,理是不理,她卻沒有半點把握。筆下寫的雖是請師父出山,不知不覺,總是把師父當成了“他”,若能請得月旦出山,那就好了,心底明知是落花流水一場空,卻忍不住幻想。
窗外有人走了過來,輕輕敲了敲她的窗戶,“姑娘,小生有事請教?!辩姶瑚俾劼曁ь^,只見窗外一位褐色衣裳的年輕人面帶微笑,輕輕推開了她的窗欞。她驚覺不對,按手拔劍,手中劍堪堪拔出一半,鼻中嗅到一陣淡雅馥郁的花香,腦中一暈,左手抓起桌上的硯臺對窗外擲了出去。
“啪”的一聲,硯臺落地,墨汁濺了一地,花無言負手悠悠踏進鐘春髻的房內,手背在她嬌若春花的臉頰上蹭了蹭,“可惜啊可惜,一朵鮮花……”窗外另一人淡淡的道,“你若下不了手,換我來。”花無言自懷里取出一個小小的玉瓶,對草無芳道,“屏息。”窗外草無芳一閃而去,花無言拔開瓶塞,那瓶中涌起一層極淡極淡的綠色煙霧,頓時房內花草枯死,桌椅發出“呲”的一聲輕響,焦黑了一大片。鐘春髻雪白的臉上瞬間青紫,隨著綠色煙霧彌漫,窗外的花木也漸漸發黃。
“哇——”突地隔壁響起一聲響亮的嬰啼之聲,有孩子放聲大哭?;o言“誒”了一聲,收回瓶子,只聽門外草無芳喝了一聲,“嘩”的一聲一片水霧驀地破窗而入,屋內彌漫的綠色煙霧頓時淡去,那水霧堪堪落地,便成一種古怪的綠水,流到何處,何處便成焦黑?;o言臉上變色,能使清水沖破窗欞而入,那是什么樣的功力?何況是誰一眼看破他這“夢中醉”雖不能以清水解之,卻能以清水溶去?
屋外草無芳只見一人自隔壁房中走出,來人布衣布鞋,長發未梳,就似剛剛起床——他只瞧到這里,至于此人究竟是如何拾起園中蓄水的水缸、如何潑水、又如何欺到自己身邊拍了自己一下,他全然沒有瞧見。身上著了來人一拍,半身麻痹,竟而無法出手攻敵,也無法避開,甚至口舌麻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房內花無言一聲輕笑,“解藥給你,手下留人。”只見一個白色小瓶自房內擲了出來,那灰衣人一手接住,微微一笑,“好聰明?!辈轃o芳只覺身側人影一晃,花無言已帶著他連縱三尺,翻越屋瓦而去。
“我說與其追去雁門,不如留在此地,可惜有人聽而不聞?!被乙氯藫u了搖頭,手持解藥踏入房中,打開瓶塞,敲了些許粉末下來,地上綠水變為黑水。他扶起鐘春髻的頭,將粉末灌了些進去。
等鐘春髻醒來的時候,眼前一雙烏溜滾圓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她吃了一驚,只見和自己并肩躺著的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孩,正湊得極近的看自己。她不是中了極厲害的毒物?怎會在這里?鐘春髻驀地起身,腦中微微一暈,幸好及時撐住床板才沒有摔下,身邊有人溫言道,“姑娘劇毒方解,還需休息,請不要起身?!彼D過頭來,眼前人滿頭灰發,挽了發髻,看了一會,才認出是唐儷辭,“唐公子救了我?”心里卻猶自糊涂——以唐儷辭如此年紀,貴為國舅,方才她抵敵不住,他又如何救得了她?何況他不是抱病在身么?
唐儷辭換了一身衣裳,方才那件乃是睡袍,穿之不雅,如今他換了件藕色儒衫,猶顯得眉目如畫。她微微蹙眉,唐儷辭右腕戴著一只銀鐲,其質雖非絕佳,然而其上花紋繁復,竟能將四季花鳥及繡花女紡等十數位人物刻于其上,那必是價值連城之物,此人實在神秘莫測。只聽他道,“你看見施庭鶴之死,風流店自然是要殺人滅口的,畢竟猩鬼九心丸之事不足為外人所道?!辩姶瑚賳柕溃骸帮L流店?”唐儷辭頷首,“出賣猩鬼九心丸的便是風流店,除了施庭鶴,‘西風劍俠’風傳香、‘鐵筆’文瑞奇也死在其下?!辩姶瑚侔パ揭宦?,“風傳香已經死了?”她頗為震驚,‘西風劍俠’風傳香為人清白武功不弱,怎會服用毒物?唐儷辭自桌上端起杯茶,遞給她,“風傳香妻室肖蛾眉為‘浮流鬼影’萬裕所殺,風傳香為求報仇,服用禁藥。殺萬裕之后,風傳香身上毒發,傳染給摯友‘鐵筆’文瑞奇,兩人雙雙自殺?!?
鐘春髻睜著一雙明目,駭然非常,“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唐儷辭手端清茶,微微一笑,“半月之前。姑娘請用茶?!辩姶瑚俳舆^唐儷辭遞來的茶,心情仍自震蕩,低頭一看,只見手中茶杯薄胎細瓷,通體透亮,其上淡繪云海,清雅絕俗,又是一件瓷中珍品,“唐公子又是如何知曉風傳香之死?”唐儷辭端坐在床邊椅上,“消息自雁門而來。”鐘春髻奇道:“雁門?‘信雁’江城?”唐儷辭頷首,“施庭鶴跟蹤江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池云跟在施庭鶴身后,聽到兩人在小燕湖上談話。風傳香所服用的毒物是施庭鶴所贈,服用之時,并不知道此藥乃是毒藥,殺萬裕之后毒發,施庭鶴向他勒索錢財用以購買猩鬼九心丸,結果風傳香斷然拒絕,逃走之后為文瑞奇收留,毒性傳染至文瑞奇身上,兩人發現毒不可解,雙雙自斷經脈而亡,可謂義烈?!辩姶瑚俚?,“風傳香本是君子?!碧苾o道,“江城和風傳香也是摯友,他一意追查風傳香之死,查到施庭鶴身上。我猜他本想通過你,將此事告知尊師雪線子,又或者想通過雪線子找到‘明月金醫’水多婆解毒,可惜尚未見你,已死在施庭鶴劍下。池云沒有料到施庭鶴會拔劍殺人,救援不及惱羞成怒,現在已奔赴雁門去了?!辩姶瑚俚皖^默然半晌,“但在此之前,池云早就知道猩鬼九心丸之事。”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在此之前,池云就知道猩鬼九心丸之事,那是我告訴他的。”鐘春髻驀地坐了起來,“你?”
“嗚——咕咕——咿唔……”背后突地有一雙軟軟的小手抓住她的衣袖,她坐起來的動作太大,那嬰兒突然眉開眼笑,咯咯笑了起來,抓住她的衣袖手舞足蹈。唐儷辭道,“鳳鳳?!蹦菋牒炎炖飫傄l出的笑聲極其委屈的吞了下去,怯怯的把手收了回來,慢慢爬進被子里躲了起來。鐘春髻看著那把頭埋進被子里的小嬰兒,好生可笑,“這是你兒子?好可愛的孩子。”唐儷辭道,“朋友的孩子,尚算是十分乖巧?!蔽⑽⒁活D,他道,“猩鬼九心丸之事,年前已有征兆,其中內情,尚不足為外人道?!辩姶瑚僭桨l奇怪,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此人面貌秀麗,左眉一道刀痕雖是極淡,然而深入發髻,依稀當年傷勢十分兇險,“唐公子身為皇親,為何離開京城遠走江湖,難道不怕家中親人掛念?”唐儷辭道,“此事便更不足為外人道了?!辩姶瑚俚皖^喝了口茶,甚覺尷尬,世上怎有人如此說話?口口聲聲便稱她是“外人”,雖然她確是個“外人”,但也未免無禮。她是雪線子高徒,人人給她三分面子,倒是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對她態度如此生疏冷淡。
“姑娘毒傷未愈,我在此地的房錢留到八日之后,姑娘若是不棄,就請留此休息。”唐儷辭抱起床上的鳳鳳,“我尚有事,就此告辭?!辩姶瑚俚溃暗T外那老板娘……”門外那老板娘不是已經被殺,她如何能留到八日之后?唐儷辭微微一笑,“她被迷藥所傷,只要睡上一日即可,姑娘休息,若是見了尊師雪線子,說到唐儷辭向故友問好。”鐘春髻大奇,掙扎下床,“你認得我師父?”他若是雪線子的“故友”,豈非她的師叔一輩?這怎生可以?唐儷辭不置可否,一笑而去。
鶯燕飛舞,花草茂盛,江南花木深處,是一處深宅大院。
一位藍衣少年在朱紅大門之前仰首望天,劍眉緊鎖,似有愁容。
“古少俠?!遍T內有黑髯老者嘆息道,“今日那池云想必不會再來,你也不必苦守門口,這些日子,少俠辛苦了?!?
藍衣少年搖頭,“此人武功絕高,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他潛入雁門究竟是何居心,我始終不能放心?!?
正說到此時,一陣馬蹄之聲傳來,藍衣少年回頭一看,只見一匹梅花點兒的白馬遙遙奔來,其上一位淡紫衣裳的少女策馬疾馳,衣袂飛飄,透著一股淡雅秀逸之氣,卻是不顯蠻橫潑辣,正是鐘春髻。瞧見藍衣少年負手站在門口,她一聲輕笑,驀地勒馬,梅花兒長嘶人立,鐘春髻縱身而起,如一朵風中梅花,輕飄飄落在藍衣少年面前,含笑道:“古大哥別來無恙?”
藍衣少年微微一笑,拱手為禮,“鐘妹別來無恙,溪潭一貫很好?!敝敢磉吥俏缓邝桌险撸斑@位是雁門門主江飛羽,‘信雁’江城的父親?!辩姶瑚傩闹幸徽?,神色黯然,“江伯伯?!苯w羽捋須道,“姑娘名門之徒,風采出眾。說起我那犬子,和姑娘相約之后已有兩月不見,不知姑娘可知他的下落?”鐘春髻道,“這個……江大哥、江大哥已經在小燕湖……小燕湖……”她咬了咬牙,“已經在小燕湖死在施庭鶴手下?!苯w羽渾身大震,失聲道,“難道那池云所說竟是……不假?”鐘春髻道,“那池云已經到了雁門?”藍衣少年道,“他不但到了雁門,而且未經允許擅闖雁門養高閣,把門內眾人的寢室都翻了個遍,將私人書信全悉盜走,口口聲聲,說施庭鶴害死江大哥,說雁門中必有人和施庭鶴勾結,給他消息,施庭鶴方能在小燕湖追上江大哥,殺人滅口……難道他所說竟是實情?”他踏上一步,“鐘妹,施庭鶴俠名滿天下,我怎能相信那池云一面之辭?”
“雖然他是黑道中人,但我想他所說的并不有假?!辩姶瑚禀鋈坏溃拔以谛⊙嗪]有見到江大哥,只見到了施庭鶴的尸體?!彼{衣少年奇道:“施庭鶴的尸體?施庭鶴武功奇高,能擊敗余泣鳳之人,怎能被人所殺?”鐘春髻道,“我見到他之時,他渾身長滿紅色斑點,中了劇毒,根據池云所說,施庭鶴服食增強功力的毒藥,所以能敗余泣鳳。他死在池云刀下,是因為劇毒發作,無力還手之故。”江飛羽變色道:“施庭鶴中了劇毒,究竟是他自己服食,還是池云所下?”藍衣少年搖頭道,“不曾聽說池云會用毒之法,他若會使毒,昨日和我動手就該施展出來,他卻不愿與我拼命而退去。”
鐘春髻低頭望著自己的衣角,“池云雖然脾氣古怪,不過我信他所言不假,何況我被其人所救……他若是下毒殺了施庭鶴,大可再殺了我,世上便無人知曉,他卻從別人手中救了我。”她心中想那二人各有其怪,唐儷辭之事少提為妙,反正那二人主仆一體,也算是池云救了她。藍衣少年訝然道:“他救了你?他卻為何不說?”鐘春髻暗道他也不知“他”救了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微翹,“他……”
“老子幾時救了你?小姑娘滿口胡說八道,莫把其他什么白毛狐貍的小恩小惠算在老子頭上!”頭上突地有人冷冷的道。鐘春髻大驚,頓時飛霞撲面,平生難得一次說謊,卻被人當面捉住,跺了跺腳,不知該如何解釋。藍衣少年和江飛羽雙雙抬頭,朱紅大門之上,一位白衣人翹著二郎腿端坐起來,鄙夷的看著門下幾人,“老子要殺你雁門滿門不費吹灰之力,若老子真下毒毒死施庭鶴,費得著這幾日和你們這群王八折騰這許久?早就一刀一個統統了結?!苯w羽啞聲道,“江城真的已死?”池云道:“死得不能再死了,老子雖然知道你難過,但也不能說他沒死?!苯w羽大慟,藍衣少年將他扶住,表情復雜,要他立即相信池云之言,一時之間,顯然難以做到。池云在門上看著他的表情,涼涼的道,“中原白道,一群王八,既然你不信老子所說,那老子給你們引薦一人,老子說話難聽,他說的話,想必你們都愛聽得很?!?
“誰?”雁門之內已經有數人聞聲而出,帶頭一人青衣佩劍,皺眉看著門上的池云,“閣下既然是友非敵,可否從門上下來,語言客氣一些?”池云兩眼望天,“老子就是不下來,你當如何?”那人拔劍怒道,“那你當我雁門是任你欺辱,來去自如的地方嗎?”池云道:“難道不是?”那人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鐘春髻又是難堪,又是生氣,又是好笑,池云口舌之利她早已試過,難怪這雁門之中最剛正不阿的“鐵雁”樸中渠會被他氣得如此厲害,只聽池云又道,“一大把年紀沒有涵養就少出來多嘴,我看你渾身發抖,下盤功夫太差,和人動手,多半被人一勾就倒。”那人一怔,他手上功夫了得,一身武功的確弱在下盤,緊握手中長劍,對著門上的池云,殺上去也不是,不殺上去也不是,滿臉憤憤之色。
“你要在門上坐到什么時候?”門外有人語調平和的道,“面對江湖前輩,怎能這般說話?”雁門中人本來情緒激動,突地聽見這幾句,頓時覺得那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這人說的十幾字,字字都是至理名言,都是方才自己想說但沒說出來的正理!門上池云哼了一聲,“那要如何說話?”門外人微笑道,“自然應該面帶笑容,恭謙溫順,如你這般,難怪雁門要將你逐出門外,不請你進門喝茶了?!苯w羽尤在傷心愛子之死,藍衣少年放開江飛羽,大步向前,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位布衣少年,懷抱嬰兒,眉目秀麗,面帶微笑。他自認閱歷甚廣,卻認不出眼前少年是什么來歷,只見他微微一笑道,“池云?”藍衣少年背后微風輕起,池云已經飄然落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悻悻的道,“算我怕了你?!睂砣艘恢福淅涞牡?,“這人姓唐,叫唐儷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