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杜洛華渴望瞧瞧他的文章印成鉛字的樣子,有點兒興奮過頭,一夜沒有睡好,天剛剛亮就起了床,跑到街上去轉悠,離送報人挨個兒給報亭送報的時間還早呢。
他完全清楚,《法蘭西生活報》先送圣拉扎爾車站,然后才送到他住的那個區,于是他走到車站,可時間還是太早,只好在人行道上溜達。
他看見賣報的女人來了,打開玻璃亭子,繼而又望見一個男子頭頂一大摞對折的大版報紙,就急忙跑過去,卻只有《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時事報》,以及另外兩三種晨報,還不見《法蘭西生活報》。
他忽然擔起心來:《非洲獵奇記》會不會推到次日再刊登,或者會不會在最后時刻,不巧華爾特老頭兒又不喜歡了。
他返身又朝報亭走去,發現開始售《法蘭西生活報》了,原來是他自己沒有瞧見送報人。他急忙跑過去,扔下三蘇錢,打開報紙,瀏覽第一版——根本沒有——他的心怦怦跳起來,又翻到第二版,看到一個欄目的下方用大號字印著“喬治·杜洛華”,他激動不已。刊登啦!多叫人高興啊!
他手里拿著報紙,帽子歪到一邊,什么也不想,又信步走起來,真想攔住每個行人,對他們說:“買這份報!買這份報吧!上面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他也希望像晚上報販在林蔭大道上叫賣那樣,放開嗓子呼喊:“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華的文章《非洲獵奇記》!”他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親眼看看這篇文章,要在公共場所,在一家咖啡館最顯眼的地方看這篇文章。于是,他開始尋找已經有不少顧客的一家店鋪。走了好長時間,最后看見一家酒店坐著好幾位顧客,便坐到門前露天座,說了一聲:“一杯朗姆酒!”卻沒有想這種時刻,本來應當喝苦艾酒。繼而,他又叫道:“伙計,給我《法蘭西生活報》看看。”
一個系白圍裙的人跑過來:“先生,我們沒有那種報,這里只有《號召報》《世紀報》《明燈報》和《小巴黎人報》。”
杜洛華非常憤慨,怒沖沖地嚷道:“那邊有報亭!去給我買一份來!”伙計趕緊跑去,把報紙買回來。杜洛華開始看他那篇文章,好幾次高聲贊嘆:“很好,很好!”故意引起鄰座的人注意,使他們渴望了解報上的內容。他把報紙丟在餐桌上就走了。老板發現了,便招呼他:“先生,先生,您的報紙忘在這兒了。”
杜洛華答道:“我看過了,留給您。今天上面有一篇文章,還真有趣。”
他沒有指出是哪篇文章。他離開時,果然看見鄰座一位顧客操起他留在桌上的那份報。
他心中合計:“現在,我干點兒什么好呢?”于是,他決定去辦公室領當月的工資,再提出辭職。他的上司和同事見他如此舉動,那種驚訝的樣子,他事先一想,就高興得渾身打戰。再想到上司會大驚失色,他更是心花怒放。
他緩步走著,要拖至九點半之后到達,因為會計室十點鐘才開門。
他的辦公室空間很大,但是昏暗得很,冬季幾乎整天要點著煤油燈。窗戶朝著狹小的院子,對面是其他辦公室。這間辦公室里有八名職員,還有一位副科長,隔著一道屏風躲在角落里。
杜洛華先去領工資,總共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早已裝進黃色信封里,放在負責發工資的那名職員的抽屜里。他領了工資,便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進他度過不少日子的寬大辦公室。
他一進屋,副科長包代勒就叫他:“哦!是您嗎,杜洛華先生?科長叫過您好幾次了。您也知道,沒有醫生證明,連續請兩天病假,他是不準許的。”
杜洛華挺立在辦公室中央,準備制造效果,他朗聲答道:“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
所有職員都驚呆了。包代勒的頭從屏風上面探出來,一副惶恐的神色。
他特別容易感冒,受不了穿堂風,總是關在屏風里面,就像躲進箱子里一樣,只是在屏風紙壁上挖兩個洞,以便監視他的屬下。
室內一片死寂,蒼蠅飛的聲音都聽得見。副科長終于遲疑地問道:“您說什么?”
“我說我不管那一套。我今天是來辭職的。我到《法蘭西生活報》當編輯了,每月掙五百法郎,還不算按行計酬的文章。今天早晨,我已經開始到那里上班了。”
他心里本來打算多逗一會兒樂子,可是他按捺不住,一下子就和盤托出了。
不過,倒是完全達到了預期效果。辦公室的人一個個都愣在那兒了。
于是,杜洛華又宣布:“我去通知貝爾居易先生一聲,回頭再來同諸位告別。”
他出了辦公室,去找科長。科長一望見他就厲聲嚷道:“哧!您來啦!您應當知道,我不愿意……”
杜洛華打斷他的話:“嚷嚷什么,別來這套……”
貝爾居易先生是個大胖子,面孔本來就紅得像雞冠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更是呆若木雞了。
杜洛華又說道:“您這破地方我待夠了。今天上午,我已經開始記者生涯了,報社給我的待遇很高。在下向您致敬了。”
他掉頭走了,這下子總算報了仇。
他果然又回去,跟老同事一一握手話別。大家怕惹來麻煩,幾乎不敢同他說話,因為辦公室門敞著,剛才他同科長的談話,他們全聽見了。
他兜里揣著工資,又來到大街上。他知道一家好餐館,價錢便宜,到那里美美吃了一頓午飯,又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走時留在餐桌上。他還走進好幾家商店,買了一些小東西,只為讓人送貨上門,好把他的名字——杜洛華——告訴人家。每次他還要加上一句:“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然后,他又說明街道和門牌號,并且特意囑咐一句:“請放在門房那兒。”
還有點兒時間,他就走進一家印字店鋪,那里印制名片立等可取,他叫人馬上給他印制一百張,在他名字下面印上新頭銜。
然后,他前往報館。
弗雷吉埃擺出上司的架子,接待他就像接待一名屬下。
“哦!你來了,很好。正好有幾件事兒派你去干。請等我十分鐘,讓我把手頭的事兒忙完。”
一封信已經開了頭,他接著寫下去。
一個矮個兒男人坐在大桌子另一端,正在寫什么,因高度近視,鼻子幾乎貼在紙上,他身體相當胖,臉色十分蒼白,禿腦殼雪白锃亮。
弗雷吉埃問道:“喂,圣保丹,你幾點鐘去采訪那個人?”
“四點。”
“你帶著杜洛華,讓他見識見識干這一行的訣竅。”
“好吧。”
弗雷吉埃轉過身來,又對他的朋友說:“關于阿爾及利亞的續篇,你帶來了嗎?今天早晨這個開篇非常成功。”
杜洛華一時怔住,結結巴巴地答道:“沒有……我原以為下午還有時間……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我還沒能……”
對方頗不高興,聳聳肩膀:“你若是不再準時一點兒,還像這樣的話,那非得斷送自己的前途不可。華爾特老頭兒本來還指望你的稿件呢。我去對他說你明天交稿。你若是以為什么事兒不干,白拿工資,那可就錯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要趁熱打鐵呀,真見鬼!”
圣保丹站起身,說道:“我準備好了。”
這時,弗雷吉埃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架勢,開始下達指示,然后又轉向杜洛華:“情況就是這樣。中國將軍李騰佛,到巴黎已經兩天了,在大陸飯店下榻;印度公主塔波扎西布·拉馬德拉奧·巴里,在布里斯托爾飯店下榻。你們去采訪采訪他們。”
他又轉向圣保丹:“千萬記住我交代給你的要點,問問中國將軍和印度公主,他們對英國在遠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看法,對英國的殖民統治制度有什么看法,他們是不是希望歐洲,尤其是法國介入他們的事務。”
他停了一下,又泛泛地補充道:“目前,公眾輿論對這些問題特別感興趣,讀者若能同時了解中國和印度的態度,那就再好不過了。”
他又單獨囑咐一下杜洛華:“瞧瞧圣保丹是怎么干的,他可是個非常出色的采訪記者,學著點兒,掌握訣竅,五分鐘就把對方的話掏干凈。”
然后,他又鄭重其事地寫起來,那意圖昭然若揭,就是要拉開距離,將他過去的老戰友、現在的新同事放在應有的位置上。
二人一跨出門檻,圣保丹便哈哈大笑,對杜洛華說:“瞧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對我們也這樣大吹大擂,簡直就把我們當成他的讀者了。”
二人來到林蔭大道上,采訪記者問道:“您要喝點兒什么嗎?”
“好啊!天兒這么熱。”
他們走進一家咖啡館,叫了清涼飲料。圣保丹開口講起來,談論報社,談論所有人,舉出大量驚人的事例。
他列舉出老板一些令人驚訝的吝嗇的特點:怎么費盡心機省下十生丁,怎么像廚娘那樣討價還價,怎么不顧臉面要求減價并總能得逞,怎么放高利貸、抵押借款等一整套手段。
“這還不算,這老家伙什么都不信,見人就騙。他辦的報紙,就是傳播小道消息的,什么天主教的觀點、自由派的觀點、共和派的觀點、奧爾良派的觀點,全都刊登,是個大雜燴,是個賣便宜貨的流動百貨攤,目的還是聲援他的股票交易和各種各樣的經營。他干這個手段可高明了,利用資本不到四個銅板的一些公司,一賺就賺上幾百萬……”
他口若懸河,還管杜洛華叫“我親愛的朋友”。
“這個守財奴,講出來的話都是巴爾扎克式的。想想看,有一天,我在他的辦公室里,那里還有那個老古董諾爾貝,那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里瓦樂,碰巧行政主任蒙特蘭到了,腋下夾著巴黎無人不曉的那個摩洛哥羊皮包。華爾特揚起鼻子,問道:‘有什么新鮮事兒?’
“蒙特蘭天真地回答:‘我剛付了我們欠紙店老板的錢,一萬六千法郎。’
“老板騰地跳起來,真是驚人的一跳。
“‘你說什么?’
“‘我剛才向普立瓦先生付了我們的欠款。’
“‘啊,您瘋啦!’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然后奇妙地微微一笑,這種微笑每次從他那大臉盤周圍掠過,就表明他要講什么鬼話或者粗話了。果然,他以冷嘲熱諷而又堅信不疑的口氣說道:‘怎么啦?就因為我們在這筆款上,還能扣下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蘭驚訝不已,又說道:‘可是,社長先生,那一筆筆賬目都合乎規定,是由我核實,由您簽署的……’
“老板一聽,神態又嚴肅起來,鄭重說道:‘您可真夠天真的。要知道,蒙特蘭先生,必須等欠債積累多了,結賬時才好爭取打折扣。'”
圣保丹行家似的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句:“嗯?這家伙,是不是巴爾扎克式的人物?”
杜洛華沒有讀過巴爾扎克的作品,但也深信不疑地回答:“哦,當然啦。”
接著,采訪記者又談到華爾特夫人,說她是個十足的蠢貨,談到諾爾貝·德·瓦萊納,說他是個一事無成的老笨蛋,談到里瓦樂,說他是炒記者費爾瓦克冷飯的,然后又回到弗雷吉埃:“至于這個人啊,他不過是有福氣,娶了那樣一個老婆。”
杜洛華問道:“他老婆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圣保丹搓了搓手:“唔!那可真是個機靈鬼,鬼機靈。她是那個老色鬼德·沃德萊克的情婦,德·沃德萊克伯爵給她置了嫁妝,把她嫁出去……”
杜洛華突然感到一陣透心涼,不禁怒火中燒,真想臭罵一頓,扇這饒舌的家伙幾個耳光。不過,他只是接口問道:“圣保丹就是您的本姓嗎?”
對方直截了當地回答:“不是,我叫托馬。圣保丹是報社里給我起的綽號。”
杜洛華付了飲料錢,又說道:“我看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采訪那兩位大人物了。”
圣保丹哈哈笑起來:“您哪,還是太天真了。您以為我真的會跑到那兒去,問那個中國人和那個印度人怎么看英國嗎?面對《法蘭西生活報》的讀者,他們應該怎么想,就好像我不比他們更清楚似的。這類中國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還有其他國家的人,我已經采訪了不下五百個了。在我看來,他們的回答全是一個口徑。我只要把我最后采訪的那個人所寫的文章拿出來,逐字逐句重抄一遍就成了。要改動的地方,無非是他們的長相、姓名、頭銜、年齡,以及他們的隨員。哦!在這方面,萬萬不能出錯,否則,《費加羅報》或者《高盧人報》馬上就會把我揪出來。至于要改動的情況,到布里斯托爾飯店和大陸飯店,問問門房,五分鐘我就打聽清楚了。我們抽著雪茄,一路步行去。總共能向報社要一百蘇的車馬費。喏,親愛的,講究實際的人,就是這么個干法。”
杜洛華問道:“若是這么著,當采訪記者,進項一定可觀吧?”
這位記者詭秘地答道:“是啊,不過,社會新聞的進項,哪方面也比不上,因為那是變相廣告。”
二人站起身,沿林蔭大道朝瑪德萊娜教堂走去。突然,圣保丹對他的同伴說:“要知道,您有什么事兒,盡管去辦好了。我這兒用不著您。”
杜洛華同他握手告別了。
他一想起晚上要寫那篇文章,心里就煩得要命,但還是開始構思。他邊走邊考慮,往腦袋里儲存一些念頭、想法、見解和小故事,就這樣一直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只見行人寥寥,因為近日天氣炎熱,巴黎街頭空蕩蕩的。
他到了星形廣場的凱旋門,就近找了一家小酒店吃晚飯,然后沿著環城大道緩步走回住所,坐到桌前要寫文章了。
然而,他一看到眼前這張大白紙,腦子里搜集的材料一下子就跑光了,就好像化作云煙消失了。他力圖抓回一些片段的回憶,固定下來,可是抓回來又跑掉,要不然就是亂七八糟胡來一堆,不知道如何介紹修飾,也不知道從何談起。
他費了一小時的勁兒,涂黑了五張紙,還是開頭那幾句話,根本寫不下去。他心中暗道:“這行我還沒練出來,應當再去上一課。”此念一生,他就激動得渾身戰栗,心想又能同弗雷吉埃夫人一起工作一上午,可望在親切、熱誠而又十分溫馨的氣氛中,二人長時間單獨相處了。他趕緊上床睡覺,現在反倒害怕再去伏案,會突然寫成了。
次日起床比平時稍晚,他要把拜訪的時間往后推一推,好事先品味那種快意。
十點鐘敲過了,他才到朋友家按了門鈴。
仆人來回答:“先生正在工作呢。”
杜洛華萬萬沒有料到弗雷吉埃會在家。然而,他堅持要通報一聲:“請告訴他是我來了,有一件急事。”
等了五分鐘,仆人才把他讓進書房:正是在這里,他度過一個多么美好的上午。
弗雷吉埃身穿便袍,腳上穿著拖鞋,頭戴一頂英國式的窄邊軟帽,正坐在杜洛華上次坐過的位置上,在寫什么東西。他妻子仍然裹著那件白色便袍,嘴上叼著香煙,臂肘支在壁爐臺上,正在口授。
杜洛華在門口站住,訥訥說道:“打擾你們了,真對不起。”
他朋友扭過頭來,一臉怒氣,咕噥道:“你還想干什么?快點兒,我們正忙著呢。”
杜洛華愣在原地,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沒什么,真對不起。”
弗雷吉埃惱火了:“快點兒,活見鬼!別瞎耽誤工夫,你闖進我家來,總不至于為一時高興向我們問聲好吧!”
杜洛華這時心慌意亂,但還是橫下一條心:“那倒不是……事情是這樣……就是……我那篇文章還寫不出來……上一次你是……你們是……那么……那么……那么熱心……因此我就希望……我就貿然前來……”
弗雷吉埃打斷他的話:“原來,你是拿人耍著玩呀。你以為活兒我都替你干了,到月底你去領工資就成了。沒門兒!那工資,得憑本事掙!”
少婦繼續抽煙,她一言不發,但總是微笑著,那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似乎是一副可愛的面具,用以掩飾內心的譏諷。
杜洛華鬧個大紅臉,他囁嚅道:“對不起……我原以為……我本來想……”
繼而,他的聲音突然清亮了:“萬分抱歉,夫人,我再次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感謝您昨天為我寫了那么美妙的專欄文章。”
接著,他略一躬身,對弗雷吉埃說了一句:“三點鐘我去報社。”說罷就走了。
他大步流星往回走,嘴里不住地嘟囔:“好吧,這篇文章,我回去寫出來,獨自完成,讓他們瞧瞧吧……”
他回到住所,一氣之下,便寫起來。
那次艷遇,已經由弗雷吉埃夫人開了頭,他就續寫下去,將長篇連載小說的一些細節、出人意料的波折和夸張的描寫,全都堆砌在一起,再加上中學生那種笨拙的文筆、下級軍官的那種老套子。用了一小時,他就寫完一篇專欄文章,湊了一大堆荒唐話,信心十足送交《法蘭西生活報》。
他遇見的頭一個人就是圣保丹。圣保丹同他心照不宣,用力握手,并問道:“我采訪那個中國人和那個印度人的談話,你看過了吧,是不是挺有意思?讓全巴黎人開了開心。可是,我連那兩個人的鼻子尖也沒有見到。”
杜洛華一行還沒有看,他趕緊抓起報紙,瀏覽這篇題為《印度和中國》的長文,而這位采訪記者在一旁,著重指給他看最有趣的一些段落。
弗雷吉埃突然來了,他腳步匆匆,氣喘吁吁,儼然一副大忙人的樣子:“哦,正好,我要用你們兩個。”
他向他們發指示:必須弄到一系列政治新聞,當天晚上就要用。
杜洛華把文章遞給他:“這是關于阿爾及利亞的續篇。”
“很好,給我吧,我去交給老板。”
多一句話也沒有。
圣保丹拉著新同事走了,到了走廊,就問杜洛華:“您去財務室了嗎?”
“沒有。去干什么?”
“干什么?領工資啊。喏,總要預支一個月的,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情況呢……”
“真的……我當然求之不得。”
“走,我把您介紹給出納。他絕不會刁難你。這里發錢很痛快。”
杜洛華去領了二百法郎,外加前一天刊登的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再算上他在鐵路局領取的工資的剩余,他口袋里總共有三百四十法郎了。
他手頭從來沒有攥過這么多錢,以為自己永遠會富下去。
圣保丹帶他去四五家與他們相競爭的報社的辦公室里聊天,希望人家已經弄到了他要采訪的新聞,并憑他那張利嘴巧妙地侃大山,就能把新聞挖到自己手中。
到了晚上,杜洛華再也無事可做,就想再去逛逛風流牧羊女游樂場。他不買票,壯著膽子闖檢票口:“我叫喬治·杜洛華,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那天,弗雷吉埃先生同我一起來過,他答應給我申請免費入場,不知道這件事他是否想著辦了。”
檢票員查了一下名冊,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然而,檢票員非常和氣,對他說道:“您先請進去吧,先生,直接向經理先生申請好了,他一定會妥善處理的。”
他走進游樂場,緊跟著就碰見了拉舍爾,就是第一天晚上他帶走的那個女人。
拉舍爾走到他面前:“晚安,我的貓咪。你好嗎?”
“很好,你呢?”
“我嘛,還不賴。你哪兒知道,那天之后,我夢見過你兩次。”
杜洛華微微一笑,心里十分受用:“唔!唔!這能表明什么呢?”
“這表明你對我的心思,大傻瓜,這也表明你想的時候,我們就再來。”
“你若是愿意,今天就來。”
“行啊,我愿意。”
“好,不過,你聽著……”他頗為遲疑,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出口,“要知道,這次,我一個銅子兒也沒有,我剛從賭場來,全輸光了。”
她身為妓女,早就習慣了男人的鬼把戲和討價還價,憑自己的本能和經驗,就嗅出了這是謊話。于是,她說道:“胡說!你心里明白,跟我來這套,也太不夠意思了。”
杜洛華尷尬地笑了笑:“你若是愿意,十法郎,我只剩下這點兒了。”
拉舍爾像高等妓女那樣,只因一時高興不計錢財似的,喃喃說道:“隨你便好了,寶貝兒,我只想要你。”
她抬起那魂牽夢縈的雙眼,望了望年輕人的小胡子,挽起他的手臂,深情地依偎在上面。
“先去喝一杯石榴汁吧。然后,我們一起轉一轉。我還想去歌劇院,就像這樣,帶你去炫耀炫耀。然后,我們再早早回去,你看好嗎?”
…………
杜洛華在妓女家睡到很晚,離開時天已大亮了,立刻想到去買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他的手激動得發抖,打開報紙一看,沒有他的專欄文章。他佇立在人行道上,心急火燎,快速瀏覽報紙各欄,希望最后能找到。
他心頭猛然一沉,仿佛壓上什么重物,因為他溫存了一整夜,已經疲憊不堪,又砸下來這件惱火的事兒,真是雪上加霜,大有災難壓頂之勢。
他上樓回房間,和衣倒在床上,呼呼睡過去了。
過了幾小時,他來到編輯部,進辦公室見華爾特先生:“先生,今天早晨我十分吃驚,在報上沒有找到我的關于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
社長抬起頭,冷淡地說道:“那篇文章,我交給你的朋友弗雷吉埃了,請他看看,他認為還不夠分量,必須給我重寫。”
杜洛華一聽就火了,一句話也不回答,扭頭就走,沖進他伙伴的辦公室:“我的專欄文章,為什么你不讓刊登在今天早晨的報上?”
這位記者正抽著香煙,仰身倒在扶手椅中,雙腿蹺在桌子上,鞋跟碰臟了剛開了頭的一篇文章,他從容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那聲音帶著幾分厭倦,聽來十分遙遠,仿佛從深洞里發出來的:“老板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很糟,讓我還給你重寫。喏,就在這兒。”
他用手指了指壓在鎮紙下的幾張攤開的稿紙。
杜洛華滿面羞慚,一時啞口無言,只好把稿子放進口袋里。這時,弗雷吉埃又說道:“今天,你先去警察局一趟……”
他指示杜洛華跑幾趟事兒,采訪一些新聞,杜洛華臨走時,本想講兩句尖刻的話,卻沒有想出詞兒來。
次日,他寫好的文章又帶來了,結果仍舊被退回來。他又寫了第三稿,眼看著又沒有采用,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未免操之過急,他在前進的道路上,唯獨弗雷吉埃可能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從此,他再也不提《非洲獵奇記》了,暗暗打定主意,要學會靈活和狡猾,既然有此必要,先賣力氣干好采訪記者這一行,然后再尋求發展機會。
他跑熟了劇院后臺和政界的后臺、國家要員和議會的走廊及衣帽間,看熟了辦公室隨員那種眼高于頂的面孔、睡眼蒙眬的執達員那種難看的臉色。
無論部長、門房、將軍、警察、王公、杈桿兒、窯姐兒、大使、主教、拉皮條的,還是來路不明的闊佬、社交人士、賭博的作弊者、出租馬車車夫、咖啡館的伙計,以及其他許多人,他都保持經常聯系,成為所有這些人利害相關而又不問冷暖的朋友,每日每時都能見到他們,思想也無需來個過渡。同他們所有人談的事情有個共同點,即同他的職業有關,他也一視同仁,用一個尺度去衡量他們,用同一種眼光去判斷他們。他將自己比作一個品酒的人,依次喝下所有品牌的樣酒,結果很快就難以分辨,馬爾戈城堡葡萄酒和阿爾讓特伊葡萄酒,還有什么差異呢。
時隔不久,他就成了一名出色的采訪記者,精明、快捷、洞察秋毫,善于把握自己所得到的消息,拿編輯里手華爾特老頭兒的話來說,他是報社貨真價實的干員。
然而,他的稿子每行只付十生丁,加上二百法郎的固定工資,這點收入要應付去林蔭大道、出入咖啡館和飯店那種生活的巨大花銷。因此,他身上經常一文不名,心中經常為自己的窮困煩惱。
他看到一些同行出門,口袋里裝滿了金幣,卻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們使用什么秘密手段撈來這種闊氣。他心里嘀咕,這種訣竅一定得弄到手。他又眼紅又懷疑,這里面肯定有不為人知又不正當的手段,或許是幫了什么忙,或許是一系列默許的走私,等等。他必須識破這種秘密,打進那種默契的圈子里,在同事中爭得一席之地,以便分好處時不再把他排除在外。
晚上,他時常憑窗眺望一列列奔馳而過的火車,心中合計應采取什么對策。